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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神权》如何写小说下*(凑字转载,完全不必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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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开头的重要性

许多时候,当乐趣变为了任务之后,乐趣也就不再是乐趣了。

来起点当编辑,是因为自己的爱好,可真正当了编辑之后,却发现这份工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就说看小说吧,本来看小说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但当了编辑之后,每天要跟进维护小组内的数百部签约作

品与重点关注作品不说,还有新书审核,包括当天入库的新书、申请签约的作品、以及签约作者直接给来

的稿件,一天差不多就有一两百部。另外有些时候,一天的新书审核数量比这更多。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自然期待着看到更多新颖有趣的小说,至少也要老套但出彩的作品。然而,那些

新书却一本又一本的让我失望了。如果是新入库的新人作品,倒也罢了。但一些老作者的新作,竟然也是老套的题材、无聊的情节、貌似华丽却毫无营养的开局……这不能不让我失望,甚至有些生气。我并不是气自己看不到好书,而是为那些作者感到惋惜。在我看来,他们中的许多人明明文字功底不错,明明也希望走商业化路线,但写出来的东西,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我为他们浪费了大好的时间和大好的题材而深感惋惜。

几分钟前我刚审了一部老作者的新作,从第一章开始,首先是一大段景物描写,然后是与主线情节毫无关系的人物对话,接着是华丽的打斗,然后主角出场,开始梦呓般的抒情回忆,之后又是段莫名其妙的情节。几万字下来,我甚至都没看明白,这到底是什么类型的小说。等我忍无可忍去问作者作品的卖点究

竟是什么时,作者告诉我,不要着急,在给我的稿件之后,大概再有一两万字,就会体现了。我当时彻底晕了!

当那位作者问我该在多少字内体现卖点时,我告诉他需要在一百字内。当然,一百字是个夸张的说法

但无论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尽可能早的将卖点展示给读者,才是作品的成功之道。毕竟,现在已经不同于前两年,现在是超量作品同时涌现的年代,这些良莠不齐的小说,给读者挑书带来了很大的麻烦,读者选书,已经不可能耐心读到一半才决定是否追看。这样,作品开头成功与否,基本决定了一本书的生死了。

如果作者太过“沉着”,把作品中最精彩的部分放到许多万字之后,那么,除了作者自己,恐怕没有读者能够欣赏到那些精彩情节了。

按那位作者的说法,他无法把精彩内容放到前面,因为在这段情节之前的故事,都是必不可少的,都是一定要交代清楚的。我看了他的作品,的确,那部分内容是少不了,可是,他难道就不能采用倒叙的手法么?

难道就不能把后面那段戏肉提到开头,然后用倒叙方式,简要地交代之前的背景么?或许,从这个故事的完整性来说,是顺叙更好些,但若是读者看了开头就放弃,那么之后的故事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除非作者并不指望自己的作品能有多少人去阅读;又或者,这个作者已经有了一个庞大的读者群,如果他已经是个人气作者,那么开头稍微平缓些,稍慢进入正题,还能有条活路,但即便如此,不利的影响还是存在的。

或许有人会误会,我这里说的卖点,并不是指激烈的打斗,或是优美的文笔。事实上,这些东西虽好,放在开头的话,并不会有什么吸引力,真正吸引读者看下去的,是作品的YY,是让读者知道主角的特殊,让读者看到主角的前途,让读者明白,这本书很可能是本与众不同的好书。

当然,另外一些小细节也是能够吸引读者的,比如幽默的语言。但从根本来说,还是得靠情节,还是得靠情节中包含的YY信息构成卖点。

那么,究竟该怎么写,才能写出一个强力开局,才能在一开始就抓住读者呢?这个,其实也简单,只要掌握了几个小小的技巧,并不需要作者整体写作水平的提高,就能让开局吸引力大增。这类方法,大致

有如下几种。

第一,改变叙述的顺序,把后面精彩的卖点提前。按一般作者的思路,写作时应该按照故事发生的时间顺序,一路顺叙下来,比如从主角小时候受人欺负,到他想不开自杀,然后再是主角得到奇遇,最后回到人间扬眉吐气……这类老套作品,还是有一定的受众的,但问题是,这种开头,会显得很无聊、很压抑,这样,就很难吸引住读者了。解决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把后面的奇遇或者别的卖点提前。

比如,正文一上来,就是主角得到法宝、学到仙术,然后,主角兴奋不已,逐渐陷入了沉思中,回忆起过去受的欺凌来……这样,就可以和原来一样,按部就班地叙述了,仅仅是在开头加了这么几句话,给读者一个盼头而已。类似的,也可以不写奇遇,而是以更后面发生的事情作为开头,甚至以结局作为开头,比如,开局就写

主角踏上无敌舰队旗舰,踌躇满志,而同时,主角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经过多年的奋斗,他终于从一个小兵,升到了人类联军总司令,想当年……

第二,开局以突出主角的特殊,以此吸引读者。这里的特殊,可以把主角设定成一个武学天才,什么东西一学就会,或者写主角身体特殊,练功一年等于别人十年。这样,显示了主角极大的潜力,其实也就是预示着主角的不凡,这样,读者就会比较乐意往下看了。事实上,这里的特殊,不一定是要好的方面,

不一定要写主角特别强、特别聪明、特别英俊,也可以是相反的方向,比如,写主角特别笨拙,到岁都没学会说话、走路,或者写主角练功特别慢,别人几天就能练成的入门功夫,他练了十年都没练好。这类设

定,看似与YY大流背道而驰,但在这个大环境中,读者读到这类开局,也同样会有期待,因为他们知道,主角这么笨,一定是有原因的,或者之后一定会有奇遇。这类开局,最好配合第三点来写。

第三,描写主角出生时的异象。这点和上述类似,只是上面着重体现主角本身,而这里则是强调外界环境。比如最老套的,主角出生时,电闪雷鸣,风云变幻。这种手法虽然恶俗,但也颇为有效,很容易就

让读者知道,主角肯定不凡。或者,可以写主角出生时,引发了几位强者的大战,或者,写天界某人俯视人间,摇头叹息,又或者,写一个算命先生,掐指一算,脸色大变……

第四,在正文前面加上简短的引子。如果作品很难在开局显示卖点,又不太适合倒叙的话,可以考虑在正文前面加个引子。有两种类型的作品,是特别适合这种手法的。一是以特殊的法宝或功法贯穿全文的作品,这类作品,就可以用一个简短的引子,描写一下几百年前,几万年前,某古人得到法宝后,是多么的强大,然后笔锋一转,来个数百年后,正文开始,主角是个小人物,无意中得到一个怪东西……这时候,主角可以不知道这就是个神奇的宝贝,通过对它的描述,读者都会明白,主角发达了,这样,推动读者继续往下阅读的动力就已经产生了,哪怕主角暂时没有摸索出宝贝的功用,读者也会保持一段时间的阅读兴趣。类似的,武功秘诀也一样,当主角得到秘笈时,不一定要立刻学会,也可以随便看着玩,甚至随意往家里一放,这样,读者的胃口同样会被吊起来。

而另一类适合这种手法的作品,则是那种拥有玄幻元素,但作品开局暂时不便体现的那种,这类作品,开局有可能会是比较平淡的现实生活,很容易将那些期待着看玄幻情节的读者赶跑,这时候,就可以加个小小的引子,让两个强者打上一架,或者让某个强人显示一下超人的本领。这样,读者就会知道这本书的性质,作品也能留下真正喜欢该类作品的读者了。

这里要注意的是,这种引子,一定要简单精练,要用尽可能少的文字来叙述,比如描写打斗场面,用一两句话就足够了,千万别以为激烈的打斗能吸引住读者,如果作品情节已经展开,人物形象已经丰满,那么高人气的主角参加的战斗,或许能成为卖点,但在什么都没有交代清楚的开头,对读者来说完全陌生的人物,是不会引起任何共鸣的,而翻江倒海的武功,读者也都见得多了,并不稀奇,所以,这个引子,千万别写长了,把这么一两个信息透露出来,它就完成了它的使命了。

以上四种,是新人可以考虑的增加开篇吸引力的手法。其实另外还有一种,就是靠文字、靠贴近生活的描写、靠幽默感等来吸引读者,只是这类作品需要作者本身的文字功底和阅历,不太适合新人使用,这里就不多说了。

事实上,并非所有的作品都需要一个开门见山的、一开场就显示足够卖点的开局。比如穿越、重生、移魂等类别的作品,它们有其特殊性,它们的卖点,是可以在作品正文之外体现的,一个书名,或者是一个简介,就足以告诉读者,这是本现代人穿越到某个朝代的架空历史小说,或者这是本转世重生,再现人生的作品,这一信息,本身就已经是个卖点,让读者知道,这书的看点大致会在哪儿,所以,这类作品有个平实的开头,或者是千篇一律的开头,其实还不算致命。

类似的还有同人类作品,尤其是武侠同人。基本上,这类作品和上述情况类似,只要在书名等地方透露出同人作品的信息,自然就能将这一类作品的读者吸引住,这样,有个不算精彩的开头,虽然同样是很不好的事情,但还不至于宣判这部作品的死刑。

此外,还有部分玄幻类或都市异能类作品,如果书名能将这种特殊的异能体现出来,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开局的压力。比如《蜘蛛超人》这个名字,一看就会联想到电影《蜘蛛侠》,读者自然而然会想到这是一部类似的都市异能小说,这样,即使小说的第一章没有体现任何异能的成分,读者还是会耐着性子多读一两章的。

当然,以上我表达的,只是这些作品允许有个普通的开局,也仅仅是不会致命罢了,若是想要快速抓住读者,想要在初期积聚人气的话,作品的开局还是精心打造得更紧凑些为妙。

还有一类作品,它们的情况与上述那些有所不同,但同样不是迫切需要精彩激烈的开局。这类作品尤以都市生活和都市言情类别为主,它们并不是靠主角的异能作为卖点,也不是靠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主角来吸引人,这类作品的精彩之处,往往在于流畅的行文、幽默的语言、贴近的生活、以及复杂曲折的感情纠葛等,这些东西,往往是贯穿全文的,尤其是文笔和语言,是处处都能得到体现的,这类作品,它的卖点是整体的,而不是靠某一元素、某个单一情节来吸引读者,所以,这类作品并不需要一个特别的开头,只要正常去写,正常发展就可以了。

最后,补充一点,对于新人来说,如果控制力还不够好,那么最好让主角第一个出场,让主角的名字第一个在书中出现,这是比较容易让读者接受的。

文学写作的修养

我们学习任何技术,要想成功,必须有充分练习的功夫,文学是心灵的分泌品,练习之外,更需要修养。修养之功愈深,则文学的成就愈大。正如韩文公所说“本深者末茂,”又说“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煜。”

现在我们谈文学的写作修养,古今中外,关于此事的意见与理论,若一一征引,可以写成几卷书,为节省青年脑力起见,概括为四项条件来谈一谈。

第一条件是多读书:有人说作一个作家是不必多读书的,英国萧伯纳(G.BernardShaw)十五岁时即因家贫弃学就商,常自己取笑说:“自己较早的作品是在帐簿和货单里面。”俄国的高尔基也因家境太坏,不能入学读书,三十六行,几乎行行干到,后来他写《我的大学》一书,说他自己虽没有入大学,但社会即是他的大学,他曾在各种不同社会里完成自己大学教育,比我们的大学还有用得多。五四以后,我国也有许多连小学教育都没有受过的人,不妨害其成为名作家。可见学校教育对于一个作家是没有多大关系的了。

不过一张大学毕业文凭,或几个欧美硕博士头衔,对于作家虽不重要,书却非读不可。不但要读,而且还要多读,不但要多读名家文艺作品,而且还要博览群书。与文学有关的历史、地理、政治、经济、哲学、宗教一类书固宜钻研,即看来与文学风马牛不相涉的各部门科学,也该有个起码的常识。要知埃及金字塔之所以达到那样的高,全在它先立下了一个广阔的基础。

我们既系中国人,对于这份丰富的中国文化遗产,万不可不加接受。文学方面:自诗经、楚辞、汉赋、魏晋六朝的五言诗,唐代的近体诗,宋词、元曲,明清传奇,均须略知大概,以明其逐步变迁演化的痕迹。若有余力,再取名家作品精读之,譬如屈原的骚(屈原所有作品,一概名骚),枚乘的七发,司马相如、班固、张衡的赋,陶渊明、李太白、杜工部、白居易、李贺、温飞卿、李商隐、苏东坡的诗,李清照、辛稼轩诸人之词,元人之曲不过平民作品,可以粗粗涉猎,但孔云亭的桃花扇、洪癙思的长生殿,则须多费点心力。思想方面,先秦诸子的学说,宜知大概,作为中国正统思想的五经、四书,更不可不择其重要者

圈点熟读。我们若能读完一百部以上的中国书,国学便算奠了基础,才可以称得起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文化人。

今日已不是孤陋寡闻,闭关自守的时代,而是各种文化汇流一起,回旋、荡激、吸收、融化,而产生世界文化的时代。所以作为一个文化人决不能以读中国书为满足,一定要到世界文化宝库里去探索一番,择其珍品,充实自己的橐囊。这个打开世界文化宝库的钥匙,无非是语文的问题,我们若能读通一二种外国语,譬如英语、法语、德语、日语固然便利,若无机会读,或读而不精,则惟有读翻译作品。我国接受西洋文化为时不为不早,可惜翻译事业不甚讲求,各人随意迻译,缺少系统,不像日本,大凡西洋名著均整套翻译过来,甚至西洋朝出一书,日本暮已有译本出版。不过在中国这种情况下,我们亦不妨作退一步想,在现

有译本中择其佳者聊慰饥渴。我们应该先读一种西洋文学史之类的书,自希腊神话,文艺复兴,到十八世纪以后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印象主义、象征主义、新古典、新写实、**漫及最近问世的什么存在主义等等都粗知崖略了,乃进而搜求各时代的代表作来读。譬如荷马两大史诗,我们已有奥德赛的译本,希腊神话也有不少的介绍,读了以后,西洋文学已建筑下一个根基了。我们以后读西洋文学,逢着神话掌故,不惟不致茫无所解,即进了西洋博物馆、美术院,看见了那些价值连城的古代雕像,或看见那些以希罗神话为题材

的绘画,也能叫出它们的名字,知道它们的故事了。即看个电影如所谓《木马屠城记》、《霸王艳后》之类,或报纸上关于飞弹、卫星的命名,读过希腊神话的人更觉兴味盎然,这不是很痛快的事吗?

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我们宁可不读鲍卡西奥(GiovaniBo-coaccio)的《十日谭》(Decameron),而但丁(Dante)《神曲》,则不可不读。以后该读的便是莎士比亚的戏剧,若不能全读,则哈姆雷特、罗蜜欧与朱丽叶,总该尝鼎一脔的。像这样再介绍下去,未免太费篇幅,我以为应该有个人出来,编个文学青年应读书目,中外名著各以百部为限,对于青年定有益处。所以我现在只有打住了。

第二条件是收集人生经验:

我们想做作家,读有字的书是不够的,还该多读无字的书。所谓无字的书,是要到大自然里去读;到千变万化,云楼雾阁似的社会里去读;到炎凉瞬易,覆手雨云的人情里去读。我们把人生认识得仔细了,分析得透彻了,写出来的文章,不求工而自工。收集人生经验有“间接”与“直接”二种,两者必须交替而用,缺一不可。

先论间接经验,从前外国有个作家,曾说我们若不尝试人生各种悲欢离合的滋味,经验人生各种惊险、震动、恐怖痛苦的刺激,不足成为作家。他所举痛苦,列有妇人分娩一条,这未免太可笑了。所有男作家都不能有生产的经验,这将怎么办?即说女作家吧,有不婚者,有婚而从不生育者,这又将怎么办?再者任何事都要亲自阅历而后始能写,则世间可写之事岂不太少?我们写强盗杀人劫掠,难道定要亲自上山落草一次,写妓女生活,难道定要自己去阅历风尘?我们不知道的事固可以设法避免不写,若非写不可,则亦未尝不可利用调查的方法,或就当事人亲口谈话,加以熔铸功夫,使读者读来,宛若作家躬自体验其事——不过特殊生活我以为总以避免为是。

再论直接经验,那就真的要作家自己到生活的大海去游泳,去翻滚了。从前写文章的人,仅限于文人阶级,文人的生活圈子总比较仄狭,他们的视野总不能广阔,他们生活幅员,总不能开展,写出的东西,每单调而少变化。现代则公教人员、军人、家庭主妇都可成为作家,社会上任何阶层的人都有执笔的权利,这些人生活经验各不相同,而且甚有奇奇怪怪,令人意想不到者,若能透彻地、周到地、深刻地表达出来,那真是多彩多姿,趣味异常浓郁。西洋绘画界以前都是艺术学校出身的艺人主其事,现在也将尺度放宽,拳师呀,赛马者呀,打铁的工匠呀、煤矿夫呀,也来作画,画出的成绩,别有风味,得到普遍的欣赏。最近台湾的报上有两位艺人所写回忆录,传诵一时,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吗?又如某伶人写出“坐科”生活及其“出师”后的生活,兼及旧剧界各种情况,不是也给人一种非常新鲜的感觉吗?以笔者个人论,叫我去读那些彼此蹈袭,层层相因的高文典册,我宁可读近人所写的文章。盖近人文章除却一些骗稿费的浮词滥调外,颇多亲切动人之作,犹如同朋友谈话一般,而那些假古董呢,则如庙中偶像,外貌虽极庄严,无奈泥塑木雕,寂无生气,仅是以供瞻拜,不足以共周旋。

人生经验若十分特殊,则其为文动人力量也出奇的大。笔者在另一文中曾谈到中国历史之长,历代战争之繁,何以能记录此种血腥痕迹者,仅有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张茂滋《劫后余生录》等寥寥数篇。是盖宛转烽火兵刃之间者,多非文人,偶有文人,事后亦不愿记录之故。近代则一般教育程度提高,能写文章者不限文人,遇见特殊经验,每能忠实记录出来。如二次大战时,美国某舰遭遇日本飞机的袭击,全体船员均落海中,沉浮数日,渴死者大半,未死者精神亦发生异态,其事异常悲惨,某军医身在局中,将其曲折记出,遂成一篇价值极巨的文学作品。又如探险南极者所遇风饕雪虐之气候,或行军缅越野人山者所经绝

粮缺水之苦;或如法国某犯人被锢某绝岛,度二十余年之非人生活;或如英国十八世纪某船员以某种罪行被同船者掷置荒岛,终于饥渴而死……此种文章,均系作者用宝贵的生命换来,当然与向壁虚造的故事,大异其趣,对读者每能发生莫大的吸引力。

第三条件是该培养丰富的情感:

文学与其他艺术不同,乃以情感为其生命。好的文章虽历千百年,感动读者的力量始终不为减损。司马迁的史记,与其谓之为历史,无宁谓之为文学,因为史记写人物传记,每有极深厚的情感,渗入人物生命之中,故其所写人物,个个有血有肉,有精气灵魂,千载以下读之尚觉那些古人像与我们面对面站着,我们听见他们的说话与笑声,看见他们的各种行动,因而受其感染,心理上引起极大的反应。明茅坤评史记说:“今人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立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君传,即欲养士,若是者何哉?盖具物之情,而肆之于心故也,非区区字句之激射也。”归有光史记总评云:“太史公但至热闹处,就露出精神来了,如今人说平(评)话者然,一拍只管任意说去。”又云:“如说平话者,有兴头处,就歌唱起来。”又云“史记如水平平流去,忽遇石激起来。”二氏之所言,都可以证明史记写到得意处,感情即随之兴奋、喷溢,是以其文字亦精采焕发,不可迫视。

西洋某文艺批评家论文艺的永久性,引荷马史诗《伊利亚特》(Iliad)为例,也说史诗里某人的悲哀,某人的愤怒,某人的欣喜,某人的沮丧失望,虽历万古,仍可引起我们心弦的共鸣,这便是文学永久性的证据。

不过文化进步,人类思想,由单纯而复杂,由粗糙而细腻,由浮浅而深沉,感情的本质虽不变,程度上亦不免发生若干变化。笔者在另一篇文章里曾说:现代人的情感,有无穷无尽的“细致”(Delicate)和“敏感”(Sensibility),一个野蛮人和一个文明人,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人和一个受过高深教育的都市人,一个粗心浮气的男士和一个多情善感的小姐,情感都有很大的差别,你想描写时,若用同一手法去写,则决不能完成文学的任务。又说前人谓读李密《陈情表》而不流涕者其人必不孝,读诸葛亮《出师表》而不流涕者其人必不忠,读韩愈《祭十二郎文》而不流涕者其人必不慈。但叫今日的我

去读这些文章感动有之,流涕则未必,何也?因我们表现情感的文章比前人已有进步,读了那些粗枝大叶的描写,已不能感动满足故也。

中国以前文人表现情感又有最大之病,即易流于程式主义。譬如喜则“大喜欲狂”,怒则“怒发冲冠”,“目眦欲裂”,哀则“哀哀欲绝”,“哀痛如丧考妣”,乐得“心花怒放”,“乐不可支”,这类套子,随处可见,好像旧剧的动作为根深蒂固的传统习惯及过于刻板的规律所拘,不敢有丝毫更动。无论抱残守缺者流,恭维旧剧艺术如何如何超卓,笔者则认为旧剧的这种可厌的程式主义若不打破,它是难免于遭受淘汰之命运的。

我们现在写文章,在情感的表现上,应该采取心理小说家的技巧,写得愈曲折,愈细微,愈足餍足现代读者的心理。但连篇累牍的心理描写,易于使人厌倦,所以西洋心理小说过去虽风行一时,已为现代文坛所摒弃了。听说旧式说书的人,写小姐下绣楼,自楼门口第一级跨下,到得双足踏上平地那一段过程,可以接连讲上半个月,笔者自愧阅历不广,没有听过说书,不知那些说书先生是怎样**,竟能将半分钟的过程,拖延到这么长久?叫我去听,或要患上神经衰弱症呢。我想这种**,究竟无聊,其弊更胜于现代的心理小说。

一方面避免旧时代的程式主义,一方面酌取现代心理小说的写法,而避免其几长繁琐,这是我们应该学习的表现感情的手段。

情感深厚的文学,其足以鼓舞人心有如音乐。据说古代希腊某次与敌人交战,屡战屡北,求救于某邻国,盟国仅遣一老而且废的音乐师来,希腊人大为失望。但当临阵之际,那个音乐师,举起金铙,吹出一种发扬蹈厉的前进曲,希军闻之,热血沸腾,拼命前冲,卒将敌人打败。法兰西大革命时将皇帝和皇后都送上了断头台,激怒英奥诸国,组织联军,要声讨法人大逆不道之罪,法人虽奋起抵抗,众寡不敌,情势危殆。有一青年军官,编了几支军歌,激励士气,居然在马赛打了一个大胜仗。这几支曲子遂定名为马赛曲,后来又被采为法国国歌,歌唱至今。音乐如此,文学又何独不然?具有深厚热烈情感的作品,不但能感动读者,鼓舞读者,进而尚能引导读者,随意指挥读者,好像神话里吹笛的魔术家,能够教全城小孩,应和着他笛声的节拍,在大街上狂舞,终则跟随着他迤逶出城,纷纷投入“死谷”,义无返顾。不过具有这么伟大神通的文学,世间究不多见,我所举的,也不过“充类至尽”的例子罢了。

要想你作品里的情感能感染别人,必须十分真实,十分挚恳,十分热情,这就是你要读者哭,你必先自己哭,你要读者笑,你必先自己笑。曹雪芹的《红楼梦》何以能使千万读者为书中男女主角,唏嘘感喟,不能自已,这就作家在开端时四句自白诗的力量。那诗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法国福楼拜,费无穷心血,写他的《鲍梵丽夫人》,写到夫人服毒自杀时,他自己突觉口中有毒药之味,几于中毒,这都是情感到白热化时影响生理的现象,试想文章写到这步田地,还能不感人吗?

第四条件是创造完美的人格:

我说这话知道有人要冷笑了,你究竟是在上修身课?还是在讲文学写作的方法?你提出这样迂阔的问题究竟是为什么?不知真正伟大的文学,除了忠实地反映人生之外,还须含蕴崇高的理想,超卓的见解,纯正的主义,才可以纠正人类生活,指导世界思潮,创造新的社会和明日的黄金世界。完美的人格是伟大文学的根本,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我国人说“言为心声”,西洋学者则说“作品即人”,作家人格若不完美,则其人必龌龊卑琐,自私自利,写出的文章纵极其美丽,究竟没有灵魂,不能感动读者,且引读者反感。作家人格若有相当的完美,则其人必光明磊落,有正义感,有真理爱,写出来的文章,虽技巧稍欠熟练,字里行间,自喷溢着一种充沛的生命力。若他的文章手段高强,则他便成为时代的信号和灯塔,他将跻身于伟大作家之列。人格与作品关系其密切重要如此。

但是,我们处身目前这个时代,谈文学与人格有两层绝大的障碍。其一,是五四以来文以载道观念之破坏。西洋有“艺术为人生之目标”及“艺术为艺术之目标”两派说法,我国旧时论文学也有“载道”、“缘情”两种主张。载道之说起于宋之周敦颐(见《通书》),后儒论文学殆无不赞成其说。虽然中国儒家之所谓道,只是周公孔子一家之道,不过实际上还是指整个的人生。换言之,就是做文章必对于人生有益,否则宁可不为。这里可以顾炎武的话作为代表。顾氏曰:“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日知录》)。至于缘情则始见于陆机《文赋》,所谓“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这与魏文帝典论“词赋欲其丽,”是相同的。梁元帝《金楼子&;#8226;立言》篇:“至于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简文帝训其子当阳王大心至谓: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必须谨严,文章不妨放荡。这都主张文学与道德毫无关系,而以歌咏情感,描写自然为主,而其外表,则必华丽。是合于所谓美文标准者。与西洋艺术为艺术的宗旨不合而合。

五四运动以解放礼教的桎梏,发展个性的自由,为文学之唯一鹄的,见旧式载道之论,认为那正是妨碍个性自由的东西,非打倒不可,这个观念流传至今,一直支配着我们的头脑,今日若有人倡什么文以载道,鼻嗤之声,定必杂然四起,教你开口不得。

其二,今日是个五洲万国如一堂的时代。交通便利,文化之汇流亦易。世界文**流每有变动,我们都要蒙受它的影响。西洋自十九世纪末,科学成为万能,唯物主义随之猖獗,文学上产生了自然主义,写实主义,专事描写丑恶的兽性,及社会的黑暗面。结果使人类心灵陷于怀疑、悲观、厌世,丧失了乐生奋斗的精神,惟愿在卑下娱乐中,寻求片时的麻醉,**,犯罪是必然的结局。因此人们说十九世纪是“世纪末”。是个空虚黑暗,笼罩人心的时代,是个人欲滔滔,罪恶横行的时代。虽然也有许多悲天悯人的哲学家提倡乐观进取的新思潮,企图挽回这种颓势,文学上也产生了若干派非物质文艺,如象征主义,**漫主

义等等。但他们在破坏的废墟上,才累起了几块砖石,尚未及建成庄严的宫殿,两次世界大战又在三十年内接连发生。在那连天炮火的光焰里,在那砰訇如雷的飞机轰炸声里,亿兆的生命毁灭,金碧璀灿的楼台倾坍,繁华富丽的大都市化为灰烬,世界又充满了呻吟、痛苦、眼泪、鲜血。我们的奋斗成了无止境的,我们的努力也好像没有得到什么代价,于是这一代人的心灵疲倦了,失望了,“空虚!”“空虚!”“什么是理想,不知道,什么是希望,不知道,什么是正义和真理更不知道。”“喂,让我们喝一杯吧!”这便是现代人普遍的要求,这便是现代人迫切的呼声!

真的,两次惊天动地的大战,把什么美丽的东西都毁灭了,留给世界的只有混乱、谎言、愚蠢,无理性;只有暴力的报复,疯狂的残杀,只有奴工营的鞭笞,集体的屠戮,每月四两油,终年一尺布的慢性的饿死冻死;只有极端的恐怖;只有无边的黑暗……生活于这种时代的人,你怎样能叫他心理不失常呢?他若操笔为文,他的笔下又怎样不充溢的**、酗酒、抢劫、仇杀那一套呢?读者所欢迎的又怎能不是这些像酒精吗啡般足以刺激麻痹神经的桃色、黄色、灰色、黑色的作品呢?现在我们若说什么创作伟大文学,得来的不止是鼻嗤之声,恐怕你的颊边还要接受重重的几掴哩!

但是,朋友,我要问你,你说这个世界是悲苦的,是没有意义的,若从生物弱肉强食,生存竞争的惨酷现象看来,果然不错;从洪水冰期的更迭(洪水不知已发生几次,冰期据地质学言已有了四度),地球之日渐衰老,太阳系之终于消灭说来,当然更不能否认。然而宇宙是如此的广大,时间是如此悠久,芸芸万汇是如此的繁多,它们是怎样创化的、演进的、保存的,你能解答吗?你既不能解答,你便不得不承认冥冥中有一种伟大而神奇的智慧在生化、管制、操纵着这一切。最后,你或者会承认有所谓造物主的存在,而发心皈依宗教了。造物主的意旨虽深奥不可探测,其作为更不可思议,但总是真实而非虚伪,是美好而非丑恶,是生命而非死亡,因为这个万象森罗,秩然有序的宇宙之形成,决不是无意识的,既不是无意识,则必定是善的。我们若能体会天心,则我们的人生观又怎能容许消极悲观呢?

退一万步言之,这个世界是缺陷的,但它虽多缺陷,却也非常值得留恋。看见那山岳的峻严,江河的浩荡,森林幽谷的深秘,明湖芳野的秀丽,春晓的葱茏,秋光的明净,晚霞的烂,皓月的清辉,你能不心旷神怡,为这大自然的美而深深陶醉吗?即使是一朵花儿,那娇艳的颜色,芬芳的气味,已足令人把玩,倘使你懂得一点植物学,细察其须、蕊、萼、蒂结构之精致,及其作用之奇妙,更将咄咄称异不置。你若具有科学常识,知道原子能力量之大,及宇宙间尚有无穷奥秘,待人发掘与利用,则更不敢轻易断定这个世界是没有意义的了。

说到人类,正是你认为丑劣罪恶的对象,然而人间可爱的事物却也和自然界所供给的一样丰富。母亲的慈爱你敢否认它的伟大吗?还有男女间歌泣的爱情,坚贞的节操,及人与人间,珍贵的友谊,真诚的互助,恒久不变的忠心,志士仁人慷慨的牺牲,爱国男儿热血与义勇,也无一不值得钦仰与爱重,你又岂能因为人类暂时心理的变态而一笔加以抹煞呢?

况且世界的罪恶既系人类心灵所造成,正要利用人类心灵加以改造。假使你血管里的血尚未冷却,眼见恶魔们正在舞爪张牙,恣意吞啖人类,你能袖手吗?

所以,我们应该肯定世界,肯定人生。我们在人生舞台上,无论做主角也罢,做个跑龙套也罢,都该拿出气力来好好表演一下。倘能增加一丁点戏剧的精彩,我们付出的血汗,便不是没有代价。代价并不是观众的喝彩,而是自己尽了应尽义务的慰安。

话说到这里,我们若有幸做了作家,应该采取哪一种写作的态度,是不言而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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