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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故事》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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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和落心处在一起玩耍,是我童年里最无忧最难忘的一段时日。记得断贡红薯的那天,我和大庆总有一种满汉全席少了一道大菜般的别扭,我们苦思冥想,也想不出还可以烧什么来替代。

后来落心告诉我们,鸡蛋烧熟了也很好吃。他说是他外公教的,用浸湿的稻草将鸡蛋包裹起来,埋在炉灶下面的灰烬里,一顿饭下来就熟了。这招我们屡试不爽,烧熟的鸡蛋趁热吃蛋壳很容易掰掉,咬下去第一口像咬在香蕉上,或者是热狗;凉下来吃,蛋壳剥起来要费神多了,味道却更奇妙,蛋清像皮蛋的清一样有筋道,蛋黄又像腌蛋的黄一样紧实。

刚开始两三天,我们偷的都是自家的鸡蛋。我还专门多烤了一个收买冬梅,让她不要告诉父亲。后来我怕父亲察觉,就带领大庆和落心在生产八队的何大胡子家、老孙头家或是杜老九家,有时候也当着落心的面来到熬老太家偷鸡蛋。那时候,老孙头逢人就说最近黄鼠狼跑下山来,把鸡蛋吃的壳都不剩;熬老太见人便说这世道要变了,刚进三伏天儿母鸡就不下蛋了;何大胡子这样解释这个谜的,他说他家的鸡被他的拖拉机吓着了,有的被吓得生不了蛋,有的被吓跑在别人的稻草堆里生蛋了,还有的甚至把蛋吓破在肚子里,然而对此他毫不介意,如同他对众人所说:“谁让我赶的是铁牛哩。”

丢蛋的主人中,只有杜老九无动于衷,当我们诧异万分地询问父亲时,父亲说:“他成天泡在酒桶里,大概连自家有没有母鸡都不知道咧。”他们的种种揣测让我们大肆偷蛋,尤其是杜老九家。他的儿子红军,从小就被离家出走的母亲春红带走,去了一个遥远的据说叫深圳的大城市生活。上个月,他的老婆打扮得妖里妖气,带着红军回来了,那时红军已经十三岁了。一照面还没说上话,又被杜老九举着杀猪刀赶跑了。红军在家,家乡话不会说,庄稼活不会干,村民们都笑话他是个土不土、洋不洋的傻子。

正是因此,红军更不敢言谈交际,用土话说就是八棒子打不出个屁来,成了半个哑巴。甚至有一次,我们在他家柿子树下的草垛里偷窃鸡蛋的全过程,被他看得是清清楚楚、真真切切,那时他正眼巴巴地瞅着柿子树上的柿子像一只只红灯笼高高挂起。不料他不但放纵了我们的行径,还一脸友好地将我们漏拣的鸡蛋递过来。这让我们确定他真正是个人们口中那个憨头憨脑的傻子。但是谁知道呢,红军有红军的想法,他心里明朗,自己只是在行使一个客家对土著,后来者对先入者的进贡罢了。而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想法,他看上了我的姐姐冬梅。事实上,几个月前他还是一个生活在蜂蜜罐里的纨绔子弟,总有一些贫贱的女孩儿试图接触他,他甚至还伸手摸过一个小姑娘过早发育的柔润的**。但在他看来,他更喜欢冬梅的刚刚隆起的**,那里充满生机和好奇,充满朴实和遐想。他希望自己目睹着一对**勃勃发育,就像看着一枚柿子从青涩变得红润,从硬邦邦变得软乎乎。

我们乐此不疲地在左邻右舍的草垛间奔窜,偷偷摸摸地将圆溜溜的鸡蛋藏在衣兜,再如同顺手摘下路边的桑葚、毛桃般大摇大摆地奔向下一个草垛时,分工负责放哨的落心此刻就开始断后,平息那些杂毛狗不倦的追随和聒噪的吠叫。

纸终究包不住火,我们的行径被一条野狗揭发了。它将我们扔在草丛里烧糊的鸡蛋壳如数衔了出来,与此同时在它不经意间,我们的罪证就**裸地曝光在青天大白日下。父亲到底是知道了此事,他喘着大气跑到双水河边折来一枝细柳条抽打我们的腚子,嘴里依旧念念有词地说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小时偷针,长大偷金。”

这一次,我千真万确感受到了来自腚部的刺痛。

偷鸡蛋的故事像一个有头无尾的恶作剧,至此草草结束了,从此也很少有人会再提及。

在我们眼里,似乎那个炎炎暑夏,双水村八队又恢复了平静,如同双水河里的流水,不紧不缓,不噪不阒。

然而,这种平静没能持续多久,在被一条野狗平息了鸡蛋风波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傍晚,落心溺死在双水河里。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和大庆目瞪口呆。噩耗像夏季湿热的风一样急促而压抑地散布开去,我们嗅到了风中浓浓的死亡和悲切的气息。继而,我们第二次目睹了老王村长那疾风般的步伐,和着压抑的咳嗽,火急火燎地径直奔向双水河。

落心跟着熬老太在双水河边拉一头腱子放青饮水,腱子听见了母牛的哞叫,就开始狂奔乱蹦,将牛背上的落心抖落在了河里。我们生产八队的人几乎全到的时候,老王一家都早已到齐,听见他们盖过流水的哭丧声。王老大站在一边,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咿儿吖呵的声音;王二呆时笑时哭,更确切地说时而是似笑非笑的笑,时而又是非哭似哭的哭,更能证明其身份的便是他下巴上拉长的明晃晃的垂涎;王老三用袖口揉着干燥的眼睛,直到揉得发红才算挤出点眼泪,嘴里还字字分明地说“心儿啊,你才六岁啊,就这么走了”,他边说边扬起左手,娴熟地挲开六根手指;熬老太背靠着河边一棵扭曲的柳树,眼睛看着地上的落心,嘴里低声自言自语:“老头子,往后你看好落心;老头子,我这辈子造什么孽啊;老头子,王家以后就没了。”而老王村长和他女人秋菊瘫坐在落心的身边,歇斯底里地恣情哭喊。此刻老王村长哭得像个孩子般狼狈逼真,秋菊一手拍着大腿,一手拍着大地,哭得稀里哗啦、撕心裂肺。

如今想来,计划生育的一胎化有两种悲剧,一种是直接的繁殖悲剧,一种是间接的繁衍悲剧,而老王家就栽在后者,一蹶不振。

那天,父亲临走前嘱咐冬梅在家看住我和大庆,他说这种晦气的事,小孩子别沾,然而我和大庆还是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偷偷溜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们必须去看一眼落心。

当我们赶到现场时,我却没有凑近去瞧上一眼,那并没有什么缘由,却又似乎有所逃避。后来我解释给自己的是因为天色已然变得昏暗,即便看了也不大明了。我当时确也只在远处的田塍上模糊可见地上躺着一个人,旁边有两个一颤一抖的身体,四周是一个个凌乱的形状,蹲的坐的站的晃的;入耳真切的是秋菊一声声凄厉悲呛的喊叫,和凌乱的姿态里发出的配音般颤抖吞吐的劝慰,那情景让我不禁想及了平日里邻里间谩骂争吵时**迭起的惊悚。

晚风从水面徐徐吹来,不觉略有凉爽。夕阳已经没落在葬着母亲的凤凰山头,血色的余晖泼洒在远方的天际,斑斑点点。我知道村庄正在迎来黑暗,走向安眠。

睡觉的时候,大庆说他害怕,我便与他睡在一头。在这仲夏的深夜里,我隐约可以听见双水河拉长的流水声,伴随着间断起伏的呜咽,由远及近,又飘忽不定。

那个夜晚悠远漫长,大庆直到很晚了还在来回翻滚。我问他:“怎么还没有睡着?”

他蒙着被子小声说:“我害怕。”

他又反问我:“你怎么也没有睡着?”

我看着窗户说:“有一只萤火虫在我眼前飞绕。”

我确实看见了一只萤火虫恋在窗外飞舞,它屁股上的荧光像星星一样闪烁明亮。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不离开,当时的我只想知道它的屁股为什么会发光。在我注意到它在窗外的夜色里扫描出无数的曲线轨迹时,大庆将我拽进被子蒙起头来,说:“蒙着头它的光就不会闪得你闭不上眼了。”

我们便躺在沉睡的黑夜里酣然睡去。我不记得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发生了什么,大庆说他也不记得了。后来冬梅告诉我们接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像是在记流水账。我和大庆变得很听话,不再去往双水河边撒尿。再后来她又想起了更多故事,她说父亲第二天就把我和大庆带到我的干爹那里刮了光头,说是驱除晦气;熬老太被四个儿子加一个儿媳妇赶出了家门,睡在我们几个月前经常光顾的草垛里;还说落心是在第二天下午同样夕阳西下的时刻用王哑巴编织的竹席包裹了埋下的,她描述说落心的坟很平,只有一点点微弱的隆起,我想该是连母亲那样的小粮堆都抵不上罢,心口不禁像关了闸门的水库一样憋堵得慌。

那个夏天的记忆也就到此为止,往后的事情我们都已经追忆不及。

我那记忆中离经叛道的童年也是至此搁置,往后的记忆便是如同双水河的水一般平淡冗长地流年着。然而迄今仍能明晰地忆及村民们是如何一手掌扶着犁把,一手扬鞭叱喝着老牛,嘴里还不忘叼着“噔儿喂呀,吖嚯儿嗨”的洋腔。那情形仿佛是喊着号子的水手在大海中掌舵航行,犁尖乘风破浪般将泥土剥划开来;而那哗哗翻开的泥土恰似一层层激起的波浪。

他们以亲近土地的姿态,佝偻着腰背,在双水河两岸的土地上耕耘;他们以接近土地的肤色,表达着虔诚,挥汗如雨地灌溉着那片贫瘠的土地。

与此同时,岁月的犁也哗哗地翻动着属于我的那份土地,我便也在自己的土地上种下了一个个岁月的故事和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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