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过整天的风，直到夜间沛沛睡熟我才重新穿衣服出门。手持羊角风灯，花盆底踩在堆积厚厚落叶的地面，我孤身一人快步而走，蓄足怒气推开枫叶亭唯一亮着灯的书房——胤禛竟然不在。

“他去哪里了？”我问坐着发呆的慕凌风。

沉寂安静的大书房格外冷清，慕凌风裹着鸦青披风，模样有些老态，抬眸看我，摇了摇头。我靠在门口，听着外面呼啸过往的风，心想他也许是去了年氏那儿不想让我知道，便轻轻叹了口气。慕凌风微微一笑，道：“出去了。”

“去了哪里？”我扭头问。

“不知道。”

我盯了慕凌风好一会儿，确信是真不知道才挪开目光，慢慢走进屋里，抽出凳子坐在他身边。铁梨木桌面换成镶嵌浅纹大理石的，中间放着一盏瓷质烛台，尺余长的白烛寸寸燃泪，日复一复地濡着在青花釉上。火光在烛台底座形成圆形光晕，光晕的暗影里，躺着一条光泽荧荧的黑菩提手串。

慕凌风随着我的目光观察它，颂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我勾出这条被文觉随时带在身上曾用来打开镌刻佛与莲花双龙戏珠门的手串，发现原来每颗菩提籽上都刻有极其细小的文字，读出来就是：“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留给你了？”我问。

“你更有用处。”慕凌风道，“我要转交给你。”

“为什么？”

慕凌风笑而不言。我皱起眉头，端详文觉尚余人世的唯一印记，再问了遍：“为什么？”

他道：“你可以用来开门，也可以当作手链，改一改还能当项……”

“不是这个，”我打断一大把年纪还要插科打诨的慕凌风，“我要问的，是文觉明明把它交给你，你为什么要送人？”

“因为，”他半含笑意侧头看我，看上去没再开玩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顿时愣在原地，热泪上涌，胀得两眼酸红，猛地转过头，拿手绢狠狠揉了眼睛道：“什么筵席什么散不散，合着你一直防着我，当我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人。这筵席，这些出生入死的情分，不是你说散就会散的，我不让它散，一辈子，除非我死了管不着了，不然都不准散！”

“娜娜。”慕凌风伸手牵我，我往别处走两步，怄道：“心里话总算说出来了，你聪明玲珑看得开，我就是个自作聪明的痴人蠢人呆人。我知道你早就打好算盘，做好了筵席散去的准备，只枉我真真对你，从那时就当你是我最知心最体贴最关怀的朋友，谁知你从不这样待我！”

“傻瓜，大傻瓜，”慕凌风急得站起来，揪住我的手腕，将我哭得凄红的眼睛对准他。那眼眸，赤红凛冽，看了看我，低下头，与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呼吸的气息逐渐交融，幽热的碰触好似炭火，徐徐炙人心魄，让我有些眩晕，甚至恍惚。

而他，并没有再靠近，只是用指尖点去我眼角的泪，“这就是我的心和你的距离，近到世俗伦理所能容的最极点。从你踏上那辆车到今天，整整二十六年，我给予你的也是爱，是比给任何人都深刻都纯粹的感情。”

“可你为什么要说散。”我鼓起勇气拥抱他，头狠狠埋在他的胸前，“你知不知道，我也爱你，我怕失去你。我怕哪天一觉醒来，都成烟云。”

“我向你保证，不会。”他喑哑着喉咙，安慰我，“一定不会。”

“把菩提收回去。”我轻道，抬起头看他收回桌上那黑得发亮的手串，方才放心。

第二日醒来，胤禛又躺回了我身边。风一夜未息，他一宿未眠，暗藏焦躁的双眸深深盯着头顶藻井，一眨不眨。我睁开眼，意识这是我们第一次同卧一衾却没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他安安分分睡在自己的枕，我规规矩矩躺在自己的窝，能够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却预留一条看不见的线。

很久很久，我陪他看藻井上红红绿绿的花纹，也许是一个时辰，天际才投出一丝亮光。胤禛转过头，绣花枕摩擦出细微的窸窣，我也转过头，把手放在中间。柔软暖和的丝绸在手心流淌，手背却覆上一只冰冷得反常的大手，伴随若隐若现的颤抖，将它使劲捏住，骨头都快被挤为碎片。

好疼。

“胤禛……”我痛呼，他眉毛一凛，钻进被子，钻到我的胸前，另一只手凶狠地卡住我的腰，撕裂裤子。

“胤禛，”胸口猛然传来痛楚，我难受地推他的头，紧接着一滴泪落在雪脯，火山熔浆般，烫得我两手一软，躺回床上任由它痛。

……

胤禛发疯发狂般在我的身体宣泄好多次，从日到夜，不说一句话，不吐一个字，甚至不理沛沛在外面的打门，只是盯着我，像追踪猎物的豹子。蹂躏持续到他体力的极限，他瘫软在床上，高低起伏地喘气，我翻身躺在离他尽可能最远的距离，摸起柜子上的小镜照自己的模样。

额角在柜角被磕破，晕开钱币般大小的血痕，下唇、左颊、脖子，满满都是带着青紫色的红。我把镜子放回原处，见胤禛黑眼珠两边扯出满满的红血丝，正侧头睨我。我擦掉唇口腥血，翘起嘴角笑了笑，躺回床上。

身上的咬印伤痕小半月后才好，我没让沛沛来房间陪我睡，依旧每日守着她睡熟后一人回到房间脱衣上药。十月份的天气愈发寒冷，绾玉明我不愿别人知道这些，便趁我在沛沛房间时偷偷往被子里加塞一只小暖炉，如此我涂过药后上的床都是暖的。

半夜，胤禛还是摸来了我的房间。

“好些了吗？”他轻轻问。

我紧闭眼睛，一动不动。

他叹口气，打下床帘，孤身在黑洞洞的外面坐下。永夜漏静，破梦影碎，我不知不觉睁眼，眼珠子空洞地盯着床帏外的黑影，问：“你好了吗？”

无人回应，但我知道他在，而且在心底给了我一个说不出口的回答。

始终未变。

我转过头，再一次合上眼帘。每逢相似，便思往事。山不转水转，他不变我变。我眯了会，道：“这是你第一次打女人，打在我身上，比拳脚厉害多了。”

外面总算动静，嗓音沉哑：“我不想打你。”

我无声笑了，“那是因为我没反抗，没把你弄疼。如果我动了你，不会像现在好受。”

他顿了顿，道：“你可以反抗，应该反抗，用那镜子把我敲晕，比现在好过……”

“我不想反抗，”我道，“我任你由你，舍不得伤害你一丝一毫，是因为我，感受到了你的眼泪。”

……

他在抽搐，一定又是在默默地颤抖和痉挛。我抬起头，撑着坐起一些，身体的伤加上心底的痛，哪一处都不是滋味。

又是沉默。好一会，胤禛说：“你错了。”

“我没错，”我执着并激烈，“错的是你。你喝过一宿的酒，接着酒劲在妻子身上撒脾气，把妻子弄得遍体鳞伤，却自始至终不向我道歉，更不向我解释缘由。你以为区区一句事后的关心就可以弥补我，让我没皮没臊地和你重归于好？你错了，你的心是肉长，受了别处的委屈可以发泄，我的心跟你没差别，若说多的，是我爱你爱沛沛多过你们爱我！不，我不要和你计较谁爱谁，没办法计较，计较了也说不清楚。我计较的是，你不给我解释。宁愿埋在心里淹死自己，都不跟我解释。你若好了便罢，若不好，我受的这些不公平，该找谁赔！”

我伸手猛一用力，床帘扯落在地。他与我面对面直视。

一人幽湖微澜，一人怒气喧天。

隔壁传来女儿的啼哭，似梦似幻，嘤嘤泣泣。胤禛听着起身，我问：“要回去吗，我们要回到过去吗？”

“我不知道。”

孤高的背朝向我，勾勒出一抹暗沉的影。心中的期待被打破，我拣起衣服披在身上，穿鞋道：“我带女儿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