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芪是国家项目司的处长，三十多岁，长着一张年轻的、带书卷气的娃娃脸。第一次在北京开会见到他时，薄荷还以为他和她一样，是外省的普通干部。所以，在参观车上他颇有绅士风度地给站在座位旁的她让座时，她淡然一声“谢谢”，就毫不客气地坐下了。沉闷的车厢随着她的坐下剧烈的晃荡起来，好像熟睡的巨人被人猛打一拳惊醒过来，她正莫名其妙时，周围比她年纪大、比她职位高的人已纷纷站起，踊跃给他让座，包括她的处长。她这才知道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多么让人尴尬的事。好在他很谦和的让大家安静下来，各就各位后，若无其事地和她聊天。

承接的国际项目越来越多。薄荷和黄芪接触也越来越多。不知是因为对她的喜爱，使他越来越多地把项目定在这个城市，还是因为项目越来越多地给了这个城市，他才对她有了喜爱。没人深究这个问题。她从他身上学到了太多东西，她好像亦步亦趋摇摇晃晃的沿着他的脚印前进

在薄荷面前，他更像老师，而她是什么也不懂的孩童。这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却没法改变：他在国外留学时，她还流着鼻涕在院子的垃圾堆上打游击。到北京参加培训班，他在台上挥洒自如的讲解项目管理时，她还是门外汉，连这个名词都刚刚听说，在底下生恐漏掉一个字地狂记笔记，写得手都要抽筋了。她虽然过了英语6级，却是典型的哑巴英语聋子英语，在国外考察时，不得不紧拖着他，才敢在遍地鸟语的异国他乡自由自在四处溜达。他填词作律时，她只能听着，她不懂平平仄仄，她的专业是枯燥得不能再枯燥的法律。但她喜欢读他填的词，喜欢听他说不出差的周末，在家里，推开朝着香山的窗户，看满山红叶灿灿生辉，坐在充满清晨阳光和树木清香的房间中，闭着眼晃着头，慢悠悠吟诵：香自幽山临欲搬图无功秋回人不归独留山中醉。和他一起出国考察，飞机因为故障剧烈颠簸，同去的女同事吓得抱住垃圾袋“哇哇”狂吐，他看着薄荷，笑着用两个人的机票打卦给她看，打了六下，打出来的是师卦，《周易》象曰：将帅领旨去出征，骑着烈马拉硬弓，百步穿杨去的准，剑中金钱喜气生。“用在预测外出的话”他笑着解释给薄荷听：“就是‘行险而顺’，虽然遇到麻烦和凶险，却会有惊无险吉祥如意逢凶化吉”。薄荷不懂《周易》。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想其实他不用这样煞费苦心安她的心，她不是强作镇定，她真的不怕，她觉得这么死了，有他陪在身边，也不单调。

但是，在香港的钻石店里，她正俯身看时，一旁的他笑着说，选个戒指吧，我很想送给你一个。她直起身，笑着嗔怪说：“戒指是送给爱人的呢，你怎么乱送啊？你要送我别的东西，我考虑考虑，心情一好，说不定会收下。”

“不过，”她想了想，一脸天真的说：“你不像个好老公呢。哪有老公进了这辉煌璀璨的钻石店，不给老婆买东西的？你老婆有戒指吗？没有？那给她买个吧，她会非常高兴的。”

他笑，说：“你选吧。你喜欢哪个就送她哪个。”

她笑，挽挽袖子说：“那我可就替姐姐大开杀戒了啊。”

她替他选了一个两克拉的大钻戒。其实，她是很喜欢他，他博学多才，稳重儒雅，她很希望能有那么一秒，抛开一切，只那么一次，丧失理智，让她能无所顾忌地投入他怀里，让她能尽情感受他的气息他的胸膛。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她的理智先于她的行为，她才一抬手一举步，它就在她心里发出雷鸣般的噪声，使她从来就知道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每走一步，她都会前前后后想得清清楚楚，她从不会轻举妄动，也从没失去过理智。

乞丐说：行色简单，心术复杂！那，是指她吧？

他温柔地说，我会告诉她是你帮他选的。

黄芪是工作狂，薄荷的邮箱常常被他发过来的世界各地项目工作的好经验挤爆了。他以为薄荷会向他一样极度重视这些资料，认真学习认真思考认真推广，却不知道薄荷每次都只是出于礼貌把它们下载下来，想等有时间时再看，却总也没时间。所以，每次陪黄芪去项目点检查，薄荷心里都十分忐忑，不知道什么地方会给他找到碴。他偏又心细如丝，随便一指，就是个她没发现的问题。比如，汽车刚开进项目点，他就指着村头墙上贴着的红纸宣传标语，笑着问薄荷：“半年了，风吹日晒雨淋的，那个标语怎么还那么新啊？！”

薄荷扭头，灿烂阳光下，那纸标语红得耀眼，猖狂，鲜艳欲滴。

薄荷气结：这些人真是笨啊，作个假也做得这么有破绽这么明显。她嗫嚅半晌，外强中干地强词夺理：“为了迎接你们检查，才换了新的。。。。。。”

话没说完，她的手突然被他握住了，她吃惊地扭头看他，他笑，眼里满是心疼，急急地说：“算了，没关系，我只是随便说说，别在意。”

她抽回手，他的温柔淹没了她，车外的风景，画一样一幅幅在他们眼前闪过。

的确，每次来检查，他对基层做的项目都有诸多不满，但他不忍再指责，毕竟主管项目的薄荷虽然聪明能干，却没有任何管理经验，他只能慢慢地带她，而且，他知道她无权过问项目资金的分配和使用。他理解薄荷，但这时的薄荷还无法理解他，她觉得他努力压制的怒火完全没必要。是啊，不就是工作吗？有什么必要这么较真！等到若干年后，薄荷自己常常忍不住大发脾气时，才明白他当时有多生气，又用了多大的力量来理解和克制。

那天，迎接黄芪的晚宴设在最高级的华鑫大酒店。和黄芪一起来的叫石矾的年轻人站在包厢门口，光往里看，不肯挪步。他反问薄荷：“为什么要在这里吃？啊？填饱肚子吗，随便吃点不就行了？”

薄荷甜笑说：“你们是国家来的领导啊，怎能随便？！”

石矾说：“难怪黄处长怀疑给你们的项目款都用在别的地方了，所以基层项目做得惨不忍睹。真的是都这样吃了吧？没放下去吧？”

薄荷无语。转头看看黄芪，他倒神态自若，走过他们身边时，并不看他们，小声说了句：“进去吧。反正定好了，又不能退。”

酒开的是最好的水井坊。黄芪只勉强喝了一杯，满脸通红的。石矾滴酒未进，却也因为拒酒，挣得满脸通红，差点撕破脸皮。

饭后薄荷奉命去他们的房间邀请他们去足浴城洗脚。石矾冷笑说：“我的脚没那么尊贵，在冷水下冲冲就行了。”

薄荷笑着劝道：“很舒服的，解乏，中医认为对身体很有保健作用。”

“我不去。”石矾说，满脸恼色：“让别人给我洗脚，我不习惯。都是人，自己的脚让别人洗，象什么话！”

一直趴在床上的黄芪坐了起来，笑着说薄荷：“你们还真没完。吃了喝了，是不是该干活了？明天你要给基层的人培训啊，准备好了吗？”

薄荷吐吐舌头，笑着说：“别冲我来啊，我也是奉命行事。”

然后她出去转告等在酒店大堂里的周副处长，周副处长半真半假地责怪她说：“这都摆不定？啊？你要施施美人计啊！”说着，他亲自去了他们房间，摇动自己三寸不烂之舌，苦口婆心，循循善诱，从天上说到地下，从西医说到中医，最后咧着大嘴哈哈笑着总结说：是吧？革命吗，除了请客就是吃饭，除了休息就是娱乐。他的一番洪篇巨论没有得到任何回响，那两人冷冷的，黄芪不但坚持不去，还说薄荷也不能去，他们要守着薄荷做好明天要讲的POWERPOINT。周副处长尴尬地走了，薄荷听见他临上车前小声地骂了句：这么落伍，迟早会要淘汰的！薄荷能理解他的忿忿，她随他一起接待过很多人，都很入乡随俗，该吃吃该喝喝该拿拿，有的更是随意得把自己当一家人，每次来都会诚恳主动地告诉他们领导喜欢什么，或是名牌西装或是进口红酒，或是谷雨前的新茶。薄荷不用操种类的心，只要把好选购的关就行了。

做POWERPOINT时，薄荷嘟着嘴，像被老师罚抄单词的差学生，终于忍不住停下来，语重心长地对那两人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苦那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