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男主他老是那样绝情》番外之皇门旧事终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番外之皇门旧事终

永佑元年春末, 皇帝领朝臣宫中亲眷往南苑骑射春猎。

塔珠好不容易等到此时机,待到午后, 她撇开众人, 策马寻到坡上无人之处,摸出腰间竹哨,轻轻吹了吹。

不过片刻, 她仰头越过丛丛树尖而望, 天边一只褐鹰展翅翱翔而来。

可褐鹰还没飞到近前,空中银光一闪, 一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铁箭, 遽然射中了鹰腹。

褐鹰极快地振翅, 欲往高处而去, 掩于云端, 可凭空又是一箭直插鹰眼, 褐鹰如一绺破缕旋即落地。

塔珠脸色煞白,猛夹马腹,心急火燎地往飞鹰落处策马而去。

她赶到之时, 便见萧虢黑袍玄冠, 骑在马上, 背上一把长弓, 比寻常弓箭长出数尺, 泛着凛凛铁器冷光。

他眉眼凌厉地望着她,似乎早就等着她来。

塔珠滚落下马, 蹲身去摸地上的褐鹰, 羽翼柔软, 胸腹僵硬,却是死了。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你为何射杀我的鹰……”

这头褐鹰她从小就养在身旁的, 陪伴她已过了十个年头。

萧虢面色冷肃,漆黑的长眉蹙拢。

他心中惊怒翻滚,从未曾料到哈塔珠真就如此绝情。

他暗暗舒气,手中紧紧捏着他从鹰爪下取下来的信筒,压抑着怒意道:“你数次往外传鹰送信,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若是传鹰于哈代,谋求出宫北归,朕便不能再听之任之了。”

他闭了闭眼,问道:“你真连衍儿都要舍下了?”

塔珠用手背抹干了眼泪,怒目相向:“衍儿都是皇后的儿子了!我不想在宫里呆了!你许我得既然都是废话,我为何要留下!”

萧虢勃然大怒:“好,好,好,哈塔珠,朕往日确实太过纵容你了,你既能舍下衍儿,往后就不必见了。”

塔珠恨不能一跃而起再扇他一巴掌,可萧虢已调转马头,飞奔而去。

从那日之后,塔珠就不能再进蒹葭殿的殿门了。

她只能去御花园中“偶遇”出门玩耍的萧衍。

永佑元年末,刘嫔生下一子,赐名萧律,刘嫔升作刘妃。

塔珠却再没和萧虢说过半句好话,除了逢年过节之时“陛下金安”的问候,平日里,她就当宫里没这么一个人。

她不愿见他,而萧虢也没来找她。

她躲进了屏翠宫中度日,她先种了一棵枇杷树,后来又种了一棵樱桃树。

等到结果子的时候,萧衍已经长成了一个会跑会跳的小男孩,还会偷偷跑来屏翠宫看她。

塔珠不知是不是皇后默许或者皇帝默许,萧衍来的次数多了,宫人也就不再战战兢兢,反倒习以为常了。

永佑四年这一年,一开年,萧虢就杀了两个朝中众臣,千刀万剐而死,两人死的罪名是结党营私,贪/污,鬻爵,连同朋党,一共杀了一千六百人,还将一千六百人名册编为奸党录,细陈其罪,供百官传阅。

当年五月的万寿节,塔珠便觉,金龙在身,冕冠旒珠下的萧虢看上去尤为意气风发。

短短数载,他就已然坐稳了身下的龙椅。

她只轻描淡写地瞥过一眼,就扭头专注地看她案几上的菜肴。

这种宫宴场合之中,塔珠历来都是坐在角落里的那一个。

她没有封号,却独自住在西苑里最大的宫阙,她素来爱穿正红衣裙,不合宫制,可也无人指摘。

她今日就穿着大袖交领红裙,裙上一丝纹饰也无,只在腰间缠着金缕带坠着珠环,静默地坐于宫室一角,明眸善睐,丰姿冶丽。

萧虢隔着人烟,却能一眼望见她。

丝竹齐奏,朝臣贺赞之后,厅中迎来了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

塔珠目不转睛地张望殿门外走来三人。

为首的自然是当朝太子萧衡。

萧衡已长成了温润如玉的少年,一身明蓝太子蟒袍,一容一止,肃肃如松下风。

人人都说太子聪敏好学,德才兼备,陛下对之寄予厚望。

塔珠在宫宴之上见过他数回,只觉他的眉眼尤像萧虢,因而不再多看。

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比他矮了一大截的小不点,一个穿蓝,一个穿青,并肩而行,驻足阶前,齐齐拜道:“参见父皇,儿臣恭祝父皇生辰。”

萧虢笑道:“平身。”

两小人儿站定过后,塔珠就见蓝袍的萧律,手伸到背后,悄悄拽了拽青袍的萧衍的黑锦腰带。

萧衍眉头微皱,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视线巡过半圈,朝塔珠坐的角落看来,颇为腼腆地一笑。

塔珠立刻展眉朝他露齿一笑,萧衍眨了眨眼,转回了视线注视王座上的萧虢。

萧律随之看来,竟也朝她笑了笑。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站在一处,模样亦有几分相似。

塔珠也朝萧律粲然一笑。

她心中对于萧律的情绪十分复杂,一来,她厌恶萧律的存在,觉得他时时提醒自己究竟有多蠢,二来,她心中暗暗却又有一丝感激,萧律从小恩宠加身,蜜罐里泡大的,心性烂漫,萧衍自此也多了一个岁数相近的玩伴。

她心中不觉又是一叹,刚移开眼,却见萧衡微微侧目,亦是极快地扫过她一眼。

一双凤目寒星一般,眸光微动。

塔珠不明所以,只好埋低了头。

万寿节一过,萧衍和萧律就开始正式念学了,每日自辰时起,夫子于太极殿讲学,至酉时方歇。

塔珠去不了蒹葭殿探望萧衍,只得每日傍晚前去御花园,守候在从太极殿到蒹葭殿的必经之路上,同萧衍说说话,一时半刻的寒暄,问问他念学是否辛苦一类的絮絮之语。

直到六月末的一日,她左等右等都没有等来萧衍。

夕阳早已落尽,御花园里唯有虫声细鸣。

塔珠寻了宫人,一问才知,今日原是因为一只青蟒风筝,萧衍受了皇帝责罚,被打了十五杖,眼下人还躺在太极殿里,起不来床。

她一听,当即赶去了太极殿。

太极殿外的宫侍并没有拦她,塔珠一路横冲直撞地进了太极殿。

一进殿门就见萧衍趴在殿中的一张软榻上,脸上红红的,分明是哭过了。

萧虢立在榻旁,冷声问他:“知错了么?”

萧衍倔强地闭嘴不答。

塔珠眉心一皱,两步上前推开萧虢,趴在塌边,去扯萧衍的衣袍,想看一看他的伤处。

“还痛么?”

她柔声问道。

萧衍扭头见到她很是惊讶,一张小脸涨得更红,手上紧拽着衣袍不松手,慌慌忙忙,奶声奶气道:“不痛了,不必看了。”

塔珠不好再去扒拉他的裤子,只得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又亲了亲他的小脸。

萧虢吩咐宫人道:“既已无碍,送二皇子回去罢。”

一个宫人立刻来抱了萧衍出殿。

塔珠见状连忙也要跟上,却听萧虢冷声喝道:“站住。”

塔珠停住脚步,转身不悦道:“你为何打他?”

萧虢眼风一扫,太极殿的宫侍们纷纷退了出去,又将殿门合拢。

萧虢云淡风轻道:“他犯了错,自要受罚。”

塔珠不由怒道:“他才多大,你打他十五杖,打坏了怎么办?”

萧虢忽而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却被塔珠挣开。

萧虢眉头一皱,伸手更紧地拽住她的手腕。

塔珠挣脱不得,见萧虢拖着她沿着太极殿的幽暗长廊,往寝殿而去。

“你要作什么?”

她惊道。

寝殿之中,青铜烛架上十二只华烛遍照,一方镂金龙榻立在中央,榻顶黄帛垂悬坠着碧环,夜风轻拂,叮铃作响。

萧虢捏着她的手腕不放,一手拔簪卸冠,将玉冠随手抛掷一旁,凝眉望着她:“你的气性未免也太大了些……”

塔珠甩了甩手臂,发现仍旧挣脱不得:“你放手。”

萧虢自然不放。

“你为何不来找我?”

他嗤笑道,“宁可日日去御花园里守着,也不来求我?”

“我愿意。”

塔珠咬牙切齿道。

萧虢看她双颊绯红,是生了气。

他长叹了一声:“你想着衍儿,却一点也不想我?”

塔珠一顿,细看之下,他眼中竟流露出几分可怜之色来。

她硬声道:“我为何要想你!”

萧虢低声一笑:“可我想你,想得都疼了。”

塔珠一愣,就见他恬不知耻地拉着她的手腕,碰到他的腰间玉带之下。

她一张粉面立时涨得通红,“你!”

忙不迭地要缩回手,慌不择言道,“你无耻!”

萧虢趁势抱住她的腰身,将她密不透风地贴向自己:“我无不无耻,你不是最清楚。”

话音未落,他伸手就扯断了她腰上的金链珠子,金箔片细细碎碎,鎏金珠子四散劈里啪啦地滚了一地。

塔珠叫道:“你住手!”

又去推他,口中愤恨道,“你为何要打我儿子,为了一只风筝,就把他打成这样!”

萧虢蛮横地撕开了她的领口。

“玉不琢不成器。”

他笑了起来,“朕不打他,你肯来见我?”

塔珠又叱道:“你无耻!”

萧虢抱着她退了数步,将她压在榻上,笑道:“无耻就无耻,这两三年来,你同朕说的话,都不及今日一夜之多。”

他说罢就埋首亲吻她的嘴唇。

塔珠张嘴就是一咬,咬得萧虢唇上出了血。

唇齿之间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

萧虢却不松口,手下利落地剥光了二人。

两个人很快就缠在了一起。

“朕想你,甚想你……”他在塔珠耳边说道。

塔珠语带嘲讽:“你也从不曾来寻我。”

萧虢自嘲一笑:“我如何未曾寻你,夜深落锁后的翠屏宫门,朕闭上眼睛都能画出来。”

塔珠怔愣一息,萧虢再无别话。

等到塔珠清醒过来之时,窗外依旧漆黑一片。

面前的萧虢醒着,眼中满是笑意,抱着她道:“再给朕生个公主罢。”

塔珠没好气道:“陛下同别人去生罢。”

说罢,就翻了个身。

萧虢把她搂得更紧了些,手上又去撩拨她。

“朕意已决,只想你和朕生。”

塔珠按住他的手:“生不了了,大夫说我生萧衍时伤了身,再不能生了。”

萧虢呼吸一滞,手上却忽而大力地箍住了她。

塔珠顿觉腰都要被折断了。

殿中人声寂静,烛火未熄,紫金炉中竹香飘飘散散。

塔珠去拨腰上的手臂,耳后却听他语音轻颤,问道:“你……后悔么?”

塔珠缄默数息,摇摇头:“不后悔。”

萧虢紧紧地抱着她,一下又一下地亲吻她的头发。

“那就你来作朕的公主。”

*

隔天一早,塔珠睁开眼睛,萧虢早已去上朝了。

她躺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才伸手撩开床帐,榻前几上已是摆好了换洗的衣裙。

一个宫婢行到榻前,躬身道:“奴婢伺候主子沐浴。”

沐浴过后,她推开轩窗,竖着耳朵听到了大殿孩童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塔珠不敢再呆,想另寻个出路,从寝殿出去回屏翠宫。

宫婢瞧出了她的心思,笑道:“主子随奴婢来,这出了寝殿,绕过长廊,还有一道侧门。”

塔珠颔首,随她出了侧门。

走到太极殿外,她才大舒了一口气,加快脚步往御花园而去。

刚转过一道宫门,迎面便是萧衡。

萧衡见到来人,停下了脚步。

塔珠站定,先是笑了笑,片刻之后,想起来该蹲福,于是口中称呼道:“殿下。”

萧衡轻轻地“嗯”了一声,脸上露出些微笑意,抬步与她擦肩而过。

待到他走远了,塔珠才起身,继续往屏翠宫而去。

萧衡走了数步,回身再看,那火红的人影已经转过御花园石径的月亮门,再望不见。

哈塔珠。

他初见她,是父皇自丹鞑而返的那日,他欲去相迎,可是当他看见萧虢进得城门之后,策马身畔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子。

高坐马上,英英玉立,红衣似火。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丹鞑来的女人,是萧衍的生母,是父皇的塔珠。

*

塔珠回到屏翠宫,脑中乱七八糟。

她和萧虢算不算和好了,她不愿深想。

不过,萧虢显然认为二人已是和好如初,他每过几日都会来屏翠宫,就像从前一样。

塔珠却再没提过刘妃,高皇后,或是后宫之中的别的什么人。

她怕提了,徒惹一通失望。

除此之外,塔珠全然没有把巧遇萧衡一事放在心上。

直到秋天过后,她在屏翠宫后面,西苑里的一棵大槐树上发现了一窝鸟蛋。

那一窝鸟蛋就卧在低矮的树叶枝杈间,有三枚,纹路大小,她都万分熟悉。

见四下正是无人,塔珠毫不犹豫地攀上了树干,去取鸟蛋。

“你在作什么?”

听到人声,塔珠吓了一跳,却稳稳地捧着鸟蛋,手脚并用地从树上落到地上。

她回头一看,竟是萧衡。

她故作轻松道:“没作什么。”

萧衡目光落到她手上,浅笑问道:“你手里是鸟蛋么?”

塔珠不答反问:“殿下为何来了西苑?”

萧衡答道:“父皇欲在西苑建一座佛堂,令我与几位大人先来看看。”

塔珠点了点头,左右一望,还未见其余来人,转身就要走,却听萧衡徐徐问道:“是鹰的蛋么?”

塔珠脸上一惊,萧衡又笑:“我猜中了?”

塔珠适才抬眼端详他的眉目,少年无邪,凤目之中笑意疏朗。

她惊讶道:“你如何知晓?”

萧衡:“我听闻你曾是饲鹰人,故而有此猜测。”

塔珠心中赞他一声,果是聪敏好学。

萧衡朝前迈了一步,走近了些。

“我能细观一番么?

我从前还未曾见过鹰卵。”

塔珠不情不愿地把鹰卵朝前递了递。

萧衡看那月白鹰卵,比寻常鸡鸭鹅蛋似乎大了数圈。

“这是你的鹰的卵?”

塔珠笑着摇摇头:“我的鹰死得死,老得老。”

萧衡见她唇角虽在笑,眼中却殊无笑意,脑中蓦然想起他在太极殿中见过的贯日长弓。

“此鹰卵从何而来?”

塔珠笑了笑,只说:“今日之事,你勿要告知他人,好么?”

萧衡沉吟片刻,微微颔首:“好。”

塔珠暗松了一口气,正欲走,萧衡追问道:“若是没了鹰,这鹰卵能孵出来么?

鹰吃什么?”

塔珠当他是少年心性,样样好奇,于是耐着性子,一一答道:“没了鹰,我再想些别的法子,许不能全部孵化,但能有一只也是好的。”

她说着说着,会心一笑:“别的鹰吃牛羊蛇鼠,可我的鹰,不知为何,从来最爱吃的都是兔子,草原上的白兔子,一捉一个准。”

萧衡听罢,浅浅一笑,却问:“你很喜欢鹰么?”

塔珠笑道:“当然,饲鹰人都爱她的鹰。”

“你为何喜欢鹰?”

萧衡踟蹰问道。

塔珠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经他一问,才想了一会儿,答道:“鹰聪明,目力极好,并且……”她不禁莞尔,“鹰忠贞不二。”

萧衡颔首笑道:“原是如此”

*

西苑中的佛堂修了好几年,原本冷冷清清的西苑骤然热闹了些,人来人往。

永佑七年,西苑里的谈源堂终于建成。

入夏过后,萧虢再次率兵北征丹鞑。

此一回战况持久,及至入冬,胜负依旧未分。

十一月的时候,萧衍却忽然在宫里病倒了,病得很重。

塔珠不能日日夜夜地守在蒹葭殿中,心急如焚。

她日日去求高皇后,高皇后却说,太医院已尽了全力,仍是束手无策,只待天命。

她苦苦捱到了年末,终于等到了萧虢归京的消息。

萧虢回宫当日,漫天下着鹅毛大雪,她一听说此消息,便往太极殿发足狂奔。

太极殿的宫人却将她拦在殿外:“陛下这几日,谁也不见。”

塔珠在殿外大声唤道:“萧虎,你出来,衍儿就要死了,你都不管么!”

可惜,太极殿的大门依旧紧闭,纹丝不动。

塔珠犹不敢信,欲往前而行,却被两个侍卫以刀戟拦住,拉扯之间,她摔倒在了雪地之上,明明一点也没摔疼,可她忽然就哭了,一边哭一边叫道:“萧虎,你出来!你出来!”

太极殿的朱漆红门缓缓拉开,塔珠眼中一亮,只见高皇后裹着白裘缓步而出,怜悯地俯视雪地里的她,口中说道:“塔珠,回去罢,陛下不会见你。”

刺骨的寒风雪沫自四面八方吹来,塔珠茫然无措:“为何?”

高皇后轻摇其首,徐徐说道:“衍儿药石无医,陛下与本宫皆痛心疾首。”

她定定地凝视着失魂落魄的塔珠,眼中寒光乍现:“此一回北征,陛下擒获哈代,囚于漠南大营,乃是军国大事,亦非小儿女情长可左右的,你回去罢。”

塔珠心中宛如又挨了一记重拳,她先前根本不知哈代此事。

雪上复又加霜,她的一颗心仿佛四分五裂开来,脸色骤然惨白:“萧虢捉了哈代?”

她垂眼一息,忽地瞪向高皇后:“你骗我!你让萧虢出来,自己同我说!”

“放肆!何可直呼帝王名讳!”

高皇后冷声喝道,“来人,掌嘴。”

四个矫健的仆妇鱼贯而出,两人捉住塔珠双臂,另一人固住她的头。

“啪啪”两声大响,塔珠生挨了两记耳光。

脸颊本就被风雪吹得麻木了,她浑不在意,只顾抬头去看太极殿的八扇雕花窗格。

“萧虢!”

她又叫道。

“掌嘴!”

高皇后斥道。

塔珠又挨了几记耳光,萧虢却终没有出来见她。

隔天,闻听皇帝下旨令太子衡监国,监国令形同圣旨。

塔珠本已万念俱灰,可抱着最后一丝期望,派人往东宫送信,求萧衡一见。

萧衡业已及冠,当朝太子,亦是高皇后之子,她并不奢望萧衡真的愿意见她。

没料到的是,萧衡真的见了她。

甫一踏进东宫,塔珠双颊赤红,跪地长拜道:“求殿下救救我儿。”

萧衡发间玉冠高竖,身上着明黄蟒袍,面目早已褪去了少年稚气,垂眼看了她良久,终于应了一声:“好。”

他走到近前,伸手欲拉她的袍袖,将她拉起来:“过几日,我便让人将二弟送往沧郡养病。”

塔珠避过他的手,再一长拜:“多谢殿下。”

说罢起身欲走。

“塔珠。”

萧衡叫住了她。

塔珠心中一跳,萧衡从前从未唤过她“塔珠”。

她立在原地,见萧衡信步走到她身前,视线从她脸上滑过,长眉微敛,眸中流露几分不忍。

塔珠别过眼,却见他忽而伸手,递来一枚白玉:“我偶然得见,赠予你罢。”

塔珠低眉一看,掌中玉佩光泽若水,洁白无暇,是个兔子的形制。

她自不敢接:“无功不受禄,殿下收回去罢。”

萧衡倏地一笑:“我以为飞鹰最爱白兔,此玉不过是个摆弄的物件,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塔珠闻言一怔,抬头凝望他的一双凤目,隐隐约约如见故人,怔忡之间,萧衡已将玉佩塞入了她的掌中。

玉佩触手冰凉,塔珠猛地回过神来,心头古怪愈盛。

“退下罢。”

萧衡却冷了声道。

塔珠惶然地朝东宫门外走了两步,又回首再道:“殿下今日大恩,塔珠没齿难忘。

往后若有机缘,定当报答。”

萧衡却只是笑了笑,并未作声。

三日过后,萧衍被送去了沧郡养病,临走前,还来屏翠宫瞧了她。

他一张小脸已瘦得颧骨高耸,塔珠不敢哭只笑道:“养好病回来,兴许就到了樱桃成熟的时候了,再给你摘樱桃吃。”

萧衍点点头,也没有哭。

她发现萧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再也不哭了。

永佑八年春。

听闻萧衍终是病愈,夏天过后便会从沧郡而返。

塔珠悬着的心事落下了一半。

她端坐屏翠宫中,见到门外一个着青衣,缠玄带的青年宦官朝走了进来。

他眉眼细长,满脸堆笑,躬身一揖道:“高贵问主子安。”

塔珠看他面生,问道:“你为何来此?”

高贵笑答道:“陛下令奴从今往后跟着二皇子,特来告诉主子一声,也替陛下传话,陛下今夜就来屏翠宫瞧主子。”

回宫两月不见,如今萧虢终于肯来见她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高贵,轻轻点了头,郑重道:“往后劳烦高公公了。”

高贵又笑:“分内之事,奴才告退了。”

塔珠等在屏翠宫,一直等到夜幕落下,繁星满天,萧虢来了。

“皇上驾到。”

一声高唱道。

她疾步迎到宫门外,蹲福道:“参见陛下。”

萧虢扶她起身,语含笑意:“今天是怎么了?”

塔珠抬头看他,见他脸色苍白,人也瘦削了不少,龙袍加身,袍角晃得空空荡荡。

她心中的疑虑解开了:“陛下病了?”

萧虢拉着她的手,进到殿中坐下:“朕确实受了伤,将养数月,才算无碍。”

塔珠眼眶一酸,眨了眨眼:“我知道了。

陛下不是故意不见我的。”

萧虢摸了摸她的脸颊,红痕早已淡去。

“听说你挨打了?”

塔珠摇头道:“不算什么。

好在衍儿已经好了。”

萧虢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躺倒榻上,看她眼泪如珠地流下。

他用指腹抹去了她的眼泪:“朕已经罚了当日的宫人,替你出过气了,若是还不解气,再罚他们便是。”

塔珠默不作声地抱紧了他的腰身,温热的眼泪顺着他的颈窝,往衣襟下流淌。

萧虢叹了一口气:“你在哭什么?”

他沉默数息,了然道,“是为了哈代?”

塔珠抬头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陛下不能放了哥哥么?”

萧虢叹息道:“不能。”

塔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算我求求陛下,放过哈代,好么?”

萧虢轻柔地拂过她的长发,将她的一缕碎发挽到耳后:“你呢,你想过要放过我么?”

塔珠浑身一僵,心跳骤然停歇了一瞬,听萧虢冷冷然道:“此一番飞鹰传信,你是从何处得来的鹰?

是哈代给你的?”

塔珠咬紧嘴唇不答。

萧虢笑了一声:“朕从不避讳于你,而你呢,将军事机要传予哈代,是为他自保么?”

他又朗声一笑:“哈塔珠,你未免太过天真了,他用以自保一回,既知你传信为真,第二回,便是他建功立业之时,他得此机要,反其道而行之,朕中了埋伏,险些就死了……这一切,你都没想过么?”

塔珠浑身发颤,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萧虢以手掩面:“哈塔珠,经年朝夕而伴,你……真让朕失望了。”

塔珠胸中乍痛,只觉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终被捏得粉碎。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陛下呢……”她闭了闭眼,“陛下难道不懂我的失望么,陛下觉得我没有失望么?”

她推开萧虢,擦干了眼泪。

“陛下日理万机,宏图霸业,我一个异人,留在这宫中,早已是多余,不若让我归去,从今往后一别两宽,各还本道。”

萧虢大笑了两声:“哈塔珠,你想得太美了。”

他的面目凛如冰霜,语意又轻又缓道,“你哪里都不能去。”

塔珠被禁足于屏翠宫中。

其后六年,萧虢率兵征伐丹鞑四次,屡战屡胜。

丹鞑每年纳贡,稍有不臣之心,便又有一役。

永佑十五年,萧衍被皇帝送去了漠南大营。

塔珠是从萧衡口中得知了此事。

她虽禁足屏翠宫中,但宫中大小饮宴,推拒不得的,也时而捧场作陪。

太子及冠之后,高皇后于宫中举办的捶丸戏,赏花宴,观月宴等诸多宴会愈发多了起来。

京中贵女皆为座上之宾。

塔珠百无聊赖地看众人捶丸,自从萧衍搬出了皇宫,另立王府,她便对宫中宴会不那么热衷了。

她悄无声息地打了一个呵欠,下意识地察觉到一道目光隐隐相随,她每每回头一望,却见众人如常,什么都没有。

她想,自己可能是多心了。

正午刚过,日头又烈了一些,她观了一会儿击球,就旋身往屏翠宫而去。

走到御花园半路,一道熟悉的男音叫住了她:“塔珠。”

塔珠顿足脚步,侧头一望,来人青衣蟒袍,信步而来,果是萧衡。

“殿下。”

她出声道。

萧衡一笑,如沐春风:“此际便要走了?”

塔珠客气道:“本就是来作陪的,日中过后有些晕眩,回殿歇息一会儿。”

萧衡轻蹙眉道:“可曾看过太医?”

塔珠笑了一声:“并无大碍,午睡一刻,便不晕了。”

萧衡微微颔首,却说:“听闻二皇子要被父皇派去漠南大营。”

塔珠惊道:“何时启程?”

萧衡:“想来就是这一两日。

萧衍定会求父皇,见一见你。”

塔珠心中惴惴:“但愿能见到。”

萧衡却笑道:“定能如愿。”

萧衡似乎总是如此温文尔雅,话音仿若和煦暖风。

他的面目经年不变,宫中皆言,太子衡芝兰玉树,若朗月在怀。

塔珠默了默,开口道:“殿下早已及冠,听闻皇后一直忧心太子妃人选,殿下不妨早做决断,皇后也能宽心些。”

她复又一笑,“如此一来,也不必老是拉着人来作陪,亦可清闲些。”

萧衡神色未变,依然笑道:“所言甚是。”

塔珠告退,旋身往屏翠宫而去。

萧衡立在原地,袖中双拳紧握,骨节轻响。

旁侧却忽然传来一声细微声响。

“谁在那里?”

他低声喝道。

一个着胭脂色衣裙的女人从假山后走了出来,见到他,双颊发红,声若蚊蝇道:“民女白氏叩见殿下。”

萧衡面目含笑:“你球技了得,午后数筹,定能拔得头筹。”

她脸上惊诧,埋头嗫嚅道:“殿下谬赞了。”

萧衡笑了半声,行到她身侧:“走罢,与我同回宴席之中。”

塔珠,诚如萧衡所言,在萧衍行去漠南前,在屏翠宫中见到了他。

她将手中的鹰香珠串给了他。

这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萧衍。

*

永佑十八年,萧虢率兵亲征,点萧衍为副将,一路打到了丹鞑王都城外。

二月飞雪,一连两月的暴雪将他们拦在了王都之外。

原上冰天雪地,白皑皑一片,万物毫无生机。

战马骑军难以果腹,大幕之军不得不折返南下,退守漠南。

本欲等到夏日再次往北而行,可京中太子少师,赵桀一夜暴毙,仕林哗然。

萧虢南下返京。

秋日骄阳,洒在樱桃树下,将发黄的叶片照得橙红,地上的枯叶已无人无心去扫。

塔珠知道她自己好像快要死了。

她看上去与从前并无不同,可是她脑中的晕眩,日复一日,从未停歇。

她甚至无心去想,自己是怎么回事,是何人害了她,几时害了她,为何要害她。

又或许是,她守着几重宫墙度日,早就生无可恋。

萧虢面目铁青,怒气冲冲而来之时,她心中涌起了一种解脱的快意。

他头上的玉冠有些散乱,鬓边已添微霜,可眉目愈发凌厉,帝王凛然之姿。

塔珠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萧虢被她的静默激怒,将手中的信函,霍然扔到她胸前,暴怒道:“你为何不言?”

萧衡屠尽赵桀一门,是为遮掩他自少年时起便有的思慕,有的情难自已。

他不由得细想:“永佑八年,萧衡将萧衍送到沧郡,是为了你?”

越是细想,越是心焚欲裂,“难道自彼时起,你与他就已暗地勾连?”

塔珠淡然地掠过,自她身上滑落的信笺,也不去看。

她也不想辩,只是默然。

她疏冷的默然,彻底地激怒了萧虢。

他口不择言道:“哈塔珠,你一个异人,你始终就是这般寡廉鲜耻,不懂礼仪伦常!”

塔珠冷冰冰地迎向他厉红的凤目,讥诮一笑:“不懂么?

我自然不懂,我若是早懂了,不会与你苟合!”

萧虢只觉五内俱焚,额前青筋尽露:“你这个……这个……”可是再狠毒的话,他也说不出口。

塔珠缓缓道:“若是早懂了,我不会为你一意孤行,抛家弃国……我确实有一两桩事,对不住你,可是我从未与萧衡有何不妥,可是萧虢,你难道就对得住我?”

萧虢大怒,欲去捉她的手腕,塔珠闪身而逃,忽从几上拿起了她的红玉银刀。

拔刀出鞘,一声铮然,

萧虢立时心惊:“放肆!你在做什么,放下!”

塔珠自暴自弃道:“萧虢,你允我的事情,哪一件做到了,你既没有一心一意地爱我,也没有践诺好好待我,你杀了我的鹰,将我囚在此处。

这么多年来,为了你的大业,又杀了我族多少条性命,血洗丹鞑,死去了多少无辜之人……”

她眼眶微热,却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萧虢看她神色灰败,劈手去夺她手中的银刀。

塔珠抬手避过,忽而一笑道:“反正我都要死了,不愁一时半刻。”

萧虢惊惧非常,再顾不上多想,抢上前一步死死捏住她的手腕,夺过她手中的银刀。

塔珠却霍然捉住他的手腕,朝前扑来,萧虢手中一翻,银刀落地。

他尚来不及松一口气,却见眼前的塔珠颓然倒下。

他慌忙跪地,抱住她的腰身:“塔珠!”

塔珠身上最后一丝气力殆尽,她想,她果然是要死了啊。

萧虢上上下下地查看她的周身,却不见伤口。

他心中陡然一沉,急切地抚摸她的脸颊:“你怎么了?

塔珠!”

塔珠耳中嗡嗡作响,脑中晕眩不止,这就是油尽灯枯的感觉么……

“来人啊!人呢!都滚进来!”

萧虢大声喝道,“去请太医!寻医政来!”

塔珠眼皮沉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五指紧攀住他胸前的衣襟。

金丝龙袍,飞龙之相森严。

“萧虎……”她突地一笑,“萧虎……我……我后悔了……”

萧虢登基为帝,恍恍十余载,杀伐决断,征战南北,他以为自己早已刀枪不入,可是,此诛心一语听来,顿如万箭穿心,令他痛不欲生。

他慌忙地去摸她的脸颊:“塔珠……塔珠……”

塔珠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他手中的身躯忽而往下一坠。

他贴着她的脸颊,却查觉不到一丝声气。

“塔珠……”他轻柔地唤了她一声。

太医院的人从外疾奔而来。

萧虢抱着塔珠,并不松手,只看那医政躬身查看大半刻,额角汗珠悉数落下,仓仓皇皇道:“微臣……微臣无能……”

“滚下去,都滚出去!”

屏翠宫中寂寂然无声。

萧虢拂过她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她颊上犹有余温,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朕……我从来都只真心爱你一人,可我还是错了……兴许从入宫起就错了,到头来也没能保住你,没能好好待你,反而与你生了嫌隙……”

水珠滚落在她脸上,萧虢轻柔拂去。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杀哈代,永佑七年,我只有擒住他,只有擒住他,压服他……往后……往后,他才能为衍儿所用。

衍儿……才能……可你却要与我长别……我……”

萧虢无声地缓缓呼吸,“丹鞑……若是一平丹鞑,你我再不相异,兴许,从今往后,便可作一对恩爱夫妻,与我一心一意,再不与我离了心……”

帝王泪满衣襟,再多的言语已是再无人闻听。

他起身将塔珠抱了起来,她腰间的金链珠串相撞,哗哗轻响。

太极殿的宫人惶恐地看着皇帝抱着塔珠的尸身缓步入殿。

宫人已是跪了一地:“万望陛下惜重龙体。”

萧虢高坐王台,神色漠然,不疾不徐道:“屏翠宫宫人悉数射杀。”

殿中鸦雀无声,唯闻其声:“蒹葭殿,赐杯酒。”

宫人齐齐将头磕得砰砰作响:“陛下三思!陛下三思!”

“高皇后,摄六宫事,积劳而疾,病入膏肓,今日终是崩逝。”

为首的宫人知圣意已决,起身领命而去。

萧虢垂眸再看了一眼怀中的塔珠:“宣,太子萧衡,二皇子萧衍太极殿觐见。”

永佑十八年,秋,中宗皇帝萧虢卒于太极殿。

太子萧衡登基为帝,仅仅两月余。

萧衍率军,血洗宫闱,射杀萧衡于祁水边,登基称帝,改元永和。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