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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青霍桑探案》狐裘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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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骇人的揭发

这案子发生在一个滴水成冰的严寒时期。那时我已经成婚,和霍桑分居了。

一月二十八日星期六那天,我到他的寓所里去,彼此倾怀长谈,足足经过了两三个钟头,直到天黑,我方才辞别。一个知己朋友,有时扯开了话锋,意见尽不妨参差,只要不虚伪,没顾忌,时间先生便会很快地溜走。这也是人生的一件愉快的事。那天我们所谈的问题可说是海阔天空,最后从刊物归结到现代的教育问题。

霍桑又发过几句牢骚。他以为我国的教育制度,根本的错误就在东抄西袭的什么化什么化,更坏在取糟粕而弃精华的表面上的什么化,结果就使青年们倾向于漠视国情的种种享乐、奢靡和放浪。

他曾叹息着说:“我们眼前的教育,除了点缀门面以外,有什么意义?博士硕士尽管多如过江之鲫,在国计民生上发生了什么影响?上荐者既然着眼在虚衔,一般人便用‘镀金’做敲门砖。这还不是沾染了科举制度的遗毒?有几个人切切实实地对学术的某一部门作精深致密的探讨?有几个人不顾虚名地在实验室中埋头研钻?

有几个人注意到我国现在社会的状况和未来的需要?有几个人着眼到我们民族的生存问题?你想这样的教育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的话固然未免有些过火,但平心而论,以往的教育界上那种浮华不切实用的现象确也非常普遍。那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他又说:“包朗,你大概也不能作违心的辩论吧?那末你们这一班弄笔杆的人也得负些责任。你们不是把握着一种无上的权威,足以影响一般青年的思想吗?

你看,现在报纸上不是有不少关于声色犬马风花雪月的作品,在推波助澜地引诱青年们趋入享乐、颓废、堕落的途径上去吗?包朗,你以后着笔,应当在这方面尽量地加意些才是。“

我不是为朋友夸张,霍桑实在是一个热血的男子。他在好多年以前,早看出我们的教育制度错误在忽视了国情的照单全收式的模仿。他因着期望的恳切,所以就有些求全责备;平日不提则已,一经提及,言词上也往往特别激昂。我知道他的牢骚的话匣一开,会像黄河决了口,一时没法子堵塞,我防他还有什么意外的训斥,便站起来托故兴辞。

我说:“是的,你的话很有见地。今晚上我就有一个机会,可以把你的见解乘机宣传一番。”

他问道:“什么?有什么学会请你演讲?”

我答道:“不是。今天是文学研究会会长俞天鹏的五十寿辰,我现在马上要去参加宴会。那些与会的人都是著作界上的朋友,要是有机会,我一定将你的意见宣传一下。”

那晚上天气十分冷,寒暑表在零下五度。东北风吹得很急,像虎吼一般地呼呼震耳。风声中隐隐约约地夹杂着啼饥号寒的哀鸣——“冻死了!”不但刺耳,简直刺心!天空中云阵密布,好像覆盖了厚厚的棉絮,乌黑黑地要下,雨下雪的样子。我穿着黑羔皮的黑细呢大衣,坐在车子中还有些瑟瑟股栗,车轮辗过衔边的冰块,悉悉率率地细碎有声。但白杨路俞家的贺客依旧济济盈堂,并不因着气候的影响而减少。这也足见得主人平日待人的交情。

俞天鹏的身材足有五尺六七寸。头上戴着乌绒红结的小帽,身穿玄缎马褂和紫色缎的狐皮袍子。他的清矍的面貌虽不见得怎样老迈,但他的高额—上面的头发已皑皑如雪。有人说这就是他运用脑力的表征,这话我很相信。他所以能够得到这样的地位,当然是付了相当的脑汁换来的。

俞天鹏在文学界上享受了多年的盛名,连任了两任文学会会长。他出版过不少流行的著作,小说和论文都有。他鳏居着,有一个成年的女儿,在女子体专里读书。

他的经济情形在卖文生活的同辈中也可算首屈一指。那晚上他宅中的一切布置。虽敌不上那些阔人的豪侈,却也当得起富丽二字。客堂和书房中都装着火炉,温暖得像三月里的天气。筵席也很丰盛,珍奇美肴,竟使人无从下箸。女人凭心血换来的钱原非容易,俞天鹏这一次的场面,大有“干金一掷无害色”的气概。

他要借此替一般寒士们吐一吐气吗?可是因这一来,杜工部的两句“朱门洒肉臭,道有冻死骨”

的名句,不禁又在我的脑室中萦回起来。

那晚的酒筵开得很迟。白雪盈头的主人含着笑容,在众宾中往来周旋,组成了一片和平快乐的景象。可是忧患之神的驾临,往往把快乐的旗子做先导。一刹那间客堂中快乐的薄幕忽然给刺破了,不幸的悲剧便当场开演!众客们的谈话机括都被酒钥钩动了。有些人向主人颂祝,有几个人却在称赞天鹏最近出版的一部杰作——《爱与仇》。这书我已经看到,结构描写都超出了恒蹊,的确是一部传世的名作。

我对于这班人的赞词也是同意的。因为那篇小说的含意既高,写一个舍身成仁的男子,足以发扬我们固有的民族精神。描写方面,又显得特别深刻,在天鹏以前的著作中也不可多得。故而众口一辞,都称赞天鹏的精神思想真有老当益壮的表现。

正在这时,一个身材短小的西装少年,突然匆匆地从外面进来。他穿着棕色的厚呢大衣,里面灰色柳条呢的西服,紫色领带,白硬领,装束非常入时。那短褂的钮子也和大衣一样地没有扣上“露出一条金表链,扣在他的马甲钮上。是个迟到的贺客吗?可是神气有些异样。他走进来时脚步特别急促,气息也咻咻不调;到了客堂阶前忽然站住了,把手中的黑呢帽举起来挥了几挥,高声发话:”诸位,请原谅。我——我有一句话——一个严重的报告!“

他发话的声浪宏亮而颤动,不由不使宾客们都吃一惊。杂乱的谈笑声浪都给压停了,大家都回过头去:有几个还离了座位,立直了身子。四五十人的视线一时都集注在那少年的身上。

那人的年纪约摸二十六七,身材不很高,瓜子脸,面色虽瘦而且黑,但隆直的鼻子,浓长的睫毛,有力的眼睛,可算很整齐漂亮。大家目光灼灼向他呆瞧着,谁也猜不透他的来意。客厅中完全宁静,没有一个人说话。白发的主人愕住在客堂的一角,张目注视来客,也不动不响。

少年又高声说:“诸位,你们不都是著作界里的人吗?著作人处于领导群众的地位,他的人格自然是应当高尚超绝的。但是你们可曾意想到达高尚的面幕后面隐藏昔一个‘贼’?”

“咳!…咦!…”

大众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种惊异声来,可是声浪并不高,只是一种唧唧哝哝的私语。接着的是面面相觑,彼此的眼光中,仿佛都含着暗示的问句:“一个贼?

哪个贼?“

大家把视线交战了一会,又归于难堪的缄默,客堂中又没有一丝声息。数分钟前笑语喧闹的快乐气氛,空时间竟变成殡官一般!

少年继续道:“你们可知道那个贼是谁?……要不要我指出那个贼来?”

唉!太紧张!谁来打破这难堪的局面?可是宾众仍保守着静默;我也丧失了应变的智能。这静默似暗示接受那少年的问话,并在鼓动他发表。

少年叹息道:“唉!我本不愿意如此。但我为良心所驱迫,又不愿见那假面的贼混杂在清高的著作界里——并且盘据着著作界的要津。我老实说吧。有一个无名的作家,拼着心血著成了一篇长篇小说,正想出而问世,忽被那假面贼看见了。那贼便甘言诱惑,在小说上署了他的名字,应许把某种条件作为酬报。那小说出版之后,果然风行一时。那贼坐享其成,还不知足,更忍心地把应许的酬报抵负了!唉!

诸位,请想一想,著作界里有了这样一个没心肝的贼,是不是全体的耻辱?

静默破裂了,哝哝的声浪又禁不住从四角里骚动起来。那少年的说话分明已击中了多数人的心坎,大家都近乎义愤填膺。内中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忽然立起来,似乎自动地代表了全体,厉声向少年质问。我认识这人是国民日报的编辑左一萍。

左一萍说:“喂,你的话实在吗?如果不虚,请你直截指出来!别含含糊彻。”

接着又有几个少年客人同声附和,催着他快说。喧奴声又一度寂灭。那少年紧闭了嘴唇,张着凶锐的眼睛,只向客堂一角注射着。我依着他的视线瞧去,似乎那视线的尖端注定在俞天鹏的脸上。天鹏的脸色确乎变异得可怖。

他的面颊上泛出灰白,眉峰间刻着深纹。他的两眼大张,也向这少年凝注着。

他站在一只椅子的旁边,一只手按在椅子的背上,他的身子好似微微有些颤动。

少年又发声道:“我自己来介绍吧。我叫钱芝山。我所说那个无名的作家就是我!当我被骗的时候,我还在假面碱那里当他的书记。现在你们不是要我说出那贼的姓名来吗?唉!……”

我看见俞天鹏的面容越觉灰白,好像要和他的乌绒帽子下面的头发竟色。他的双手握着椅背,咬紧牙齿,好似有什么说不出的痛苦。难道钱芝山的话和他真有关系?

那少年略略停顿,又说道:“也罢!我姑且留他些面子,只把那篇他所替冒的小说告诉诸位。那就是现今宣传的《爱与仇》——”

“哎哟!……”

钱芝山的话还没有完,“哎哟”一声之后,有一只椅子直向钱芝山的头部飞过来。

啪哒!

椅子落在阶石上。那少年还在格格地冷笑。我回头瞧那飞椅子的人,果真就是主人命天鹏。众客都离了原座,局势纷扰了。我正待上前排解,忽见那老作家跨前两步,举着双拳,从齿缝中迸声咒誓:“你这无赖!……你——你这畜牲!

……“

天鹏的身子已支撑不住,上身晃了几晃,向后一仰,便跌倒在地上。似乎他因着不胜羞辱,已昏晕过去了。于是纷扰加增,大家都奔过去趋扶。

一个细眉美目、身材苗条的少女仓但地从后面出奔来。伊是天鹏的女儿俞秀棠。

伊本在里面书房中陪女亲戚,因着客堂中忽而喧闹,忽而静寂,走出来瞧瞧。

伊忽然看见伊的父亲倒在地上,便急忙忙俯下身去,紧紧地将他抱起来。伊的玉琢似的脸上满显着惊惶和忧悸,但伊只轻轻地唤着“爸爸”,不说一句话。

一个少年作家赵新风拿了一块冷手巾覆在天鹏的额角上。老人就渐渐地苏醒过来。

他的眼险张动了,瞧见他正枕在他的女儿的怀里,便重新让眼睛闭拢,流出两滴眼泪。我看见老人无恙了,心里松一松,才想起那报告的钱芝山。可是我回头一瞧,钱芝山早已趁着众人纷扰的当儿,悄悄地溜出去了。

推理书屋出品

二、察勘

第二天一月二十九日,星期日。我在家里和我的妻子佩芹谈起昨晚上俞家的意外事情。佩芹是平素佩服天鹏的著作的,听了我的说话,便坚决地表示伊的意见。

伊说:“我不相信。这本最新出版的《爱与仇》,前天我已经读过。据我的眼光看,篇中的结构伏脉丝丝入扣,非老手莫属,并且描写的词句和对话的语调、也分明都是天鹏的手笔。我以为这里面也许另有秘密。”

我道:“是,我也觉得如此。昨晚上我从俞家出来后,又去看过霍桑。霍桑也是很佩服天鹏的作品的人,故而很关心这件事。他也认为俞天鹏平日的操守很严正,不像会有这种不名誉的举动。不过天鹏受了钱芝山的诬辱,当时怎么一言不发,却用武力对付他?那也是一个疑问。”

“霍先生的意见怎么样?”

“他对于这回事,虽然不敢轻信。可是也不像你这样子坚决地否认。”

“我看内幕中一定有某种曲折。你既然是天鹏的朋友,排难解困,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你得想法子查一查,这钱芝山究竟为了什么才这样侮辱这位老作家。”

“是。回头我打算再去看看霍桑,跟他商量一个进行得办法。”

下午四点钟时,我穿好衣服,准备去看霍桑。仆人送晚报进来。我站住了随意翻一翻,忽见本埠新闻中有一行惊人的大字标目,“离奇惨怖的谋杀案!

“温州路德仁里一号住户钱芝山,忽于昨晚上被人谋杀。据同居的姓谢的女主人说,芝山昨晚归家时已近十一点钟。他曾和伊交谈过几句。今天早晨女儿玲江妈子送脸水进去,忽发见他已被人谋杀。

“谋杀的情状很惨怖。就现状观察,他像是被入用一个石鼓蹬击死的,故而他的脸部血肉模糊,十二分凄惨。他的身上衣服完好,金表和表链等物也完全没有遗失。不过他的书桌抽屉有两只开着,内中的纸件很杂乱,似乎有什么人翻动过。

“死者现在二十七岁,还没娶妻,以前一直在小说家俞天鹏家当书记,在一星期前辞职。这案子现在归警厅侦探长汪银林承办。进展详情,容后续报。”

这段新闻引起了我的严重的注意。钱芝山昨晚上到俞天鹏家去闹了一场,怎么当晚就被人杀死?就常情论,俞天鹏岂不是处在嫌疑的地位?可是我回过来一想,又自觉发笑。天下事往往有意外的凑巧。我只凭着片面的推想,就冒昧地武断,那不免有失科学的态度。

我放下了报纸,正待出门,忽然接到霍桑的电话。事情真凑巧。他说他已经接受了汪银林的请求,预备往温州路德仁里去察勘一下,特地邀我直接到死者的家里去集。我自然很高兴,向佩芹说明了一声,急急向温州路赶去。

我赶到那里时,霍桑正和那短阔身材因着黑呢中装的厚大衣而形成臃肿的汪银林站在门口谈话。汪银林招呼我,并告诉我他已查勘了半天,所得的唯一而渺茫的线索,就是一个名叫桑绶丹的巡逻警士,上夜十二点钟不到,看见一个女子提着一个包裹从德仁里走出去。唯一引起他注意的,那女子的头颈项间披一条黑狐狸的围巾,既没有看清面貌,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发案人家出去的。他觉得这案子茫无头绪,不能不请我们帮忙。他又说明检察官到得很早,钱芝山的尸身已经移送到验尸所去。

我问霍桑道:“你已经察验过那尸体没有?”

霍桑摇头道:“没有,我也才到。尸体在午前已被法院里的检验医官移出去了。”

汪银林说:“我早先来时,已经把尸体验过一回。那人大概是打破了脑壳死的,死得很惨,面目和额角给重东西击成肉酱一般,血肉模糊地很可怕。你们如果要瞧,明天星期一上午十一点钟,尽可以往验尸所里去看。现在地板上的血还没有洗掉,我们可以先瞧一瞧。”

我和霍桑答应着,就穿过天井和一个陈设简朴的客堂,小心地从侧厢里进去。

那是一宅两上两下的朝南石库门屋。钱芝山住的,就是楼下的次间和侧厢。

楼上是姓谢的二房东,主人叫春围,在浦东火柴厂里办事,每星期回来一两天,家中只有他的妻子,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没有小孩,只有两个仆人,男的叫阿四,女的是一个松江老妈子。

厢房里面布置很清洁精致,广漆地板也抹拭得非常干净。一只不挂帐的铁床上铺着玫瑰紫绉纱的被和雪白的鸭绒枕头,床前一张蓝绸套子的沙发也很讲究。

厢房里有只茶几,两只藤垫椅子,一只睡椅,一张袖木的书桌和一只螺旋椅子。

书桌上有盏玲珑的镍质台灯,一只镀金的小钟,一个白银的花瓶,一组连笔插的玻璃墨水缸,还有好几本书,不过摆设得不很整齐。一只小书架靠着东壁,架上的书籍中西文都有,大半是小说文艺一类,有些零零落落。书桌的左边两只抽屉开着一半,内容很杂乱。壁上挂着一张十二寸放大的照片,我认识是钱芝山,西装笔挺,确是漂亮。照片两旁有两张阔金框的三色**美入画,是西洋的印刷名作。床的一端有两只皮包,皮条松着,钥匙也插在锁孔里。

汪银林开始解释:“除了尸体以外,这里的现状一切没有变动过。只有这两个皮包,我已经打开看过一看。”

他顺手指一指床脚边的两只皮包。霍桑的视线跟着他的手指瞟一瞟,点点头。

“晤,怎么样?”

“我觉得皮包放在这地点,好像有反常,而且皮条都扣紧,像要准备拿出去的样子,我才把它打开来。”

“皮包是锁着的?”

“是。钥匙在死者的背心袋中,我摸出来开的。不过里面部是衣服和书籍,没有什么特别重价的东西。”

霍桑不再问,就走近去旋皮包的钥匙。内中果真是几套舶来品的秋冬西装,和几本精装书,性质是参考书一类。奇怪的是内中有一条玄缎的女子套裙。

汪银林又指着厢房中的地板,说:“你们瞧。这里就是尸体倒地的所在。…

这里是他的头,这里是他的脚,我特地用铅粉画上记号。他的身材不高。我曾量过一量,长度恰是五尺二寸。“

霍桑在日记上写了几笔,把右手模着下额,瞧着地板,敛神凝思。他忽楼下身于从地板上拾起了什么微细的东西,摸出放大镜来察看。

我问道:“什么东西?”

他答道:“几根修剪下来的头发。”他的目光依旧注视在地板上。

我看见地板上铅粉画着头部的部分有一大摊血迹。霍桑也瞧着这血迹几自摇头。

我说:“但瞧这一滩血,那尸体的惨怖状况已可以想见。”

汪银林应道:“是,真难看。他非常瘦损,皮色也带灰黯。他的脸颊耳朵和头颈上都是血。但是他穿的一身西装很时式。”

我说:“是一套灰色柳条花呢的西装?”

“是。他的大衣还在衣架上。”汪银林指一指床背后的衣架,“他的硬领和领带已经卸下。瞧,还在床面前的茶几上。我看他被害的时候,他正准备要睡的样子。”

霍桑点头道:“唤,很近情,大概是在他将睡未睡的当儿被害的。瞧,床上的被窝虽已铺好揭开,可是还没有睡过。”

“对,我也这样子假定。”汪银林又补一句。

霍桑皱蹙着眉毛看看地板,先抽开书桌抽屉看一看,又走到床背后的一只西式衣架面前去察看。那件棕色厚呢大衣和黑呢的软帽还好端端地挂着。他又回过来看床前茶几上的紫色领带和白硬领。

他自言自语地说:“外衣和硬领上都没有血迹。他确乎是在解除了硬领正要上床的当儿被害的。”

汪探长应道:“这一点已经没有疑问。刚才徐检察官也有过这样的看法。”

霍桑不答,回到厢房中来,俯着身子,把一个滚在壁脚边的像削光荸荠形的小石蹬抚摸了一下。

他仰起来,说:“银林兄,你说死者是给重东西打死的?这石鼓疆上染着不少血,大概就是致命的凶器吧?但是这东西不像是卧房中应有的啊。”

汪银林应道:“是。我已经查过了。这石蹬是垫花盆用的,本来在外面天井里的花盆架上。凶手就利用它做了凶器。”

“尸体上还有别的伤痕吗?譬如刀伤或枪伤之类?”

“我虽没有解了衣服细验,但大概没有。因为他的西装没有破损,只是扭皱些。”

“扭皱些?是争斗的痕迹?”

“是。我看见他的马甲上有一粒钮子脱落了,裤子也牵扯不整。但是马甲袋里的那支金表可仍没有停。”银林顿一顿,又表示他的见解。“看样子那凶手进来以后,就和死者动手。凶手的手脚一定很敏捷,马上扼住了钱芝山的咽喉。芝山喊不出,就昏倒了。因为这屋子里的人没有听到什么喊叫声。但凶手似乎还不放心,又到天井里去拿了这石蹬进来,击碎他的头。”

霍桑不答,摸着他的下颊在深思。

我插言道:“这样说,那凶手势必在这室中勾留过好久。”

霍桑点点头:“是。我料那凶手在事成以后,还把他的手洗抹干净,又在书桌抽屉中搜寻了一会,方才出去。”

我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洗抹过?”

霍桑用手指一指:“瞧,地板上不是有不少水滴的痕迹吗?还有些薄冰呢。”

他走到朗西向天井的窃口,探头出去瞧一瞧。“对。刚才我看见窗口下面有冰块,有些异样。银林兄,你看见没有?”

“晤,这个——”他支吾了一下,也把头伸出窗口去,我也探头瞧天井,果然看见地上有冰块,污黑而有血迹。显然是凶手把洗血手的水倾倒在窗外,因着天寒而马上结了冰,霍桑又偻着身子,从茶几下拿出一只面盆。

他说:“这里还有个佐证。这盆里还有血污的冰水脚呢。”

汪银林闭紧了嘴不响。霍桑把面盆放在原处,站直了向四周视察。我的目光也模仿着活动。

我不禁失声惊呼:“哎哟!门背后还有一把刀呢!”

霍桑突的旋转了身子,奔过来拉住我。

他说:“别动!这是一件重要的东西,让我来拾。”

他抢到我的前面,走到门房背后,楼着身子,很谨慎地将刀拾起来。汪银林带着诧异的神气走近,我也走过去瞧。刀装着假象牙柄,连柄约摸有七寸光景,刀端尖锐明亮,丝毫没有锈痕。

霍桑说:“这东西是舶来品,似乎是一种裁纸刀,但锋口很尖利,足以杀人。”

我说:“那末,银林兄的见解应得修正一下了。那凶手也许先用刀刺了一刀——也许就在咽喉间。他不是用手扼的。”

银林期期地答道:“不过——不过死者的咽喉间没有刀伤。血是从面部流到颈项上去的。”他又侧过头去,“霍先生,你看刀上有没有血迹?”

霍桑摇头道:“没有。”

“那末这刀不曾用过,死者也许还是被勒毙的。”汪银林仿佛捉住了辩护的根据。

我答辩说:“凶手不是有过洗抹举动吗?刀上的血不是洗不掉的啊。”

汪探长抗议说:“刀要是用过了,又给洗抹过,我想不会再给丢在门背后——”

霍桑挥挥手,说:“别空辩。银林兄,你忙了半天,怎么还没有发见这把刀?”

汪银林红了红脸,答道:“我在这里察验了一会尸体,就去通报法院,又和那位夏医官接洽。后来我又回到这里来向房东问话,可是问不出什么端倪。我觉得这案于没有头绪,死的又是个弄笔头的人,报纸上不会不铺张,才不得不来麻烦你们。

事实上我还没有在这室中仔细搜查过。“

霍桑对于这勉强卸责的答辩并不反驳。他究竟不是汪银林的上司,只凭着多年的友谊,有时便率宜地加以督责。

他又问道:“那末房东告诉你些什么?”

“我问过那楼上姓谢的女主人。据说钱芝山和他们是亲戚——是舅甥。他们都是杭州人。芝山因为到上海来读书,就在这里做他的宿舍。他住在这里已经一年多。”

“好。我也想跟这女主人谈谈。你能不能去请伊下来?”

汪银林好像小学生听得了下课的钟声,急急回身往外走。霍桑又小心地一步步走到书桌面前,取了一张硬纸,轻轻地将刀包好,顺手纳在袋中。

他低声向我说:“包朗,这件案子似乎很复杂,汪银林一个人办,也许办不了。”

我点点头,不表示。因为我觉得霍桑的话确是实情。

案情既极惨怖,凶手又茫无头绪,若使果真和俞天鹏有关,关系就不小。因为天鹏是著作界上的一个领袖,很得外界的信仰。侦查一个知识分子,不是容易的事,我们的经验上已有深刻的印象——像“活尸”、“舞宫魔影”、“第二张照”等都是。何况俞天鹏和我还有私交,更不能轻举妄动,那自然比较地更见棘手,霍桑又指着书桌抽屉,向我说:“你瞧抽屉中的各种纸件上丝毫没有血迹,可见那人翻检的时候,他的血手已经洗干净。”

我道:“你想那人所翻检的是什么东西?”

霍桑格摇头:“我不知道。这里面只是些杂乱的纸,一封信都没有。”他随手翻了一翻,拿出一张没有完篇的钢笔写的稿笺来,念道:“论舞艺……喂,又是篇文字。”他默读了几行,摇摇头,“这种文字只有一种功用,就是毒害青年!

真无聊!……喂,我看他的文句还有些似通非通哩!“

我从他的手里接过来念几句,兴奋地发表我的意见。

“霍桑,你看这样的文笔哪里写得出《爱与仇》?昨夜里他显然是凭空诬陷。”

霍桑没有回答。他的身子突的向地上一匐,忽而失声惊呼:“哎哟——哼!”

三、一个女子

霍桑的惊呼声音自然要引起我的惊异,可是我还来不及问他,早听得脚步声音,从客堂中进来。霍桑用手把我推开些,他自己却站在距离书桌约摸两码的地位,面向着室门。我虽然抱着疑团,不知道他的惊呼因何而发,可是已不便再问。

因为汪银林已引着楼上姓谢的主妇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穿得很彭亨的老年仆妇。

那妇人已是四十开外,但“徐娘虽老,风韵犹存”那两句老调还着实可以移赠。

伊的皮色略黄,涂着浓重的香粉,深棕色的眼睛也很活泼。伊的穿着白缎绣花鞋的脚一定是缠过的,此刻虽已解放,走路时仍不大自然。伊的身上穿一件浅灰颜色的羔皮袄,腰身窄小,式样也是那时候上海最流行的,但穿在伊的身上似乎有些儿不大称配。总之,任何人一望便知伊是一个从旧社会蜕化出来的时髦妇人。

妇人和我们经过简单的招呼,大家就坐下来。伊操着杭州口音,开始陈说死者的往史。钱芝山是伊的外甥,约在一年半前到上海大学来读书,读的是文科,就寄寓在伊家。芝山的父亲早已故世,有一个嫡母和一个生母都在杭州。芝山是庶出的,又是所谓兼铫子,所以有些遗产。当六个月前,他忽然变志不再读书,预备从事著作事业。他听得俞天鹏招请书记,便很高兴地去应征,希望借此练习练习,为后来自立作准备。自从那时起,他便受了俞天鹏的雇用。一星期前,他忽然辞职。原因如何,伊不知道。霍桑在记事簿上写了几笔,便道:“他辞职以后可有什么表示?

譬如他预备重新读书,或是干其他事情之类?“

谢妇答道:“他不曾说起。三天前他才告诉我打算回杭去一趟。”

“晤,是的,他的一部分书和皮包已经整理好,的确有准备出门的样子。他的行期可曾确定?”

“没有。他没有说。”

霍桑点点头:“好,现在请你把昨夜的事情再仔细些说一遍。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妇沉吟了一下,才道:“大约在十一点钟。那时我已经睡着,从睡梦中惊醒。”

“他叫醒你的?”

“不是,我是被狗叫醒的。”

霍桑的眉毛向上竖了一竖:“喔,你被狗叫醒的?谁家的狗?”

谢妇道:“是芝山自己养的一只哈叭狗,叫小黄。”

霍桑的眼光又向四角沼一溜,分明在诧异怎么不见狗。他的视线转到汪银林的脸上时,银林领悟地摇摇头。

他说:“我早先来时也没有看见狗。”

妇人接口说:“松江妈妈告诉我,今天早晨伊就不看见这狗。”

霍桑的眼睑迅速地眨了几眨,问道:“狗是养在你外甥房里的?”

妇人道:“是。那是一只小狗,芝山很喜欢它。”

“它不会跑出去吗?”

“不会。它从来不出门。除非芝山将它带出去。”

霍桑的眉峰皱一皱,又继续他的查询。

他说:“狗既然是他自己养的,怎么他进来时会吠叫?”

谢妇答道:“这也有缘故的。我家前门上装着弹簧锁。他每逢深夜回来,就用他的自己的钥匙,松江妈妈并不等他的门。所以他回来时,狗一听得门响,就在里面叫起来。”

“这样说,每逢他外面回来的时候,你总是要给狗叫醒的。是不是?”

“这也不一定。有时候我睡得很熟,有时候他将狗带了出去,那我也不会醒。”

霍桑点点头:“唉,以后怎么样?”

妇人道:“我醒了之后,还和他交谈过几句。”

“那儿句是什么话?”

“只是寻常的问答。我问了一声‘谁’?他就答应‘是我。舅母,你睡了吗?

‘我听得是芝山的声音,便答道:“是。芝山,你把铁门门好。’他应了一声,我也就重新睡了。”

霍桑道:“以后你有没有再听得狗叫或别的声音?”

妇人略一疑迟,摇头道:“以后我睡得很熟,没有听得什么。但是松江妈妈说,伊似乎听得过两次狗叫。”

霍桑的眼光移转到那个站在主妇背后的老妈子方面去。我也侧过头瞧伊。伊的年纪在五六十之间,头发有些花白,瘦下额,近视眼,面貌似乎尚诚实。伊看见我们向伊注视着:显出惊恐不安。

霍桑温言问道:“松江妈妈,你确实听得过两次狗叫吗?现在你不用慌,只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好了。”

者妈子咽了几口口涎,带着松江口音答道:“是的。先生,第一次钱少爷回来,我明明听得,因为小黄叫得很响。但是第二次狗叫和第一次不同,仿佛只叫了一声就停了,所以当时我不在意。”

霍桑忽喃喃自语道:“晤,这一着很重要。……松江妈妈,狗第二次虽只叫了一声,但是你是听得的,是不是?”

“是。我听得。”

“前后‘共叫过两次。对不对?”

“对。”

“那末你可记得这两次狗叫,中间相隔多少时候?”

老妈子眩目地吞吐道:“这个——这个——先生,我是在迷迷糊糊中听得的,记不得时候。”

霍桑又皱紧了眉毛:“那末你可还听得过别的声音?譬如有人争吵打架,或开门的声音?”

“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我——我好像还听得后面自来水开放的声音。那时我翻了一个身,也是在腺肪中听得的,是不是实在,我不敢说。”

霍桑点点头,停一下。汪银林又趁空插一句。

他说:“那也许是实在的。凶手在事成以后既然洗抹过血手,当然要放水。

况且那窗口外的水和面盆中的冰血水都是证凭。“

霍桑又用点头的动作肯定汪探长的见解,接着另换了一个话题。

“松江妈妈,你的卧室可是就在楼下。”

“是,在楼梯下面。”

“如果有巨大的声响,你当然要惊醒。是不是?”

“是。不过我在熟睡的当儿,要是随便的谈话,或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我不一定会听得?”

“那么你的确不曾听得什么大的声响?”

“没有。”

霍桑摸着下额,自言自语。“这样严重的血案会没有大声响‘太奇怪!”

汪银林接口说:“要是凶手的动作快,一下子就把对方的喉咙扼住了,也不一定会有。”

霍桑不理会,沉吟地似在寻觅新的问题。汪银林又从旁插口,他说:“老妈子,这凶案是你第一个人发现的,你把这一层也向霍先生仔细些说说。”

老妇的口津的分泌力似乎特别强,又咽了一咽,方始说:“今天早晨八点钟光景,阿四出去买菜了。我泡好了洗砖水,照常到钱少爷房里去拿面盆。不料这一扇房门虚掩着没有锁,房里电灯还亮着。我一推进来,就看见那怕人的模样——哎哟!”

伊的语声哽住了,身体也在乱颤。

霍桑道:“你不用伯,镇定些说。那时候他怎么样?”

老妇于停一停,扶着了伊的女主人的椅背,才颤声道:“他——他直僵僵地躺在地板上,满脸都是血!……唉,死得真凄惨怕人啊!”

老妇人索性用两只手都把住了椅背。伊的眼光瞧着厢房的地板,失血的嘴唇兀自在颤着,仿佛那尸体还在地板上的一般。霍桑暂时静默。汪银林似乎不耐,但也不便插口。谢妇体恤似地用手指一指一只椅子。

伊说:“松江妈妈,你坐下来说。”

老妈子摇摇头,仍扶着椅背站立着。

霍桑又缓缓问道:“松江妈妈,以后怎么样?你有没有将这室中的东西移动过?”

仆妇连连摇头道:“没有。我吓得魂都不在身上,哪里还敢动什么东西?我急忙忙逃出去,上楼去告诉少奶。少奶下来一看,也吓得什么似的。伊叫我出去叫警察。我走到大门口,看见前门也没有闩。”

“大门上的弹簧锁呢?”

“弹簧锁也开着,门一拉就开。”

“那末你起先从哪里出进?可是有后门的?”

老妈子应道:“是。我早先倒垃圾泡水都是从后门出进的。阿四也走后门。”

汪银林向霍桑举一举手,说:“那门上的弹簧锁,我已经验看过,并没有撬发的异象。不过那是一把普通的廉价弹簧锁,要弄个同样的钥匙也不难。”

访问略略停顿。我对于上夜的情形和早晨发觉的经过已经有一个轮廓。霍桑低头沉吟了一下,又问那女房东以后的处置。据说发案以后,伊一面由答士去报告警署,另外派男仆阿四往浦东去通报伊的丈夫谢春圃。但春圃恰正患感冒卧床,故而虽接得了凶报,仍没有回来。伊因着事情太大,伊一个人应付不了,所以重新派阿四去,催伊的丈夫回来。伊又说那阿四是当杂差的,睡在后门口的小间中。

霍桑又问起死者平素的交游和行径。女主人的答话很冠冕,似乎不无夹杂些亲谊的情感。

谢妇说:“芝山的品行总算很好。什么嫖赌的习气一概没有。他希望成功一个文人,志向也很高。他以前交往的朋友,也只有那班上海大学里的同学。他们也都是上流人。”

“他可是常常深夜回来的吗?”

“不,难得的。有时候他和同学们谈天,或是看电影,才回来得迟些,但总不会过十二点。”

“他不是很喜欢跳舞吗?”

谢妇顿一顿:“我不知道。他不曾说起过。我想他不会吧?”

霍桑又换一个方向,问道:“他的性情怎么样?平时有没有和人家结怨?”

谢妇道:“据我所知,他不像会有什么仇人。他的态度很温柔,说话时又亲切和婉,在男子中也少见。先生,你想男子有了这样的性情,怎么会和人家结怨?”

这时我忽然看见那旁边的仆妇的嘴唇动一动,好似要说什么话,忽又忍住了。

这动作也不逃过霍桑的视觉。他忙着回头来。

他道:“松江妈妈,你要说什么呀?”

松江妈妈向伊的主妇瞅了一眼,才嗫嚅着道:“我觉得钱少爷平日对少奶的性子果然不坏,可是发起脾气来也可怕——”

谢妇急急插口道:“唉,你不是指去年那一回事吗?那是你自己不好啊。你把他的文稿塞进了字纸篓里去,惹动了他的火,他自然要发脾气了。你想哪一个人没有脾气呢?”

老妈子低了头,仍在叽咕:“可是上礼拜天阿四给钱少爷冲热水瓶慢了一些,就吃他一个耳括子。”

“你还多嘴!人也死了,这样的小事你还牵他的头皮?”妇人的话声中夹些火气。

仆妇被主人这样一呵斥,便缩手缩脚地低头无言。霍桑便从中解围。

他又淡淡地问题:“谢夫人,我还有一句话。令甥的同学朋友也常有到这里来的吗?”

妇人摇头道:“不,只有他去看同学,同学们难得来的。”

“晤,难得来?那不是绝对不来。是不是?”“晤,就是有朋友来,我也在楼上,不看见。”

“喔,那末他的同学朋友中有个女人,谢夫人,你也不知道?”

谢妇忽而抬起目光呆了一呆,用一块白巾按在嘴上,只向霍桑瞧这,不即答话。

霍桑把身子偻向前些,又婉声道:“谢夫人,请原谅。这件案子关系很大。

你总也愿意我们查明真相,寻一个落石出,给你的甥儿伸冤。那末,你所知道的,当然也得完全实说才行。谢夫人,你说是不是?“

我觉得我们的航程上有个暗瞧。这妇人的口气中好像处处回护着死者,只不知原因是什么——为顾全亲戚得面子呢,还是故意掩饰?汪银林耸肩搓手地开始不安于座。霍桑却仍忍耐从容。

妇人踌躇了一下,点点头,应道:“霍先生,我并不是要隐瞒说谎,因为你说的女人,确乎有一个。不过不像他的同学,我本来有些怀疑。这一层也许要牵连人家,故而我不敢乱说。”

霍桑毫不放松地问道:“唉,你也有些怀疑?怎么一回事?”

“他在最近一个月中晚上常常出去,出去时总是打得十分漂亮,我页疑心他有什么女朋友往来。但他非常秘密,我无从知道,半个多月前,发生了一件奇怪得事,我方才知道一些。”

暗礁似乎航过了。霍桑搓着两手,表示出一种惊喜的神气。他瞧瞧汪银林。

汪银林的兴趣也略略提起了些旋过头去瞧着妇人。他的眼光并不和霍桑的相接。

霍桑婉声道:“谢夫人,什么奇怪的事?”

谢妇道:“有一个年轻女子到这里来找芝山。芝山不在家。我恰巧在楼下,我就问伊什么事,不妨代伊转达。伊不回答,掉转头便走。这才使我不得不疑。

我猜想芝山和那女子大概有什么秘密纠葛。因为我看见那女子的状态冷淡,不像是友谊的拜访,却像是来找他办交涉的。“

“晤,我想你的猜想一定已经证实了。”

“是。隔了几天——喂,我记得是上礼拜天——有一个不相识的男子,忽赶来和芝山开什么谈判。他们谈了一会,果然吵起来。我下楼来瞧,他们俩差不多要动手的样子。我吓得在客堂里发呆。正当那时,那先前来过的女子突的从门外奔进来。

伊费了好一会工夫,才把那不相识的男子劝出去。“

妇人的故事停一停,伊的灵活的眼珠在霍桑的脸上打一个旋,似在等他的批评。

霍桑点点头,说:“这一次交涉大概不曾办得圆满吧?”

“是,那男人是给女子硬拖出去的。”

“那末这回事的内幕怎么样?你可也知道?”

“我不知道。事后我问过芝山,究竟为着什么事。可是他含糊着不肯说。所以这一男一女和芝山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我至今还不明白。”

霍桑侧着头,弯着腰,他的右手的肘骨支在膝上,听得很出神。汪银林也听出了些滋味,忽也连连点了点头,似乎认为这事实在凶案上已发见了一条线索。

我也感到兴奋。

霍桑又说:“这个女子当真值得注意。但是谢夫人,你不会看错吗?前后两次到这里来的女子是不是一个人?”

谢妇道:“是,不会错。那女子昨天上灯时还来过——”

汪银林突然插口道:“喔,昨夜里也来过?”

妇人点点头:“是,不过昨夜我没有见伊,松江妈妈看见伊,告诉伊芝山不在家,伊就不高兴地走了。”

霍桑忙抢回了发言权,问道:“那末这女子是个怎样一个人,请你说得详细些。”

妇人道:“伊的年纪大约二十上下,面貌很漂亮,不过身子高些,皮肤也不大白。伊穿一件紫毛葛的薄棉袄,系一条黑软缎的裙子,披一条精致的整只黑狐狸做的肩巾。昨晚松江妈妈看见伊,也一样打扮。”

霍桑的眼光突然一闪,闪到了汪银林的脸上。汪银林的反应更强烈,几乎张口喊出来。霍桑赶紧摇摇头,才止住了银林。我早也领会到他们俩这一种表现,原因是听到了谢妇所说的那女子披一条黑狐裘围巾。因为警士桑绶丹所看见的女子,汪银林起先认为没有关系,现在却已发生了联系,自然要感到惊喜。

霍桑仍镇静地问道:“谢夫人,关于这女子,你还有别的话告诉我们吗?”

伊说:“伊的口音也使我忘不掉。”

“伊说的什么口音?”

“伊是我们的同乡,抗州人。”

“晤,要是你再看见伊,你也认得出?”

“自然,我一定认得出。因为伊的身材比我高,好像气力也不小。伊即使换了服装,我也不会认带。”

情报透露出这个女子确像是案中的要角。但是太空洞。伊是谁?到哪里去找?

黑狐裘肩巾是上海最近流行的一种舶来品,时髦的少年女子披用的很多,也不能看做特殊的线索。可是汪银林很兴奋,目光流转地又想插嘴,却给霍桑挥手阻住了。

霍桑又问:“还有那个男子怎么样?”

谢妇说:“他的个子也不小,年纪快近三十,穿西装,面孔很白肥,也不像是下流人。那天中饭时,阿四放他进来。他一直到这厢房里来看芝山。芝山马上关上门和他谈话。不多一会,两个人的声音越说越响,好像要打起来。我从楼上赶下来,可是我不便插身进去,也没有办法。”

“那时候那个披黑狐狸肩巾的女子就进来排解?”

“是,幸亏这女子进来,才把他们分开了,没有闹成打局。”

“你看这女子是凑巧进来的?”

谢妇摇摇头。“不,我看没有这样巧的事。这一男一女一定是一起来的,不过女的等在门外。所以我看他们俩一定也有密切关系。”

“你料想得很是。他们为了什么吵起来的?”

“我不知道。据阿四说,他们的谈话忽高忽低,有时还夹着外国话。我下楼以后也听不清楚。”

“你一句都不曾听得?”

“我只听得那男子说的是上海口音,和女子的完全不同。”

汪银林又插口问道:“昨天上灯时分这男人也一起来过吗。”

谢妇说:“松江妈妈只看见那女人。”

汪银林的目光射到那老妈子的脸上时,老妇果然摇摇头。

伊说:“我开门时只看见门外有一个女人。伊问了一声,也没有走进来。”

霍桑把身子抬起些,靠着椅背,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有一着我已经证实。昨晚半夜以前,大约十一点半以后,的确有一个女子到过这厢房中来过。”

四、几种见解

这是一句惊人的表示。我和汪银林都不由不又惊又喜。那女主人也睁视着霍桑,似在诧异他凭着什么才能发表这样肯定的见解。我正待问他,霍桑忽回过头来问我。

他道:“包朗,昨晚我从我寓里送你出门的时候,不是正下着雨吗?”

我点头道:“是。但我记得雨下得并不大;并且不很长久。至多二十分钟便停。”

“喔?”

“因为我到你的寓里时,大约十一点左右,还没有下雨,你是知道的。后来我的车子到林荫路我的家里时,雨已经停止。从你的富所到林荫路,至多不会过二十分钟。”

霍桑点头道:“晤。这一着并不和我的想法冲突。雨即使只下二十分钟,已尽足使马路上的灰沙润湿。假使有人在雨过后出外步行,鞋底当然要沾湿的;如果走进屋于里去,更不消说要留印踪了。”他站起来,走前一步,指着室门口的地板。

“论势,这地方当然应有足印可验。可惜当韧没有设法保存,此刻足印杂乱,已经完全瞧不清了。”

他旋转身子,又指一指,“但这书桌抽屉的面前,还侥幸地保留着一双新鲜清楚的女子足印。”他摸出一个小电筒,扳亮了照那书桌面前的地板。

电筒光照出两个女鞋的泥印:一个已被人践踏过,足跟部分有些模糊,另一个仍很清晰,足见这印的确还留得不久。我才明白霍桑先前所以失声惊呼又将我推开的原因。

霍桑又说:“你们瞧,这两个足印分左右式,显见是新式的皮底女鞋。瞧这印的长短,可知那女子的足是没有缠过的天然足。”他俯着身子,摸出纸笔来,将鞋印照样描画下来。

汪银林问道:“这样说,杀死钱芝山的凶手是个女子?”

谢妇附和道:“唉!要是真是个女子,我敢说一定就是那个披黑狐狸肩巾的——”

霍桑忙仰起身来答道:“谢夫人,别武断。我从足印上证明,只说昨夜里有一个女子在下雨后到这里来过。这女子是不是那个披狐裘肩巾的,此刻还没有印证;至于伊是不是凶手,关系更大,如果没有可靠的证据,更不能随意猜测。”

他乘势向汪银林照一眼,似乎那末后两句话是特地答复他的。他瞧一瞧手表,低声说:“银林兄,这里大体都已查验过了。你如果没有别的事,不妨一同到我的寓里去走一趟。”

汪银林很服贴地答应了。霍桑就向谢妇安慰了几句,辞别出来。

我们回到爱文路霍桑寓里,天色将近黑了,就举行一个小小的会议。霍桑先卸了那件黑呢外衣,把火炉拨一拨旺,请我和汪银林在炉旁坐定。大家喝了一杯热茶,又烤了一会火。我接受了霍桑的纸烟,汪银林也烧着了他自备的雪茄,霍桑才把那案中的情形提出来讨论。第一步谈到的就是凶案的动机。

汪银林先说:“我瞧动机并不是为钱财。但瞧死者身上的金表金链和装好的皮包都不短少,就是一个明证。”

霍桑点点头:“是,很有意思。你想动机是什么?”

汪银林道:“我想大概脱不出一个色字。”

我接嘴道:“你可是因着案中牵涉了一个女子,才有这个见解?”

汪银林道:“是啊。你想披黑狐狸肩巾的女子,既然和死者办过交涉,感情上显然不圆满。昨夜里巡逻的桑绶丹又看见伊——”

我插口道:“你说桑警士看见的和谢妇所说的是一个人?”

“怎么不是?我起先本认为太渺茫,但事实上既然有了证明,时间上又相合,还有什么疑问?”

我还想答辩,霍桑忽向我摇摇手。

“你让银林兄说下去。”

银林继续道:“一星期前,这女子领了一个男子出场,几乎打起来,情节更显明。这男子的口音和女子的不同,可见不是亲族。这里面有了两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别的也可以推测而知了。”

我问:“是出三角恋爱的把戏?”

“不是这老把戏是什么?霍先生,你说是不是?”

霍桑吐了几口烟,沉吟着道:“这见解也不能不算近情。不过我们在没有搜集各方面的证据以前,还不能够拘泥于这一点。”

“那末你说还有什么别的可能的动机?”汪探长提出反问。

我又接口说:“我看钱芝山是很刻薄的,但瞧他对待两个仆人就可见一班。

所以有人结怨报复,也未始不可能。“我把脑子里触动的芝山诬陷俞天鹏的事暂时不说出来。

汪银林追问道:“喔,报复?你可有事实根据?”

霍桑解围似地摇摇手:“现在我们姑且把动机搁一搁,先将昨夜凶手行凶的情形推想一下。如果寻得出一个合理的假定,对于凶案的动机和我们以后的进行都有助益。”

汪银林道:“我想那凶手进去的时候,死者回家一定还不多时。那时他正解了领结,铺好了被窝,预备上床,忽然看见那凶手突然进去,他——”

霍桑忽止住他说:“慢,凶手怎样进去的?这是一个要点,你说得太轻易了。”

我也换言道:“不错。前门是锁着的,里面还有一只狗,进去也不容易。”

汪银林把捏着雪茄的手停住,说:“我看见前门上的弹簧锁是一种廉价牌子,很普通。那凶手预备好了相似的钥匙,开门进去也不费事。至于那狗,据女仆说,第二次也叫过一声。大概那狗先在死者的房中听得了开门声音,奔出来叫一声,但看见开门进来的是它素来认识的人,故而就停止不叫。或是那时候死者听得了声音,特地将狗喝住,狗也就不再叫。”

霍桑皱眉道:“门上还有铁门呢。那人又怎么样弄开的?你也听得昨夜死者回去的时候,他的舅母明明叫他将铁闩闩上的。”

汪银林缓缓地答道:“也许事有凑巧,死者进门时虽含糊答应着,实际上却没有下闩。”

霍桑微微一笑,并不答话。我忍耐不住,放下了纸烟,从中插口。

我说:“这未免太凑巧了。”

汪银林举起手在他的肥圆的下颌上摸一摸,反话我道:“那末,包先生,你的意见怎么样?”

我答道:“我以为凶手实在是钱芝山自己开门放进来的。”

“有什么根据?”

“从各方面观察,凶手和钱芝山一定是素来相识的。

那人决不是一个乘他不备突然进去狙击的刺客。否则死者看见陌生人进去,又在半夜人静的当儿。势必要失声惊喊。这样,楼上楼下的主仆,也决不会不听得。“

汪银林把右手指夹着雪茄,缓缓点头道:“晤,你说他们俩素来相识,我本也有同样的意见。不过你以为死者放他进去的,我却料他自己开的门。这就是我们的不同点。霍先生,你的意见怎么样?”

霍桑宁温地表示说:“据我看,你们俩所说凶手和死者彼此相识,并不是外来的陌生人,我完全赞同。不过凶手进门的方式是很困脑筋的。你们所假定的两种见解,我认为都有说不通的地方。”

汪银林拿下了雪茄,呆住了瞧他。我也不例外。因为我自以为我的见解比汪银林的合理得多,不料在霍桑眼中竟也同样认为不通。

我说:“那末你还有什么更高超的见解?”

霍桑吐了一口烟,瞧着我道:“银林兄所说自己进门,你认为太凑巧,不错。

但是你自己说是死者放他进去的,也未免太含糊。你想凶手进去见他,可是预先约定的?假使不是,那人在半夜人静时去敲门,怎能保得住死者一定肯开?

而且敲门时即使不会惊醒同居的主仆俩,但那只哈叭狗的敏锐的感觉,是一定瞒不掉的,怎么也没有声响?“

我想了一想,辩道:“我看他们是预先约定的。凶手敲门的时候,那狗果曾叫过一声,接着就被死者喝住,亲自出来开门。狗吠一声就给喝住,我觉得银林兄的假定很合理。”

霍桑道:“你说是约定的?我也有几种相反的看法。第一,死者寄寓在亲戚家里,平日的行动又严守秘密。那女主人不是说过只有芝山出去看同学,同学们难得来看他的吗?那末即使有人要和他约会谈判,他岂肯约在他的住所里?第二,瞧了那卸除的硬领和铺好的被窝等等,显见他已经准备睡了。你想他如果真有秘密的约会,那约会又有性命交关的严重性,他会得这样子从容吗?”

理由很充分,我一时没有反驳的话,只好努力呼吸着纸烟。汪银林也静默地消耗他的雪茄。

我顿了一顿,又说:“那末你总也有建设性的意见吧?”

霍桑把烟灰弹去了些,目光瞧着火炉,答道:“是,我也有一种假定,不过这假定的根据是我们目前所知的现状,是否确合事实,我还不敢深信。”

汪银林也鼓励地说:“不妨姑且说一说。”

霍桑道:“从现状看,凶手进去,也许是在钱芝山回家以前。他预先藏匿在钱芝山的室中,等到芝山铺床备睡,他方才出头露面。”

理解确是新的,不过太突兀。我和汪银林互相瞅了一眼,彼此都有一种不很满意的暗示。

“那末,那人又怎样进去的?”汪银林抢着问一句。

霍桑丢了残烟,答道:“我看见屋子刚在德仁里口的第一家,弄口上面就是看弄人的住所。若在上灯以后,门楼下面躲一个人,决不会惹人家注目。那人乘机掩进谢家里去,原是很可能的。假使不然,谢家的仆人,就有得贿放进去的嫌疑。我认为后一层的想法更近情。”

我仍保守静默,心中在估量这两种理解的可能性。

汪银林道:“假使你的后一层的理想是实在的,那个串通的仆人是谁?可就是那松江妈子?”

霍桑沉吟道:“我瞧那老妈子似乎还诚实。”

汪银林说:“可是这老太婆吃过死者的苦,串通的动机不一定只为钱。”

“晤,是的,也可能。不过除了这老妈子以外,不是还有一个当杂差的男仆阿四吗?”

“晤,是的,这阿四我至今还没有见过。第一次我得信到谢家的时候,阿四已经往浦东去报信了,后来我察勘了一会,直到将死尸移到验尸所去时,阿四还没有回来。方才我们再去,他又第二次奉命回浦东去了。”

霍桑点点头:“这个人是案中的一个要角。他也吃过死者的亏,最近还吃过一个耳括子,说不定还不止这一次。他又眼见过那个跟死者几乎动手的高个子的西装男子;晚上又睡在后门口,嫌疑上比较重些。所以我迟早要见他一见。”

汪银林张目道:“怎么?你是说这阿四本身有行凶嫌疑?”

霍桑皱眉道:“我不能说得这样肯定,但是至少限度,我们若要知道凶手是谁和那黑狐裘女子的下落,阿四也许可以做一个线路。”

汪银林又追着问道:“你说杀死钱芝山的凶手和那戴黑狐狸披肩的女子并不是一个人?”

霍桑摇头道:“当然不是。我不敢说昨夜的凶案是一个女子干的。‘”

我把手中的余烟向火炉中一丢,插口道:“那末室中的女子足印又怎样解释?”

霍桑低垂了头,瞧着火炉前的灰盆,似乎一时回答不出。汪银林也像触发了什么,拿下了雪茄。

他高声说:“唉!霍先生,这里面有了矛盾点哩!你先前根据足印,说有一个女子在昨夜十一点半下雨过后,才到死者的卧室中去,刚才你又说凶手预先伏在里面。两两相合,不是说不通吗?”

霍桑抬头道:“喔,有矛盾点?我说凶手须先伏在里面,是一件事;先前说有个女子在十一点半下雨过后才到死者的卧室中去,又是另一件事。我并没说那女子就是凶手啊。”

汪银林的嘴牵一牵:“喔,你确信那留足印的女子和行凶的凶手一定是两个人?”

“是。”

“证据呢?”

“我虽还没有瞧见那尸身的惨状,但据你所说,已觉得残忍异常,断不是女子们所能下手。并且从情势上推测,那凶手必定一交手就把芝山打倒,又足见非有大气力的不能。还有那个石蹬足有二三十斤重。根据这几点,你想一个寻常女子可办得了?”

“可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就不能一概而论。姓谢的女人说,那披黑狐狸肩巾的女子的个于是很高的。”

汪银林的辩驳不能说没有理由,可是霍桑仍维持他的原议他说:“我的根据还有心理的基点。女子总不会这样子残忍。杀了人还要用石蹬击碎他的头颅。这在男子也少见,非有深恨宿仇而且有刚狠的秉性办不了。”

银林用力吸了几口烟,又问:“那末你说这个男子凶手是个什么样人?”

霍桑抽出了一支新鲜纸烟,慢慢地烧着了,又把眼光向我膘一膘。我觉得这一膘似乎有某种含意,可是一时猜不出。

他慢吞吞地说:“这固然还是一个谜,但就眼前已知的事实说,那个办过交涉的西装男子就是嫌疑人之一——”

汪银林兴奋地岔口说:“喂,你说这个人为的是争风吃醋?”

霍桑摇头说:“动机还难说,但我看他们问的交涉一定还没有妥贴。昨晚上灯后那女子大概是去听回音的,但是没有见芝山。那男子耐不住,到了半夜,也许就采取决裂手段。”

我问道:“那末这男子行凶的时候,那女伴可也一同在场?”

汪银林抢着回答:“那当然。桑绶丹明明在十二点相近看见伊。”

我说:“桑警士看见的是一个单身女子,并不是一男一女啊。”

银林说:“也许他们是分开走的。”

霍桑举一举手:“好了。我料这女子至少总也知情。所以第一步着手,就应当侦查这个女子。”

汪银林点点头,问道:“你想从哪一条路去侦查?”

霍桑立起身来,说:“我想可以从三条路进行。你先去找那阿四,问问他昨夜的究竟;再到上海大学去查一查有没有跟芝山相熟的同学;另外再往邮局里去问问,平日和钱芝山通信最多的是那几个人。因为我瞧尸室中的信件完全消灭,决不是偶然的。”

“好,准照办。”银林答应了,也立起来。

霍桑补一句:“还有那只小狗的失踪也很可疑。你得向前后左右的邻居问一问,有没有跑去。此外另有一条线索,不妨让包朗兄跟我去试一试。”

五、访问

那晚吃过了早夜饭七点钟时,我和霍桑乘了汽车向白杨路俞天鹏家进行。原来霍桑所说的另一条线路就是指俞天鹏说的。钱芝山的被杀,恰在他捐破俞天鹏的**的晚上。这揭发的真伪姑且不论,论情势天鹏当然很可疑。我的脑膜上本已留着这个暗影,不料霍桑的视线也射到了同一方面。我瞧了他的郑重其事的态度,好似确有把握,又不能不使我惊疑。当我们没有离寓以前,我已经问过他,他却默然不答。在汽车中,我又禁不住重新提起那个问题。

霍桑不耐似地答道:“包朗,你不要怀着成见。你知道我是佩服前天鹏的一个读者,但除了在杂志上见过他的半身照像以外,还没有和他会过面。这老作家昨夜里不幸遭了人家的诬辱,我们去慰问一次,难道不应当吗?”

他这几句话是由衷而发的吗?不,他分明要阻塞我的第三次问话。霍桑是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他的情感也并不逊于他人,不过他的感情是能受理智的控制的。

在正义的领域之内,他欢喜仗义任侠。他看见俞天鹏无端受屈,因而表示同情慰问,原不能算怎样突兀。但是这时候他负着侦查凶案的责任,情势当然不向。

若说他此行完全是出于友谊的慰问,和凶案绝没关系,谁会相信?

我们到俞家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街路上的电灯早已灿烂放光。气候也像上一晚一样凛洌,路上行人很少。

我们进得那宅小洋房的门口,不由不大失所望。那守门的弯背男仆一见我们踏进门房,立即就挡驾。他说主人的身体不舒服,一概不见客。故而有不少客人和报馆访员都给拒绝了。

霍桑问道:“你主人现在哪里?”

守门的答道:“在卧房里休养。”

“他的卧室在楼上还在楼下?”

“在楼下书房背后。”

“那末我们进去见见他也很便利。”

“先生,这不关便不便利。老先生吩咐,今天不见客。请原谅。”

霍桑顿一顿,便说要另见秀棠小姐。那老仆正在犹豫不决,忽然有一个年轻的女仆从正屋中走出来。伊约有十八岁,穿一件旧黑花缎的棉袄,红红的嘴唇,乌黑的眼睛,生得倒也不俗。伊到了门房门口站住,似乎已听得了我们的话。

伊接口答道:“小姐也吩咐过,今天有些头痛,不能见客。请先生们改日来吧。”

霍桑感到失望,但还不肯退出。他站住了沉吟一下,忽凑近我的耳朵说话。

他道:“瞧这情形,我今天已不能够见他。但你和他有交情,不如就一个人进去。我在这里等你。”

我答道:“你叫我进去代替你慰问一下?”

霍桑向我眨了一眨白眼:“好了,别当场报复吧。你早已知道我们不是单单来慰问的。你进去见他,不必说我来,但须临机应变,刺探他和钱芝山究竟有什么纠葛。”

他向我要了一张名片,在片后注了“有要事密谈”五个小车,回头授给那仆人:“你把这片子送进去。”

仆人拿了名片看一看,仍站着不动,还有些疑迟不肯。

霍桑说:“放心,你只管把这片子送进去。你主人一定不会怪你。”

弯背的老仆悻悻地拿着名片走进去。那女仆见了我们附耳密谈的样子,似乎引动了伊的注意,站住在门房外面,取着监视态度。霍桑移过一把椅子坐下,把手插在外袋里,故作矜持的状态,不再和我交谈。我心中很犹豫,不知道我的名片有没有效验。约摸过了四五分钟,那仆才出来回报,声言主人请我进去。我暗暗地欢喜,和点了点头,回身向正屋去。我且行且自寻思。他所见我,可是就为了名片背后的五个小字?如果如此,他心中不是有了什么成见吗?

俞天鹏的卧房就在楼下书室后面的次间中。我穿过了那“一日之隔盛衰不同”

的客堂,就跨进卧房去。天鹏靠在一张挂白罗帐子的铜床上,头上戴着睡帽,头部下面垫着几个枕头。床前生着火炉,暖气扑面。我觉得室中的温度若和室外相较,至少相差一季。但天鹏拥着两条蓝绸面的厚被,似乎还很畏寒。室中的家具很精致,但式样已陈旧。床前的梳洗桌上放着描金花的茶杯茶壶。一枝红梅插在一只雨过天青的古瓶中,受了热的引诱已婿然开放。天鹏撑起些身子,张着眼睛瞧我。我从电灯光中看见他的眼圈微微陷落,脸色也很憔悴,好似他夜来曾经失眠。他第一句话就使我暗暗地吃惊。

他问道:“包朗兄,你有什么要事要和我密谈?”

晤,他果真注意我的要事。这不就是情虚的表征吗?我姑且敷衍着。

我说:“没有事。我因着你昨晚受了虚惊,特地来问候你。因为你不见客,我才写了那句——”

他忙说:“包朗兄,你何必瞒我?你的颜色明明告诉我带了什么消息来哩。”

我微微一震。难道我的脸上果然已透露了什么?

我含笑答道:“不错,我真有一件新闻报告你。你听了也许可以吐一吐气。”

他着急地问:“什么新闻?”

我道:“那个无赖的钱芝山昨夜里给人杀死了!”

他把身子仰起了些,惊异道:“唉!真的?”

“自然真。俞先生,这消息你还不知道?”

“没有啊。”

“上海晚报上载得非常详细。”

“我——我今天还没有看过任何报纸。”

他的语调不大自然,目光也垂落着。我不禁暗暗怀疑。他当真还不知道?还是说谎?

我说:“俞先生,你觉得怎么样?这无赖昨夜里实在太放肆了。”

他支吾地说:“晤,真气人;”

“其实虚则虚,实则实。人家决不会相信这无赖的话。”

“是,不过这流氓怎么会在昨夜里被杀?”

“事情的确很凑巧。”

我应了一句,默察他的脸色。他的目光仍留在棉被上。

他略一沉吟,问道:“那末凶手是谁?警察们已经查明了没有?”

我摇摇头:“还没有。”

他的眼睛抬起来,和我的目光交接一下,立即闪开去;接着又努力回过来瞧我,问:“包朗兄,你有什么意见呀?”

“喔,没有什么。”

“不,我看得出你隐藏着什么事!你——你可是怀疑我?”

谈话已是开门见山。更想不到的,取攻势的倒是他。

他自己情虚了,企图先发制人吗?

我仍含糊地说:“俞先生,你说我怀疑你什么?”

他直截地答道:“疑我杀死这流氓!”

“唉,没有的事。”我依旧诡辩着。

他自言自语:“唉!怪不得今天日问有好多人来见我。他们可就是为着这一件事怀疑我?”

我仍譬解说:“不会。你不必多心。”

“包朗兄,你的话不错。他们如果疑我,那就走到迷路上去了。因为我昨夜受了那无赖的侮辱以后,朋友们都不欢而散。我就回进房来。我女儿陪了我一夜,直到天明,方才睡着。”他叹一口气,“其实像钱芝山这样刻毒的无赖,跟他结怨的人一定不少。只要向着正路去查究,终可以水落石出。”

话是明明对我说的。他显然已经窥破了我的来意,才有这种使我移转视线的表示。我也只得起机领受。

我答道:“是。像他这样的无赖,死是应得的。昨夜听了他诬辱你的话,大家都觉得愤愤不平。他要不是一溜烟地逃了,有好多人会用武力对付他。”我顿一顿,就将话题引入正港。“俞先生,我们都知道他的话是凭空捏造的,”

但这里面总有一个起因。你如果不见外,可能说给我听听?“

俞天鹏又把肩部靠住枕头,低头沉吟了一会,才叹息着说:“包朗兄,这件事我本不愿意向别人说。你我至交,不妨谈一谈。他干了一件不名誉的事。我发觉了,将他辞歇。他因此怀恨,又伯我事后宣布出来,故而他先发制人,乘我宴客的时候,捏造了故事诬陷我。”

我进一步问道:“他干了什么不名誉的事?”

天鹏疑滞道:“他——他偷了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值钱吗?”

“当然值钱。那——那是秀棠的一只珠镯。”

“唱,他偷的是令爱的东西?”

天鹏的颧骨上红一红,又低垂了目光,两只手在扭被头,好似在自悔失言。

他慌忙辩道:“包朗兄,你别误会。他偷这东西,完全是因着金钱的代价,没有别的意思。”

我又问:“晤,他和令爱平时有没有交际?”

“没有,没有!他在这里每天只办三点钟事,办完了就走。他——他没有机会和秀棠接触。”

“你雇用他已经多少时候?”

“还没有好久。他是去年夏天来的。”

我便更换一个题目:“俞先生,你既然还留他的面子,没有宣布,他倒以怨报德。你当时为什么不加分辩?”

“我昨夜真是气极了。他的计划又非常狠毒,一时也不容易辩白。”

“为什么?”

“你知道他是我的书记,《爱与仇》的稿本完全是他一手誊写的。我即使辩白,他不是可以抱笔据作证吗?”他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我当时也因为气昏了说不出话。假使他此刻不死,我少不得也要揭发他的丑行,控诉他的毁谤罪。”

我默然不答,我的眼光仍偷偷地瞧他的神色。他的脸色有些青,不知道是怒是羞。

他打一个欠神,说:“包朗兄,请原谅。我不能多谈了。今天承情劳驾,感激得很。再见。”

他把身子向里床一侧,使我不能再问。我只得说一声珍重退出来,霍桑仍在门房里等候,一见我,拉了往外就走,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到了门外,他并不上车,只向汽车夫附耳说了一句,那汽车便呜呜地开走。

我问道:“我们还不回去?”

霍柔道:“我还要等一个人。”

“等谁?”

“你马上会知道。”

我们来到福寿里口,里中都是五上五下的大石库门,静悄悄地没有人。霍桑领我走进弄口,到电灯光瞧不着的地方,方才立定。他把外衣裹一裹紧,又将衣领竖了起来。

他说:“这地方既可避风,又瞧得见马路,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下。”他顿一顿,“天鹏的情形怎么样?”

我就把我和天鹏的谈话经过从头至尾说一温。

霍桑略一寻思,问道:“据你观察,天鹏的话可实在?”

我道:“他的状态真有些心虚不自然的样子。”

“是,我虽没有见他,但听你的说的话。足见他说的是谎话。”

“谎在哪里?我还指不出。”

“他说钱芝山偷过东西,并说是见财起意。这明明就是谎话。”

“你怎样知道?”

“你已经知道芝山的家庭状况。他是兼挑子,拥着相当的遗产;汪银林说他身上还有金表金链;刚才你也见过他的卧室中的铺张和留下的呢帽外衣。这种种都显得他的经济并不艰窘。那末他怎么会干那见财盗窃的勾当?”

我点头道:“不错。他所以窃取珠镯,大概不是为财,或者他和秀棠有什么关系。因为我听天鹏一说到他的女儿秀棠,便竭力否认伊和芝山有什么交际。他说得太急,反而滋人的疑团。”

霍桑先向弄口马路上瞧了一瞧,方才答道:“是,也许如此。但若使进一步推想,连芝山盗窃的事或者也是出于天鹏的捏造。我看天鹏和芝山之间一定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故而他昨晚受了诬辱,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

“你想他们中间有什么样的秘密?”

“你料的不错。或者芝山和他的女儿有某种关系。”

我也觉得天鹏竭力给他的女儿分辩,的确有些“欲盖弥彰”。我想起芝山案中本关涉一个女子。这女子莫非就是俞秀棠?

霍桑突的走出弄去,又回过头来,向着我举手招一招。我忙跟在他的背后,走出了弄口,他低声说:“包朗,我已经寻得一个秘键的钥匙。再隔数分钟,内幕中的秘密便不难完全了解。现在快跟我来。”

霍桑跨步向马路上走去。我也裹拢了外衣,跟在后面。远远有一个人形,正向着我们走过来,只因隔离倘远,我还辨不出是谁。

六、女凶手

一分钟后,来人已渐渐地走近,是一个女子。伊似乎在向我点头招呼。我仔细一瞧,伊就是俞天鹏家的那个穿黑缎短袄的年轻女仆。刚才伊回绝我们,小姐不见客,此刻怎么自动地出来?

霍桑低声向我道:“这女于的面貌很慧聪聪,又欢喜多管事。伊叫巧林,可算得名副其实。方才我打发了十个银饼,才得请伊出来。”

女仆已到我们的面前。伊的头颈上加了一条深灰色毛绒围巾,手中执着一块白巾,按住了嘴,又像畏寒,又像伯人瞧见。霍桑招呼了一声,便回身领着伊向街角走去。我们的汽车正等在那里。霍桑开了车门,叫巧林上车。巧林站住了,似乎不肯。

霍桑道:“你放心。我们只借这车子谈几句话。并不是要送你往哪里去。”

我们三个人上了车,霍桑便吩咐车夫,只须在附近冷僻的地方缓缓儿绕几个***。汽车既开,霍桑第一着就问伊的主人和钱芝山曾否有过争吵。

巧林答道:“吵过两次。”

霍桑道:“为了什么吵的?”

巧林道:“就为了小姐。”

我暗暗惊喜。我们先前的料想果然已幸而中鸽。这里面大概有一页浪漫史吧?

霍桑又问道:“那姓钱的和你家小姐究竟有什么纠葛?你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

巧林说:“钱先生来了不多几时,便看中了我家小姐。小姐似乎也有意思,常常瞒了先生——就是我的主人,他要我叫先生,不许叫老爷——跟钱先生出去玩。

这些事自然瞒不过我的眼睛。不过先生当初也许也早已明白,只是假装不知:或是他当真睡在鼓里,我不知道。直到半个月以前,先生忽然和钱先生吵起来,样子很可伯。“

“他们怎样吵起来的?”

“先生不许钱先生和小姐来往。”

“他们说些什么?”

“先生禁止钱先生和小姐交谈。钱先生口口声声说什么自由不自由的话。后来先生发火了,拍着桌子骂钱先生,钱先生才闭口无言。那一次总算没有破口。

可是上礼拜天他们俩又翻脸大吵。先生就把钱先生辞歇,钱先生也就绝迹不上门。“

霍桑点点头,又道:“他们第二次大吵,又为的什么?”

巧林道:“为了一条小姐的围巾——一条黑狐皮的围巾,是整只狐狸做的,还有眼睛牙齿呢。”

这情报使我怔一怔。一条黑狐皮围巾!这个女子正是我们要侦查的啊!我向霍桑瞧瞧。霍桑仍不露声色,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巧林,他接续问道:“晤,一条黑狐皮的围巾?你说得详细些。他们怎么会为了围巾吵起来?”

巧林道:“那天是礼拜六,小姐披了那围巾,说要往影戏院去,刚出门,忽被先生唤住。他问伊那条围巾的来历。小姐一时羞怯,低倒了头答不出来。先生一再催逼,伊没法,才直说是钱先生送给伊的。因为先生第一次骂过钱先生以后,钱先生和小姐的交情背地里还是老样子。钱先生讨好小姐,特地买了那条狐皮围巾,在一天晚上偷偷地赠给小姐。这些事小姐原避不过我的眼。这件事给先生发觉了,气得很,立即吩咐小姐将围巾除下来。第二天礼拜天早上,钱先生又来偷偷地约小姐出去。先生看见他,将围巾丢在地上还他,大家破口闹一阵。先生立刻赶钱先生出去。这一吵就吵出昨夜的事情来!”

我插口问道:“昨夜的什么事?”

女仆向我瞧一瞧,又踌躇了一下,答道:“先生,你昨夜不是一同在场吗?

钱先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先生竟气得发昏。这不是就因着那天的争吵弄出来的吗?“

霍桑点头道:“对,你的话不错。但昨夜客散以后,你主人的情形怎么样?”

巧林道:“他醒转来以后,就回到房里去睡,到此刻还没有下过床。”

“你怎样知道他没有下过床?”

“昨夜小姐扶他回房以后,就陪在他的床边。直到我今天天亮起来,小姐依旧陪着,眼睛可红肿了,分明一夜没有睡,并且还像哭过的样子。后来小姐回到伊自己房里,我问伊,伊告诉我果真通夜陪着伊的爸爸。”

“这话确实吗?”

“自然,这是小姐亲口对我说的。”

霍桑忽喃喃自语道:“奇怪,奇怪!”他忽低垂了头。

汽车仍在绕***,因着驶行得缓,轧轧声并不阻扰我们的谈话。车窗完全闭着,可是冷风还在继续袭击,霍桑皱紧了眉。有些失望,好似他先前已经假定天鹏和凶案有关,此刻听得了天鹏昨夜里没有出外,显然粉碎了他的计划。

巧林把灰绒围巾裹拢了些,又说:“先生,我的话完了,放我下车吧。我是一向不欢喜搬嘴弄舌的,这一番话,你们决不可说是我说的。”

霍桑的眼睛注视在他的鞋上,鞋尖微微地动着,似乎没有听得。这个不喜搬嘴弄舌的女子可天生着一套伶牙俐齿,人家雇用了伊,真有些危险。不过说句自私的话,这种人对于当侦探的最有助益。否则我们要探悉这里面的情由纠葛,就不能如此容易。

霍桑突然仰起头来。“巧林,你们的电话号数是不是五一一七七?”

巧林怔一怔,才道:“是的。什么意思?”

“电话箱装在哪里?楼上还是楼下?”

“楼下,就在先生卧房外面的书房里。”

“昨天电话可曾坏过?”

“没有啊。昨天白天先生打电话很多。”

“晚上也没有坏?”

“没有……晤,我记得吃酒时李姑太太也用过电话。先生,你为什么问这个?”

霍桑不理会巧林的问句,但暗暗地点着头,似乎有所会悟。我想不出他问电话的用意。

他又道:“我还要问一句。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巧林道:“除了先生小姐以外,还有三个仆人:—个是看门的老毛,一个张妈,一个是我。”

“老毛晚上可睡在门房里?”

“是。”

“你和张妈呢?”

“我们俩同房间,在楼上小姐的卧房的后面一—先生,你为什么又问这些?”

“你别管。你昨夜睡后,有没有听得什么声响?”

话题岔进了汉港,使巧林感到迷惘。伊又用白巾掩了嘴唇,膛目地摇摇头。

霍桑自顾继续问:“譬如你小姐房中有什么声音,你们可也听得见?”

“听得见的。可是昨夜完全没有声息。因为小姐全夜陪着伊的爸爸,到天亮还没有上楼。”

“你确实知道伊没有上楼?”

“确实的。要不然,伊开房门关房门的声音,我总听得。”

霍桑的两手交握着,眉峰也越发紧促,目光还看着自己的鞋尖,好似他越问越觉模糊。

一会,他向车窗外瞧一瞧,说:“好了,巧林,你回去吧。你的话我们固然可以守秘密,但是你自己也得嘴紧些。要是你自己在主人面前漏了风,那不干我们的事。”

巧林答应了。霍桑就叫车夫开回白杨路去。在一个隐僻所在停了车,放女仆下去。霍桑摸出一张钞票,向巧林的手中一塞,又和伊附耳说了几句,方才吩咐车夫开回爱文路去。

他问我道:“包朗,你不如到我的寓里去弯一弯,再送你回去。”

我答道:“很好。这件案子把我困住在迷阵中,模不着线路,正要请你解释解释。”

霍桑摇头道:“唉,你不要希望太大。包朗,老实说,我此刻正和你一样模糊;”

“真的?这女仆的话不能供给你什么线索吗?”

“不,伊的话反而增加我的疑惑。我起先因着某种情况,很怀疑天鹏和这凶案有连带关系。我们到了俞家,又得到了几个印证:第一,他吩咐仆人拒客,似乎有些心虚;第二,我知道了他住在楼下;第三,你进去谈话,他又把假话骗你。

这种种都足以证实我的推想。不料巧林的话不但不能给我一个最后的印证,却把我的原有的想法也根本摇动了!“

“你的原有的想法,可是以为昨夜俞天鹏曾到过芝山的寓里去?”

“是,我料他如此。”

“那末你以为谋杀钱芝山的就是他?”

“我敢说他至少有谋杀的企图。”

“事实上也有可能性吗?”

“有。他昨夜受辱以后,尽可能跟着钱芝山到温州路德仁里去,贿通了仆人进去行凶。”

“你确信如此?”

霍桑沉吟了一下,才道:“确信虽还难说,但我在和巧林谈话以前,离确信也已不远。”

我追问道:“现在据巧林的话,俞天鹏昨夜里明明没有出去过啊。”

“就为着这一层,又使我惶惑起来。巧林既然斩钉截铁地说昨晚秀棠没有上楼,显见天鹏也没有出外的机会。若说父女俩通同,情理上又不合。”他咬着嘴唇停一停,加上一句叹唱,“唉,真困人的脑筋!”

静默中汽车把我们带到爱文路七十七号寓前。我们刚才下车,施桂已经开了门迎出来,报告里面有客人等候。

我们踏进办公室,看见来客就是侦探长汪银林。他放下了他常吸的那种又粗又黑的雪茄,堆着笑脸,向我们招呼:“唉!二位回来了!好极!天气冷得这么厉害,今天马路上又冻死了好几个人。我为着这件事劳你们俩在外面吃风受冷,委实过意不去。现在好了,这案子已经有了六七分眉目,谅来不久就可以结束哩!”

我向汪银林瞧瞧,他的神气果然很兴奋。难道他已经捷足先登,得到了什么线索?霍桑一壁将外衣脱去,一壁也诧异地瞧他。

他问道:“银林兄,你说这案子不久就可以结束?”

汪银林含笑答道:“是。现在你们请坐下来烤一会火,让我慢慢地说。”

我越发疑讶。汪银林当真已得到了某种确切的把握吗?他是不是和我们走一条路?或是他另外发见了什么新路?大家在火炉旁坐下来。汪银林便开始陈说。

他说道:“现在我先报告几句:第一,我已向各警区间过,今天日间并没有捕得什么小哈叭狗。德仁里的邻居们也说没有看见它。第二,那阿四我已经见过。

他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似乎还老实,不像会杀人。我一再问他,他又一口说定没有得钱卖放的事。我想我们俩一定要亲自问问,已吩咐他少停到这里来一次,第三,我到上海大学去问过,只有一个姓杨一个性车的还记得钱芝山。他们都说芝山的情性太掘狭,容易翻脸,读书的成绩并不好。可是喜欢玩新剧,登过两次台,扮女角有相当成绩。他以前常常跑舞场,有时也投投稿。他有一种本领,善于讨女子们的好,不过也没有结果,不久总会给人家看破。我问起有没有特殊的冤家。他们也指不出,只说很可能有。第四,从姓车的同学的指引,我又去看过一个以前和芝山同学现在做报馆记者的陈霖春——“

我插口问道:“陈霖春可是《上海日报》馆的外勤记者?”

汪银林点头道:“正是。包先生,你也认识他?这个人很精明,观察力特别强,思想又——”

霍桑不耐烦地道:“好,好。这个人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汪银林忙道:“自然有关系。我因着他的指点,得到了两种证据,方才确定这凶案的真凶!”

霍桑仰直了身子,把纸烟取在手中:“喔,你已经确定了那个真凶?是谁?”

汪银林吐出了一口浓烟,洋洋得意地答道:“是个女凶手:我没有料错,凶手到底是一个女子!”

“哪一个女子?”

“伊叫俞秀棠!”

七、意外消息

汪银林的揭示不能不使我们惊异。因为昨晚俞家里的事情,我们还保守着秘密,不料他也自动地和我们走上一条路来。他回头瞧着我。

“包先生,这女子你不是也认识的吗?昨晚上伊的父亲天鹏做生日,你不是也去道喜的吗?”

我点头道:“是的,当钱芝山去吵闹的时候,我也在场。不过我们正在搜寻证据。霍桑刚才说要进行的另一条线路就是这一条,因着没有把握,所以还没有和你说起过。”

汪银林道:“那末你们也早已怀疑伊?”

霍桑代替我答道:“是的。但是你可是单凭着昨夜的事情就认为秀棠是凶手?”

汪银林摇头道:“不。我还有更确切的证据。”

“什么?”

“我曾经到邮局里去查问过,知道最近和芝山通信的,就是这个俞秀棠。三天前芝山还写过一封快信给伊。伊也有回信。我得了这个消息,当初还没有成见。

后来我看见了陈霖春,问他关于钱芝山的事。他说他也正在竭力探访这案子,预备明天报上的资料。他本认识俞天鹏,很怀疑他,但他到俞家去探访的时候,被守门人拒绝了,没有见面。他所以怀疑天鹏,就因有个《国民日报》的编辑左一萍,昨夜也在俞家吃寿酒,目睹亲钱芝山到天鹏家里去吵闹的事。左一萍就把这回事告诉了陈霖春。陈霖春又告诉我芝山和秀棠本来有爱情。他好几次在影剧院里见过他们俩,因为陈霖春也认识秀棠的。他还说上礼拜五他看见秀棠披过一条很精致的黑狐皮的围巾。这是霖春自己说的,并不是我先有什么暗示。因这一来,桑绶丹昨夜看见的,和谢家女人所说的那个披黑狐皮围巾的女子都有了着落。

霍先生,你想这岂不是一种可靠的证据?“

他不但走上一条路,而且还走得相当远,不过他的终究似乎是歧途。霍桑带着欣赏的神气在倾听,听完了也不发表批评。

我插嘴道:“银林兄,你可是以为桑警士所见和谢妇所说的披狐袭的女子就是俞秀棠?”

汪银林反问道:“难道还不是?”

“果真不是。你错了。”

“喂,错了?你凭什么证明我的错?”

“很多。”我想一想,又说:“第一,黑狐皮围巾是现在摩登女性的流行品,算不得特殊的证据。第二,我们知道俞秀棠在上礼拜六以前固然还有这样一条围巾,但在昨天晚上已经没有了。”

汪银林诧异道:“喔,你知道得这样详细?”

“是,这是我们从俞家方面侦查的结果。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异点足以证明是两个人。就是口音的不同。”

“晤?”

“谢妇说那个去办交涉的女子操杭州口音。但秀棠明明是久住在上海的,口音是本地音。虽则他们原籍是常州,可是就是杭州常州的口音也相差很远,决不至于相混。凭这种种,可见你是错误了。”我说完了瞧瞧霍桑,他似乎点一点头。

汪银林喷出了一口散乱的烟雾,抗辩地说:“你怎知道秀棠不会说杭州话?

伊为避免人家注意,也许故意变换口音。“

“不会。伊的家庭中没有说杭州话的人,并且杭州话也不容易学。”

“那末一定是那个姓谢的妇人听错的。”

“这也决不会。谢妇是杭州人。杭州人听自己的乡音,怎么会弄错?何况他们又直接交谈过?故而我敢说那个办交涉的女子决不是秀棠,是另一个钱芝山的同乡。

昨夜桑警士看见的,当然也不是伊。“

汪银林的答辩沉默了,可是他咬住了雪茄,还是悻悻然。霍桑就进行排解。

他拍着椅圈,说:“你们何必多辩?这问题最简单,有谢妇可以作证。那披黑狐裘的去办过交涉的女子是否就是俞秀棠,只顺叫伊出来辨认一下,立即可以明白。”

汪银林忽把夹着雪茄尾的手摇一摇,大声说:“不,我想用不着叫姓谢的来证明。我说伊是凶手,还有更可靠的证据!”

唉,汪银林的个性的确强,他还是不服气。不过我相信他也不会凭空坚持。

霍桑也动神地注视他。

他问道:“银林兄,你还有什么证据?”

汪银林道:“我曾向新民路警区里去调查过,知道昨夜派在白杨路岗位的警士名叫邵根福。据说他在昨夜十一点半左右,看见一个少年女子从俞天鹏家的后门里出来,形状上近乎偷偷掩掩。霍先生,你想这个女子是谁?除了秀棠以外还有别的人吗?”

我看见霍桑的脸部的肌肉骤然紧张,已从轻意变成严重。他先前惶惑的神色也突然消灭。他仰起了身子,丢了残烟,定了眼睛,呆呆地瞧着火炉。是的,汪银林的最后谈的真是一个有力的证据。要是警士的指证不错,昨夜里秀棠是出外过的!

那末巧林的话不可靠,我们上了伊的当了。伊深夜出来干什么事?难道这样一个秀美娇弱的女子竟会干某种可怕的勾当?

我提出一个疑问:“银林兄,邵警士看见从俞家后门出来的女子怎样打扮?

可也披一条黑狐裘围巾?“

银林顿一顿,说:“我问过他。他说他没有仔细看。”

“这也很奇怪。他既然觉得伊偷偷掩掩,怎么这一点倒不注意?你不是说桑警士就因着一条围巾才注意的吗?”

“人们的注意力也许不同。这也没有多大关系。”

“晤,没有多大关系?我倒觉得关系很大!你想如果没有围巾,这女子就算是秀棠,但出门后不一定往芝山家去,因为和桑绶丹的见证不相合。要是披围巾的话,可见这女子不是俞秀棠,因为我们知道秀棠昨晚上已经没有围巾了。”

汪银林皱眉说:“这话我回答不出。总而言之,秀棠昨夜里是出门过的。你想伊半夜里出来,不是干凶案干什么?”

霍桑抬头说:“晤,我们别空辩。银林兄,这当真是一个重要的发展。不过你的断语还太快。因为邵根福看见一个女子从俞家后门里出来,就算是秀棠;再姑且假定伊是到芝山寓里去的;但若因此就说杀死芝山的也就是秀棠,那还未免证据不足。”

汪银林道:“怎见得我证据不足。你的意思可是说女子们不会得这样子凶残吗?

那也不能一律而论。往往有平时温静的女子,一遇到特殊的情形,举动便会得反常。

有一件事可以证明。去年冬天我家里的邻居失火。他家里有一个女儿,年纪还只十七岁,平时是娇怯怯的。可是在火发的当儿,伊竟会独个儿搬着一只六七十斤的重箱子,从楼上下来。因此,我相信秀棠虽是女子,但是伊是个体育学校的学生,伊在发怒行凶的时候,那石鼓硷也未必抱不起。“

霍桑思索了一下,缓缓地答道:“晤,这果然也有可能性。但你想伊为了什么行凶?”

银林说:“伊起先是和芝山有爱情的。但爱情这东西最容易变,尤其是这个时代,更保不住始终如一。他们俩的爱情大概是已经中变了,伊又为了芝山诬辱伊的父亲,就行凶报仇。那不是很可能吗?”

“你说爱情容易变动,理论上固然不错,但你可也有证据?”

“这是很显明的。秀棠谅必是另爱了别的男子,才有这个结果。你不记得谢姓的妇人说过,有一个西装男子跟芝山为难过吗?”

我又插口说:“你还以为那个西装男子的女伴是俞秀棠吗?我已经告诉你,黑狐皮围巾也许是一样的,人是两个,你不能混而为一。银林咕着说:”你这见解我还不敢接受。“

霍桑说:“好,这问题姑且搁一搁。银林兄,你说的这个西装男子也许真是一个重要角色。你可已经查明这个人?”

“这——这个我还来不及。”汪银林的头略略低沉了些。

霍桑又淡淡地说:“如此,你的结论还是下得太快。我相信秀棠缺乏行凶的动机。因为伊和芝山的爱情不一定像你所说的有什么中变。”

汪银林又仰起头来,把诧异的目光瞧着霍桑:“你也有根据?”

霍桑点头道:“是。证据还是你自己发见的。你不是说他们在三天前还曾交换过信札吗?而且最近芝山还赠给伊——条狐裘围巾,不过给伊的父亲退回了。

从这两点推想,可知他们间的交情并没有完全决绝。伊对于父亲的爱也许更甚于爱芝山,伊或者不满意芝山昨夜的举动,特地赶得去责问他,你说伊就此行凶杀人,究竟还嫌证据不足。“

汪银林的一团高兴,被我和霍桑逐层地辩驳,好似炽炭上浇了一盆冷水,不由不懊丧失望。我从电灯光中看见他的嘴唇开合了几次,好似还要想辩答,却到底说不出话。刚才我们进门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问我们辞谢,以为案事马上可以结束,再用不着我们。这时候他的理想已给完全推翻,他自然要感到老大的不好意思。

一会他又问道:“那末,霍先生,你的见解又怎么样?”

霍桑烧着了另一支烟,抬头答道:“你说昨夜俞秀棠在死者的屋中去过,我也可以同意,不过行凶一层,我仍不变我的主张。我认为凶手是另有一人,秀棠只做了一个引线。”

“引线?可是做凶手的引线?”

“是。但这一着伊是无心的。”霍桑略顿一顿,“现在案情既有开展,我们的推理当然也应更进一步。据情势推测;凶手的进门方式,我先前假定的预先匿伏,至今还没有佐证,可见不是事实。现在看起来,也许另有一种乘虚而进的可能。”

“怎样乘虚而进?”

“我从各方面观察,觉得秀棠和芝山的爱情不一定完全破裂。昨夜里伊因着芝山诬辱了伊的父亲,特地私自去见他,目的也许是申斥他,或是商量什么挽救方法。

那时大概在十一点半过后,芝山回家不久,还没有睡。他知道了敲门的是秀棠,自然便静俏俏地放伊进去。就在那时,那大门大概虚掩没有锁,忽有第三人直闯进去,和芝山理论,结果就酿成了这件凶案。这一来,秀棠不是在无意之中做了那凶手进门的引线吗?“

汪银林弹去了些雪茄烟灰,答道:“这样说,凶手动手的时候,俞秀棠势必是在场眼见的。”

霍桑点头道:“我也料想如此。”

汪银林似乎抓住了什么破绽,忙道:“唉,这里面也有些说不通哩。你说伊当时并没有行凶的意思,引凶手进去也是无心的,那末伊忽然看见第三者进去杀伊的情人,又怎么不叫喊求救?”

霍桑瞧在地板上面,慢慢地呼吸了几口烟,才道:“伊或是有所顾忌。”

汪银林道:“喔,顾忌什么?”

霍桑垂着目光,不回答。

银林又进逼一句:“还有呢。那只狗怎么样?主人跟一个陌生人争殴,那狗怎么不吠叫?或是只叫了一声便停止?”

霍桑忽而把两手抱住了右膝,又紧促了双眉:“晤,这一节的确很难解。因此我很注意狗的下落。这狗在这凶案中也许也占着重要的位置。”

霍桑的口气分明显示出他的想法也还有几分扦格不入,不能一线贯通。这案子委实太幻复了。我们逐步侦查,真象在一条黑暗的宽路上扶墙摸壁地进行,前面既看不到光明,是否走上了迷途,自己也无从知道。

汪银林又说:“霍先生,我想无论如何,这俞秀棠总是案中的要角,我们尽可以把伊拘起来问问。”

霍桑迷悯地问道:“你要问伊什么?”

“依你说,伊至少也眼见那第三者的凶手,问问伊总有思。”

“这倒用不着问伊。那第三人我也知道。”

汪银林的身子突的一怔,眼光中显出惊喜状来。我也觉得十二分惊奇。霍桑怎么有这突如其来的表示?汪银林张开了嘴,还没有发出声音,霍桑陡然从椅子上立起来。

他向汪银林摇摇手:“慢,外面有人来哩。”

施桂果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二十多岁少年,穿一套棕色爱国布棉袄裤,面目相当清秀。他走到里面,站住了向我们三个人瞧来瞧去。

汪银林先招呼道:“阿四,你来了,很好。这两位先生也许有话要问你。”

我才知道这少年就是温州路德仁里谢家当杂差的男仆阿四。他的面孔上稚气未脱,不像干出杀人勾当的人。霍桑向那少年点了点头,少年便向霍桑鞠躬。

他说:“霍先生,少爷已经回来了。他的身体还在发热,不能来看你。他叫我送一张名片来,还有一封信。”

他从灰布棉袄袋里摸出一封信和一张名片来,双手拿给霍桑,随即把手指凑到嘴边去,呼呼地呵气取暖。霍桑把名片和信接过了瞥一瞥,随手放在桌上,又向这男仆点点头。

他突然问道:“阿四,钱少爷死了,你觉得怎么样?”

“咆,我很高兴——哦——哦,霍先生,你的话什么意思?”他显然觉得他不自觉地失言了,眼珠在乱滚。

霍桑接着说:“喔,你很高兴?他平日待你太坏,是不是?”

阿四吞吐地说:“我——我——霍先生,我说错了!哦—哦——”他在惶恐了。

霍桑仍婉声说:“阿四,你不用怕。你倒很老实。我想你一定吃过他的苦,现在尽不妨老实说。”

阿四果真坦白地说:“霍先生,我老实说,不妨事吗?……喔,是的。钱少爷脾气太坏。他对少爷少奶有一副面孔,对我们底下人又另有一副面孔。他在外面受了气,回家来我们就倒霉。去年夏天他踢我一脚;上月里他要寄一封挂号信,我寄了平信,吃了他两拳;上礼拜天,我给他冲热水瓶慢了些,又吃他一个耳括子!”

我的观察没有错,这少年当真还有些天真的稚气。霍桑也点头称赏。

他说:“这个人的确太刻薄。那末你可知道他是给什么人杀死的?”

阿四摇头道:“这个我不知道。不过——不过——”他停住了。

“什么?”

“我想他有了这副脾气,容易得罪人,和他过不去的人一定不少。哦,我记得在好多天前,有个西装先生来跟他吵过。”

“这个人你后来再看见过吗?”

“没有。”

霍桑顿一顿,又问:“那末昨夜里你可曾听得什么声音?”

阿四说:“没有。我一睡着就像死掉,什么都不听得。”

“你是睡在近后门的。昨晚上可有什么人来敲后门?”

“没有。这位侦探先生已经问过了。钱少爷虽待我不好,可是拿了钱,半夜里放一个陌生人进去,我决不敢。”

霍桑点点头:“好,你去吧。你回复你主人,一有消息,我会来通知。”阿四鞠了一个躬,就自己退出去。

汪银林早已把那封信拿起来。我也立起来看那名片。

那是谢春圃的片于,背面写了两句,请霍桑尽力查明真,凶,又说信是上灯时从邮局里送来的,也许有助侦查,故而差阿四送来。

“唉!这是一个意外消息!霍先生,你瞧瞧。可靠得住?”

这是汪探长读信后的警报。我放了名片,又走过去瞧。那是一张八行信纸,完全写满,用的是铅笔,又很潦草。

那信道:“我听得你家发生了凶案,现在有几句报告。昨夜十二点钟相近,我在你家门前经过,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你家门口里出来。那人的行动鬼鬼祟祟,形状十分可疑。因此我向他注意了一下,虽没有瞧得清楚,但我明明看见他戴一顶红结的瓜皮乌绒帽,帽子下面,白发像雪,似乎那人的年纪已大。他身上袍褂的颜色怎么样,我虽不敢证明,但一定都是深色,非青即黑。我是你家同里的邻居,既有所见,不敢不告。不过这个人是否和凶案有关,请你们自己斟酌。”

霍桑的目光在信笺上停留了好一会,忽而咬着嘴唇,瞪住了深思,接着他摇一摇头,把信笺授给我。

这信笺上下都没有署名,信面上只写着“温州路德仁里一号谢宅收”字样。

信中所拟摹的那个人,我明明认识。我记得俞天鹏的绒帽上果真装着一个鲜红的结子,并且那乌绒下的白发,黑白相衬,越发容易惹眼。此外天鹏的身材果很高大,紫袍黑褂,当然也算深色。那末信上所说的这个人可就是俞天鹏吗?当我默自寻思的时候,霍桑和汪银林的眼光都象猎犬般地注射在我的脸上。

汪银林先问道:“包先生,你在想什么?”

我踌躇了一下,没有回答。

霍桑也接着说:“我明白。包朗,你对于信中所描写的人是认识的?是不是?”

我再能给天鹏隐瞒吗?事势上已不容我回护私交。我只得将我心中的怀疑,照实说出来。

汪银林听我说完,大惊道:“就是俞天鹏吗?那末这信中的话一定靠得住了。”

霍桑仍不动声色交抱着两膝,缓缓向我说:“你即使不说,我也早已知道。”

汪银林道:“你也早疑心俞天鹏?”

霍桑点点头:“我刚才已经说过,用不着秀棠的证明,我已经知道那第三个人。”

汪银林高兴地说:“好极!我还以为有什么人挟嫌谎报,现在看起来,话是实在的。”

霍桑重新瞧瞧那封匿名信,答道:“论情,这报告似乎是实在的。不过信是铅笔写的,虽然自称是同里的邻居,但写得很潦草,又不署名,显然要掩藏真相。

这又是什么意思?“

汪银林忙道:“我以为只要说话实在,别的都不成问题,即使要彻底追究,好在德仁里只有十几个石库门,也不难查出那个人来。”

霍桑低头不答,把信折好了,放在他自己的袋里。

汪银林不能再耐地说:“霍先生,我们既然知道凶手是俞天鹏,应得立刻进行哩。”

霍桑站起来,重新烧着了纸烟,缓缓地答道:“我看还得略略等待,不能够立即动手。”

汪银林着急道:“还等什么?”

霍桑道:“你总知道俞天鹏是社会上有名的人物。我们为谨慎计,不能不有充分的准备。我以为这件事等明天进行,决不至有什么意外。你已经忙了一天,如果没有别的事,不妨早些回去休息吧。”

八、质证

一月三十日星期一早晨,云阵稍见稀薄,但天气依旧严寒,华氏表降到零下三度,连书桌上的水盂都连底冰冻。我吃过早饭,加了一条毛质围巾,依约往霍桑寓里去,预备瞧瞧这件凶案的结局。据霍桑预料,这案子当天就可以了结。不过他上夜里既已指定行凶的是俞天鹏,为什么再要等待?他所说的准备是什么性质?或是对汪银林的托词?

我在路上买了一张上海日报,翻开来一瞧,果然有关系钱芝山凶案的新闻。

这一定是陈霖春的成绩,他已把前晚钱芝山和天鹏的纠葛和盘托出,语调中也明明怀疑俞天鹏的女儿秀棠。新闻中虽然写着某名小说家的字样,并不指明天鹏和秀棠,但前晚上参加宴会的文化人很多,明眼人一见便知。这是一节惊人的新闻,必然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但这案子究竟是不是俞天鹏干的?或者竟是他的女儿秀棠干的?

假使属实,平空里失掉一个健笔的作家,岂不要使许多人失望。就替天鹏本人着想,暮年盛名,却没有善终,也觉得帐然。我又回想霍桑的态度,分明也怀疑俞天鹏,而且像确有把握。因此我越想越觉得郁郁不乐。我到了霍桑寓里,见他正在看《上海日报》,忙问他对于这新闻的见解。

霍桑放了报,答道:“这新闻既然假定俞某的女儿是凶手;我却以为俞某本人比较更可疑些。”

我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没精打采地坐下来。

我道:“你可已确信是他?”

霍桑应道:“我的设想如果不错,相信如此。”

“你只凭着设想?可有证据?”

“自然有。你昨夜回去以后,我又搜集得两种确证,足以证明这父女俩前夜的行动。”

“什么证据?”

“一只杯子和一只鞋子。少停你自然会知道。”

“如此,俞天鹏的余生只能消磨在铁窗之中了!”

我虽还不明白内幕,但已感到万分失望。霍桑秉性严正,公和私的界限绝不容丝毫混淆。他的眼光一经集中在真理的鸽的,他便像一架机器,断不许感情来移动。

我若请求他顾全私谊,他一定不会允许。他也不禁长叹一声。

一会,他忽喃喃自语道:“虽然,世界上的事情变幻难测,真像秋天日暮时的云片,霎时间便会有异样的变态。包,你姑且不要太伤感。”

这慰藉未免太无聊。我低头不答,脑室中开始幻想俞天的凄惨的结局。

霍桑忽然问我道:“包朗,俞天鹏的体格不是很高大的吗?”

我应道:“是啊。”

“那末他的气力一定也不小。”

“这却难说。你总知道他是执笔的人,身材虽高大,可不能和寻常人一例而论。”

霍桑不答,取出表来瞧一瞧:“九点钟了。我约汪银林八点半来。他怎么竟失约?”他从书桌面上取过一张白纸,写了几句,又叫施桂进来。他吩咐道:“回头汪先生来时,你把这张纸交给他。我们先走了,叫他马上到俞家去。”

我和霍桑离了寓所,直接往白杨路俞天鹏家去。霍桑摸出自己的名片,在名片后面写了两句话。那名片给弯背的老毛送进去后,约模五分钟工夫,果然传言请见。

我们就被引到那一间布置幽雅的书房里面。

书房中虽生着火炉,但俞天鹏的身上仍穿着那件深紫色的狐皮袍子,头上也还是那顶红结绒帽。他的脸色焦黄,眼圈也陷落了些,比昨天越发憔悴。他一见我们,忙着从沙发上立起来让坐,一壁向霍桑拱手招呼。

他说:“霍先生,我已久慕大名,可惜到今天才得相见。”

霍桑也弯了弯腰,很恭敬地答道:“彼此,彼此。我也常和包朗兄谈起,你实在是我非常佩服的一位作家。不过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我才——”

俞天鹏忽现出一种强笑,接嘴道:“你说今天你才有机会来看我?……唉!

二位的来意我早已明白了。你们不是为着报纸上的新闻吗?“

霍桑应道:“是啊。俞先生已见过那新闻吗?”他的锐利的目光注射着对方的脸。

天鹏的双眉锁着,故意避去对方的目光,答道:“是,我刚才读过。真是一派胡言!”

“正是。那新闻记者的推测实在是走错了路哩。”

“唉!霍先生,你也以为这新闻的推断不实在?”

“是。我知道这件事决不是令爱干的。”

俞天鹏忽连连点头道:“对啊!我女儿素性温柔,怎么会干得出这样可怕的事?

霍先生,你可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干的?“

霍桑瞧着他,答道:“我想这问题最好由你自己答复。”

俞天鹏呆了一呆,低声道:“哦,我怎么能答复这个问题?”

“俞先生,我想我们还是开诚布公的好。”

“哦——哦。我——我委实不知道。我——我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

霍桑仍注视着他,缓缓地答道:“那末,俞先生,请恕我直言。这件事不就是你自己干的吗?”

俞天鹏的,身子向后一仰,靠住沙发的背。他的眼睛突的张大,眼珠似乎要突出来。

他略停一停,摇头道:“霍先生,你误会了!”

霍桑的目光仍不旁鹜,答道:“俞先生,我想我不会误会。我有证据。”

“喔?什么?”

“请问前天晚上那件不幸的事发生以后,宾客们一哄而散,那时候可是在十一点钟相近?”

俞天鹏低头斟酌了一下,答道:“是啊。”

“请问你在十一点钟以后干过什么事情?”

“我就回到房里去睡。”

“你回房以后可曾再出去过?”

天鹏顿了一顿,很坚决地答道:“没有。”

“确实没有出去过?”

“是。”

“那末你上床以后可是就立刻睡着的?”

俞天鹏的目光注视着地毯。他分明觉得霍桑的问题越逼越紧,他的答话也不能不加意审慎。

一会,他才说:“那也不是。起初我反反复复地不能合眼,直到深夜才睡着。”

霍桑点点头:“这是实话。你受了那股怨气,当然不能够立刻睡着。但在你反复的当儿,可曾听得什么声音?”

天鹏又仰起些身子,搓了一会手,终于目定口呆地答不出。其实霍桑这句话有什么用意,连我也莫名其妙。

霍桑又微笑地说:“你不能回答吗?这就是证明你回房以后曾重新出去过的一种有力证据,也是我对于你的第一个疑点。”

俞天鹏仍呆瞧着不答,但他的脸色却在和他的白发掩映媲美。

霍桑又淡淡地说:“俞先生,我告诉你。当前夜十二点钟缺十分的时候,我曾打过一次电话给你,竟没有回话。我略略有些疑讶。等到十二点敲过,我又打第二次电话,仍旧没有人接。论情,电话箱既然在这书室中,你的卧房就在隔壁,当然听得见。我已经查明,电话并没有坏。可是两次不答应,可见那时候你并不在卧室中!”

这是一个新的揭露。我才知道霍桑所以怀疑天鹏,还有这一个疑点。但他为什么打电话给天鹏?他既从不曾和我说起,所以我始终困在疑团中。霍桑含着笑容,先回头向我瞅了一眼,又瞧到俞天鹏的死灰色的脸上去。

他又婉声说:“俞先生,我刚才已经表示过。我是佩服你的著作的一个人。

因为现在社会上有不少小说作者,只知道迎合一般读者的卑劣心理,把他们所需要的种种、肉感、神怪之类的颓废作品尽量供给。若要找几种有意义、有思想、足以指示人生道路的纯正读物,真像风毛麟角。你就是风毛麟角中的一人,值得我的敬仰佩服。所以前晚上我听得包朗兄讲起了那件事情之后,便料是钱芝山因着某种怨嫌,含血喷人。我觉得很不平。所以我在包朗兄回去以后,就打一个电话给你,一来慰问你一下,二来还准备毛遂自荐,打算和你接洽一下,把那个无赖钱芝山做戒一番。不料两次电话都没有打通。我起先还只私自诧异,想不出什么缘故。第二天芝山的凶案突然发生,我推度情势,就不能不想起上夜的事情而开始怀疑你。“

俞天鹏低倒了头,握紧了拳,但仍没有承认的表示。

霍桑继续道:“此外我还有两种证据,都足以证明你前夜到过钱芝山家里去。

第一,有人看见你在十二点钟时分从钱家里出来。“

天鹏忽然拾起头来:“有人看见我?喂,这是谎话!”

霍桑道:“不是谎话,同样有凭据。你自己瞧吧。”他从衣袋中摸出那封匿名信来给他。

俞天鹏接了信笺,蹄筋地展开来,急急从头至尾念了一遍。

他连连摇头道:“胡说;胡说!”接着,他又把信笺凑近眼睛,似要辨认信上的字迹。他忽惊异地失声道:“哎哟!怪事,怪事!……霍先生,这封信你从哪里得来的?你可知道是谁写的?”

霍桑道:“这信是昨天傍晚投到钱芝山的母舅谢家去的。瞧信封上的邮印,是在昨天早晨十点钟方才发出。发信人的姓名,我们还没有查出。你可是已经辨认出来?”

老作家张开眼睛在地板上凝视了一会,忽举起右手拍他自己的额角,又冗自摇头。霍桑的目光在闪动。他瞧瞧天鹏,又瞧瞧我。

他又问道:“俞先生,你可是认得出这笔迹?”

天鹏摇头道:“不,我不认识!”

霍桑又瞧我:“你呢?”

我异诧地答道:“你问我这笔迹吗?我怎么会认识?”

霍桑闭紧了嘴唇不回答,好像很失望。他的视线又回到老作家的脸上去。

天鹏大声说:“霍先生,别相信。这——这话是完全捏造的!”

霍桑依旧瞧在他的脸上:“喔,捏造的?俞先生,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也畏首畏尾地用谎话骗人?你说前夜里你没有往钱芝山家里去过吗?喔,我还有第二个证据。”他又从衣袋中取出一个硬纸包,打开来,是一把假象牙的小刀,那就是我在尸室中的门背后发见的。“俞先生,这东西你带到芝山的卧室中去后,无意中遗落在那里。现在我给你带回来了!”

俞天鹏震了一震,身子又靠住椅背。他的嘴唇上的血色完全消失了,但他仍抵赖不认。

他摇头道:“不!这刀不是我的!”

霍桑仍用和婉的语调,辩道:“刀明明是你的。你何必赖?这是一把书桌上应用的裁纸刀。你当时怀着杀机,一时没有适当的凶器,就顺手带了这把裁纸刀去。

但你看见了钱芝山,在动手的当儿——“

俞天鹏突然直立起来,双手叉在腰部,怒睁着双目,他的呼吸也急促异常。

他厉声说:“霍先生,你不必再说下去!你的话完全不实在。这把刀是普通的东西,你怎么说定是我的?”

霍桑紧皱着双眉,似乎也失去了忍耐力。他把刀放在沙发上,也立起身来。

他庄言道:“俞先生,我很可惜。你是一个有知识的人,何必也学那些没勇气的懦夫?你须知我们做事,完全凭着公道,所希求的是真实,可是不愿受骗。

我们固然不赞成那种询私情而抹杀正义的态度,但你如果有什么委屈,也不妨据实说明。

我们在公道范围之内,也当尽可能给你设法,决不会使你含怨到底,做法律的牺牲。

现在你一再说我的话不实在,好像我故意要诬陷你。这未免太过分了。那末,请你瞧瞧这最后的证据:“霍桑又从大衣袋中取出一只白瓷金花的茶杯。他指着茶杯继续说:”这杯子总是你家的东西吧?瞧,那边茶几上的瓷盘中还有同样花纹的五只,那分明是一组。昨夜里你喝牛奶时所用的就是这一只杯子。因此,你在这杯子上留下了三个显明的指印。“他又取起那把刀来。”这刀上也有几个指印,内中一个很清晰。经我比对的结果,它和杯子上的三个中的一个两两相同。

你如果再不报,不妨将你右手的中指再印一个下来比一比。“

这时候俞天鹏的抵抗的态度已没有维持的能力了。他的头垂得很低,两只手撑在椅子背上,像是个没有生气的石像。这情状看了怪可怜。我恨不能替代他。

他已到了无可辩赖的地步,唯一而且聪明的举动,只有把事实的真相完全告诉我们。我一眼不眨地瞧着他,希望他会马上仰起头来,直供他的罪史。可是他似乎没有那股勇气,兀自低垂着头站着。他的鲜红的帽结也似减了些色彩。

笃笃!……笃笃!……

在这情势紧张的当儿,书室门上忽然有弹指声音。第四个人进来参加这幕悲剧了。

九、变化

一刹那间室门开了。走进一个身材袅娜的少年女子。

我一见便认识是天鹏的女儿秀棠。这时伊的玉容惨白,两条细眉蹙拢了,一双美目水汪汪地包着泪珠。伊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手中拿着一只元色缎子的鞋子。

伊一进门来,便俯着颤动的身子,向我们俩鞠了一个躬。我也立起身来,与霍桑照样还礼。伊用一只手抚摸伊的父亲的背。伊说:“爸爸,坐下来。……霍先生,你的来意我早已料到。不过我刚才听了你的话,知道你的看法还有一部分错误。你说杀死钱芝山的是爸爸?不是!你错了!”伊将手中拿着的鞋子抬起来,“霍先生,这是我的鞋子。前夜里我就穿了这鞋子往芝山家里去的。那时下过些小雨,鞋上的泥痕足以证明我的话。所以打死芝山的是我,不是爸爸!”

局势起了剧变。不但我料不到,连霍桑也显然出于意外。他的惊异的眼睛注视着这窃宛的少女。他把刀和茶杯放在茶几上。

他顿了一顿,说:“俞小姐,你的话一部分我早已证实。因为你的别一只鞋子昨夜里已经到了我的手中,而且已经和我得到的足印比对过。”

秀棠点头道:“喔,怪不得有一只不见了。是巧林拿给你的?”

霍桑也点头道:“是,还有这一只鞋子呢。但你不能怪巧林,是我强制伊做的。”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还牵累我爸爸?”

“我不相信你能干这件事。这鞋子只能证明你前夜往钱家去过,但不能证明你曾经行凶。”

“他实在是我杀死的。”

霍桑沉吟了一下,问道:“你有什么理由杀死他?”

秀棠道:“因为他诬辱我的爸爸。”

霍桑道:“我知道你和他有爱情。他诬辱你的父亲,你虽然不满,但至多也不过绝交而止,何致于竟行凶杀人?”

俞秀棠站在天鹏的椅于旁边,目光凝注在地上。天鹏目定口哆地在发愣,好像他的知觉已失了常度。霍桑静默地瞧着这父女俩。我也呆坐着,静待发展。

一会,秀棠仰面回答道:“我觉得他既然能够凭空诬辱我爸爸,可见他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他虽然因着爱我的缘故被爸爸阻梗,不得已出此,但是他竟信口毁坏我爸爸的名誉,不顾爸爸的生死,他的居心太残忍了。这样的男子不但可怕,而且可鄙。因此我也变了心,决意替我爸爸报仇。”

理由很充足。伊的凛凛可畏的神气也确像有下这毒手的能耐。但霍桑仍以为行凶的决不是秀棠,是天鹏。他的料想不会有错误吗?我瞧瞧霍桑,仍静穆地凝视在秀棠的脸上,又不对回眼偷瞧伊的父亲。天鹏当秀棠进来的时候,也曾显露一种诧异的样子。他给秀棠扶到沙发上后,就呆木地坐着。他一听得伊自认凶手,忽又坐直在沙发椅上,张着惊骇的眼睛,静悄悄地不发一言。

霍桑又问道:“俞小姐,你怎样杀死他的?”

俞秀棠仍靠天鹏的沙发站着,一只手在卷伊的那件玄缎皮袄的圆角。伊定一定神,好似在把伊的脑中的思绪整理一下。

伊说:“前夜我爸爸昏倒以后,回到房中,神志虽然恢复了,但精神已受到严重的打击,辗转反侧地睡不着。我自然非常心痛,因为这件事明明是因我而起的,我决不能不理会。所以到了十一点半光景,爸爸叫我上楼去睡,我就乘机脱身,预备和芝山去拼命。当时我为避免任何人的注意,走出了爸爸的卧室,并不上楼,就悄悄地直接从后门出去。”

这供认破除了一个疑点。秀棠不曾上楼,上一天女仆巧林的话实际上倒并不曾说谎。并且警士邵根福的见证也证实了。

霍桑又问:“你从家里出去时,就有谋杀钱芝山的意思吗?还是到了那里才发生凶念?”

秀棠道:“我已经说过,我早就预备和他拼命。所以我一看见他,就——”

霍桑又举一举手止住伊:“慢,你说得太快了。你进门时的情形怎么样?”

秀棠呆一呆,才道“我——我在门外叫了一声,他便自己开门让我进去。”

“唉,他自己开的门?那末你可记得你在叫门时有没有听得狗吠?”

“晤——没有——我不留心。”

“好。以后怎么样?”

“我进了他的卧室,就申斥他不应诬辱我爸爸,问他有什么挽回的方法。他——他不接受,还说了几句无礼的话。我——我一时发火,就取起书桌上的一方石砚,向他的头上一掷,他顿时血流如注,倒地死了!”

“喔,你是用石现击死他的?这石砚呢?我们可没有看见。”

秀棠低沉了头,说:“我把它带出来丢掉了。”

霍桑的嘴唇牵了一下,斜着眼光向我闪一闪,似暗示我伊的故事不完全实在。

我也觉得伊不曾提及石蹬的事,显见有脱漏。

秀棠继续道:“我在他的书桌抽屉中搜寻我给他的信件和肖照,然后就从他家里退出来。”

霍桑道:“你的肖照和信件可曾拿回来?”

伊又疑迟了一下,应道:“拿到的。但当我走出门口的时候,看见门背后仿佛有一个人。当时我不敢仔细瞧,匆匆地走出来。我走出了弄口,又看见对面停着一部黄包车。我起先还不在意,等我回到家里,先进爸爸的房里去,瞧瞧他是否睡着。

不料床上是空的,爸爸也出去了。我才知道爸爸叫我去睡是有作用的。他也要悄悄地去看钱芝山。但他坐了车子赶到那里,已在我事成之后。所以他后来虽也曾走进芝山的书室里去,惊惶中又遗落了这把裁纸刀,但他实在没有犯罪。霍先生,你现在总可以明白了。杀死钱芝山的是我,有什么处分应当由我一个人承受!“

故事很动人,但我看不透它的真实性到什么程度。因为凶器的差别是一个最大的疑点。霍桑仰起些身子,正像要发表判断,忽因俞天鹏的动作而中止。天鹏突然把两只手挥一挥,挣扎似地撑起来。他颤巍巍地立直了以后,又摇着手。他的浑身都在颤动了。

他说道:“先生们,我真是十二分惭愧!我委实太多顾虑了;早先不讲实话,破费你们的工夫。真该死!霍先生,我老实说吧。钱芝山实在是我杀死的。秀棠所以承认,无非想代替我受过。其实依照新陈代谢的原理,少年人对于社会的责任比较重,生命也比较可贵。像我这样年纪,再活不到几年;秀棠却像一朵含苞的鲜花,正在欣欣向荣。现在伊一时昏聩,竟愿意为我断送前途;这是伊受了愚孝的遗毒!

我若是默认不说,真是太自私,太不人道!二位先生请不要相信伊的话:现在我来告诉你们。“

“爸爸,你——你不能!”秀棠的刺耳的声浪又闪过来,“霍先生,别信他!

凶手是我!“

“霍先生,不是,不是伊!是我!”

我仿佛进了梦境。这种杀人的凶案,父女俩竟互相争认,使我想起了“难兄难弟”中的朱荣邦洪伯道两个主角。这真是无独有偶的事。但到底谁是真谁是伪?

霍桑又将怎样处置?我和霍桑面面相觑,室中忽然静下去。俞秀棠走前一步,似乎又要向我们分辩。

铃铃铃!……铃铃铃!……

电话箱上铃声忽然大震。电话是打给俞天鹏的,理当由他们接话。但那时候父女俩都失了常态,静立着不动。

我为权宜计,就走过去接话。巧极,打电话的是汪银林,本要找霍桑谈话。

霍桑便走过去接谈。不到两分钟,他就挂上听筒回来。

他摇着头对我耳语道:“唉!包朗,这件事玄之又玄!我仿佛给厚雾包围着。

现在我总算有了一线光明。我们已经走进了迷途哩!“他回头瞧着那父女俩,”

这案子的真凶此刻已经在警署里了,你们俩互相承认,实在都是虚话。现在你们得休息一下哩。等我弄清楚以后,再来听你们的小说故事吧!“

这个迷离而紧张的局面会这样子下场,委实想象不到。外面的冷空气刺醒了我的近乎模糊的头脑。所以我跟着霍桑从俞家出来时,仿佛走出了天方夜谭中的境界,回到了现实。这案子真是变化不测。霍桑的话是实在的吗?或是借此做一个搪塞的下场?到了白杨路转角,霍桑才告诉我。

“我的话是实在的。银林说有一个凶手向警署里去自首。他已经查问实在,所以叫我们快去。”

我道:“你想这自首的当真是真凶?”

霍桑疑迟道:“我真说不定。变化太多了,我的脑子也给弄模糊了!”

我们到了警察总厅,看见了汪银林,才知那自首的凶手是一个女子。这又是出乎霍桑的预期之外的,因为他根据着心理的因素,一再表示过这血案不是女子所能干的。

这女子才十九岁,姓王。名叫宝球,就是我们无从推拟的那个披黑狐裘围巾的女子。汪银林说明他正要动身到霍桑寓所去,这女子忽然来自首。他听了伊的供述,又招谢妇到警署里去辨认,证实伊的确就是两次到谢家去过的那个女子。

桑警士的报告也有了印证。我看见那女子有个圆形的脸儿,肌肉丰腴,皮色略带苍黑。伊穿一件蓝绸的皮袄,黑缎裙,肩上有一条黑狐裘围巾。伊的身材相当高,神气上显着一种坚毅无畏的样子,体力也似乎很壮健。假使伊和一个寻常的男子搏斗,胜负也正难定。伊见了我们,也没有羞怯之色。大家在汪探长的办公室中坐下来。霍桑就请伊将经过的情形重说一遍,伊便侃侃地讲出来。王宝球说,伊和钱芝山本是同乡。

钱芝山在杭州秀州中学,宝球在之江女子师范。校址相距不远。宝球在浙江省立女中联合运动会中得过四百米赛锦标,芝山也是短跑健将,因此他们俩早已相识。经过了一年多的往来,他们俩的交情非常亲密,已达到了恋爱的境界。芝山曾向宝球求过婚,宝球也同意了。但自从芝山中学毕了业,到了上海来,便渐渐冷淡起来。

起初宝球还不疑心他,后来连信息都不通,才料他必已弃旧恋新。到了本年的寒假,宝球耐不住,特地到上海来私下调查。伊果然探得芝山已别有新欢。伊曾和他见过几次面。他起先用虚话敷衍,后来便避而不见,明明欺伊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弱女,只会忍气吞声,决没有什么对付方法。宝球气不过他,才把这件事的委屈告诉了伊的堂兄王维成。维成在上海一家煤公司中办事,宝球到上海来,就住在他的家里。

维成听得了这回事,一面很严厉地责备宝球,说伊不应瞒了母亲,私自和男子勾搭,一面就蓄意去找钱芝山理论。

当一星期前,维成就寻到芝山家里去,因谈判而发生争吵。那时宝球果真等在门外,听得里面的声响,恐防吵出祸来,才赶进去排解。当时芝山曾答应伊,等他写信回去征求他的母亲的同意,约定一星期后给伊回音。伊相信了,才将伊的哥哥劝出来。从这事以后,伊仍留在维成的家里,等候芝山的回音。维成常申斥伊,说伊无耻。伊忍受不住,益发恨芝山的薄幸。

过了一个星期,回音还是没有。到了二十八日,星期六上灯时分,宝球去讨回音没有见芝山。伊以为他故意躲避,所以到了深夜,就悄悄地往芝山家去,准备和他开一次最后谈判。结果就造成了一件凶案。

霍桑听到这里,问道:“那末那晚上你到底进去没有?”

王宝球道:“进去的。我知道他每夜归家的时候很迟,所以在十一点光景,我就到德仁里口的门楼底下去等候。等了一会,他果真从外面回来。他突然间看见我,不无有些惊怪,但他并不怕我。他先叫我在门外等一等,接着便开了后门领我进去。”

霍桑和汪银林的眼光不期然而然地交接了一下,似乎彼此在暗示,当时大家虽各拟想过一种见解,但这样的进门方法却都不在料想中。

那少女继续道:“我到了里面,还没有说什么话,他不提回音,忽然不怀好意,又想用无礼手段。我当然拒绝。他从衣袋中摸出一把刀来,要想胁制我。我慌了,正想叫喊。他一只手举刀,一只手伸过来扼我的咽喉。那时我的性命危险了,就奋命地夺他手中的刀。他当然也拼命挣扎。争持问,那刀尖忽然在他的大阳穴上一触,他就倒下来了!”

霍桑遏制着惊异的情绪,问道:“这样说,他是在争斗间误杀而死的?”

王宝球指一指汪银林,答道:“是。那把刀我已经交给这位先生。刀上还有血迹呢。”

汪银林点头道:“我刚才已经瞧过,的确有不少血迹。”

霍桑又问:“他中了一刀就死的?”

那女子点了点头。

霍桑又问道:“这一刀恰正中在他的太阳穴上?”

王宝球照样点点头。

霍桑咬着嘴唇,沉吟了一下,回头问道:“银林兄,你那天可曾在尸体上发见这样的刀痕?”

汪银林寻思道:“这——这个我没有注意。那头已差不多敲碎了,就是有,也一定看不出。”他摸摸耳朵,又说:“今天十一点钟,夏医官就要检验。你不妨亲自到验尸所去瞧一下子。”

霍桑取出表来瞧瞧,点点头,又问那女子道:“他死了以后,你又怎么样?”

王宝球道:“我因着恨他入骨,还不甘心,所以到天井里去拿了一个石鼓蹬,把他的头颅击碎,方才悄悄地开了前门出来。”

“你动手的时候,有没有别的人瞧见?”

“没有。”

“有什么声音吗?”

“也没有。”

“你可曾瞧见一只哈叭狗?”

伊疑迟了一下,又摇摇头。

霍桑又问:“你出门后怎么样?”

王宝球沉倒了头,说:“我——我就回到我的哥哥家里去!”

“慢,你走出了谢家的前门,可曾看见什么人?”

宝球的头沉得更下了,犹豫着不答。

汪银林提一句:“你走出德仁里弄口时,不是看见一个警察吗?”

女子连连点头道:“是,我看见的。”

问答停一停。霍桑低垂了头在深思。那女子忽也含羞似地垂落了目光。汪银林把两手抱着他的右膝,安闲地等待下文。我的情绪很紊乱,还看不透这案子的最后结局,霍桑又皱着眉头,问道:“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自首?”

伊道:“我起先以为这个人死有应得,原打算隐匿不说。但是我看见今天的报纸上已连累了别的没罪的人。我想芝山明明是自己误杀的,即使有罪,也应当由我担当,假使我不自首,岂不是反而害了人家的性命?”

霍桑又咬着嘴唇,低垂了头,似乎再想搜寻什么问题。我觉得王宝球的故事很近情理,回想刚才俞秀棠的话,便越觉得牵强。那末这案子闹了一回,却是一件误杀案。现在王宝球自首了,论情度势,在法律上伊也没有多大的罪过。不过那俞天鹏父女既然没有干系,何以彼此争认凶手?这里面究竟还有没有隐情呀?

霍桑又问道:“你调查的结果怎么样?可知道芝山的新恋人是谁?”

王宝球踌躇了一下,答道:“我——我听说是一个姓俞的女子——我——我不大仔细。”

“你可曾和这姓俞的女子会面过?”

“没有。”

语声又静一静。汪银林立起来,打了一个呵欠,走到书桌面前,从桌面上拿起一张照片。

他说:“这照片就是伊带来的,也是一种证据。”

宝球站起来,立在书桌边。我也走近去。照片上有一男一女并肩地站着,背景是西湖中的三潭印月。女的就是王宝球,男的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比宝球还略略短些。他的身上虽穿着本国式袍子,但我一见便知是钱芝山。

王宝球说:“这照片是去年春天在西湖里拍的。那时他甜言蜜语,说等我师范毕业就结婚。谁知他竟是一个没心肝的流氓!”

霍桑接了照片,似乎全神贯注地在寻究什么,没有听得宝球的话。一会他好像怔一怔,拾起头来,向宝球的上下身打量了一会;接着又把眼光移到我的身上,照样地端相了一会。一种变态突然呈现在我的眼前。先是他的眉峰间的皱纹深刻化,接着他的右手摸到他的下额上去;他的眼睛也张大了,眼光中露出惊奇的神气。奇怪!为什么?

霍桑突的立起来。“哎哟!我太糊涂了……”他急急地掏出表来瞧一瞧。

“银林兄,十点四十分了。我立刻赶到验尸所去,大概还来得及。你好好地招待王小姐,别的事再谈。”他又回头招呼我,“包朗,你回去吧。我伯这案子也许还有变动。

等结束以后,我再约你细谈。再见。“他点一点头,拢一拢大衣,匆匆向外面奔出去。

十、近乎浪漫的事实

隔了一夜,到次日一月三十一日星期二那天,仍旧没有得到霍桑的消息。难道这案子还没有结局吗?我打电话去问,据施挂回答,他一天到晚在外面,似乎很忙碌。我暗付王宝球的口供如果属实,这案子大部分已有了着落,霍桑再忙些什么?

我记得他分别前的变态,他临行时又曾说过怕案子又有变动的话。可是再变些什么?

我只能承认我的脑子太迟钝了。我把各报的新闻仔细翻阅了一遍,有几家虽然已登着王宝球自首的消息,可是一鳞半爪,多半出于牵强附会,还不及我那天亲耳听得的详细。除此以外,更没有新的发展。

一月三十一日下午四点钟光景,我赶到霍桑寓里去。

他不在。我等到天黑,还不见他回来。好容易又挨过了一夜,到了二月一日星期三的清早,我又打电话到霍桑寓里去,问问他究竟如何。不料接电话的仍是施桂,霍桑又一早出去了。

太奇怪。这样寒冷的天气,霍桑一清早就出去,难道他还是为着这案子奔走着吗?但从那一方面进行呢?莫非杀死芝山的凶手另有什么新线索吗?我知道霍桑办事很着重顺序,又喜欢集中精力,一案未了,他决不接第二件案子。况且他允诺案事结束以后要和我细谈。这时他音信全无,仍在外面仆仆奔波,显见这一件案子还没有全部结束。那末这案子还有什么样的变化呢?我越想越觉纳闷,真像旅行人距离目的地越近,盼望到达的心却越发急切。

早餐完毕了,我忽然在上海日报中得到一段消息,果真出我的意外。

那新闻道:“温州路德仁里钱芝山被杀的凶案,本报已一再记载。这案子离奇幻变,实在出人意料。现据总署侦探长汪银林和私家侦探霍桑协力侦查,已将凶案的真相完全查明。犯案的真凶不止一人,是小说家俞某和一个姓王的女子通同合作。

“日前那姓王的女子投警署自首,声言钱芝山的致死由于他自己误杀。伊的目的无非想借此脱罪。但据侦查的结果,才知伊的供述谎而不实。因此俞某见真情已经揭露,想服毒自尽。汪探长现已将俞某送入博爱医院,是否有救,还没有把握。

俞某的女儿受此警变,不日将回常州原籍,请亲族到上海料理。至于谋杀的情由和一切详情,待开庭审讯以后,再行续登。“

唉,变化真太多了!这案子由谋杀而变成误杀,又由误杀而证实被杀。这样一层层的变化,我不知道也在读者们的想象中吗?

这新闻给予我的刺激太强烈,我的佩芹也认为太出意外。我再按捺不住,又赶到霍桑的寓所里去。霍桑仍没有回来。施桂告诉我,他是化装出去的,分明要侦查什么秘密。施桂又说这两天中霍桑碌碌不宁,连吃饭都没有一定的时间,闷葫芦又是一个。据报上的消息,这案子大体既已结束,他还在外面忙什么?

这一次我准备等穿他。我坐在火炉边,尽力消耗纸烟。直等到午膳将近,忽见一个衣衫槛楼的苦力闯进来。我定睛一瞧,是霍桑。我感到更奇怪的,看见他的眉尖几乎交接,中间刻着深纹,颜色也黔淡异常。从他的外貌上估量,显见他经历的辛苦一定不少,成绩却未必见佳。

他卸下了一件棕色的破外衣,又脱去了破鞋,先开口道:“包朗,很抱歉,劳你久待了。这件案子的变幻太多,不但你竟想不到,连我也几乎始终被困住在迷阵里面!唉!真危险,我险些儿陷入无可提拔的深渊;”

我惘然地问道:“霍桑,到底怎么一回事?”我觉得他的表示太突兀。

“总而言之,这是一件绝无仅有的奇案。在你历来的记录之中找不出第二案!”

“当真?现在这案子既然结束了,你能不能就把这离奇的情形说给我听听?”

霍桑连连摇头道:“结束?还远,还远!我不知道几时才得结束:”

我不能不惊讶:“那末今天上海日报上的新闻难道不实在?”

霍桑道:“那里会实在?老实对你说,这只是我的一种策略,希望可以早一些结束。不过这策略有效无效,我还没有把握。”

报纸上的新闻不但不实在,还是一种策略!这真使我摸不着头绪!从种种旁证和他的神气上推测,他的话又绝对不像说笑。

我问道:“俞天鹏究竟有危险没有?”

霍桑摇头道:“没有。他此刻在博爱医院里。你尽管放心。”他吁一口气。

“包朗,你不是觉得很诧异吗?是的,这不能怪你。原因是这事的本身实在太离奇。

等到全部结束的时候,我把案中的曲折说给你听,你少不得惊奇得出神。“

“现在你能不能先说个大略?”

“对不起。我还不能说。”

“那末你所说的策略又是什么一回事?”

“请原谅。现在也没有到发表的时期。包朗,你再耐心些等一下子吧。”

霍桑说完了,便上楼去更换服装。一会他重新下楼,很疲乏似地躺在椅子上,和我间谈别的事情,绝口不再提起这件凶案。他留我吃午饭,吃饭时他默默无言;吃过饭后,我也始终没有开口再问的勇气。霍桑吸完了一支纸烟,仍旧扮着苦力模样,重新出去。我也只得抱着整个的疑团回家来。

这是一个最难消受的下午:我想这钱芝山真是个怪人,忽而被杀,忽而误杀,再忽而又是被杀。谁又捉摸得定?现在据霍桑所说,这里面又另有变化,他自己也险些陷入迷阵——说得坦白些,也许他还没有从这迷阵中解放出来:这是件什么案子?他说我的日记中没有第二案,当然就是说他的经历中的第一次!那末它会有什么结果?霍桑说全案的结局还没有把握,当然真相披露的时期,不知道更在何日。

可是事实的发展又是出乎意想的迅速!

当天晚上八点钟,霍桑忽然打电话给我,叫我马上就去。这消息真像一种警报,仿佛战线上的军士得到了紧急的军令,不敢有一秒钟的怠慢。我立刻冒,着刺面的寒风,赶到爱文路。

电灯光映照霍桑的面色已和日问的模样完全不同了。

他的眉峰拓展了些,那里的皱纹也像给烙铁烙过一下。他正独个儿进晚餐。

他的脸上的肌肉是舒展的,嘴唇咂咂地吃得津津有味。他的神经显然是完全松弛了。

他含着笑容招呼我:“包朗,你吃过晚饭了吗?假使你因着案事的没有结束,曾经减少过饮食,那末此刻应得放量地补吃一碗!我告诉你,这件钱芝山的案子在三个钟点以内就可以结束了;”

我惊喜道:“那好极!谢谢你,补吃用不着。但这案子怎么样结束?此刻大概已到了发表时期了罢?”

霍桑点点头,放下碗筷立起来走进办事室去,烧着了一支纸烟。

他坐下去,才缓缓答道:“发表似乎还嫌太早,不过我不致于再使你怎样失望。”

我卸下了黑羔皮大衣,也坐下来烧着纸烟:“现在你能告诉我些什么?”

“我已经忙了两天。我去看过王宝球的堂兄王维成,又去拜访过死者舅父谢春圃;我又跟王宝球和天鹏父女俩彻底谈过两三次。”

“那末这疑案的症结一定已给你揭破了。是不是?”

他点头道:“是。我不妨先解除你一部分的疑团。你不是替天鹏父女俩担心吗?

我告诉你,他们俩实在没有罪,决不会受什么刑事的处分。你可以放心了。

“真的?那末天鹏为什么要服毒?”

“他何曾服毒?我刚才不曾告诉你那新闻不实在吗?”

“但是你不是也告诉我他在博爱医院里吗?”

“是的。但他往医院里去是我授意的,也就是我破案上的一种策略,并非他当真服毒。”

“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些?这策略究竟有什么作用?”

“好!我来从头说起。他们父女俩当初不是都争认凶手吗?这里面的原因怎样的确很困人的脑筋。其实他们到芝山家里的时候,凶案早已发作。只因彼此误会,所以等到我们去追究时,他们就抱着牺牲主义,互相代替。”

“我还不明白。他们怎样误会?”

“那天秀棠的供述伊从伊家里出来起始,一直到钱芝山家的门前为止,句句都是实在的,但以后的故事却是伊虚构的。”

“那末实在的经过是怎样的?”

“伊去见芝山,并没有谋杀的意思,只要叫他想出一种悔罪的方法,恢复伊父亲的名誉。因为他们间的爱情并不曾完全断绝,我果然没有料错。

“秀棠到芝山家里的时候,看见前门半开着,不禁微微诧异。伊走到里面,电灯亮着,忽然发见芝山已倒在地上,血肉模糊。这使伊吃惊不小。伊本想立即退出,但一转念间,伊又觉自己已处于嫌疑的地位。伊为灭迹计,放着胆子,走到书桌面前,预备将伊给他的信札和肖照一起取回,以免人家怀疑。可是伊抽开了抽屉,肖照和信札已完全不见。伊失望了,也不敢多留,就急急地退出。”

霍桑停一停,吸着纸烟。我又提示一句。

“伊说的伊看见门背后的人影也是虚构的?”

“不,这倒是真的。伊出门时果曾看见门背后有一个黑影,弄口又停着一部车子。那时伊仿佛记得伊到达德仁里的时候,那车子早已停在弄口的对向,只因伊一闪而进,没有细瞧,放而不在意。因此,伊就疑心那门背后的人一定比伊先进芝山家里去。那人为了某种原因已将芝山杀死;等到伊进门的时候,那人刚巧事成出来;正在那时,伊闯进所门去,那人就避在门后,又乘势偷看伊的举动,预备嫁罪。以直到伊走出来时,那人仍伏在门背后,大概还想瞧清楚伊的状貌以便后来指认。

“这是秀棠当时成立的假定。因此伊越想越惧,深悔有此一行。不料伊回到自己的家里,悄悄地走进伊父亲的卧房,想瞧瞧他是否安睡,忽然看见床上空空,才觉得那先前伏在芝山家大门背后的凶手不是别人,就是伊的父亲!”

我醒悟地说:“捺末,伊实在是误会的。就情势而论,天鹏到场也是在芝山被杀以后。是不是?”

霍桑吐出了一口烟,答道:“正是。天鹏到时,还在秀棠进门以后。那时他看见卧室门半开,室中有人走动,就伏着偷听。后来他看见一个女子走出来,竟就是秀棠,实在出于他的意外。”

“天鹏去看芝山,大概是有报复计划的。是吗?”

“是的。那晚上他受了芝山的诬辱,确有拼死行凶的意念、故而他先把秀棠打发开去,然后取了小刀,一个人悄悄地从家里出来。他雇了车子到温州路,先到前门口去听,看见前门半开着。他冒着险走进去,觉得芝山的卧室有个女人在走动。

他静伏了一会,蓦然瞧见他的女儿出来。他还怕自己眼花瞧错了,竭力忍耐着不敢声张。等秀棠走出了门,回想他离家的时候,自己家的后门也虚掩没门,起初还以为是仆人的疏忽,经此一证,才知道是他的女儿比他先出,但他还不知道伊去见芝山的真正的。后来他走进芝山的卧室中去一瞧,疑问立即解决。他相信那地上的陈尸就是秀棠替他复仇而杀死的。“

我赞同道:“这误会的造成很自然。”

霍桑又说:“那时天鹏惊慌失措,手中的那把裁纸刀便不知不觉地失手落在地上。回家以后他看见秀棠正在他房中掩面吸泣。这时父女俩各怀心事,面面相觑地都说不出话。在天鹏以为秀棠是行刺芝山的凶手;秀棠也以为杀死芝山的就是伊的父亲。这是一个僵局,都没有剖解的勇气。直到我们去侦查究问,他们俩仍各抱着误解。后来他们俩各因感情的冲动,都抱着牺牲自己而成全所亲的见解,于是就出现那争认凶手的奇事。”

我吐了一口浓烟,惊叹道:“这真是一件绝无仅有的奇事:在这个人主义抬头的社会中,竟会有这种近乎浪漫的利他的爱的表现!这委实是梦想不到的!”

室中静一静。两个人的烟雾在交易着。火炉中发出些必卜必卜的微响。

一会,我又问道:“霍桑,这一席实话,他们起先为什么不说?你又用了什么方法,才能使他们吐实?”

霍桑道:“这一着我费了不少力。天鹏庇护他的女儿,起初不借说谎抵赖:后来秀棠自己揭发了,他索性回护到底,把罪责拖在自己,身上。秀棠也取同样的态度,掩护伊的父亲。他们俩都抱着决死的心,始终不肯吐实。若不是我另外找得了线索,指破他们的误会,他们俩也许至今还固执成见。”

“你得到了什么线索?”

“喂,好险哪!假使我没有触发的机缘,那不但他们的误会没法解释,连我也到底被围在迷雾的***里!虽则事实的真相最后终可以水落石出,但是我的失败却已无可避免哩。”

“喂,我还不明白。什么是触发你的机缘?”

“机缘不止一端,我现在先告诉你一节。当我们把那封匿名信给俞天鹏瞧时,他不是连说着奇怪吗?这一着给我一个触发。我瞧他的情况,好像信中的字迹,他是认辨得出的。那时我想请你给我印证一下。你拒绝了。你想这个人的笔迹如果能被天鹏认识,那人不是和天鹏相识的吗?你再想一想,有一个和天鹏相识的人,写了一封不实在的匿名信来,那有什么用意?这明明是落井下石要证实天鹏的罪!”

“是。这样看,这个写匿名信的人目的在陷害天鹏,是天鹏的仇人?”

“当然!”

“这个人汪银林可曾查出来?”

“没有。他曾往德仁里去一家家查过,并没有这样的人。那人自称邻居的话也完全是假托的。”

我顿一顿。吐了几口烟。“你说匿名信中的话不实在?”

“是。我当时就怀疑,现在已经证实了。”霍桑应了一句,又舒一口气。

“哪几句不实在?我记得信上说他看见天鹏从芝山家里出来。但天鹏不是的确去过的吗?”

“不错,但他说天鹏穿着深色的袍子马褂,戴着红结的绒帽。这就是不实在的。

因为天鹏后来告诉我,那晚上他出门时穿的是一件西式大衣,头上也带着一顶西式呢帽,装束完全不同。此外时间问题也不相合。因此,他当时一瞧那信,虽然还不敢直说,心中却明知有人在诬害他。“

“你想这个写匿名信的人是谁?”

霍桑摸摸下领,迟疑地说:“对不起,我此刻还不能回答。但我相信不久你就可以知道。”

我停一停,又问:“还有那女子王宝球,究竟和这凶案有关系没有——”

铃铃铃……铃铃铃……

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问话。霍桑立刻丢了残烟,从椅中直跳起来,赶步进入电话室去。他显然正预期着什么消息,这时候他的期望大概已经实现了。

十一、另一女子

三分钟后,霍桑已回进来,走到衣架旁去,拿下他的那件黑色厚呢大衣。

我问道:“电话谁打来的?”

霍桑道:“汪银林。他已经预备出发,问问我有没有动身。快十点钟了,我们也应当走哩。”他将外衣穿上了,又开了抽屉,拿出一把最新式的手枪,放在外衣袋里。

“你现在往哪里去?”

“捉凶手!”

我也立起来。他带着手枪去捉凶手,今夜里还有表演武剧的可能吗?

霍桑接着说:“今夜我特地请你来,希望你在捕凶时能助我一臂。”

我立即应道:“那当然。但是我没有带枪。你可能借一支给我?”

霍桑摇摇头:“不必。我料想今夜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你用不着带枪。”

他已取了呢帽等我穿上外衣跟他出去。

门外西北风呼呼地肆威,吹在面上像刀割一般,冷得着实厉害。霍桑早已雇好一部汽车。他向汽车夫说了一句,便和我一同上车。霍桑裹紧了大衣,靠着座垫叹息。

他道:“这一星期来,不知已经冻死了多少贫苦同胞;社会的分配制度欠完善,造成了贫富悬殊的畸形现象。人们看惯了墙阴屋角的倒毙的路尸,宝贵的同情心也给弄麻木了!真可怕!”

我默然不答。这果真是上海社会的畸形现象。少数人凭着祖宗的遗产,或是利用着权位和压榨手法,抓取了大量的金钱,便密室暖房金衣玉食地享受过分的淫乐,而大多数民众却只能挺着瘦骨,与无情的西北风搏战!执政者如果没有调整革新的决心,前途的确非常危险。

汽车在静寂中驶行了一会,我禁不住问:“我们往哪里去?”

“北火车站。”

“趁夜车?”

“我想不必。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只须候在站上,等那凶手自己投到罗网里来。”

“你知道凶手今夜要乘夜车逃走?”

“我料他如此。”

“你只是料想如此?”

“是,不过我也不是凭空的。今夜傍晚我得到确实的消息。所以我预料不会落空。”

“那末这凶手到底是谁?”

“你马上可以看见了。”

汽车已到车站。问答自然结束。我们下车走进车站。

站上电灯明亮得像白昼。大钟刚指十点一刻,距开车还有三刻钟。但是站上已有不少乘客麓集在票房的左右,等待买票。霍桑把衣领翻了起来,先混在众客之中,向群众们逐一辨察。

他低声问我道:“这里面你可有面熟的人?”

我也向四周瞧了一回,答道:“没有。你说汪银林已经先出发。他也是到车站上来的?”

霍桑点点头:“他也许已经在月台上。我们走过去瞧。”

电报房门前一带,也有许多乘车的客人。我瞧见汪银林果真已站在铁棚栏门口。

我想走近去。霍桑忙把手肘抵抵我的左胁。

他道:“听他去。不必招呼。”

我跟着他走到电报房前。霍桑向里面的一个穿黑呢外衣的年轻职员打了一个招呼。彼此是认识的。

霍桑道:“我们想在这里面站一站。可碍事吗?”

那执事笑道:“不妨。你们有公事?”

霍桑点头笑一笑,便和我走进去,站在一边。这地方的确妥当,外面的人既不注意我们,我们瞧那从铁门里出去的乘客,却一个个都很清晰。

我向霍桑道:“时候还早。你何不趁空再给我解释几个疑点?”

霍桑低声道:“这不是解释的时间啊。”

“简单些说几句总没有关系。”

“你的问句还是‘真凶是谁’这一句?是不是?”

我道:“你没有猜中。我刚才问王宝球有没有关系,恰被电话打岔了,你还没有回答我。”

霍桑想一想,又低声道:“宝球也和俞天鹏父女俩一样没有关系。二十八日晚上七点钟时,伊的确去找芝山讨回音,没见面,但半夜时分伊实在不曾去。伊的下半截的故事是杜撰的。伊交出的一把刀是水果刀,刀上的血是麻雀血。”

“真的?”

“我想伊用不着再骗我。”

“那末那警士桑绶丹看见的披狐裘的女子又是谁?”

霍桑迟疑地说:“我不知道。哦,也许——喂,这女子也许没有关系。”

我又问:“那末王宝球为什么用这假造的故事去自首?”

“伊所以自首,假说钱芝山自己误杀,目的想替天鹏父女俩销罪。”

“奇怪!这女子也认识天鹏父女俩?”

“自然。不但认识,而且关系很密切。不然伊也不会冒险自首。”

我乘势问道:“事情真想不到。这里面又有什么曲折?”

霍桑道:“曲折很多,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的……喂,瞧,乘客们已在陆续上车。我们留意些吧。”

霍桑则着头张目外望,全神贯注在络绎不绝的乘客们身上。我只得闭口了。

我相信一个性急的人要练习忍耐,霍桑倒是一个最好的伴侣,尤其是在案情将近揭露的当儿,这机会更多。他对于“真凶是谁”的问句既然筑好了一条钢壁,我自然没法攻破,可是我仍禁不住脑子的活动,俞天鹏父女和王宝球三个人既然都没有关系了,那末真凶毕竟是谁?王宝球的堂兄王维成吗?这个人确有嫌疑,但汪银林当初的调查既没有结果。霍桑似乎也并不特别注目。那末不会竟是钱芝山的舅父谢春圃吗?据说他那夜里正在卧病,在浦东,但是否实在,还没有证明。

莫非他因着某种关系,悄悄地将芝山杀死了,事后才回浦东去装病不起?如果如此,那谢妇和松江老妈也势必知情,怎么又不露一些迹象?霍桑已经去看过这两个人了,结果究竟怎么样?末后我又假定芝山另有什么仇人,恰在那夜中乘机将他杀死。但这里面同样有冲突之点。因为凶手进门的情形,我们曾经有两种假定:一是芝山自己放进去的;一是仆人的出卖。但是谢家的阿四和松江老妈子都不像有通同的嫌疑;若说芝山自己放一个不知谁何的仇人进去,情势上又觉得不可能。十分钟的脑细胞的消耗,结果还是一团漆黑!

我偶然‘向电报房的外面一望,忽而失声惊呼。

“哼!那个女子——”

霍桑急急靠近我:“轻声些!你不是瞧见了俞秀棠?”

他的眼睛里射出火焰,灼灼地瞧着外面。

我应道:“是。昨天报纸上说伊要回常州去,这一节倒是实在的?”

霍桑不答,忽而低声惊呼:“唉!真想不到!”他向人丛中指一指“瞧,秀棠后面还有一个女子呢!”

我看见秀棠穿一身黑衣,提着一只手提皮包,已经走向铁栅。伊的后面果真另有一个提包袱的女子。伊上身穿一件绿色毛葛的皮袄,下面系着玄缎裙子,肩上披着一条黑狐裘的围巾!

奇怪!这女子是谁?王宝球?不是。伊的面部一部分给那狐狸掩住,我瞧不清楚。

我问:“这个披狐裘肩巾的女于是谁?”

他作简语道:“这才是巡逻警士桑绶丹看见的那一个!”

“喔,除了俞秀棠跟王宝球,还有第三个女子?”

“晤!”

“那末伊是谁?”

“是凶手!”

真奇怪,凶手到底是一个女子!

我又问:“你早就知道伊吗?”

他摇摇头:“不,以前我只有一个疑影,此刻才知道。”

“那末这女人叫什么?”

霍桑不答,问道:“你已瞧见伊的面貌没有?认识不认识?”

我摇头道:“不。伊的面庞只露出一半,走路的姿态也很生疏。”

霍桑不再问,拉了我走出电报房。我看见那披狐裘的绿衣女子和前面的秀棠之间隔着几个闲人,彼此并不接近。因此,那女子时时引颈仰望,好似怕丢失了秀棠的踪迹。伊的身材很短小,当伊向前面探望的时候,还踮起了足,很惹人注目。霍桑赶紧一步。我也急步追到了铁栅面前,我们已经追近了那个狐裘女子。

我从侧面瞧伊,伊的面容清楚些,果然像很熟悉,可是一时我又记不起伊叫什么名字,和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低声说:“霍桑,很面熟,可是记不得是谁。”

霍桑道:“咽,你觉得面熟?是不是和钱芝山相像?”

“唉!是!”我给提醒了,又说:“对!不但面貌相像,连身材的长短也仿佛。”

前面的秀棠正站住在验票的出口边,后面的狐裘女子也将票子高举在手中,预备给试票员检验打洞。

我一边更逼近伊,一边问道:“伊是芝山的姊妹?”

霍桑只摇了摇头,似已来不及作答。他跨上一步,举起手来扬一扬。

他高声喊道:“验票先生,别放这位狐狸围巾的小姐走!”

那验票员接了这女子的票子,正要在票子上打洞,一听得霍桑的大声疾呼,呆了一呆,将票子留住在他的手中,果真不放伊出去。霍桑奔上前去,伸手抓住那女子的肩膊,用力地将伊拉回来。我非常惊奇,因为霍桑用这种鲁莽的手段对待女子,在我的经验中还是第一次!

霍桑把那女子拉过一边,说:“喂,小姐,对不起得很,我来扫你的兴。你不必动身哩!”

喂,什么意思?还是莫名其妙。那女子给霍桑一拉扯,那条黑狐狸围巾松落了,露出了伊的灰白的面颊。伊一言不发,忽举起一只手来和霍桑挣扎,情势非常悍猛。

秀棠已离了出口。乘客们大半都为着自己的前程,只投射出诧异的眼光,很少站定了看,这纷扰并不怎样扩大。我虽还不大明白,但霍桑事前既约我相助,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我走近那女子的另一边,轻轻抓住了伊的提包袱的左臂。

经我们俩左右夹持,那女子便给挟到了一个比较空疏的地点。伊依旧在表演没效果的挣扎,可是始终不开口。霍桑又有一种更不文明的举动,伸手在那女子的头上一掠。我才看清伊的真相,又不禁惊呼。

“唉!你——你是钱芝山!……你没有死!……”

霍桑说:“包朗,你猜着了!”

他的两手仍不放松这假发落下了一半的钱芝山,仰起了足尖,向人丛中挥一挥手。我看见汪银林徘开了众人,挺着大肚子,昂头急步地走过来。

霍桑说:“银林兄,这个凶手交给你。如果有什么口供,请你通知我一声。

这里不方便,快走为妙。“

他遥遥地向那个验票员举一举手,随即引着我匆匆走出车站。汽车仍等在站门口,我们毫不留顿地上了车。车子立即开行,霍桑不等我开口“先说:”包朗,今天午饭时我对你说过,这案子全部的结束时,会使你惊异出神。现在怎么样?

我点头道:“这样的结果真是梦想不到!”

“你的记录中像这样的奇案大概不多吧?”

“是,简直找不出第二案!它的变化层出不穷,最后一变更是出乎想象!”

霍桑嘻一嘻,把他的大衣领翻下来。又向车窗外看看“

我又说:“我本以为钱芝山是被害者,谁知他竟是凶手。那末,被杀的又是那一个?”

霍桑道:“那人姓马,叫和尚。”

这个姓名太生疏,我从来没有听得过。怎么半路上杀出程咬金来?

我问道:“这马和尚又是什么样人?芝山为什么要杀死他?”

霍桑道:“话长哩。我们到家里去细细地谈。”

汽车到了爱文路七十七号门前,我们赶忙下车。霍桑打发了汽车,和我一同进去。他先藏好了手枪,脱了大衣,又在火炉里装满了煤;接着,他又从壁角的小橱中拿出一瓶国产张裕白兰地酒,斟了半盏,先送过来敬我。

“包朗,你也喝一些解解寒气。”

我接过了一饮而尽。霍桑也饮了半杯,才回身开了抽屉,取出一罐白金龙来。

他给我一支,自己也取了一支,走到炉旁的安乐椅前坐下。他擦火烧着了烟,靠着椅背,伸长了两腿,闭着眼睛缓缓地呼吸。每逢在作长时间谈话以前,他往往有这种状态。我习惯了,只得静悄悄地等他。我坐在霍桑的对面,也烧着纸烟呼吸。他的纸烟上的烟雾袅娜屈曲,上升得很缓,和他苦思时的怒喷狂吸绝对不同。室中完全静寂。只有火炉中的煤块偶然发出些爆裂生。玻璃窗给风先生震撼,卜时发出叮叮的微响。

十二、水落石出

经过了五六分钟的养神,霍桑才慢慢地张开眼睛,丢了烟尾,搓搓手。他的故事开场了。

他说:“我现在先把钱芝山和俞天鹏的关系告诉你。像芝山这样的人,虽然阴毒可杀,但在狂洪流激荡之下,借着自由的名义而实行弃旧恋新的玩弄女性的人原也不在少数。芝山是所谓兼桃子,大概从小娇纵惯了,意志薄弱了些。

他受不住这洪流的激荡,就随波浮沉了。我们平心而论,也不能单单苛责他。

总而言之,他是现在都市社会中的所谓摩登少年中的一个。“

这段开场白不禁引起了我的叹息。钱芝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竟会干出这样想入非非的事来。社会上这种人又不只他一个,那末我们已往的教育的失败实在是不能讳言的。

霍桑继续道:“当芝山在杭州的时候,先和王宝球有过关系。他到了上海以后,是否另外变过什么女子,我们虽然查不到确证,但他所以投到天鹏家里去当书记,目的就在秀棠。据秀棠告诉我,伊第一次见芝山,就在伊跟着伊的父亲到上海大学去演讲的那一次。那时芝山是学生的招待员之一,在天鹏演讲完了,招待茶点的当儿,芝山对于这父女俩已经献过一回殷勤。接着,他利用天鹏招聘书记的机会,就踏进了俞家。这也可见得他的狂的一斑。芝山生着一副天然的柔媚态度,身材面貌也与女性相近。献媚讨好,他又有专长。你知道一个世故较浅的女于,对于这种男于简直无法防御。所以不久秀棠对他也有了意思。当初天鹏本来也赞成的,直到最近,忽然发生了阻力,才正式做戒他,不许他再和他的女儿接近。于是他们的争端就因此开始。”

我问道:“这阻力是什么7”

霍桑道:“就是那王宝球。宝球起先说,伊因着失恋到上海来和芝山理论,那是事实;但伊说伊只知芝山的新恋人性俞,并不知道俞家的底细,那是谎话。

伊从上海大学方面打听得很仔细,知道他在天鹏家当书记,醉翁之意不在酒。

伊好几次在天鹏的门外等候芝山。见了面,芝山总是假敷衍。宝球不得要领,便想釜底抽薪。

伊第一次写信给天鹏,告诉他芝山的行径;天鹏才发生阻婚的意思,正式警告芝山。

第二次——一月二十日——宝球亲自进去见天鹏,坦率地诉说芝山的寡思薄幸。天鹏很同情伊,就和芝山发生第二次决裂,把他赶出来。“

我领悟道:“喔,因此之故,宝球后来听得天鹏父女杀死了芝山,伊过意不去,才挺身出来替他们洗刷?”

霍桑点头道:“是。芝山被逐出来之后,眼见那将要上钩的鱼儿平空溜走了,心中自然恨天鹏。那时宝球知道天鹏帮助伊,釜底的薪抽去了,伊便告诉了伊的堂兄维成,维成就赶去办交涉。芝山起初还推委,因此吵起来。后来维成表示诉诸法律,宝球也说天鹏肯帮忙。芝山有些怕,才软化下来,答应写信问问他的母亲,随后再订婚。他约伊一个星期听回音。这兄妹俩方始退出去。实际上芝山只是搪塞伊。

他离了俞家,仍私自和秀棠通信。秀棠仍给他迷恋着,恋恋不舍。因此,芝山就越发怨恨天鹏的从中阻梗。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促狭鬼。到了天鹏的生辰,他就下了个狠心,实施他的报复手段了。“

“他这样子报复,不但显得手段卑劣,也是损人不利己。”

“是。他说他被天鹏所欺骗,那不言而喻是完全捏造的。但他事后追想,觉得这一着对于他本身也不利,未免有些畏惧。他就布置第二种计划。这计划的内幕怎么样,虽然也不难推想而知,但现在芝山既然捉住了,不怕他不实供。你不如再等一会,汪银林总会有电话来报告的。”

故事到达最**,忽然中断了!霍桑故意卖关于?

不。他说的是实话。实供自然比推想更切近。不过我的忍耐力太脆弱,只觉得耐不住。

一阵门铃声凑趣地成遂了我的愿望。那个近乎臃肿的汪银林还冒夜赶得来!

他因着大功告成了,来报告钱芝山的口供。在三条烟雾交纠之下,汪探长说明他用过些小小的手法,迫使钱芝山照实供出来。口供的前半部和霍桑先前所说的完全相同。接着他便说到钱芝山在一月二十八日晚上从俞家出来以后的情形。

汪银林道:“他到俞家去的时候,怨恨填满了他的心胸,一心只想报复,什么都不顾了。他本准备报复成就了,一定了事,目的地是南京——一则逃避俞天鹏的控诉,二则解除王宝球和伊的堂兄的麻烦。他起先约定一星期给宝球回音,完全是假的。因为他知道一星期后是天鹏的生辰,他发泄了怨气,悄悄地走掉了,便可以脱然无累了。我们发现的那两只整理好的皮包就是他预备逃走的行李。可是他一出俞家的门,比较清醒的脑子使他推想后果,却又不寒而栗。他觉得一定还不能了事。

他明知俞天鹏在社会上有相当的地位和名望,他的侮辱的话一经证、实,法律上的处分当然逃不掉;还有宝球方面也不容易应付,除非他逃到天涯海角去,说不定有一天会落网。他急急地弃回去,在进德仁里街口的当儿,忽然绊一绊,几乎跌倒。

他俯身瞧一瞧,是一个乞丐,直僵僵地横在路口,原来已经冻死了。“

我惊异到:“一个冻死的乞丐?”

霍桑向我点点头,带笑说:“是。别打岔。你姑且听下去,自然会明白。”

汪银林继续道:“芝山一触便倍出了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新计划。他看见那乞丐的身材和他仿佛,就——”

霍桑忽举一举纸烟,接嘴道:“不,那乞丐的高度至少比芝山长二时光景。”

汪银林呆一呆,睁目道:“喔,你怎样知道的?可是已经比较过?”

霍桑道:“是,我是间接比较的。那天你对我说,尸体的长度是五尺二时。

但芝山的本身至多只有五尺。“他回头瞧我。”包朗,你刚才曾和他并肩立过。

他的头的高度在你的什么部分?“

我答道:“我记得只在我的肩部以上,的确很短。”

霍桑点点头,又向汪银林道:“好了,你说下去。”

汪银林说:“那时候芝山就想一箭双雕,一面自己躲避,一面嫁罪于天鹏。

并且他自以为计划如果成就,他还有和秀棠圆满的希望。他进门以后,俏俏地把那乞丐的尸体抱到里面,先用水替尸身洗了一个浴,又给他修个面,剪剪发,然后就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替他穿上。那尸体的面貌当然不相像。芝山伯人家辨认出来,特地将一个石鼓蹬抱到里面,把那丐儿的‘面目完全击碎。可是那乞丐早已死了,当然没有血液流出来。他就——“

我放了纸烟,失声道:“唉!那只哈叭狗的疑问有下落了!”

我听了芝山替死丐洗浴的话,已领悟到松江妈子听得的放水声音,尸室窗外的冰块,和尸室中面盆里的结冰的水脚都有了正确的解释,因为霍桑起初的洗血手的假定还是错误的。从修面剪发上,我又佩服芝山的心细如发,同时又结束了霍桑在地板上捡得的短发的疑点。这时我又听得银林说起死丐身上没有血,我自然联想到了那只哈叭狗。

霍桑也搀言道:“是的,尸骸上没有血,当然不像样,他就借狗血来代替。

不过这小狗实在困过我的脑筋。“

汪银林点点头:“正是。我们起初费尽脑力,想不出那哈叭狗怎样失踪,谁知是他自己杀死的。当他杀狗时,那狗也许叫号过一声,可知那松江妈子第二次听得的狗声,实际上也没有听错。”

霍桑问道:“那只死狗,他藏到哪里去了?你问过没有?”

汪银林道:“问过的,据他说他后来连同死丐的破衣,洗抹的毛巾,一起带到外面,丢在马路旁的阴沟里。但他在没有出门以前,先把抽屉中的信扎照片捡出来,又仔细布置了一下,装做在将睡时遇害的样于;接着他换上了女子的衣裳,披了那条狐狸围巾,以便掩蔽一部分的脸;又收拾些细软,打了一个包裹,悄悄地走出来。

因为他演过新剧,早装备好几套扮旦角的行头。他认为逃走时装扮女子比较方便些。

真刁滑,这一来果真迷乱了我们的眼!所以他穿的那套衣服和假发本是他做戏时的行头。“

我又插口说:“怪不得他的没有带出的皮包中还有一条女子的裙。”

霍桑咕噜说:“唉,真狡猾!”他嘻一嘻,“不过那条围巾并不是他演戏时的行头,是一种壁还的礼物。银林兄,他没有告诉你吗?”

银林皱皱眉,说:“不,他也说明的。因为这捞什子曾曾迷乱过我的眼睛,我曾特地问过。”

霍桑点点头:“好,诸说下去。”

“他为着完成他的阴谋,只能将金表和皮包等物暂时放弃。他出门时还只十一点三刻光景。他让电灯亮着,又将前门虚掩。他走出够仁里时,的确看见一个警士——就是桑绶丹——恰在弄口走过。他避过了警士,丢掉了死狗破衣,随即往法治路的一个名叫利远的小钱房里去过夜。第二天早晨,他就写了一封匿名信,寄到谢家,预备陷害俞天鹏。那信就是我们后来接到的。他匿伏了三天,看见今天报纸上说凶案已破,侦探们果然把俞天鹏当做真凶;他,又看见王宝球也有通同的嫌疑,更是暗暗得意。新闻上又说秀棠不日要回常州去。他的色心不死,便打发一个客钱,伙友悄悄地往俞家去打听,秀棠究竟几时动身。据那看门老毛回答,秀棠当夜就要动身。于是他算准时刻,赶列车站,预备跟上了火车,再和秀棠相见,不料就落在霍先生的圈套中。”

汪银林的叙述告一个段落。它刺破了好几个我先前索解币开的疑团。事实的经过实在太幻复,太曲折,在揭露以前,我承认我万万看不透。大家静一静。霍桑立起来开一扇窗,原因是两支纸烟一支雪茄连续地烧吸着,室中的烟雾太稠密了,简直有些窒息。一阵冷风冲进来,又卷出去,把空气滤得清洁了些。我的呼吸感到舒爽些,其实这不单是物理的原因,一部分是属于心理的。

我问道:“霍桑;这案中的疑团现在都有了归结了,可是你在什么时候才瞧破他的诡计的?”

霜桑皱眉道:“这一着提起了真难受!我们被困在迷阵中,险些儿回不出来!

不过追究主因,这错误应得由银林兄负责。“

汪银林的身子檄微一展,肥圆的脸儿也顿时涨红。

“晤?霍先生,什么错误?”

霍桑含笑道:“银林兄,你别生气。当案子发生以后,你既然觉得独个儿办不了,就应很早一些通知我们。可是这一次你偏偏违反了向例,直到检察官到了那里,医官把死尸移到了验尸所去以后,才来叫我。所以第一着错,就在我们没有瞧见尸首。那天又恰逢星期日,验尸所例不办公,也是铸成大错的一个因素。

以后几乎满盘都错,都是从这第一着错棋上发生出来的!“

汪银林搓着他的雪茄尾,嗫嚅着道:“晤,这果真是我的不是。不过我——我起初还不知轻重,以为这是一件寻常的谋杀案,我自己也许解决得下,故而踌躇了一下,不敢来惊动二位。那夏医官本来说过尸体的血迹有些异常,所以吩咐将尸体移到验尸所去仔细地检验。但是我万万想不到会是一出假戏!”

霍桑不再多辩,但点了点头,继续说:“我们因着没有瞧见尸首,以为死的果真是钱芝山,故而初步的侦查,便完全依据着虚伪的目标,从暗中摸索。唉,我委实不能宽恕我自己!”

他停一停,鼻粱上的线纹加深些,嘴里在叹气。我静默着,瞧瞧汪银林。他呆着火炉,沉了脸动也不动。

霍桑继续说:“试想我们起先所争论的凶手入门时的情形,第二次的狗叫只叫一声,狗的失踪,屋中人没有一个听得任何争斗的声响,还有把石蹬当做凶器等,在情都觉得不合常态。论理,我早就应得回头了。可是事有凑巧,我们在尸室中发现了一把裁纸刀和一双女子的足印;谢夫人又告诉我一个披狐裘的女子跟一个西装的高个子男子去办交涉的事;在上一天晚上,包朗兄又目击过芝山当众诬衅俞天鹏,我又打过电话给天鹏,竟没有回音。这种种物证和事迹都是引诱我们走上迷路的引线。后来迷路都撞了壁,那封匿名信给予我一星子微光,可是我太蠢,还不能回头。

因为我看见过芝山写的那篇没写完的论舞艺的文稿。那匿名信上有几个字的撇钩很相象。不过论文稿是钢笔,信是铅笔的草字,又故意掩饰,我还看不透。

我直到俞天鹏读那封匿名信时的连声称奇,才使我发生第一次的反省;他们父女俩的争认凶手也违离事实;王宝球的自首,才使我回过头来。自然,我不是说伊的不真实的故事,而是指伊当做证据的那张照片。照片上芝山和伊并肩站着,但芝山的身材,比宝球还略略短些。那时我借你一证,才觉得这里面发生了绝大的误点!“

霍桑又顿一顿,向我瞅了一眼,分明那句话是指我说的。汪银林也回头瞧我。

我自己还有些模糊。

霍桑又说:“包朗,你的高度不是五尺六时吗?但我看见宝球的高度,略略过些你的肩膀,和你相差有四五寸光景。芝山既然比宝球还短些,这样一比,可见那芝山的高度至多也不会过五尺。但银林兄在尸室中的地板上,明明划着五尺二寸的长度。这不是显然不符吗?虽则那照片还是一年半前摄的,但是按照生理的发育程序说,一个男子,年龄已到了二十六七,一两年中决不能增加到二寸的高度。因此之故,我便开始醒悟了,死的不是钱芝山,我们走上了歧途哩!我便急急赶到验尸所去,才知道那人实在是先冻死而后被击碎头颅的。验尸的夏医官当时也非常诧异。

他已验明死者的头发新近剪过,剪得长短不齐;尸脸上的血液也是另外涂上去的,但还不知道是人血或是动物的血。于是我就明白钱芝山本人实在没有死,只借用一个乞丐的尸首,杀了一只哈叭狗,行使他的李代桃僵的狡计!“

“唉!亏他想得出来!”我禁不住插一句。

“第二步,我就准备把钱芝山捕住,了结这件公案,以便给那父女俩和王宝球洗刷不白。可惜我还不知道他藏匿在哪里。我曾到各旅馆去调查,没有消息,因为我想不到他会扮了女子走。我也不曾到利远客栈去。我又访问谢春圃,问问芝山在上海有没有别的亲戚,也没有头绪。我预料他不会走远,便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计策;一面和报馆里商通,暂时把真相掩藏,另外假造了一段新闻;一面再和天鹏父女俩秘密接洽。我又乘空去看宝球兄妹,查问经过的实情。那时候秘幕既已揭破,他们都和我开诚布公。天鹏才告诉我匿名信的笔迹,他实在认得出是芝山的。但当时他也深信芝山已死,死人当然不会再写信,故而觉得很奇怪。我为布置周密计,特地叫天鹏往博爱医院里去暂住,又叫秀棠吩咐看门的弯背老毛,如果有人去探问秀棠动身的日期,无论那一天去问,只说当夜就要动身回常州去,”

这罗网布排以后,我虽信芝山的热恋不会消灭,一得消息,或许会投进网来。

但我还不知道几时才可以收效,心中也着实不耐。不料他竟比我更加性急,今夜里就使我们成功。那委实是非常侥幸的。“

我听了这一番解释,前后的曲折已完全明白。这件事起先既不幸走错了路,险些儿不能回头。后来的转变,我仍不能不佩服霍桑的敏悟。

汪银林又道:“还有一节,那冻死的乞丐叫什么名字,我查过一回,还没有知道。不过这一节是无关重要的。”霍桑答道:“虽然,我倒费过好一会工夫。

化装了苦力,到那班流浪群中去查问。这乞丐有两个生理特点,招风耳,尖下额。

直到今天下午,我才查明那人叫马和尚,还只二十一岁,是个‘燕子窝’的小开。

他起初不花钱地吃上了鸦片,又没职业;父亲死了,又从鸦片升级到白面。

白面的毒深入骨髓、无论什么年龄的人沾染了它,寿命不能维持到三年以上。

这马和尚大概因着冷得厉害,起先躲在街口里门楼下避风,后来受不住寒威的侵逼,终于倒在地上。“

他深深地叹一口气。

叹息声引出一片静默,延续到半分钟以上。汪银林就起身辞出。

我又说,“如此说,钱芝山虽然可恶,但他在法律上却没有多大处分。”

霍桑道:“是。他只杀了一只狗,毁坏了一个尸体,又有一种栽脏固害的行为。

我不知道在法律条文上他应当受怎样的罪,但这一来多少总可以处治他一下。

“他又叹一口气,站起来。”包朗,夜深了,你就住在这里吧。不过你在睡的以前,我还有一件最后的任务,不能不烦劳你。“

我问道:“什么事?”

霍桑道:“你得马上把这回串的真相草一节简短新闻。我打电话到《上海日报》馆去,叫他们立刻来接搞,以便在明天报上登出来。你总知道这一着对于俞天鹏父女的名誉很有关系。你总也愿意为朋友尽力。像俞天鹏这样有主义有思想的作家,现在找不到几个,我们应得爱护推祟。所以这一回事,我们得竭力注意,不使他的名誉上发生任何影响才好。”

我自然一口应承。但我写的新闻,二月二日星期四的早报上来不及披露,直到当天的晚报出版方才刊出,内容也充实了不少。晚报上除了我所草的一篇记载以外,另外又有一节新闻,也和这案子有关。那一位狂的少年曾在拘留所中企图自缢,可是没有成功。这大概是他的悔罪的觉悟吧?唉,我深深地祝祷他能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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