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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翼之城》第一百四十七章 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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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没有说话,低下头,停了停,一头撞了过来,撞向燕碧城的胸膛。

他没有躲闪。

于是在沉闷的撞击声里,退了五步,面色已经变得苍白。

他的呼吸已经艰难,心脏在剧痛。

管家很用力。

于是两个人对视着,一起喘息。

一起扭曲着面上的肌肉。

管家握了握拳,瞪了瞪眼睛,又要扑身而上,却被枫如画拉住了胳膊。

“老伯”枫如画在哭泣:“你不要怪他,他尽力了,他是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老伯”

如画在恳求。

管家停下,盯住燕碧城痛苦的眼神,慢慢松懈,两行泪水,却已经流了出来。

“到底到底是怎样的经过?”管家的声音还在哽咽。

整件事情的经过,是枫如画说出来的。

说完的时候,管家就弯下腰去,很慢,很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沉默着,走出了大厅。

大厅里立刻空阔起来。

这里本就很大。

现在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两位客人。

主人已经不在。

楚飞烟已经不可能还坐在这里笑语盈盈,勾魂夺魄。

连葡萄也没有。

“小姐多日没有回来,冷室里的水果,我们也实在不懂得照料,已经**了,请公子和枫小姐原谅。”菜上齐之后,管家曾经如此致歉过。

菜还是六道,和前两次一样的菜式,一样的精心烹制,一样的色香俱全。

酒还是八十年的陈酿。

这里灯火通明,并且凉爽,一扫北方夏季白日里的燥热。

这里曾经有过四个人。

曾经有过一个香艳,令人心跳,出轨并且近乎罪恶的故事。

这个故事没有结尾。

这个故事的结尾仿佛成为了两个人,两个沦落孤独,心怀迥异的人。

那个时候至少还有一个人,在希望。

在楚飞烟举起那把沉重的,却让她渴慕的碧玉剑的时候,她说完了她一生的心思。

燕碧城没有听到。

听到的,只有那一把,会随着他的心伤,悸动鸣叫跳跃的碧玉剑。

碧玉剑现在是沉默的。

或许因为,他根本无话可说。

枫如画的眸子,却正在诉说着千言和万语,她的眸子因此而灵幻并且不可方物。

她本就是灵幻的,她的美丽,仿佛已经不应为这个世界之所有。

每一次当她开始用她的眸子诉说的时候,她的眸子就会愈加灵幻的如同一缕暗夜中忽然投射出来的,晴空里的阳光。

她在诉说她的心事。

她的心事无人能懂。

就如同楚飞烟曾经的心事,全天下,并没有人能懂。

他能懂得的,也许是不同的事情。

也许,根本就没有男人,真的能懂,女人的心事。

就像春风,自解温柔的时候,如何,怎样,还要怎样,才能去懂得,春风里的一片落花的心事?

这个世界本就充满了难解的题目。

解开了,不过是,尚且,不能解。

如画慢慢举起了一杯酒。

她要灌醉她自己的灵幻。

和她自己的美丽。

她并且在同时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他也举起了自己的杯子。

他们一起喝下了一杯,陈酿了八十年的酒。

这杯酒,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要苍老。

所以这可以化解,他们的迷惑。

为什么,人总要在渐渐面对死亡的时候,才能开始懂得更多的道理?

为什么人因此,会开始变得纯真?

或者更加穷凶极恶?

苍老仿佛能让人变得纯粹。

就像初生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一个人终于要从他所是,归于他只能所是。

他带不走任何他自己以外的东西。

这让人和事情变得极其简单。

这本就是一个简单的道理。

或许,因此这是一个只有智者,或者濒死,以及初生的人,才能懂得的,深奥的道理。

“我们都不想离开。”管家悲戚着自己的脸,以及在他身后的许多人的脸:“谢谢公子,谢谢小姐,这一大笔钱,够我们花用一生了,可是”

“可是你们要留在这里?”

管家极快的点着头:“这里已经是我们的家了,离开了,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

如画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微笑起来:“这里是你们的家,你们不要离开,为什么还要走呢?”

每个人都在欢笑,压抑着,却无法掩饰的欢笑。

实际上燕碧城留给他们的钱,可以让这里的每一个人,变成一个富翁。

但他们依然不想走。

他们依然想做管家,厨师,打杂的,跑腿的,清扫庭院的,园丁,打扫堂屋的,甚至是,掏粪除厕所的。

于是他们继续住在这里。

在临近关外,偏僻,却美丽的这一方野外,住在这个阔气的庄园里。

没有人知道,楚飞烟究竟能不能把这里当作家。

只是每个人都知道,这里是这些人的家。

他们在这里有自己的妻儿老小。

早起晚归。

在每个门户的小庭院里,栽种着青葱大蒜,野花杂草,还能养几只鸡鸭,在各自的鼓噪里下着各自的蛋。

鹅子是气宇轩昂的,每天挺胸阔步,在几尺的范围里巡游,在绅士风度里,和黄花狗一起看顾着院子的平安。

这是家。

所以他们要,把那一堆数目骇人的银票藏在炕席底下,时常拿出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数一数。

然后继续早出晚归,栽种照料。

他们因此而欢乐。

谁有权利去剥夺如此的欢乐?

燕碧城也没有。

所以他握住如画的手,在她白嫩精巧的耳边,轻轻说:“谢谢你。”

在夕阳里,如画对着管家,在这句耳语之后,温和并且美丽的笑了起来。

“晚上鄙人倚老卖老,敢请两位公子小姐,留席一宴,留宿一晚,我们这些下人,权作地主之谊,不知道”

“我们喜欢的。”如画继续温和并且美丽的笑着:“谢谢管家,我们正要住一晚才走的。”

管家深深地鞠了个躬,挥挥手,一群人已经散尽了。

燕碧城还在盯着如画的耳朵。

这一切的事情,他无法应对。

他本希望逃避。

他面对过葡萄的铜棍和铁头,曾经也面对过常生的无耻和卑劣。

面对衣涧扉的剑和风弃天的刀的时候,从来没有畏惧过。

他却不能去面对,管家痛苦,失望的眼神。

楚飞烟,是他亲手失丧的。

所以他说不出一句话。

如画却能,能说出所有最合宜,最得体的话。

原来如画不是他的孩子。

原来,他是如画的孩子,需要她的照料,她的宽容,她的温和。

她的聪慧。

还有她如母性的气息。

他在他的悲痛里,还是忍不住咬住了她的耳朵,她的白皙,柔软,并且精致的耳朵。

如画没有动,没有喊,没有说。

没有异议。

任凭他去咬住。

只是抱住了他的肩头。

他的泪流下来,流在他的牙齿上。

也许他已经开始咬得太用力。

如画,却没有像他一样的痛叫。

如画的眼睛里,在她美丽的眸子里,只是泛起了不尽的温柔。

她要安慰他,不论,他为了什么,去悲伤。

他并不蠢。

他在顷刻间就懂得了一切。

所以当他开始为如画流泪的时候,他就放开了他的牙齿。

他用自己的眼泪,去摩擦如画美丽的脸。

于是如画咬住了他的耳朵。

咬得很用力。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痛叫了起来。

如画就立刻松开了牙齿。

并且在满目爱恋的看着他的脸的时候,舔了舔嘴唇。

有些故事永远没有结局。

因为这些故事太美好。

有些故事找不到开端。

因为它们太凄凉。

没有人知道痛苦,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但好像每个人都说得出,快乐是怎样萌生的。

至少,对自己,可以说得出来,并且说得很清晰,很透彻。

却不能有丝毫条理。

燕碧城在此时并不清楚他要去理会的,究竟是痛苦,还是欢乐。

但他总要为其中的一种去负责。

然后静下心来,再去选择另一种。

这就像解决吸气之后,不可能忘记去接着解决呼气的问题。

可惜这一切,无法像呼吸那样自然。

在他痛苦地呼吸了一次之后,他看到如画对着他举起了自己的酒。

如画没有在微笑,没有在痛苦。

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她却是如此的淡定,淡然并且安定的盯着他的眼睛。

他在立刻举起自己的酒杯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她所有的意思。

和她所有的期望,以及要求。

她的淡然的眼神正在帮助他。

于是他觉得,他忽然感觉到欢乐,必将要漫过他痛苦的心。

他宁愿如此。

并且他别无选择。

选择痛苦有很多理由。

选择欢乐只需要一个。

勇气。

因为勇气,而能产生的坚信。

每个人都需要信心。

爱能产生信心。

这就像仇恨,曾经能催生出他的决心一样。

在他喝下这杯酒的时候,他忽然变得清醒。

这杯比他的祖母还要苍老的酒,却在他喝下之后,让他觉得自己,新的就像初生的婴儿。

对于他来说,一切,都已经变成新的。

他走过去挨在如画的身侧,坐下来,并且紧挨着她的身体。

他立刻闻到她的气息,妩媚,并且安宁的气息,侵染到他的全身。

这是他在八千里之外,在八千年后,随时随地,都能够闻到的气息。

因为这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于是他看到如画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并且慢慢闭上眼睛,轻轻笑着说,说得就像呢喃,像梦呓:“为什么我那么喜欢你的味道。”

他知道如画并不是在提出一个问题。

因为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关于味道这个问题,他曾经和段轻云详细的讨论过。

那个时候他的味道就像一匹马。

现在他的味道如何,他自己无法知道。

但绝对不会还像一块冰。

所以他正要笑一笑,想要说些什么让如画脸红的话的时候,却听见如画轻声说:“我想花房里的花,也已经枯萎了。”

他无声的点了点头,为如画重新倒满了一杯酒,还有他自己的。

葡萄既然已经不再。

想必花也早已不在了。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不论是那些葡萄还是那些花,都是楚飞烟的手笔。

这一位今晚不在的主人,仿佛今晚依然在这里。

在笑语盈然,深情款款,款待着两位远来的客人。

丛林计划已经失败了。

午夜计划,该怎么算呢?

该怎样,去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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