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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青霍桑探案》江南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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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珠

霍桑是我的知己朋友,也可称之为“莫逆之交”,我们在大公中学与中华大学都是同学,前后有六年。我主修文学,霍桑主修理科。霍桑体格魁梧结实,身高五尺九寸,重一百五十多磅,面貌长方,鼻梁高,额宽阔,两眼深黑色,炯炯有光。

性格顽强,智睿机警,记忆力特别强,推理力更是超人,而且最善解人意,揣度人情。朋友经常有意用不易解答的难题向霍桑询问,他总是不假思索,立刻解决,即使是极细小奥秘的诘问,他也有求必应,有问必答,有时不能十全十美作答,至少也解释到七八成。因此大家知道他具备精炼锐利而应付得当的不平凡的技能,于是都把他看作“大侦探”。

霍桑好学,新旧学识都广博贯通,然而也偏专于理科,对于现代学制注重各科必须平衡发展,并不同意,甚至感到非常不满。所以他攻读的科目,除数学、物理、生物、化学之外,还涉及哲学,法律,社会,经济等,对于实验心理,变态心理更有独到的见解。其他如美术,药物和我国固有的技击也下过功夫,或者可以说“兼收并蓄”,对于旧学,不分家派比较重义理而轻训沽,凭他具有科学的头脑,往往取其精华,丢异残滓。他始终觉得儒家思想的“格物致知”和近代的科学方法十分相近,心中最佩服,平时都能亲自加以实践。同时他又欣赏墨子的“兼爱主义”,长时期受到墨子的那一种仗义行侠的熏陶,养成他痛恨罪恶,痛恨为非作歹,见义勇为,扶助贫困压制强权的品格。

当我们还是同学时,因为“柳医”事件,我蒙受嫌疑,幸亏霍桑仗义助我一臂之力提才能水落石出,还我清白。事后,我用“灯光人影”为题目,把事情的经过记叙出来,朋友们读后,全都佩服霍桑的机智卓越,从事情发生的起始,由理想而抓住现实,竟然能解破疑团,而得到美满的解决。他精细灵敏的判断,使人从心底钦佩,可以说没有人能及得上!

那年,我在东吴附中教书。霍桑因为严父——霍有志——及慈母先后逝世,剩下他孑然一人,于是把安徽故乡的一些产业出卖,搬迁到苏州,和我住在一个寓所。

那时分我的母亲还健在,住在葑门葑桥,地处幽静,我们早晚相聚,很有乐趣。每天晚饭后,我们各人纸烟一根,彼此促膝谈心,滔滔不绝。所谈的题目没有限制,随时随地有感触就发表议论,从天南到地北,从乡里旧闻到国家政治,有时甚至空中楼阁以至于渺茫的幻想,无所不谈,没有尽止。间或还谈到侦探的一般技术,在这一方面我不否认,有时霍桑的论调和我并不一致,甚至会发生争辩。当时对于侦探的学识我本来是门外汉,一窍不通,只凭眼见所及,即算是侦探,或者用八个字“聆音察理,鉴貌辨色”作为侦探的释意,其他就是注意手印,足迹作为唯一的证据。我的朋友认为我过分拘束,他说要因势制宜,绝对不可一概而论。

霍桑曾对我笑着说:“老兄,我看你是中了欧美小说的毒,东西文化不同,学术制度也不同,各有长短,现在我们探索西方学术时,应该取其长处而丢弃他的短处,为我所用,绝对不能缘木求鱼,刻舟求剑,盲目的跟随。譬如说侦查时,脚印十分重要,但是洋人的住所,地板上都加油漆,或者打蜡,脚印很容易看到,我们中国人家不同。何况我们穿的鞋子,鞋底柔软,也不象西人的鞋子大小尺寸有规定,因此就难作凭证,只能作为辅助的证据怎能作为唯一的凭证呢?再说手印,欧美国家的警察局几乎都有手指印的存本。假定有人犯过罪,就留下指印,指印越积越多,以后一有指印,就可能检索而查到。然而这仅限于那些惯窃积盗而已。如果是外来的罪徒,或第一次犯罪的人,警察局尚未有记录,于是指印就失去效用。尽管案件破获以后,也可以用作证据加以定罪,然而狡猾的罪徒可以戴手套,伪造手印使侦探扑朔迷离,无法查找。所以我说手印已经不够可靠。欧美侦探己遇到种种困难,更何况我们中国人?再说,我并不是公家的侦探,并没有指印存本,对于偷鸡摸狗之类的蒜皮小事我也不屑一顾,对于指印的看法怎么能拘泥不变?”

我说道:“那就难了,如果老兄从事探案的话,你该从何着手?”

霍桑说道:“我一定不象你那样拘泥在手印脚迹这两方面,我要临机应变,寻找各种途径去解决。”我再问他是什么样的途径,他的答复是要根据事实,随机应付,而没有固定的标准。我不肯罢休,进一步探间,他仅笑而不答,转移题目谈旁的事情。每次听他的辩论,我总觉得有点牵强,但是我不敢跟他对抗。说实话,他的观察十分敏捷,远胜于我。也有时我心中不服贴时,故作狡猾要试探他的技能。

一天,有位朋友相约我一起去划船游戏,有两小时才尽兴回家,那时衣服鞋子全都湿透。原因是我初次尝试,不知道如何划桨,用力过猛,于是水溅湿了小艇,然而玩得极有乐趣。回到家立刻换掉湿透的衣鞋,整理零乱的头发,正当这时霍桑自外归来,我忽然有个意念想试探他一下。因为我出外游玩没有一个人事先知道。

我笑脸对他,说道:“霍桑,猜猜看,我今天做什么去了?”

霍桑停止脚步,用手抚着下巴,目光灼灼地对我周身注视,并不立刻答复。

我斜视微笑,心想这一次他一定失败。驾船出游是我第一次尝试,况且我已经换上干净的衣鞋,没有痕迹可以做凭据,他一定猜不出。

我的朋友忽然说道:“你是不是去划船刚回家?”

我大为惊奇,不知道他是怎会猜中的。

我说:“算你侥幸猜中,那末我到那儿去划的船?”

他立刻说是“黄天荡。”

我更加诧异,问道:“奇怪,难道你见到我了?”

霍桑缓慢地走近椅子,说道:“我何曾见到你,不过是揣测观察而猜中。”

我问道:“果真如此?那末你用什么技术测度到的?能告诉我一点头绪?”

霍桑微笑点头,在椅子上坐挺,说道:“这很容易。我听到你的问句,有点意外,事后对你观察,你虽然衣服整洁,但神容十分疲乏,领口汗痕潮湿,这是一目了然,看样子你一定有过激烈运动,比赛跑步?踢球游戏?还是跳跃游戏?这一切都不是你擅长的运动。我知道你欢喜柔术,曾练习拳击,如果你要练拳一定宽衣解带,但是看你领头上的汗迹,并不象是练拳,再看你脚上的袜子都是斑斑水渍,于是我忽然记起来,两星期前,许君约你一起去划船,你有事没有去,心中不乐,我想今天你一定实践前约,一起去划船了。”

我大声叫道:“老兄你真聪明,你分析推理井井有条,不能不令人佩服,你虽然知道我去划船,怎么知道是去黄天荡?有什么根据?”

霍桑说:“这完全是观察你的头发而猜到的。你的头发新加上发油,看得出你划船时被风吹乱,回来重新梳理,你涂过发油后照理不容易被风吹乱,可见风力猛烈。但今天的气候若是在城里小河划船,不会把头发吹得散乱,于是测度你一定到辽阔的大河去划船,除黄天荡外,没有第二处地方了?”

我听完他的话,不禁点头,于是笑道:“老朋友,你如此机敏,不愧是大侦探呀!假定我方才换衣鞋时,把领带袜子一起更换,你就无所凭借,也许猜不中了。”

霍桑微笑道:“对呀!你为什么不防备这一点?”

“偶然失策!”

“是呀!就是因为偶然失策,便成为探索的导线,不然,我并没有神奇的通天眼,怎能窥探到你的秘密?”

“假使我准备得十分周密,你就完了?”

“不见得,你应该知道,无论你如何狡猾机诈,充其量只能遮掩面目,却不能遮掩心灵。一切伪装,做不到天衣无缝,缜密到一点漏洞也没有。无论如何老奸巨滑,千方百计的安排,仍会有顾此失彼,难免有懈可击。有时漏洞太小,智力不够的人往往不觉察。做一个侦探必须对极细小的漏洞加以注意,不让它逃过眼帘。”

我听他的解释后,简直无话可以辩驳,心中完全对他折服,何况霍桑所说的话都有根有底,强辩是无用的,我不再向他刁难。

有一天傍晚,霍桑约我一起到城墙散步,葑门到城墙很近,他常到此处登高远眺,借此舒畅一下胸怀,心旷神怡,也是一件乐事。现在刚好初春,我教课后空暇无事,往往随他一起散步。登上城垣,迎面就是东风,深呼吸之后,感到舒适之极。

本来墙脚边都是枯黄的野草,此刻在杂草之间可以找到嫩绿的新草,大有苏醒复生的意味。俯视城墙下面的麦田秧苗差不多有一二寸高,中间隔着豌豆苗,也露出嫩绿的颜色。沿着河流高高低低长满了莼菜。老农放下了犁头在屋檐下倦卧,一天辛劳的工作,此刻舒展筋骨小作休息。城墙外面全是农民的住屋,有些屋子面对着溪流而筑造。小河岸上是高大的杨柳,下垂的一丝丝的柳条轻拂着水面,流水无情,似乎要拉住柳条流向远方,水面上反映着袅娜的柳条影子,仿佛羞涩的美女,半推半就。风景美丽,令人陶醉。葑门地区幽雅而静僻,景色迷人,充满了江村的景色,一半乡村,一半城墙,十分可爱,若是和闾门的喧闹噪杂比较,这里简直象是世外桃源,绿野仙踪的好地方。

我的朋友手指着大自然笑道:“好几天没有登上城墙,春色已经是如此浓重了!”

我说道:“可不是吗?春光在诱招游人,我们不应该辜负呀!”

我们从城墙再登高到顶端,居高临下,俯视下面,葑溪绕环在城脚下面,湖面上帆影点点,隐约可见。向西远眺可以看到灵岩天平的许多山峰,山峰在夕阳的晚霞笼罩下,忽隐忽现,仿佛晚妆的美人,隔着薄纱在窥视,有时见到颜面,有时却又忽然消失。我们仰望云霞,远瞻山光,乐趣无穷。凝视半晌,我们再沿着城墙缓缓散步,城墙的一半都已颓废倾倒,小径也被砖石阻塞。我们还见到一二座旧废的火炮,深卧在野草丛木之中,历经多少的灾劫,如今还是酣睡未醒。

一会,我们走到一处缺陷的地方,于是止步注视。原来是城墙外倾大约有三丈宽,砖石堆堆积形成斜坡。有几个顽皮的孩童在缺陷的地方,跑上跑下地嬉戏。目睹这些,心中不禁产生一种思想。默想当年**时代闭关自守,城墙十分重要,有人专职管理,每年加以维修,没有人敢忽视。而今帝制告终,凡是陈旧封建的遗物,就逐渐消灭,淹没,这座城墙也象是倦怠想睡于是就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而日见倾颓。

突然,我听见霍桑惊奇的呼声:“喂,包朗,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我听见叫声,回头一看,只见霍桑手指砖石之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神情十分惊异,我走近,看见砖石之间有一件东西在夕照之下反射出光辉。我的朋友俯身捡起来,向我显示,原来是一颗珍珠。

第二章盗案

我初见到这颗珍珠,还以为是孩童们的玩物,偶然遗落在这里。

我问道:“这珍珠是真货?还是——”

霍桑立刻回答我:“自然是真的珍珠,你不会辨别?”

霍桑把珍珠交给我,要我仔细观察。我一看确是真品,圆润而光灿,象梧桐的子粒大小一般。

我因此问道:“奇怪,照市价看,这粒珍珠至少要一百块钱,怎会落在此地?”

霍桑从容地说:“这就是侦探的资料呀!”

我把珍珠还给他,问道:“你指什么?”

霍桑说道:“我是指这颗珍珠的来源。珍珠的中央有个细孔,一定是闺秀们的装饰品。然而你想这是什么所在?怎会有女子佩带的珍珠首饰失落?珍珠不是它的主人遗落在此是可想而知的了。然而珍珠怎么会来的呢?是不是贼偷了珍珠后,路过这里,遗落下来的?你看珍珠刚好遗落在缺口处,其他就可想而知了。”

我恍然明白,说道:“一点不错,你说可能是贼偷盗珍珠,是不是指月初姓方姓严的两家发生的盗劫案?”

“对呀!我听说两家的盗窃案是发生在同一天晚上,而且同时在半夜两点钟左右,那时各处城门都已关闭,盗贼没有办法逃走,可能就从这缺口逃掉的,你认为对不对?”

“照理是不错,但是这人是谁?一夜可以兼偷两户人家,这是一桩大的盗劫案呀!当时报纸上还大大宣传,轰动一时,你还记得吗?”

“怎么会忘记呢?我听说这个盗窃东西的人叫江南燕!”

霍桑提起“江南燕”的名字,我想不得不追述一些往事,让读者们有个眉目。

三星期之前有两户人家发生过盗窃案,一家姓方一家姓严。姓方的住在侍骑巷,听说满清末期有人曾经在某省当守府,所以财富很多,严姓人家住在场,从做生意经商起家,资财积存极为丰富。据说那次盗窃损失不小,至少在万金左右,全是珍珠钻石宝物。盗案先发生在方家,接续发生在严家,两案相隔只有一小时,墙壁上都留下“江南燕”三个字。猜想是强盗自己的名字。考虑到时间及名字,两案显然是出自一个人。这强盗擅长特殊的技能,据严家的仆人报告,强盗是越墙进去,当他破内室的门时,仆人听到微微有些声响,就有怀疑,立刻披衣起床查察,黑暗中依稀看到一个黑影,从内室冲出来,跳跃如飞,看样子似乎已经饱掠而想逃遁。

仆人见到这种情形,惊骇地呼叫起来,声音刚出口,忽然觉得有一样东西撞击他的嘴唇。他痛极不支倒地。等到家人听到呼声,全都起来,强盗已经渺无影踪了。回来见仆人还是倒卧在血泊中,不声不响没有动作,形状十分可怕。等到把他扶起来看,只见牙床里鲜血直流,这仆人已经丧失了两只牙齿,他一时痛得昏厥过去。再查究伤害的原由,找到一块碎砖,被丢落在地上,猜想可能是强盗用砖飞击,造成牙齿脱落流血。

那时分屋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竞能击中牙门,若不是怀有绝技的人无论如何做不到,换句话说,这个强盗不是平凡普通的人物。案件发生后,失主虽然竭力追查,一心要想把赃物追还,可是官警差役,敷衍了事,并没有尽力侦查,结果根本找不到破案的线索和头绪。测度情势,这些警察一半是胆怯畏惧,自己知道不是对手,敌不过对方,因此知难而退,另一半原因是强盗动作敏捷,一点迹象也不留,缉捕的人根本无从下手。侦缉这件窃案达一星期之久,一无所获。官场中人知道办不到,事情就这样淡漠含糊过去。初起是社会上轰动一时的大新闻,日子一久就逐渐淡忘,也不再有人谈论。此刻要不是霍桑提醒,恐怕我也一样把这件事忘记得一干二净。

我说道:“我听说江南燕并非寻常掘壁洞的小偷可比。他在上海已经犯过许多窃案,官场中四出侦查缉拿,始终抓捕不到,这个人实在不是轻易可以对付的。”

霍桑的目光还在碎砖泥土里探索,希望能寻到第二颗珍珠,一边应声说道:“对,这样的大强盗,若不是精悍的警探,恐怕不容易对付。宫厅中的警探,虽然有些是能干机警,但大半是无用的饭桶。他们对付偷鸡盗牛的小偷们最有本领,对方还没有机会为自己辩白,他们早已巴掌打过去,或者有意威胁恐吓,甚至用私刑,即使不是小偷也被冤枉送进牢狱,百姓受到冤枉,没有办法伸冤诉苦,那辈警探居然算是尽职建了奇功。”霍桑略作停顿,叹了口气,有不胜愤懑的感慨,于是继续说下去:“就因为这样,人民自由受到蹂躏,连性命也失去了保障。在上面的人溺职不负责任,熟视无睹,在下面的人就凭借自己的地位作福作威,胡行妄为。一向号称以民为主的民国而有这种封建时代的虐待人民的遗毒,主政的人们将如何解释?”

我觉得他十分愤怒,有点肝火上升,就赶急用剔的话题扯开来。

我说道:“话一点不错,现在暂时不谈这些,你看对方不小心丢落珍珠,是否有什么征兆?”

霍桑神色比刚才平静一点,摇头说道:“一时也没有征兆。这里砖石零乱,再说孩童们在上头嬉戏,最近天气干燥,不容易观察,依情理推测,强盗偷窃后在黑夜仓皇逃遁,偶然失脚跌倒,珍珠受到颠波跌出来,这是有可能的。记得月初下过雨,砖石上的苔藓湿滑,步行不容易,若是不跌倒,走路时也因泞滑而使身体偏侧,珍珠跌落就很有可能。”

我听他滔滔不绝,用大侦探的口吻发表议论,笑问:“你老兄善口才,但对破案一无帮助,请问你果真能缉拿到江南燕吗?”

霍桑抬头注视着我,微笑说道:“依情势来看,我没有办法,不过碰到奇异的事,我的性格就欢喜研究查察。今天意外地获得珍珠而引起我的一番议论,我觉得十分痛快。”

“现在,应该略作休息。我意思今后我们应计划解决如何处理这颗珍珠。”

“你说得对,在法律上讲,这颗珍珠要交给警察局,告诉他们是在何处找到的,提供他们一些线索。不过这件案子是好久以前的事,延迟到现在去报告,强盗早就远走高飞,也无济于事了。我的意思应该想一个更妥善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难道说把珍珠还给失主?”

“这不太妥当,因为有两家都被盗窃,大家都有珠宝被盗走。珍珠无法识辨,又无记号。我看还是把它出卖,把钱捐给慈善机关。”霍桑说到这些,忽然抬头高声叫道:“包朗,你看阿兰来了!”

我回头,果然看见女佣人阿兰踉跄地走上城墙。我有点诧异,不知是什么事。

因为要是一个人离开屋子,忽然看见家里人神色这样匆促的赶来,难免会产生一些疑惧。

我等她走近,问道:“阿兰,你来干吗?”

阿兰透了口气说道:“我特地来找主人。”

“找我有什么事?”

“有客人!”

我的疑虑立时放下,说道:“有客人?这是家常事,何必如此心神不定?”

阿兰受到我责备,伊自己也觉得过分慌张,一时瞠目沉默。

我问道:“客人是谁?”

阿兰答道:“客人自称姓孙,住在十梓街,是你学校中的学生。”

我说道:“可能是孙格恩,他来干吗?”

“他说有重要的事找你,所以老太太请他等候,他有点不耐烦,一定要立刻见你,因此老太太差遣我赶来寻找主人回家。”

我十分诧异,如果客人真是孙格恩,倒是有点意外,可能不平常。孙格恩和我仅是师生关系,平素也不来往,都是在教室中见面,不然偶而在学校草坪中散步谈话,之外,他从未到过我家。今日特意来看我,究竟有什么事?我沉思犹豫,狐疑不决,霍桑已经看出我的隐忧。

霍桑突然说道:“回家去,有什么事,见了面自然明白,何必如此犹豫不决呢?”

我没有说什么,跟着阿兰一起走下城墙,这时远空已经笼罩着晚霞,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大地显得暗淡无光。

我们到达家门,看见来客正站在门前张望,确是孙格恩,观察他的神气,仿佛果真有重要的事情。

我问道:“格恩,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今天你没有上学?”

格恩惊慌而有点发抖,说道:“先生,我们家出了大事,我无法上学。这位是不是先生常常提起的霍桑先生?”说时目光注视着霍桑,弯腰行礼。

我回答道:“是的,他是我的朋友,你家发生了什么大事?”

格恩说:“我特地来要请求你和霍先生帮忙,昨天晚上我家被偷窃,损失六七千元。窃贼还在墙壁上留下姓名,他就是前些日子哄传一时的江南燕。”

第三章戡查

我们听到这里,禁不住相视惊愕。霍桑向我投了一眼,意思是站在门外谈话不太相宜,示意要我们进屋再谈。

我明白,立刻说道:“格恩,此地不宜谈话,请到屋里小坐。”

屋内已经开了***,我借着灯光注视格恩的面孔,他皱紧了眉,嘴巴微开发抖,脸色灰白。坐下后,他直接对霍桑说道:“先生,自这件事发生后全家都慌张不安,尤其是我的姨妈受不住,现在正病卧在床,请求先生为我们侦查。”

霍桑问道:“你刚才不是说过强盗就是江南燕?照理,你们应该立刻报告警察局,追踪盗贼的行迹。现在你来这里请求我们帮忙,这有什么用呢?”

格恩说道:“老实告诉先生,案子发生后当夜就向警察局报案,不过家父的意思这件案子不寻常,警察未必有办法。试看过去方严两件盗案,直到现在未曾破案,也无头绪,由此可见一斑。比较有些本领的,只有洪福一个人。但如此大盗江南燕,恐怕洪福也会一筹莫展。家父思考了好久?想不出办法,心中万分忧惧。我因为经常听到包先生称扬先生智机超人,有大侦探之称,所以向家父提出,家父高兴极了,但愿先生能帮助我们!”

霍桑笑道:“孙君,你说错了。朋友们开玩笑给了我一个绰号,事实并非如此。

承蒙你谬赞推举,自己知道才疏学浅,怎能担负起如此重大的责任?“

霍桑说完,斜视看我。我瞧他的神气,嘴巴虽然拒绝,但心里却是跃跃欲试。

我倒有点主意不定。如果霍桑真的接受此案,形势很险,即使他足智多谋,富有灵感,还是缺少经验,要对付这个机灵绝顶的大强盗,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格恩诚恳地请求道:“先生请不要如此谦虚,如果将来成功,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霍桑摇头道:“孙君,请你原谅,我并不是谦虚,实在对这方面缺少经验,怕不能胜任。”

格恩于是对着我看,说道:“先生,请你一定帮我忙,无论如何,请贵友走一趟。”

我听他的话十分诚恳而且也十分惊惶,声音有点哽咽,坚决拒绝似乎有点不忍。

我抬头看看霍桑,说道:“我们不妨去走一趟,你看如何?”

霍桑说:“仅是走一趟去观察一下我也不便拒绝,我早已说过,我可不能负责。”

格恩快乐地说道:“先生果然肯驱驾到舍间观察一下,即使得到先生的片言指示,也应该拜谢,怎敢勉强先生负责?”

于是霍桑点头,我也赞成这样的提法。

霍桑说道:“在我未动身出发之前,请你把发生案子的大概情形讲一下,如此到了那里才不会茫无头绪。”

格恩说道:“究竟什么时间发生盗案,一时不能确定,大约是晚上十时到半夜一点钟之间。昨天晚上我父亲到闾门去看戏,回到家里大概半夜一点钟。十点钟时佣人徐妈到卧室铺床,看见姨妈还坐着看书,一点没有异样。之后仆役都去睡觉,我也进卧室休息,剩下一个老佣人看门。等到家父看完戏回来,踏进卧室,只见姨妈身体仆在书桌上熟睡,呼叫也不回答,等他回头一瞧,房里所有的箱子都已被打开,衣服全部丢在地上,箱子里的珍珠蒲翠首饰早已不翼而飞。其中有一只钻石戒指价值要四千,也一起被盗,总计损失在七千多元。家父用力把姨妈叫醒,查问详情,她说一点都不知道,只说清书有点疲倦,于是伏在书桌上小睡,其他的事完全糊涂不清。叫醒仆役查问,一听全惊呆了,没有一个人发觉和听到声音,只瞧见墙壁有江南燕三个字。查看屋子,发见后门被挖破,所有留下的痕迹可以查考的仅此而已。”

霍桑全神贯注地静听,等格恩报告完毕,他说道:“这件案子大体来说,果然是十分奇异,那末警署中的人有什么见解?”

“他们都说是江南燕干的,不过很可能屋里有人内线串通,因此看门的老荣已经被警察抓去了。”

“是吗?你刚才所提到的洪福是什么人?”

“家父在河北省做宫时,他就来我家,跟随家父已有多年。此人干练而有胆量,人也忠厚诚实。昨天晚上跟家父一起去看戏,不然象他那样的精机,一定不会象其他的仆役那样愚蠢得全无觉察。”

“现在他从事侦探工作吗?”

“对,从前我们家发生过两次被盗案件,都被他破获。有一次家父失去一只金表,被上门化缘的游方和尚偷去,也是被洪福侦查抓到的。所以我父亲十分器重他。

昨夜发生的盗案,也请他侦查。“

霍桑点头道:“那末他对这件案子有什么表示?”

格恩道:“没有,不过他对警察拘捕老荣的事,心中十分不满意,但也没有另外的具体见解。”

霍桑站起身来说道:“够了,听你叙述的一切,我已大致有个概念,等一会见到令尊时可以免除噜嗦查问。”转脸对我说:“何不现在就去,等一会还来得及归家用晚餐。”

我同意,格恩十分高兴在前面领路。

我乘霍桑已经出发还没到达这段空暇,向读者介绍一下关于格恩的家庭情况。

格恩的父亲名叫守根,官曾做到道尹。后来因自己家产富有,看淡名利,不想做宫,于是弃官闲居。守根祖籍是安徽,元配即格恩的亲生母亲依旧留在安徽,守根本性安静,欣赏苏州的山明水秀,于是带着姨太侨居苏州。姨太并没有子女,格恩与姨太住在一起,相处和睦,和姨太的感情也不差。我们走了不久,进了十梓街,没走几步路就到了孙家住所。住屋式样古老,墙门漆黑色,并不十分讲究,但很严森共有三进,入大门就是看门人住的房间。格恩告诉我们,老荣就住在里面。目前老荣被抓捕去了,另外有个小男童在看守。男童看见我们,立刻到里面去通报,格恩依旧引我们进去,才走到大厅,就见格恩的父亲守根已经出来迎接。

守根看上去年在四十左右,面目清瘦,身材颀长,身上穿着蓝色团花绸缎皮袍,翩翩风度,大有隐逸的神态。不过现在他脸色枯黝,双目深陷,虽然皮袍在身,仍显得有点抖缩,猜想昨夜失眠加上忧急,精神不支。我曾经见过他一面,霍桑还是第一次见面,我先招呼。守根素来十分谦虚礼让,今天格外殷勤,特别走前一步向霍桑招呼,还大大地称赞一番,霍桑谦逊地回礼。我们被引进一间书房,坐定以后,守根把经过情形述说了一遍。

“这次盗案损失太大,内人受惊忧急出了病。早晨警察来过,说偷窃的人是有名的罪大恶极的强盗,一时不容易下手。如果先生有什么指教,能够把他抓获归案,或者把珠宝追回,弟当叩拜鸣谢!”

霍桑说道:“本人才疏学浅,承蒙谬赞,把重任委托,怎能不竭诚效劳?关于一般情节,令郎已经向我谈过,多少有点头绪,不过还有几点,敬请赐教?”

守根喜悦地说:“不敢。请先生讲。”

“昨天先生出外看戏,记得是什么时间离家?”

“出门时大约九点半,到达剧场民新社时,刚好十点钟。”

“什么时候回家?”

“戏十二点结束,洪福点灯招呼!我们一起步行回家。回到门口,老荣还坐守着大门,初起看不出有什么异态。之后我进入卧室,看见箱子已被打开衣服零乱,知道已经被人偷盗过了。”

霍桑点头说道:“以后的事我已经知道,现在不妨先去观察一下。”

守根领我们到里面的客厅。客厅在第三进,靠右面一间就是守根夫妇的卧室,也就是被偷盗的一间。

第四章足印

我们走进里面的客厅后,大家就坐下。守根吩咐佣人徐妈点灯,以便于检查,同时指向右边灯光明亮的一间。

“这是我的睡房,后面还有一间是女佣人徐妈的卧室。他的手又指向卧室的另一边,”弯曲的走廊的末端,有一门可通到小花园,贼可能是从这门进来的。“

霍桑还未答话,看见女佣燃亮一盏很大的玻璃灯走过来,也没说什么就站起来递给守根,守根提着灯前面引导大家一同走向卧室门口,守根说道:“这是正门,平时都从这里出入,不过昨夜发生窃案后,踪迹很清楚,看得出他是从正门进去,我怕痕迹弄糊涂影响检查,所以把正门关了,从西边侧门出入。”

霍桑点头,于是绕过甬道缓步走进去。一进卧室,只见里面灯光耀目,满室通明,然而门窗却关得很紧。我们刚从外面的空旷处走进,立刻感觉到呼吸有点不顺,霍桑最突出发出重重的鼻息声。

霍桑说道:“为什么门窗关得如此紧?里面空气混浊极了,使人感到眩晕。”

守根说道:“因为内人病体不适,怕风。”

霍桑说道:“身体不适,室内应该流通新鲜空气,关紧反而不好,尊夫人是因为惊吓引起不适,如果有新鲜空气,神经苏爽,病或许全愈。”

守根听霍桑所说的一切,似乎并不完全同意,不过勉强打开一扇窗。的确,我们中国人,生病,往往有避风的习惯。其实这样有时反有害处。

我四处注意,卧室是长方形,布置精致而雅洁。睡床完全是红木质料,靠近墙壁,方向朝南,床周围挂着罗帐,一时看不见有人,但是微微听到里面有缕缕的呼吸声。床的右边都是堆放着箱柜,一共两幢,箱子上的锁都已经破裂。其中有三只箱子平放在地上,全都被撬开,衣服等被丢弃在旁边。

守根说:“这是强盗偷过以后的状态,我未曾碰过,也没有移动。”他的手指着地上的一只箱子:“这是收藏珍宝的箱子。箱子本来撂在近床边的柜子上,排东第二,现在里面的珍珠钻石等已被洗劫一空。”

霍桑问道:“收藏珍珠首饰就是这只箱子,其他还有别的箱子放首饰吗?”

“就这一只箱子,其他藏的都是衣服。”

“那末衣服被偷掉多少?”

“衣服没有被偷,只偷去首饰珍珠。”

“观察这许多箱子都被撬过,这是为什么?”霍桑检查箱子上的锁,再用力开最下面的一只箱子,细细地观察着。

我乘机问道:“强盗获得珠宝后,贪得无厌,所以每一只箱子都撬破,希望多些金银首饰,而衣服皮货他毫不在乎。”

守根附和道:“我也是如此推想,衣服太累坠,拿起来不方便,所以放弃衣服就拿首饰。”守根再领我们到床后面,移动***把它照在墙上:“先生请看,这是强盗留下的名字!”

我抬头,果然看见粉刷的墙壁上有“江南燕”三个字,字是正方形,长阔各约三寸,潦草得很。

霍桑从衣袋中拿出电筒使光照在墙上,一会说道:“这是用焦木炭写的,看来腕力很弱。”

守根说:“字体很怪,不常见到,因为匆忙留下,当然讲不到功夫了。”

霍桑没有说什么,从后面床边走出来,对守根说道:“好了,现在让我验一验他的脚印。”

守根拿灯照着地面,脚印不太多,从靠近床的箱柜起,可以清楚看到出入的脚印,脚印前掌宽阔,十分鲜明,后跟见得狭窄一点,比较模糊。霍桑拿出纸笔,照样子描绘下来,同时用手测度两脚印间的距离。

霍桑慢慢地说道:“脚印长六寸,象是新式皮底缎面鞋子印出来的,而且看得出已经磨损。从脚印上测度,这个人矮小。最近久旱不雨,但是脚印却象刚下雨后留下的,奇怪!”

我完全同意他的说法,地面干燥而能留下如此的脚印,叫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守根提着灯在前面走,霍桑弯腰曲背跟在后面循着脚印走到门边。距离正门约二丈,方向朝东。如果从正门进来,一抬头就看见箱子,右面是床,左边有玻璃窗。墙上悬挂着两张相片,一张是孙守根,另一张是一位少妇,衣服美丽,相貌端正佼好,年纪大约二十六七岁,窗前有一只桌子,上面堆满了纸墨书籍。霍桑大约看了一眼,就拔掉门闩把门打开。

霍桑问道:“这扇门昨夜上闩吗?”

守根说:“没有上闩,因为内人等我夜归。”

霍桑没有接话,跟着足印走出去。脚印经过庭院直到走廊下面的门边。

霍桑再检查这扇门,说道:“门上有挖撬的痕迹,但门栓并不坚牢,很容易被撬开。”

穿过门,就是后花园,门外还有一间小屋子。

霍桑立定问道:“这小屋子有人住吗?”

守根说:“本来是花匠冯二住,最近空着。”

“园丁住到别的地方去了吗?”

“不是,因为冯二爱赌,我屡次动戒,他不肯改过,所以我辞歇了他。这是两星期前的事。”

霍桑扬扬眉毛问:“这个冯二识字吗?”

守根说:“识字的。住宅里所有的仆役,除徐妈,大家多少都认识一些字。”

霍桑再往前走,一边用电筒照地,跟着脚印直到后门。现在脚印一深一浅间隔着,看得十分清楚。进去的脚印深,出来的脚印浅,弯弯曲曲直到后面。后面的大门好象是重新翻建的,不是旧式门,所以上面装了西式的门锁。门很厚重结实,深红色,门后有一块大石头,估计重约一百斤开外,知道是用来堵住大门的。

霍桑诧异地说:“我看这扇门的锁十分牢固,一定是被尖锥子撬坏。门后的大石头已被移动了六七寸。看形状是强盗打坏了门锁,再用力推门,门后的石块才能移动,这可不太容易,只有大力士才能做得到。门上的钥匙一共有几把?”

守根答道:“只有一把,我独自管理。”

守根说完,把钥匙拿出来,霍桑点头,伸手开门。由于石头压住门,只能拉开六七寸,仅容一个人侧身走出去。我们挤身出去,外面野草丛生,脚印也十分紊乱。

对门有一座旧庙,看匾额,是座蛇神庙。前面对立着两根大旗杆,上面的雕镂木斗还完整,还有一对石狮子蹲踞左右,为庙里泥塑的偶像守夜。除此以外,没有别的痕迹。

守根指着庙,对霍桑说道:“本来庙里有一个人看守,他的名字叫胡大,年事已高弯腰曲背。昨夜我家发生盗案后,他也一起被警察抓到局里去,说是要向他问话找线索。现在庙里黑暗无灯,恐怕人还没有被放出来。”说完叹了口气,有点叹息警察愚笨,连累了无辜的人的样子。

我乘守根跟霍桑在说话借着灯光,四面观看。门边长满了杂草,看不出什么痕迹。不过在三十码之外我看见沿着墙壁有一个低陷的水潭。我走近细看,那里十分潮湿,沿墙污水汇集,成了低洼的泥沼地。

我大为惊喜叫道:“霍桑,看这里,岂不是又有脚印了吗?”

霍桑用灯照着说道:“是呀!脚印是从这低陷的水潭里出来,经过杂草地,再从后门进去。但是找不到离开的痕迹,是什么道理?”

我说道:“我认为强盗来时,黑夜看不见,不小心脚踏进这个水洼,所以留了许多印子,后来鞋子已干,从野草地上逃掉的。”

霍桑疑惑地思索,说道:“包朗你重视脚印,当然很对,但要寻出真相不能单单注意脚印呀!”霍桑看了看守根:“先生住宅里还有其他便门可以出入吗?”

守根说道:“没有,除前后两门外,并没有别的通道。”

霍桑点头。此时忽然看见一个人有些跋脚,一拐一拐地向庙里走去。

守根问道:“来人是不是胡大?”

那人听到声音立刻止步,答道:“先生,是我。”

守根问道:“你被释放自由了吗?”

那人说道:“对,方才警察们曾查问我昨夜有没有听到声响,我回答说不曾听见,他们不相信,甚至还恐吓我。后来洪福去,先生吩咐他忠告警察不可连累无罪的人,总算我和老荣释放出来,现在我要谢谢先生呢!”

这人走近,我瞧他面貌,两鬓己白,面颊深陷,背驼象弓,形状既老又丑。

霍桑安慰道:“你是被委屈的。告诉我昨夜什么时间上床睡觉?你果真一点不曾听到声音?”

胡大说道:“没有,我因为夜里没有事,七八点钟上床睡觉了。昨天晚上睡得真好,所以什么声音都不曾听见。”

“最近几天,你有没有发觉有可疑人在这里东张西望?”

胡大用手抚摸下巴,沉思了一下说道:“有,前天下午,我看见有一个人在小巷口徘徊。”

“当真?你可能告诉我他的形状面貌?”

“我眼见这个人,只觉得他身材矮小,可惜没有看清他的相貌。”

霍桑本来再想问,忽然一个小男童从后门奔出来,报告洪福已经把老荣带回家,同时还有警察局的侦探一起来。于是守根向我们招手一起,回到屋里去。

第五章侦探的设想

洪福年龄在三四十岁左右,躯干高大雄伟,两只手臂粗壮有力,步伐沉重,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曾经练过拳术。目光炯炯而敏锐,看神色是个多计谋的人。他穿一件咖啡色半旧的羊皮袍,右手戴一枚金戒指。与普通的仆役不同,不用说,他是主人的亲信。我默默地观察他的形状,承认格恩的话没有错,他具有做侦探的机警和智慧。洪福方在内厅等候。我们走进内厅时,他已经在那里了,他注视着霍桑和我点头招呼。看样子,似乎早已知道我们两人是谁。他先走到主人面前,用纯粹的北平话报告:“老荣已经回家。当初警察坚持认为老荣一定听到声响,强迫要他说实话。老荣看守的是前门,贼是从后门进来,即使有声响,他未必听得到。若是说他受贿而与盗贼串通,更不合理。老荣在这里服务已近二十年,从未有过不规矩的行为。怎会有这种事呢?”

霍桑听洪福说话,不断点头,说道:“事情这样,原来是警察不调查,而且办事鲁莽。”

洪福微笑,瞧着我的朋友说道:“这班家伙的行为,即使一般人,就能看出他们的错误。况且先生具有大侦探的眼光,不值得你理会的!”

霍桑脸色有点泛红,似乎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嘉奖,但没有说出来。

洪福接着说道:“主人,警察局侦探现正在外厢等候,是否要出去见见?”

我们大家走出大厅,到厢房,就看见一位神态岸然的侦探在室中徘徊。侦探名叫钟德,年在三十左右,穿黑颜色的长袍,五大三粗,挺胸昂首。手指间夹着一支雪茄,模样很不平凡。侦探看到我和霍桑穿着西装,瞥了一眼,也不打招呼,就走过去和守根谈话。

“先生,我们看这案子的迹状,是否无隙,一定是有经验的老手干的。毫无疑问,所以断定强盗一定是江南燕,不过根据情形推测,一定有人做内应,才可以没有阻挡地出入。刚才查问老荣,他说从你们外出后,一直坐着守门未睡,前门没有人出入过,也不曾听到声音,事情有点诧异。其他的佣人还需要查问,先生能许可吗?”

守根皱皱眉头有点不高兴,但情势上也不好拒绝,于是说道:“如果对此案有益,请便。”

守根立刻吩咐召唤所有的仆役。一会都到齐。仆役一共四个人,一是看门的老荣,六十左右年纪,头发灰白,听他声音是安徽人。再男厨师王霖、徐妈和散做小童生葆,这三个佣人都讲苏州话,本地人。他们看见侦探,都吓得发抖,个个恐惧失色。我不明白,他们是有罪怕?还是看到侦探那种气焰而担心被诬告,竞吓得如此不能自制?其中差别不大,因我才疏学浅,也不敢妄加判别。一会儿,每一个仆人都被查问过,众口一词回答不知道,除老荣睡在大门进口处,生葆与王霖住在第二进,和格恩的外室相连,对案子发生的房间距离远一点,大家齐口都说十点钟已经上床睡觉。只有徐妈的卧室最近。徐妈大约三十多岁,五官长得端正,衣服朴素。

她说十点钟到女主人房间铺床时,女主人在书桌前看书,吩咐徐妈先睡。铺床完毕就回到自己的卧室,上床不一会便睡熟了。直到守根叫她,才从床上惊跳起来。

钟侦探查问徐妈道:“你睡后,有没有偶然醒过?”

徐妈说:“没有,昨夜我睡得很熟。”

“平时你睡眠容易惊醒吗?还是一贯贪睡?”

“自己知道我不是贪睡的人。”

“那末昨夜睡梦中,曾听见女主人的呼叫吗?”

“我不曾听到什么!”

“是吗?如果有呼叫声,你会醒过来吗?”

“我和主人的睡房只隔一层板壁,照理应该听得到的。”

守根有点不耐烦,插口道:“今天早晨你们已经详细查问过,而且各房间也普遍搜过,找不出嫌疑,现在又何必絮絮不休,对案子全无补益呀!”

钟侦探回头看了一眼,说道:“请先生原谅。我们不怕麻烦,絮絮不休地查问,是想知道盗案的真相。请想一想,如果强盗进来时,夫人在看书并未上床入睡,论情势应该感觉得到。即使是伏在桌子上小睡,盗贼翻箱倒柜,一定有声音,夫人怎会一点不觉察,如果发觉,一定高声惊呼有贼。现在我问徐妈,她说没有听见,这中间的关节,实在解释不通。”

守根低头看地,脸色立刻改变,然后冷冷地问道:“照你意思,该怎么办?”

“没有别的,我想向夫人询问几句,或者可以有点线索。先生能允许我见见夫人吗?”

守根顿时愤怒地说:“我不允许你如此傲,内人卧病在床,这是使不得的。”

侦探看见守根一脸怒气,立刻收敛起他的那一套辞色,请罪说:“望恕冒昧之罪,请原谅,请原谅,我的目的也不过是搜集线索,对破案提供些帮助而已。”

守根责备道:“你真要破案吗?告诉你此刻强盗早已逃之夭夭,影踪全无,你们何以不去追捕,偏在这里罗嗦不休?舍本求末,真是莫名其妙,算了!”

钟侦探被训斥了一顿,口呆目瞪,想争辩,但看看守根脸色是严肃而又不可侵犯。

守根对霍桑说道:“谢谢先生劳驾,想查验的事经已完毕,如果有什么高见,请随时随地赐教。暂且分别,他日再见。”说完便返身想走到内室去。

我知道守根这些话是有意说给侦探听的,他厌倦对方话太噜苏,于是出此逐客令。而我们到此也不便久留。霍桑走过去,和守根咬耳朵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出来。

钟侦探若有所失,默默地有点微怒,跟随我们一起离开孙宅。

第六章案情揣测

回到家,佣人已经烧好晚饭,我们就坐下来吃饭。进餐时,霍桑没有说过一句话,态度异常,饭后我跟霍桑进入书房,霍桑把门关上,低头静坐。我拿出烟丝做了二根纸烟,一支交给霍桑。霍桑在学校里时本来不抽烟,只是每逢无聊或者深思时,才吸几支烟。我把纸烟给他,他燃点之后,用力抽吸,似乎根本不知道纸烟的浓淡滋味。等了好久霍桑突然站起来在室内徘徊,低头下看,仿佛在数算自己的步伐,并加以测量,一回又喃喃自语。

“奇怪……奇怪……一尺六寸……是否真的是这样?”

我再也不能忍耐,问道:“有什么奇怪的事?你是指这件盗窃案吗?”

霍桑停住脚步,重新坐下:“你说得不错,这件案子很棘手,而且扑朔迷离。”

我说道:“这强盗行纵缥渺,当然不容易着手。不过我们在城里拾到的那一粒珍珠,是否也可以作为线索起端?”

霍桑忽然说道:“珍珠与这件盗案没有关系。你以为这件案子是江南燕干的?”

我奇怪地问:“可不是?你怎么认为不是江南燕。”

霍桑把烟尾丢掉,摇头说道:“不是,不是,如果真是江南燕,根据痕迹还容易缉捕,可能没有困难,甚至很有把握。可惜不是,所以一时有些难以下手了。”

“当真?你有什么根据?”

“你怎么没有观察清楚?有两点可以证明不是江南燕干的。第一,你看见墙壁上的字迹,不是十分潦草而且写得极低劣难看吗?我听说过去方严两家的窃案,墙上留的名字,笔力强劲而有气派,仿佛是书法家的笔迹。报上报道时都如此形容,你翻阅一下旧报还能找得到。”

“其次,这个强盗挖撬门锁都用尖锐的锥子,可知不是偷窃老手干的。如果这是江南燕的作为,他不但要叫冤枉,还觉得十分羞愧。日前严家被盗时,强盗破门进入卧室,警探不知道盗贼用什么作案工具,照我猜测要不就是一种万能钥匙,可以开任何门锁。”

我恍然大悟,道:“你讲得有理,那末究竟谁是窃贼,你已经胸有成竹?”

霍桑沉思一下说道:“我大略有点头绪,但还不能确定,所以心中踌躇,犹豫不决。”一会,自言自语,“我想这个窃贼一定是个狡猾的人,冒名偷窃,作弄警探,自己可以卸脱罪责,真是不容易对付。”

“贼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是外盗还是内盗?”

“从迹象看,好象是外面进去。看庙的胡大不是说过前天下午,有一个人在后门的巷口徘徊?这当然可疑。不过方才钟侦探说一定有内应,这话我完全同意,否则外面来的盗贼肯定不清楚屋子里的详细情形。说是巧合,何以不先不后,刚好在守根和洪福出外看戏的三小时中间发生盗窃?我秘密问过守根,昨天晚上看戏是否预先买好戏票,他说看戏是他的所好,但是昨天到晚饭时分才心血来潮想去看戏的。

那末在几小时中,消息不会传得那末快,窃贼一定是近在左右,不然不会乘虚而入。

讲到这一点,若要假定是外贼,似乎有点矛盾。“

“照你老兄的看法,究竟怎样?”

“我拿脚印来推测,作进一步的研究,现在我着眼住宅中这许多佣人。认为其中有一个人,等主人出去,就绕道到后门,拿锐利的钻孔工具撬门进来,才留下了痕迹。他偷得珠宝后,就出去藏好,再回进住宅。然而,这所住屋只有前后两扇门,窃贼出进,看门人老荣必定知道。可是他说自从主人和洪福出去以后没有别的人出入,这和我的推想格格不入。”

我沉思了一下说道:“照你所说,盗贼岂不能从后门出入?那末老荣就不会发觉了。”

霍桑说道:“你想盗贼是从里面打破后门出去的?但观察门锁,显然是从外面进来的。”

“会不会用假钥匙先把门打开,再从外面进来?”

“不可能,这种锁钥是德国制造,不容易仿制,我敢说绝对不是象你所说的那样。”

“那末老荣一定知道,可能他说谎。”

“看情形是这样,但是我还不敢完全肯定。”

“虽然如此,你怀疑是屋子内部的人,那末是谁呢?你怀疑什么人?”

“对这一点,情形很复杂,至今我还没有定论。住宅里这许多仆人,洪福跟随主人一起外出不算,还有四个人;象厨师王霖,小童生葆,徐妈还有老荣,大家都在被怀疑之中,尤其是厨师王霖,体形高大,引起我的注意。其次是老荣,从地位讲,关系重大。不过观察他的举止状态,这老人似乎是耿耿忠心,不象一个虚伪诡诈的人,但是从情势判断,他不应该不知道,可是现在却是相反。为着这一点我心中非常纳闷。至于其他两人,串通的嫌疑很有可能,若说是他们亲自去偷盗,就不是事实了。”

我忽然有些想法,说道:“守根辞掉的园丁冯二,似乎也应该加以注意呀!”

霍桑说道:“不错,我已经对他发生怀疑。如果是他,那也必须有人同他串谋,才能乘虚而入,那末老荣又是首当其冲!”

我问道:“你果然认为老荣是个绝对诚实的人?”

霍桑忽然皱起双眉说道:“这就难说了。我观察他的面貌没有奸相,也不狡猾,然而只看外表,而无真凭实据,往往会失策。你听见过这个比喻,想抵御外来的盗寇,却想不到邻居的儿子竟来偷铁,这是个不可忽略的教训。从根本上讲我今后要搜集一切证据才对,而不能用想象来代替事实。”

“这就困难了。你将如何着手收集证据把问题查清楚?”

“在法理上,应该对住宅中所有的仆役细细盘问,如此才能有头绪或获得实据。

但是你注意到主人守根并不高兴对他的仆役有所怀疑。我又不便独断独行,这是个困难的问题。“

我因此想起,刚才警察局的侦探来查问时,也曾对守根的姨太有些怀疑。守根存心袒护他的小妾,以致发怒下逐客令。

我说道:“你说得完全正确,不过刚才钟侦探的见解也很合理,你觉得如何?”

霍桑眼睛看着我说道:“这是一个侦探应提的问题,不值得注意。而守根袒护小妾,不让查问,就显得他心胸偏狭。我对这一点并不认为是个问题,而洪福却是我的阻碍。”

“为什么?”

“你方才不是听见他称我为大侦探吗?这明明是对我的讥讽。我在想他本来想凭他的智慧,插手其间,独自解决这件盗劫案。没有想到他看见我们也去侦查,就不期然生出妒忌心。凡是同行而有妒忌,将来一定会互相倾轧到头来一无所成,两败俱伤。这岂不是值得我顾虑的吗?”

我鼓励他说:“虽然困难阻力很多,你可不能因此而气馁胆怯。你不是听见过西方福尔摩斯当初在侦破案件时,也有雷斯脱拉特之辈跟他作对吗?”

我的朋友微笑道:“老朋友,你也不必担忧,我不过说说而已。我决不是那种见难而退,临阵胆怯的人,自信还不至于如此!”他站起来在室内走来走去,两只手放在背后,目光看着地板,喃喃自语,仿佛自己在问自己,但是听不出究竟是说些什么。

我于是说道:“霍桑,看你自言自语,是不是你心中蕴藏着尚未宣布的东西?”

霍桑依旧在房间里踱步着,回答我道:“没有什么,我在研究那些脚印!”

我说道:“脚印?我本来就认为各种探案之中,脚印是十分重要,不可忽视,现在你……”

霍桑忽然停止踱方步,抬头说道:“你听,敲门进来的是什么人,是不是孙格恩?”

我有点奇怪,抬头倾听,果真有人谈话,拉开门,只见孙格恩手中拿着一封信,神色慌张,正伸手要敲我们书房的门。

第七章恫吓信

我瞧着格恩,不明白他的来意,就立刻请他到书房里来。格恩走进门,就直走到霍桑面前,双手握住带来的信,气急地说:“霍先生,这封信家父吩咐我转交给你。我们收到这封信后,全家都恐慌不安,现在已经请警察看守前后门,以防不测。”

霍桑立刻把信接过来,惊奇地说:“是谁写来的信,干嘛?”

格恩回答道:“江南燕写来的,你读了信中的内容可以明白,要警察看守实出无奈。”

我听到这里,真是觉得太意外。记得我们两人还测度过,这件案子不是真的江南燕所干,现在又有变化,那末刚才的推理岂不都是徒然,都是错误的了?

霍桑对信看了一眼,说道:“太出人意外!这封信是谁先拆读的?是警察局里的人?”

格恩说:“不是,信是家父拆开的。先生们离开才五分钟,邮差就送了这封信来。”

霍桑问:“警探还没有见到这信?”

格恩说:“见过。因为家父读了信后,惊慌失色,立刻把信送到警察局,并且要他们派人看守住宅。警察局本想把信保留作为证据。家父拒绝,认为必定要让先生知道,以便当作线索来侦查,因此命我晚上就送过来,希望你研究一下。”

霍桑点头,刚把信纸抽出来,格恩鞠了一躬就要告辞。

他说道:“请先生原谅,家父在等候,我必须立刻回家。不过有一件事,并不是太重要,但应该让先生知道。刚才据老荣报告,昨天晚上轿夫董三曾经到我家来过,方才警探查问时,一时忘记,未曾说明。”

霍桑忽然掀起盾毛,似有所获地问:“当真?轿夫为什么到府上去?什么时间?

你知道详细的情形吗?“

“老荣报告:在吃晚饭时,听说家父想出外看戏,因此告诉轿夫董三把轿子预备好。董三到我家,父亲改变主意要跟洪福一起步行到剧场。董三也就走了,大约在**点钟。”

“董三常在你家出入吗?”

“对,我父亲或姨妈出门,总是雇用他的轿子,因此彼此十分熟悉。”

“他家在什么地方?”

“十梓街七十三号,我家是六十五号,相隔很近。”

“抬轿子一定要两个人,还有一个同伴是谁?”

“他弟弟董四,他们兄弟二人有自备轿子,一向是被人雇用,以维持生活。”

“这两个人的外表形态怎样?能大略形容一点给我听?”

“董三身材很高,弟弟跟他差不多,但是不及哥哥胖,先生这样查问,是否另有见解?”

霍桑拿出笔记本,一边写一边说:“不是,侦探应该注意任何小节,细心调查有时能收触类旁通之益,要不怕麻烦才是。你能否耽搁一会儿,让我看这封信。”

格恩说道:“实在不能再留在这里,先生有什么高见,麻烦你再来舍间。家父要我特别向先生道歉,方才由于警探说话唐突欠礼,一时有点气恼,不曾向先生请教,明天请千万惠临!”

霍桑点头道:“可以,请转告令尊,不要过分担忧,明天早晨我一定再去问候!”

格恩愉快地应诺,鞠躬告退。我送他到门外,格恩就迅速走了。

这时候我头脑里的思想象万马飞奔,千头万绪。本来我私自想想霍桑的一切推理都合情合理,初以为守根看戏是临时决定,外贼未必知道,于是怀疑是屋内的人所干。现在忽然有个轿夫出场,董三知道守根出外看戏,消息外传并不奇怪。那末这件案子也应该注意到外贼,而不能完全注意住宅中的人了。看到霍桑听见格恩的报告,喜形于色,还小心记录在笔记本上,这一定和他的想法相附合。不过现在还有江南燕的来信,信中说些什么,虽还没有知道,当然与这件盗窃案有关系。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是不是互相附合?还是和我们以前所推测相矛盾?我一边思索,一边回进书房,看见霍桑正聚精会神地看信,仿佛有透视到信纸后面去的神气。

我问道:“霍桑,信上说些什么?你已获得什么破绽没有?”

霍桑抬起眼睛,说道:“没有。我想这家伙可能熟读《水浒传》!”

我不懂他说些什么,睁目对他看。霍桑把信笺交给我。我看信上字迹粗大而古怪,只有寥寥三四句话。写的是白话文:“珠宝暂借一用,你若追究,俺宝刀雪亮,决不饶你狗命!江南燕”

霍桑笑道:“这种语气,很象《水浒传》中一类人物的口气,我所说熟读《水浒传》,没有错吧!”

虽然霍桑在幽默地取笑,但我却严肃地说道:“不管怎样,你可应该彻底研究其中有什么含意?”

霍桑说:“别急,我当然会小心加以察验!”

“这封信是真是假?和你以前所说的是否附合?”

“现在不谈是否附合,看来字迹与墙上写的相同。”

“当真,是出于一个人的手笔?”

“一点没有错,有两点证明:一是焦木炭,信纸上所用同墙壁上写的相同。二是字迹,壁上字迹很古怪,现在信纸上的字一样古怪,虽然字体小一点,而且涂改过,这是预防被人侦查研究。我断定这是出于一个人的手笔。”

“照你所说,这封信也是假冒者所写而不是真的江南燕本人?”

“完全正确!”

“那末你能不能用这封信作为线索?”

霍桑沉思了一下说道:“对,我希望它能做我的线索。”

我问:“你能辨别笔迹?”

霍桑反问我:“你意思要我凭此笔迹作为线索?不是的,这可太困难。信中的字迹是有意写得怪样,可以借来掩饰,不容易对照。如果我对所有嫌疑的人物,都要他们写一张笔据,事实上也不可能办到。”

“那末你依靠什么呢?”

“现在很难说,请你原谅。”一回,他又说道,“假定我所料不错,这信笺或者是全件盗案的关键。不过现在我自己还不敢确信,不能告诉你。”

“能不能简略地讲一讲?”

霍桑并没有回答,翻来复去把信封小心地加以研究,不停地点头。“可以,我不妨将这信封分析解释一下。此信已经迟到。信封上一共有十一个字。右面地址‘十梓街六十五号’中间是收信人名‘孙守根启’,左边不留寄信人的名字。邮票一分,可知道是本地发出,而信封上有三个邮局的邮戳,甲乙丙三邮局,各不相同,这可以看得出信被耽搁迟寄的原因。一分邮票上面的是甲邮局,时间是八年三月二十五日七时,这信是今天早晨从甲邮局发出,本来最迟今天中午可以送到,照格恩报告,信是我们离开后送到,那末已在七点之后,推考它迟误的原因,先应该知道苏州城里邮局的区域,十梓街属于乙丙两邮局的共同区域,平桥中界,西面属乙邮局,东面属丙邮局,孙家本来属于丙区,但是当甲邮局分发信件时,搞错发到乙区邮局,乙区邮局没有办法投递,退回到甲区邮局,再从甲区改送到丙区,一来一往,耽误了时间,乙区邮局的邮戳是十一时,丙区邮局印章是十七时(就是五时,邮局时刻是照昼夜二十四小时计算,时刻在邮戳中间一格的左边),这是很明显的证据。”

我有点不耐烦问道:“你老兄对这信封研究得如此精细,对案件有什么补益?”

霍桑说道:“怎么没有补益?就从这样的分析已经知道这封信投寄的时间与地点。”

我问:“还有其他的线索没有?”

霍桑忽然站起来说道:“够了。到这里为止,我不想多说。”他一边说一边把信笺折起,放入信封,再夹在日记薄中,回头对我说:“包朗,今天我想早点睡,明天为这件事势必要辛苦一点,希望你也早点上床睡觉。”

霍桑说完,向我点点头离开书房。才几分钟,我听见他熟睡的鼾声已经从卧室里面传到外面来了。

第八章浴室中

我记录叙述到这里,盗案的一般情形已算全备,现在应该接近结束阶段了。但是里面情节太复杂,仿佛乱丝难理,读者也许嫌太琐碎,其中有几点原因,必须向读者表达清楚。我们中国人对于侦探学可以说还处在幼稚时期,还没有得到社会上的信任。我的朋友搞侦探事务还是初次尝试,想要探查**和挑剔细微的事,不免有很多顾忌,有时不能不转弯抹角,绕道周折,到后来就难免失之琐屑零乱。其次社会上阶级不整齐,查究根底,便产生许多纠纷。不怪读者觉得厌烦,我本人身处其中,也感觉到还不及西方侦探的直截了当,侦查起来何等痛快!

在我们探查盗案的第二天我醒得略迟一些,这是由于我隔晚想得太多,不能成眠,等到入梦,已经很迟。起身后,家里人告诉我霍桑已经出外,没有说出到什么地方去。就猜他一定已寻到线索,现在是跟着痕迹去追查探索。吃过早饭,我独自坐在书房里吸烟消遣,心中盼望霍桑回来报告好消息。可是等了好久,仍不见他归来,心中不觉有些焦急。我顺手拿起吴乡市报阅读。孙家的盗案,报上已有记载,不过还是深信是江南燕的作为,因此故意讲得十分危险。报载并没有特殊的见解,看过,我就把报纸放下。

我独自一个人感到静极,有点无聊,于是思维又活动起来。

我在想,根据霍桑的猜想,这次偷盗的主犯是个冒牌的“江南燕”,但是还没有完全得到结果,真假当然不知道。假定果真是冒充的,那末被嫌疑的人不只一个。

说是内贼,住宅里有四个仆役,都要注意,外贼是园丁、轿夫还有看庙人胡大所指的矮小男子,这些人全都在嫌疑的范围之内。依我个人看法,可能强盗从外面进来,不过有屋里的人作为引线,这样解释比较合乎情理。钟德侦探说过一句话,我完全同意,他说当盗贼翻箱倒柜时,房间里怎没有人发觉?守根的小妾,为什么躲在帐子里,不让别人见到一面?这一个关节值得深加研究,不可以轻易放过去。霍桑初起没有注意到这方面?当然最大的原因是怕主人守根生气,在顾忌的情况下,无形中限止了侦查的范围。凭这个理由,霍桑行动的艰难情形可想而知,要取得成功,自然并不容易。

中午过后,霍桑才踉跄匆忙地赶回家来,将帽子拿在手中,气喘流汗,神色十分疲劳。

我立刻站起来迎接,说道:“老兄,观察你的疲劳的神色,可知你一定是好一阵奔走。”

我边说话,边注意他的颜面,想预卜究竟这件事是否已经成功。我看他神气有点呆滞,紧闭着嘴,眼帘下垂,不象有好的预兆。霍桑脱下外衣,拉着椅子靠近窗口,整个身体就蜷曲在椅子里。

一会,他才开始说道:“奔波了半天,走了十里多路!”

我问道:“何以要走得那末远?有所收获吗?”

霍桑说道:“我还不知道究竟获得什么。不过我可饥饿得很。大概你己吃过了吧!”

我听到这里,自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没有等他,我说道:“抱歉我先吃了。

你何不先去洗个澡,回头再来吃饭。“

霍桑说道:“可以,实际上我浑身都是汗,很不舒服,吃过午饭后我也一定要洗澡的。”

霍桑吩咐女佣人先预备脸水,洗过脸就进午餐。看他胃口很好,一定是十分饥饿了。一会儿霍桑吃完饭,我本想问话,而霍桑早就看出我的神气,知道我的意图。

他先开口道:“你想知道今天早晨我做些什么?那末你跟我一起到‘玉润园’浴室去洗澡。一路上我再告诉你。你知道现在我流汗太多,衣衫都粘在皮肤上,实在受不了!”

每次我们去洗澡,都要更换衣着,现在不方便更换,所以我不想跟他一起去。

我说:“今天下午我还要到学校去。”

霍桑说道:“我知道,你三点钟要上课,现在才一点十分,不会误时的。”

我并不想去洗澡,但却急不可待地想知道他有什么获得。没有办法,只能答应一起去,于是改换衣着一起出去。霍桑方始把经过情况告诉我。

“今天大清早我就出去,先到孙家附近前后,详细检察了一会,一无所得。只瞧见前后门都有警察看守,仿佛真的在防备大强盗,看着觉得十分可笑。”

“他们仍以为是江南燕?你没有向他们说明呢?”

“没有,我还没有抓到真的强盗,又无证据,怎能急急乎随便说话呢?若是贸贸然随便讲,将来证明是错误的,岂不是自讨没趣,自取羞辱?我们干什么都要三思而后行,非审慎不可。”

“你的话有道理,后来呢?”

“我因找不到痕迹,便走到七十三号找董三这个人,但没有见到。”

“董三这个人的确应该注意,难道他一清早已经出去?”

“不是,我碰到他弟弟董四,他说他哥哥昨天没有回家,再查问,说到闾门去了,但不知道详细地址。我再到闾门,在回来的时候才到孙家去,这是昨天我答应他们的。”

“你去看守根,有什么报告没有?”

“没有,我去只是问一句话。”

“你去问什么话?”

霍桑目光注视地上,说话支吾象是不肯把事情都说出来,一会才说道:“没有重要的事,我只是问守根前夜看戏时,有没有吃些糖果零食。他回答我说没有。”

我被弄得有点莫名其妙,问道:“你这样的问句岂不显得突兀?你也有什么解释?”

霍桑有点不高兴,说道:“你为什么欢喜打碎砂锅问到底,问得这末多?今天我所做的事就是这些,请你不要多问,玉润园不是就在前面啊?”

我保持沉默不再多问,但心中充满了狐疑,实在感到不愉快。到了浴室,直接走进官房。这时候苏州的盆汤浴室,还是老规距,分官房,暖房,客房三种等级。

因为时间还早,所以洗澡的客人不多。霍桑立刻脱衣去洗,我也跟在他后面。约十分钟,浴罢走出浴室,霍桑神采焕发,精神也比刚才振作,他跟侍候的浴室服务人员絮絮谈话,谈锋很键。看他的神气,这次来洗浴目的是在探听什么,因为我听见他在盘问侍者。

这时候,忽然另有一个浴客走近我们,出声招呼。我回头,原来是孙家的跟班洪福。霍桑看见,脸面有点泛红,似乎完全出乎意外,谈锋立刻改变。我知道霍桑对他,隐隐看作是他的对手。他正好今天在这里采访一些消息,忽然受到阻碍,心中当然不乐意。他的脸容立刻改变,含笑请洪福坐在他身旁。洪福答应就解开棕色的皮袍,坐在霍桑的下一只座位上。

洪福问我朋友道:“先生侦探这件案子,想来已经胸有成竹,可以知道一些大略的情况吗?”

霍桑脸色微红,期期艾艾地说:“我本来不知道,昨天被朋友拉去,所以观察了一下,开始并不想任担侦缉的任务。不过我听说你一向是机警异常,现在受到主人委托,必定有独到的见解,我十分愿意向你请教,以补愚见。”

霍桑说出了这些恭维的话后,洪福面露笑容,脸上原有的骄傲的神气就收敛起来。

洪福说道:“先生,你太谦虚,如果不弃,我们各抒所见互相切磋,你看怎样?”

我大为高兴。洪福有侦探头脑,本来早有所闻,现在听他的谈话,不知道踉霍桑的见解有没有相附合的地方?

霍桑答应道:“这样也好,照我看来,这件案子相当棘手。”

洪福赶快问道:“的确是很棘手,就是不知道先生所指的是哪一方面?”

霍桑慢慢地说:“这样有名的大强盗,岂是容易缉捕?”

洪福忽然冷淡地说:“先生也认为这件案子的主盗是江南燕?”

我大为惊奇,霍桑也脸色改变,目不转瞬地看住洪福不动。

霍桑低声答道:“警察局里的人不都是这样说吗?”

洪福微笑说道:“这辈警察局里的人我们也不必再去责怪他们了。然而我们要获得真相,岂能盲从?我倒认为这个强盗不是江南燕。”

霍桑惊骇地问:“当真?……喔喔,不错,这固然可疑,然而你根据哪一点相信他不是江南燕?”

洪福说道:“最初我看到脚印,即起疑惑。脚印是从后门进来,直到卧室,看不出有停顿或者踌躇的迹象,似乎是熟门熟路的人。若是外面来的盗贼,就做不到这样,因此难保没有人假冒,这是第一点。至于第二点,观察那一封恐吓信,更加可以证明了。我知道江南燕是个不平凡的大强盗,犯案之后有意留下名字,表示他的勇敢,不怕被人逮捕。现在信中的意思,又象怕主人追究,故意加以威吓,既然怕被缉捕,又何必留名?留下名字却又怕人迫踪,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只要注意这两点,我断定强盗不是江南燕。”

第九章一缕黑丝

洪福的话,句句有理中听,尤其能说出霍桑未曾说出的话,使我钦佩不已。心中想霍桑为什么这样不幸,初次对付这件盗案,就碰到这样的强劲的对手!难怪他心中有顾虑,怕受到牵制。现在仿佛是两雄在一起鞭马骋驰,谁都想争先,纵然霍桑占了优势,但是要想独占整头,恐怕做不到,是不可期望的了。这对霍桑来说岂不是大大的不幸吗?

我边思索,边用目光斜视他们两人。霍桑的脸色大变,目光凝视在地上,搓着双手,还听见指节的弯曲声,一会又用手抚摸着下颏沉思,那沮丧失望的脸色,一望而知。洪福却是满脸得意,一胜一负,似乎早已定局。我看在眼里,实在觉得不安。

隔了一会,霍桑缓缓地说道:“你的高见确是附合情理,我十分佩服你的才艺。

我羡慕你的机警,确实名不虚传。“

洪福露出得意的表情,说道:“这不过是我的推想而已,先生不要过奖。那末先生你有何高见?”

“我的意见与你相同,偷盗不是外贼。”

“那末,有什么证据没有?”

“我曾搜寻了一下,暂时还没有获得。”

洪福笑道:“可是我已获得一些证据了。”

霍桑正色道:“当真?你获得什么证物?”

“我得到一双破旧缎面皮底鞋,鞋子长六寸,跟地上的脚印比较,完全吻合,鞋子似乎是属于偷盗的人。”

“呀!获得这件东西,就可以追踪捕缉盗贼了,你在哪里得到的?”

“我在杂草堆里找到的。”

“乱草中?是不是后门出去的乱草?”

“不是,庙堂后面也是野草满地。”

“那末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吃过午饭以后。看来强盗带了赃物逃逸,却丢掉这双鞋子免得被查出来。”

霍桑沉思了一下,说道:“我有点糊涂了,因为没有看见。你也能识辨那双鞋子?”

“我知道,因为这是我主人的东西!”

霍桑大惊,转动着灼灼的目光,闭口不说话。我当然也是非常诧异。

洪福又说道:“先生是在奇怪我这样的说法吗?这双鞋子当初是我主人穿的,但等到破旧,就换了个鞋主,一切就当别论了。”

霍桑说道:“你主人把旧鞋送给了什么人?”

“送给冯二,就是最近被歇辞的园丁冯二。冯二身材矮小,主人的鞋子他正可以穿。每逢主人有旧鞋,总是送给冯二的。”

“这样说来冯二是盗案的主犯?”

“很难说,但是看情势,可能象先生所说,他是主犯。这个人平时行为恶劣,嗜赌如命,债负很多,债主经常催逼上门,为了这个缘故,主人生气,就把他辞退赶出了家门。”

“这一点很可疑。你对冯二还找到其他的证据吗?”

“我曾听说,主人把他驱逐之后,他暂时住到轿夫董三兄弟的家中。案子发生前一日,看庙人胡大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在巷口徘徊,虽然没有看见他的相貌,不过从外表看去,很象冯二。”

霍桑想了一下问道:“我想冯二与董三相识,这中间大有关系,你以为怎样?”

说完话,霍桑的目光注视着洪福,神气象等对方给予嘉奖。

洪福点头说道:“一点不错,前天晚上我伴主人出去看戏的事,董三当然知道。

谁知道那时候冯二不预伏在他的家里?偶然得到主人出外的消息,就乘机潜来盗窃。

所以我很怀疑!“

霍桑点点头,忽然问道:“冯二识字吗?”

洪福说:“不但识字,而且还会书写算帐。”

霍桑说道:“这就对了,这人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洪福听到这里,忽然微笑不答,之后又说道:“我不知道。”

霍桑立刻说道:“难道你怕我抢夺你的功劳?错了。我不是职业性的侦探,而且也不会如此卑鄙,作此丑行。你说出来,绝对没有妨害。”

洪福立刻说道:“我不是疑心先生要夺功,实在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因此,该如何进行,还未曾有打算。不过有一件事要忠告先生,先生既然知道强盗不是江南燕,应该明确告诉警察局,撤去防守的警察,不要徒劳无益,这样反而使盗贼在后面窃笑。这也可以使这批警探们增加些经验。”

霍桑道:“这件事你尽可以办到,根本不需要我。”

洪福说道:“我区区小人,哪能及得上先生,我去讲反被他们驳斥。昨天警探还向我主人查询两位是什么人。主人说先生有东方福尔摩斯的声誉,他们听到后十分仰慕。如果先生现在指出他们的错误,我相信钟警探一定从命。”

霍桑有点羞涩地说道:“我生性迟饨,却负有这样的虚名,真是惭愧之至。”

霍桑说完,斜视洪福,洪福低头,脸上还留着一丝笑痕,一边解开黑绸的棉袄长裤,准备去洗澡。于是出现片刻沉默,我看到这样的场面,实在觉得难堪,但是也无法可施。

一会我对霍桑说道:“已是两点三刻了,我要到学校去,你回家吗?”

霍桑本来有点进退两难,听见我的话,仿佛获得皇帝的谕旨一般,立刻起立整衣,向洪福道别。离开浴室,我直接去学校上课,霍桑说再要去孙家走一次,还不想回家。因此我们分道各走各的路。

一小时后,我教完课回到家,看见霍桑已先回去,一个人斜坐在椅子里,两只手扶着头,好象在打瞌睡。我进去时,霍桑依旧不声不动,似乎没有觉察。

我呼叫道:“霍桑,你因疲倦在作小休?”

霍桑听见我的叫声才抬起头来。我对他一瞧,不禁吓了一跳,他的脸色深沉而带呆滞,目光现出十分懊丧,和平日的状态完全不同。

霍桑说道“我不是疲倦小睡,我在深思。”

我说道:“我看你的神色,知道你在深思。刚才你看到守根没有?”

“没有。”

“为什么?难道他出去了?”

“不是,我没有进去看他。”

“那末你再去干吗?为什么这样忧闷?”

“我去观察孙家的后面,想证明一件事,但完全超出我的推测,所以有点忧闷。”

“你想证明什么事?”

“请你现在不要查问,今日我有点被搞得糊涂。现在我被困在疑阵中呀。”

霍桑说完,又把头低下去,似乎不喜欢我进一步地查问。我的朋友有一种特别的性格,做一件事,如果还未成功,他往往保守秘密,不肯宣布,多问反惹他不高兴。我试过几次,完全了解他,因此不敢多问以免影响他的思路。

于是我转移话题,问道:“你觉得洪福怎样,有什么评价?”

霍桑说道:“这个人很聪明,非庸碌之辈。”

“他述说的一切是不是合乎情理?”

“我对他还佩服。”

“照你的测度,跟他一起处理这件盗案,你能胜过他吗?”

霍桑突然张大了眼睛对我看,声色俱厉地说:“我正在苦思冥想,我如何说的胜过他的策略,不然,无论是否我名誉扫地,你也一样为我而蒙受羞惭。难道你忍心见我狼狈失败吗?”

我说道:“当然我不愿意你失败。所以我的意思要先下手为强,不可失掉时机。

我有什么地方可以效力?“

霍桑微微有点生气,说道:“多谢!只要你不多说话,保持静默,不多噜嗦。

让我安宁片刻,就谢谢你了。“

我听到这里,立刻离开书房,不敢再发问,自讨没趣。虽然如此,心下仍是惴惴不安,为我的朋友侦查这件盗案的成败而担心。想到洪福所讲的,似乎他很有把握,不难抓到真的强盗。而霍桑至今还在苦苦思索,还没有得到线索,相互比较差得太远。假使不幸洪福抢先,霍桑失败,这岂止是白白辛苦,白花心思,还要蒙受羞惭,真是不堪设想。我的朋友一向好胜,他做事,总是争先而不甘落后。要是洪福获胜,第一次尝试就告失败,他既羞又怒的心情可想而知。我实在不忍再想象下去。

这天傍晚时分,霍桑独自留在书房中,不许人进去。我听见他在里面有时高声唱歌,歌声粗糙很不和谐,看来借此发泄心中的郁悒,有时又在拉小提琴,可是琴声却抑扬顿挫十分悦耳。霍桑喜爱音乐,不论中西乐器,象钢琴,黑管,甚至中国的洞萧都欢喜学一点,但并不是他的专长。他最擅长就是拉提琴,认为声音幽雅,别有一番音致,不象其他的乐器喧闹刺耳,所以他提琴奏得最好。但并非经常拉奏,当他觉得郁悒无聊时,就拿出来自我消遣一番。今天又在奏琴可以知道他心情不佳,思虑之深必须用提琴来自慰。良久,霍桑停止歌唱,独自从书房里出来,不告而别。

我私自揣度,一定是他心中有郁结,此刻可能到城墙上去散散心。

差不多到晚饭时分,霍桑才回家,我观察他的脸面,似乎还没有好消息,我心中极不安,又不敢开口询问。大家就座吃晚饭,他的食量锐减,吃不多就停止。吃完后,我们面面相觑地坐着,大家抽着烟保持沉默。我看着他凄凄然表情,正想找个适当的字句安慰他。霍桑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若有所悟。一会他戴帽披上衣服,并从怀中取出电筒放在包囊中。又对我说道,“包朗,我突然有个想法,一定要出去验证一下,成败在此一行,请稍候。”说完就匆匆大踏步出去。我听他这么说大为高兴,看情形他有了转机,可能成功。成败关键就在此一举。但愿他这一次去有所收获,能够成功。实在讲,我脑海中不敢存有“失败”这个念头。大约一小时后,霍桑才回家。我赶忙迎上前去,急不待发地问他:“事情如何?可以成功吗?”

“大致差不多,不过还有一点,须要研究一番。请你暂时忍耐,明天早晨我一定告诉你。”

“能不能告诉我,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获得些什么东西?”

初起他有些为难,之后允许我的请求,才从内衣的口袋里拿出两个小纸包,先慢慢拆来其中的一个,动作十分郑重。

他说道:“包朗,你来看,我今夜所获得的关键证据,就是这件东西。”

我偷偷地看这张纸,空无所有,还以为他有意眼我开玩笑,但再注意审察,方始发现纸中好象有一条黑线。噢,原来是一根黑色的细丝!

第十章揭发

我初看到这一根黑丝,深觉诧异。这样一根黑丝,究竟有什么玄妙,而霍桑要把它看作稀世珍宝一般,且指为关键?因为他让我看过之后,立刻包好,小心翼翼地藏在小册子里,怕被别人偷去。霍桑对我点点头,不等我询问,就走进卧室去了。

我心中虽然有怀疑,形势又不容我查问,只能忍耐一夜,等明天早晨再问个究竟。

次日早晨,我刚洗脸,忽然听到霍桑在隔壁一间大声叫我。

“包朗,赶快来看,我捉到了盗贼!”

我听到他大呼,大为惊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我走进去一看,只见霍桑立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两个小白纸包,用放大镜在查看着。霍桑看见我进去,把纸包放在书桌上,神气十分快乐。

“包朗,我找到盗贼了,总算幸运之至!”

我半信半疑地问道:“你确实找到了?”

霍桑说道:“一点没有错,我为什么要欺骗你!”又指着书桌上的白纸说道:“这就是我找到的贼证。你细细看一下。”

我看桌上有两张纸,一张纸上就是昨夜我看见的黑丝,另一张纸中间有一些粉末,是深褐色的,还夹杂一些红紫的颜色,但说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我问道:“你今天天亮时出去过?”

霍桑说道:“没有,我起身不久,还没有出过大门,这两样东西都是昨天晚上获得的。”

“那末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那时分我还不能确实相信,直到今天早晨,才证明没有错误。”

“果真没有错误吗?只有这两样小东西,能足够作为捉贼的证据?我可不敢相信。”

“其中大有奥妙,你因为不明白情形,当然不会知道,其实,我不仅知道盗贼,就是他所偷的首饰珠宝,我也已经找到,而且是全部,不少一件。你听到这里,不会诧异我这样的说法罢?”

我当然瞠目不知所以,十分惊讶,一时无话可答,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吧,可是他的神气十分严肃,语气中藏不住喜悦的声调。况且局势发展到这个地步,开玩笑没有什么好处。如果说是有意拿人取笑嘲弄,这充分显得他愚蠢无能。如果一切都是真情,那末睡一夜的功劳,竟能把强盗珠宝一起查获,他有什么神通能做到这一点?这很难使人信服。

霍桑看我脸色,已了解到我的想法。他说道“老兄,你还在怀疑我的话吗?其实这件事的成功失败,对我的名誉太重要了。如果我跟你说谎,又有什么好处?请你不必疑惑,等一回贼赃俱获,你也有一份光荣呀!”

我方始真的觉得愉快,说道:“你的话果然可信,我应该恭贺你。你怎能抓到贼盗?首饰赃物在什么地方?至今我还是莫名其妙。你既然已获得它的踪迹,何不立刻去取来,免得节外生枝。”

霍桑点道:“我要得到的贼赃已经有警察在看守着,十分安全妥当。”

我听后更加诧异,极不明白其中的奥妙,正想查问,忽然女仆走进客室报告有客人来。我正走出去,除见两个客人已走进客室,一人就是昨天在孙家见面的钟德探长,另外一个不相识,从外表看可能也是警察局中的人员。我大为奇怪,起初不明白他们的来意。霍桑这时也从书室中走出来,问清客人的姓名,方知另一人是警区的区长,名叫顾辅臣。两人之所以来我家,是因为得到洪福的报告,声称窃贼并非江南燕本人,已经探得另外的主犯人物,他吩咐,撤去看守的警察。区长不相信,所以来请教霍桑,要证实此话当真否。

顾区长对我的朋友说道:“洪福所说的话,似乎有根有据,但我还不敢相信,他又推举先生为证明,说先生赞成,因此冒昧拜访,请指示该怎样办?洪福的话果然可信,靠得住吗?”

霍桑微笑说道:“洪福的话没有错,这件盗案不是江南燕干的,如今他既然要求撤去看守的警士,照办就是了。”

钟侦探插口道:“然而他还说已经找到另外一个主犯,这一点可以相信吗?”

霍桑突然说道:“他告诉先生已经获得主犯吗?”

钟德说道:“虽然没有说已经抓到,但是他自己认为确有把握。”

霍桑忽然对我笑道:“你可以放心,我先已下手,大致不会被别人占先,你可不必再担忧危惧!”回头对两位客人说道:“实在告诉你后,这件案子虽然十分神秘,但是快要得到解决。你们不妨先撤销看守的警士,等一回案情大白后,你们可以安然报功了!”说完就起身送客。

两位客人听完霍桑的话,半信半疑,又不便赖着不走,因此只能勉强离去。

霍桑推推我的肩头,说道:“包朗,我们先吃早饭,饭后你可以帮助我破案,猜想你一定高兴去吧!”

我十分快乐,满口答应帮他去破案,于是立刻吃早饭。将要吃完,格恩忽然进来,说他父亲约霍桑去商量一件事。

霍桑立刻中止早餐,说道:“可以,可以,包朗,你吃饱了没有?我们立刻动身。”

我答应,整一整衣服随着出去。快到孙家,霍桑忽然闪到后巷,再折回来。霍桑附着我的耳朵说道:“后门的警察果然被撤走了!”

我们一起走进孙家,守根在客厅迎接。霍桑上前与守根敷衍了几句,含笑问道:“嫂夫人病好一点吗?已恢复健康没有?”

守根看着霍桑的脸面,说道:“谢谢先生,她已好多。我请先生来是想请问一件事。据洪福讲,经调查偷盗人并非真的江南燕,因此已经撤散了守警,先生你觉得这样处理妥当吗?”

霍桑立刻说道:“妥当,我已经另外获得一个盗贼,的确不是江南燕。”

守根惊呼道:“当真?先生果然已经抓得那盗贼了吗?”

霍桑点点头。“没有错,不过现在还不能宣布谁是盗贼。洪福在吗?”

守根说道:“他侦查了两天,报告说已经有线索,现在警察既然已经撤去,他又出去秘密查访,我正在等他的回音。”

孙守根说完,抬头向外看:“呀,洪福来了,是否已经获得消息?”

我们回头一看,果真洪福踉跄地从外边进来。霍桑迅速走出去,跟一小僮在低声地说话,然后再回来。洪福走近后,立刻报告:“恰如主人所说,我碰到一位朋友,刚从上海回来。他说前天十点半,在火车站遇到冯二,下车时手臂里夹了一个小包裹,形色十分匆促,这情形和我所说的,证明完全吻合。”

守根急急问:“那末你果真怀疑冯二是主犯!”

洪福心高气傲地说道:“一点也没有错,想一想案子发生前一天,胡大看见他鬼鬼祟祟地在巷口徘徊,现在又有人在上海火车站碰到他,以时间推测,他偷窃后,躲藏了一夜,次日早晨乘第二班早车去上海,从时间判断,相当合拍。他乘虚偷偷进来一定是董三告诉他。现在董三否认抵赖,如果把冯二抓回来,一定当面可以对质。因此我意思立刻派人到上海去抓捕,乘他不备,一定可以把首饰珠宝完全找回来。否则让他逃遁太远,就措手不及了。”

守根不停地点头,缓缓地说:“你说,谁能赶到上海去抓捕?”

洪福立刻说道:“如果主人相信我,我愿意走一趟,因为冯二在上海的朋友们我都认识,侦查他的行踪可能比别人容易得多。”

守根听到这里,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霍桑,说道:“虽然如此,记得先生刚才说过,也已获得主犯了。”

霍桑振作一下,响亮地说道:“没有错,我不但找到主犯而且连赃物也一起有了。”

守根更加惊愕地问:“先生不,是开玩笑吧!”

“这是什么事件?我能开玩笑?”

“那末先生所指的贼,跟洪福所说是同一个人吗?还是别的人……?”

霍桑说道:“不是,不是,完全不是。我所指的贼,从犯案到现在一直留在苏州,没有到上海去过。”

“人在哪里?”

“就在这屋子里!”

守根立刻变了脸色,咬着嘴唇,洪福也一样神情惊愕,目光灼灼地射向我的朋友。

守根发抖地问:“奇怪,这件案子难道真是屋子里的人干的?”

霍桑说道:“对,一点不错。”

“唉,他究竟是谁?”

“先生真的要我宣布姓名?那末请原谅我的唐突!”

守根脸色灰白,双腿发抖,用手把持着大椅子以支持身体。我此时也有些揣揣不安。谁是窃贼?我曾经疑惑是守根的姨太自己偷的,会不会真的被我猜中?

守根忽然鼓足了勇气,挺直了身体,说道:“霍先生,如果事情确实,请你宣布出来!”

霍桑对我看了一眼,拉起嗓音,说道:“好,我现在宣布此人的姓名。偷盗你的珍珠首饰的人就是你的亲信洪福!”

第十一章擒贼

霍桑的话刚说完,洪福凶猛地跳起来,伸出拳头向霍桑击来。霍桑手疾眼快,且有防备,立刻跳起来躲避。等到他第二拳伸出来时,我立刻上前相助。我过去学过拳击,两只手臂强壮有力。我一个箭步上去,捉住洪福的手臂,觉得他力气悍猛,可是他一下子变得镇静,不再想斗争下去。

洪福怒目盯住着霍桑,说道:“我与你有什么怨仇,要信口诬陷好人?”

守根在旁观看,神色逐渐安宁下来,似乎不相信霍桑的说话,口气严厉地对我的朋友说道:“先生说话负责。洪福跟随我已经七年,未曾有过错事。今天先生独断指控他是贼,至少也应该拿出证据。否则,他虽是佣人,我可不许人无缘无故地侮辱他,”

霍桑十分镇静,微笑答道:“对,话不错,先生要证据,容易得很。”说完放眼门外,点头高声呼叫:“巧得很,钟君,你来得好,你可以来捉贼了。”

这时警探钟德带着两个警察,跟着小童走进来,听到霍桑的话,半信半疑,有点犹豫。

钟德期期艾艾地说:“先生叫我们捉贼,有证据没有?”

守根也大声说道:“没有证据,怎么可以逮捕他,希望你不要鲁莽。”

霍桑愤怒地说:“钟德先生,请你把这盗贼缚绑起来,如有错失,我以名誉担保。”

洪福再想挥拳用武,钟德才上前把他抓住。洪福不能动弹,但嘴里却在臭骂不休。

“胡作乱为的人,你诬告我为贼,我一定要拔掉你的舌头。”

霍桑也气愤地责骂道:“贼人,闭口!你认为我没有看透你的秘密,还想狡猾地掩遮过去?你听住!我要当众揭穿你的罪恶勾当,你蓄意想偷窃你的主人的财物,已经很久,现在乘江南燕窃案发生,想加以利用。那天晚上你陪伴主人去看戏,到达剧场,你就偷偷回家,用尖锐的利锥把门撬破,偷得珠宝之后,有意在墙上留名,然后把珠宝首饰藏在一个地方,又回到剧场,同时把预先写好的冒名恫吓信投在邮箱里。这一举动想欺骗愚蠢的人,叫人相信这是江南燕干的。这样就可以逃避罪责。

没有想到,你在设计时,没有考虑周到,所谓‘百密一疏’,结果反而弄巧成拙。

江南燕这个人机警灵敏,动作迅速,不是一般的强盗所能比拟,作案后再留下名字,就是效仿旧小说中的大侠盗,表示他无所惧怕。至于寄信阻止别人捕缉,举动绝然不同,路径恰好相反,跟真的江南燕的行径完全相矛盾,事后,你发觉计划不够周密,懊悔失策,然而恫吓信已经寄出,驰马难迫,挽回乏术,于是实行第二步计划,把罪名归到园丁冯二身上。“

“你在偷窃之前,早就设计好两种策略,目的是为自己卸罪,一箭双雕,用心的狡猾恶毒,无人可及。当你去戏院之前,就已经把一双旧鞋留在后门的泥潭中,以备临时应用,等到你破后门进去时,就拖着这双旧鞋,掩遮你自己的脚印。这双鞋是冯二的东西,不过他也早已丢弃不用,被你偷出来借用,可以将罪名移到别人身上。等到你的阴谋得逞,就再把鞋子藏匿起来。可是没有想到你的第一个计划失着,自己又怕坏事露出马脚,于是就用鞋子作证据,移罪在冯二身上。移花接木,我不能不佩服你的诡诈欺骗的本领,谁知道一切都是白费心机,最终被我完全揭穿你的奸诈!”

洪福面包象死灰,两只眼珠几乎要夺眶而出。因为他被钟德用力扭住,不能有什么举动,只是嘴里恶毒地在咒诅。

孙守根的神气十分懊丧,低声说道:“唉,这件事真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先生数算他的罪恶,仿佛亲眼目睹,谅必一定有确实证据吧!”

霍桑看住对方的脸,冷冷地说道:“奇怪,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仍不相信我的话句句真实?你过分溺爱他了。不过我立刻可以把证据拿出来,因为最使人信服的证据,应该是全部赃物。让我先把先生的珍珠首饰完璧归赵如何?”因此招呼站在身旁的警察:“你有猱升攀高的本领吗?”

那警察点点头。

霍桑说道:“很好,孙先生,请你跟这位警士一起去拿赃物,地点就在后门对面蛇神庙前靠左旁那根旗杆的木斗里面。照我测度,这个盗贼把赃物放在斗里,至今还未移动过,我保证全部赃物都在里面一件也没有缺少。”

霍桑说完,立刻吩咐守根带领警察出去,再向洪福看了一眼。洪福低下头不说一句话,自知失败,因为霍桑每一句话都说在他的心坎上,他身体被抓住,没有办法反抗,只得低头认罪。

一会,警士回来,守根挟着一个黑色小包跟随他的后面进来,步伐不稳,脸色灰白,心中十分惊慌。

守根战栗地说道:“先生实在是神技妙算,能为我破案,所有失掉的珠宝首饰都在这里,真叫人疑惑自己还在梦里一般呀!”

孙守根一边说一边把黑包解开,珍珠弱翠钻戒等都在里面,闪烁耀眼,完好无损。另外还有一把尖利的改锥,一大卷纸加上一小瓶药末。

霍桑把包裹的黑布反复观察,说道:“这是盗贼的东西,虽没有标记,佣人们一定可以辨认。现在还有两件证据,可以当众公布。”他看着钟德说:“暂时请你脱下他的皮袍。”

钟德照吩咐在另一个警士的协助下把洪福身上的皮袍脱下来。

霍桑指示守根说道:“请你看他的黑色绸袄,前襟还有灰迹!这灰迹就是庙前旗杆上的灰。他去藏匿赃物时,把外面皮袍脱掉,在木头上爬上爬下,以致衣襟上染了许多灰迹,虽然揩擦,但灰尘进入绸袄前襟的纹路里面,不易全都拍掉,他当初并不解意,现在请看这些灰尘,这是昨天我在木头上特地刮下来的,两者比较,完全一样。同时我在木头上获得一条黑丝,是从他的短袄上被钩下来的。请看这二件证据,应该相信我不是空口说白话,空中楼阁而已。”说完,他从里面口袋拿出两个白色纸包。展示灰尘和黑丝。守根和钟德看过,不禁暗暗惊叹,连连称赞。

霍桑接着说:“窃贼初认为,把赃物留在木斗中,让别人怀疑是江南燕玩的把戏,自以为是万全之计,后来孙先生收到恐吓信,要警察看守前后门,木斗在望而他无法下手只能望洋兴叹。于是变更计谋,诬告园丁。现在撤去看首的警察,他又自告愿意到上海去缉贼,正可以借机脱身,并准备在今天晚上去把赃物取出来。三四天后他就可以安然回家,虚作报告,推说抓不到贼,先生当然不会疑惑,他也绝对没有责任,设计谋算得如此详细周密,可说没有第二个人了。”

守根伤心地叹气:“唉,人心难测到这种地步,这人来家多年,没有过错,我对待他也不薄,想不到今日有此结局,今后我不敢再信任什么人了。”

霍桑说:“我想先生做官多年,见识广博,何以看得如此狭小?我听说古时燕赵民风一向敦厚,现在却完全相反,一般京都的风气,礼多而多半虚伪,大家趋向浮夸,民众也习惯于诡诈狡猾。我曾听朋友说,大凡京都天津一带的仆役很难使唤差遣,这些人表面驯良而心地险恶,往往故意施展狡绘,先骗取主人的欢心,一旦得到主人的信任,就胡作非为。现在观察洪福的处心积虑,当然有他的企图,假定这一次他幸运得逞,你当然仍会把他看作心腹知己。只要看你刚才袒护他的神情,就可见一斑了。你说,他是不是把你玩了?”

霍桑说得起劲,钟德听得出神,他手虽抓住囚犯,但是未给他上手铐。正在此时,洪福突然争脱钟德的手,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匕首迅速地向霍桑扑过去,象一头发疯的狮子。他的动作敏捷,当时形势实在险恶,如果这时分霍桑没有防备,一定会遭受伤害。幸亏霍桑矫捷,腾身闪避,同时挥拳猛击匕首,匕首没有刺中身体,可是手腕受到了伤害,霍桑怒极,用脚狠狠踢去,正中洪福的臀部,差一点把他跌倒,洪福还想举起手臂回击,钟德和守根同时呼叫起来。我从后面猛击洪福的头颅。

洪福受击,略作停顿,霍桑乘机夺走洪福手中的匕首,将它丢在客厅的角落里,一旦用力击打他的胸部,我也一拳打过去,最后洪福就扑倒在地。这时分,旁观的两个警士看见窃贼倒地,匕首丢掉,已无危险,使争相上前擒捕洪福。

钟德抖缩地走到前面,说道:“先生伤得厉害吗?这都是我的罪过!”

霍桑手臂上的鲜血,直流不止,立刻自己拿出手巾包扎起来。

霍桑松一口气,说道:“伤得不厉害,你把他加上手铐送到警察局里去,现在证据齐全,盗窃之罪,可以定案了。”

第十二章意外之简

霍桑捕贼受伤,实际上手腕伤得很厉害,于是到医院诊治。医生认为流血太多,必须住院静养两天,因此就留在医院里面。他住院第一天便发高热,我十分焦急。

第二天热度退一些,但是神智还不清楚。当我和孙守根还有钟德一起到医院去探望他时,医生只准许一个人进去,并且禁止谈话。第三天我去探望,他的热度已退尽,精神比前两天好得多,不过身体还是软弱无力,他依旧留在医院休养。那天钟德又去探望,还带了报纸去。

钟德对霍桑说道:“破获这件案子,我侥幸受到上司的奖赏,这实在是先生所赐的。我不敢功劳自居,已经把实情报告长宫,长官深深敬佩先生的神技谋略,嘱我千万要转达他的敬意。将来有什么事,还要请教借重。今天各报章也都称赞先生,认为是奇迹。先生读后,也可以一笑了!”

我翻开报纸阅读。报上用特大号铅字为标题,大加赞赏,对我的朋友霍桑极尽褒奖之能事。他读完报纸,禁不住微笑起来。

钟德说道:“观察案子的全部过程,可算得变幻复杂。主犯作案布置得很周密,令人难以推测,先生着眼在哪一点上面,才找出主犯?其中详情,一定十分动听。

如能不吝指教,增广我们的见识,我一定感激万分!“

霍桑允许等他的伤口痊愈,回家之后,再把案情解释分析给他听。我当然也十分高兴,希望他早日痊愈,可以知道全部案件的详情。其实我本人比钟德还要心急,若不是因为霍桑受伤,早就开口要求了。

第五天早晨,霍桑伤口痊愈,健康恢复,于是出院,回到家后,我当然不能再忍耐下去,不等钟德来家,先怂恿我的朋友,把全部案情讲出来。霍桑答应,于是有条理地把案情讲出来。

他说道:“过去我常常对你讲,我们对付一件案子,最重要的是随机应变,不可拘束。说到脚印,如果可作为凭据的最好,不能就改变方法,另外找线索,绝对不可墨守成规。这次案件的关键是后门外的脚印,我不敢忽略,脚印是从后门进来,直到卧室,丝毫没有失误走错的样子,料想窃贼完全熟悉屋子里的各房间的位置,而不是外面来的陌生人。后来洪福改变计划用它来证实,实际上他自己也知道失策了。”

“我再观察他进来后,直接走向第二幢近床边的箱柜,这柜上的一只箱子就是藏着珍珠首饰。照情理看,贼人进来,必定先从靠近门道的第一幢箱柜,而现在不然,他明明知道第二幢箱子里藏有珍宝。可见这贼不但知道屋内情形,还知道珍宝藏在哪一幢箱子里。没有疑问,贼是住宅中和主人比较亲近的人,决不是外来的陌生人。即使窃贼碰巧得到珍宝,理应立刻逃遁,为什么他也翻动其它的箱子,弄得衣服狼藉满地,连最下面的一只箱子都翻动过,却没有偷去任何东西,这是他故意布置疑阵,使人相信,窃贼为找珍宝,才搞得这样乱七八糟。”

“当时我获得脚印后,知道它有关系,因此细加观察。脚印不超过六寸长,穿鞋人一定矮小,但是脚印前半段极清楚,后半段就模糊,几乎看不出来,这人行路时一定是颠起脚尖,脚跟没有着地,再测度两脚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一尺六七寸左右,起初我不明白,后来把其他的痕迹对照起来,才开始清楚。知道窃贼一定是躯干魁梧高大,他要移罪到别人,故意穿小尺寸的鞋子,而自己脚大穿不进去,又怕声音,于是用脚尖套进鞋子,虽然是抬着脚后跟走,因为个子高大,每步的距离竟在一尺六七寸以上。矮小的人,平常每走一步距离最多是一尺六七寸,如果用脚尖走,距离一定还要缩短。依此推测,窃贼显然不是江南燕,而是有人冒名顶替。”

我说道:“这样看来,脚印有时也足以作为破案的依据。假定他审慎行事,更进一步,什么痕迹也不留,那末侦探对此就感到棘手了,我不知道何以他会这样愚蠢?”

霍桑用讥讽的口吻笑道:“你也太老实!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啊?要知道他这个人十分狡猾,他所以如此行动,是想一箭双雕。开始他本想用江南燕的名字来掩饰自己,但后来想想还不够妥善,因此再制造假迹象,把冯二的鞋子找出来,故意留下脚印,作为第二步的卸罪的方法。不然,你以为黑夜走到后门小巷,失误踏入泥水潭,而留下脚印,洪福是蠢如猪驴,你也未免观察欠周。你应该看到泥沟是沿墙脚,不是到小巷所必经之路,绝对没有误入的可能,即使不小心踏进泥潭,鞋子稍微受湿,走进屋子,一会儿就干,不可能还看得出离开屋子的脚印。我察看这种情形,进和出十分明显,仿佛鞋子曾经在泥潭里浸湿很久。于是我推测他是预先把鞋子藏在泥水中的,这不是无稽之谈啊!”

霍桑休息一下,疑神静听,接着拿出纸烟吸着,神色很得意。

之后,他继续说道:“从上面几点可见,我已经有了线索,知道盗贼一定是屋子里的人,或者是熟悉屋子内情的人,此人一定身材魁梧高大,机智诡诈。屋里仆役中,洪福最合格。他说话带讥讽,虽然象在妒忌我,但不无可疑。可是一想到洪福跟着主人一起去看戏,人不在,我是一时有点犹豫。再想到厨师王霖,他身体肥胖高大,力气很大,看他面相笨头笨脑,如果他是主犯,必须串通看门人老荣。我瞧老荣倒是象个忠厚的人,因此我一度踌躇不决。”

“这时格恩告诉我关于董三的事,我的视缘差一点转移到别人身上。后来幸亏收到恐吓信,于是我的思路才得到了统一。窃贼寄出恐吓信的原意,想掩遮自己,可惜他没有深思,反而有了漏洞。这一方面,我过去已经对你谈过。我看信封是三月二十五日七时在甲区的邮局发出,甲局属于闾门的范围,七时是清早第一班,这封信寄出的时间必定是二十五日七点钟以前,或者在二十四日的晚上。现在春寒料峭,七点以前出去寄信似乎太早,因此我料想他是在二十四日夜里投寄,是投在闾门甲区邮局的信箱中。案子发生在这天晚上,戏院就在闾门。因此我格外疑心窃贼是洪福。洪福虽然陪主人一起去,戏院里主人与仆人的座位等级不同。洪福到了戏院,佯作就座,之后就偷偷离开,独自回去进行他的盗窃勾当是可以的。因为测度地点与时间,自孙家到剧场大约三刻钟可以到达,走快一点,半小时即行。洪福十点一刻离剧场回家,十点四十五分就能到孙家,再用四十分钟时间动手偷盗,然后迅速赶回闾门,顺便把信投入信箱,又重新进剧场,准备灯具陪伴守根回家,时间绰绰有余。”

“我既然有这样的理解,但也清醒地看到,在法律上,我应该当面查问洪福,一旦抓住他的漏洞和疑窦,就不难根据证据而制服他,可是守根把洪福看做亲信,如果得不到确凿的证据,万难得到他的同意,若是草率地查问,非但无济于事,反而会打草惊蛇,把事情搞坏。所谓‘投鼠忌器’,我不能不寻求别的途径。”

“次日,我到闾门剧场中去探查,昕说守根素来欢喜看戏,每一次他去洪福总是跟随着。因此剧场中的招待员中也有认识他们两人的。果然我找到有位姓吕的人,他说那天晚上两人到达剧场不久,洪福就出去,什么时候回场,因为人多,未加留意。我再问守根,他们到剧场后有没有吩咐他出去买糖果,守根回答说没有差遣他出去买东西。于是我确信自己所料的没有错。”

我听到这里,恍如从梦中觉醒说道:“那你第二步探索,应该是找寻赃物。难道是你在浴室里找到踪迹的吗?”

霍桑说道:“的确不错。我们去浴室时,我心中是另有打算,后来意外碰到洪福也在那里。我先猜测洪福有串谋的人,偷到首饰可能先藏在他的家中,因此想探问他平素来往有些什么人。后来知道洪福常常到玉润园去洗澡,因此我有意约你一起去,探求消息。不想去了不久,洪福随后就到。起初听到他所说的,使我不免有些惊愕。我故意假装跟他敷衍,借此探出他的口气,后来他说在庙后找到鞋子,咬定冯二是贼,我才明白他已改变策略,想移花接木,把罪名放在冯二身上。”

“这天清晨,我先到蛇神庙后面去查勘,结果一无所获,他告诉我鞋子是中午时分找到,由此可知鞋子被预先藏匿在别的地方,并非在乱草堆里,实际上是在他藏匿的地方拿出来的。后来,我在无意中忽然看见他黑色的棉袄上染有赫褐色的灰迹,象是油漆的灰。我就想到后门被撬开只有六七寸,他把身体挤进去时,门上的油漆灰尘可能染到衣襟上去。往后门一瞧,只见门虽漆成赭色,但不象他身上染着的灰尘这么陈旧,因此大失所望,怅惘地回家。我当时的神态你一定还记得。”

我说道:“可不是吗?我本想出力相助,可是你含着怒气把我训斥一顿,你现在想起来,岂不失笑?”

霍桑说道:“老兄,请原谅,实在事情变化多端,不是你能力可及,这并非我不讲情理。”

我问道:“后来你是怎样找出来的?”

霍桑笑道:“说到这儿,倒是你老兄的功劳。你欢喜抽烟,常常劝我尝试,这一次的灵感倒是得力于烟。我深思了半天,想得昏昏沉沉,还是一无所得。等到晚饭后我抽烟静思,忽然想到蛇神庙前面的一对旗杆,上面都是陈旧的赭色油漆。赶去察验,用电筒照着细细观察,果然在木杆上得到一根黑丝,抬起颈看那只木斗,在镂花的小孔中露出黑色的包裹,知道必定是赃物。孙宅后门有警察守门,我骗他们说要去寻找别的东西,他们也不怀疑。我相信守警不走开,洪福不敢冒险去拿赃物,于是我就坦然回家。”

“等到下一日,这些事情你都是亲眼目睹,不必要我再重复述说了。”

我听到这里,觉得他循序而进有条不紊,足可当“精密”二字而无愧,深为佩服。霍桑抽完一支烟,继续再烧一支,抽吸个不停。

霍桑再问我道:“包朗,我办理这件案子,到此已告结束,你还有什么疑问没有?”

我沉思了一下,问道:“有一点我还是迷惑,当窃贼翻箱倒柜时,为什么守根的姨太一点都没有知道?难道说其中还有别的缘故?”

霍桑说道:“若只看表面,的确令人怀疑,不过我不是如此想法,因为第一次我们走进卧室,一目了然,可以确信她不会串通共谋。”

我说:“进入卧室时,我不是与你一起去的吗?那妇人在帐子里面睡觉,你究竟看见些什么?”

霍桑说道:“我初次看见墙上挂的女子的肖像,猜到她一定是守根的姨太,相貌很娴静,穿衣很讲究,但绝对没有妖艳状态。后来看见书桌上有一卷书,书名是《达生要旨》,因此肯定她是位贞洁的女子,不是寻常一般淫荡的女子可比。这两点你没有注意,难怪你要疑心。还有一点,你要注意,当我们走入卧室时,觉得里面空气混浊,令人窒息,我吩咐他们立刻开窗。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窃贼进去时曾用蒙药,卧室门窗都关紧,等到我们进去时,蒙药还未消散。”

我恍然大悟,再想到黑包赃物中有纸一卷和药末一瓶,大概就是用来迷昏妇人的。

因此我说道:“那末妇人受惊生病,并不完全是受惊吓,还中了蒙药的毒素啊。”

霍桑点头说:“对了,只要见他们开窗通新鲜空气后,第二天那妇人就好了一大半,这就是证明。现在我话己说完,你一定完全了解明白了吧!”

我乘机问道:“还有一件事,要获得你的同意。”

霍桑诧异地问:“什么事?”

我说:“没有别的,请求你授权给我把这件案子写述出来,将来发表刊印,公诸于世。”

霍桑笑道:“你真想做东方的华生?无奈这件案子平淡无奇,也不动听,就不怕将来被人指摘?”

我严肃地说道:“案情虽不象西洋探案那样的惊异,但中外风俗习惯不同,大可不必一模一样。况且我们中国人的探案记载,能着重理智分析,深思推测,不牵涉到神怪迷信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这件案子是你初次出马的成绩,来日方长,谁能知道将来没有更神奇的案子……”

霍桑立刻挥手阻止,他说道:“够了,你一定要记录,就这样做罢。谁受得了你的大篇宏论?不过这件案子还没有适当的标题,这一点不能不令人踌躇!”

我说道:“的确如此,我也在思忖,不容易找到合适的标题。这一点不能不令人踌躇!”

这时忽然门外有声音传来,接着有说话声:“先生不必担忧,我代你们起个题目好吗?”

我诧异地站起来,一看原来进来的是警探钟德。

霍桑说道:“你已到此有一刻多钟,是吗?我们的谈话想已全部听到。”

钟德大惊,问:“大部分已经明白,但是你怎么知道我进来的?”

霍桑说道:“怎么会不知道呢?猜你的来意是想知道案情的,所以没有叫你,让你留在室外聆听。”

钟德有些恐惧,说道:“偷听是有罪的,我也不能辩护,先生能原谅我吗?”

霍桑说道:“没有关系,然而我现在看来你来是还有另外消息要告诉我,对不对?”

钟德呆了一下,然后在怀里拿出一张纸,交给霍桑,说道:“的确有消息。先生读后知道。至于孙家这件案子前段既然牵涉到江南燕的名字,事后如此结束,我的意思题目直接就叫‘江南燕’。”

我和霍桑,注意力都被那封信吸引去了。霍桑拿信展开,我走近一起看,纸上写的是草体,笔迹劲健有力,一望而知是对书法有造诣的人写的。

上面写着:“霍桑先生左右:报上记载苏州城孙家窃案一事,竟然有不肖之徒盗用我名。虽然我名不足惜,但我性格光明磊落,做事直爽,绝无畏首畏尾之丑态。

幸亏先生侦查大白,为我洗涤污秽,云山在望,瞻望钦仰,敬修短简,先表谢忱,相见有日,前途珍重。江南燕。“

我读完信,惊奇地看着霍桑,说道:“老兄,这是真正的江南燕,他写这封信给你,有什么用意?”

钟德说:“这封信他直接送到警察局,要他们转交,可以见到他的胆识,然而他过去犯的两件案子,至今还未解决。今天先生收到这封信也可用作线索吗?”说完投目注意霍桑,似乎在等待答复。

霍桑没有回答,把信放在脚膝上,目光灼灼,对着信纸望,咬着嘴唇,低着头,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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