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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斛珠夫人》伍 华鬓不耐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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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罕,鹄库左菩敦王夺洛幼弟。纠合右菩敦部、迦满国,篡左菩敦王位。夺洛战死。左菩敦部牧场、牲畜归于右菩敦部者,三之有一。

——《内阁大库·奏章合牒·天享卷·十五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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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海的气味。

潮汐起落,风里送来清新微咸的水气,月光下涌动的海洋如同巨大清澈的墨玉。每踏一步,便沉溺得更深,凉润的海水一寸寸殷切地拥抱上来,直到没顶。离开海边多年,她依然隐约记得那温柔的触感。

然而,滑入水中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被突如其来的痛楚拉成一张紧绷的弓,伤痕蜿蜒绽裂,如赤红的索条深深陷入肌肤。

“夫人!”有人惊呼着拉住她的手臂,以免她沉入水底。瞬间的紧绷过后,她全身骤然软弱下来,像个无人操纵的人偶,甚至不能支持自己头颅的重量。

玉苒顾不得四溅的水花,赶忙腾出另一只手,将女子的肩抱住,再细细收拢那些黏附于她双颊的丝缎般湿发。随着手指梳理,从乱发中露出的精巧面孔令玉苒无声地吸了一口凉气。这女子有珠贝的眼底、黑曜的眼仁,有珊瑚的唇与澄金肌肤,唯独没有活人的神情。若非裸露于水面上的肩颈遍布殷紫嫣红的细小啮痕,玉苒几乎要以为自己怀中抱着的是一尊人像。

她掬起池水细细擦洗女子肌肤,浅淡的血红迅速在乳白池水中氤氲开来。玉苒轻声太息。那女子,她昨夜听宫人议论说是凤庭总管的养女,一直当作男孩养大,中过武举探花,与早先谋逆弑上的羽林万骑方濯缨多年兄弟相称,想来也有武艺在身,究竟是怎样的一夜,使她这样遍体鳞伤?

今日黎明天色尚暗,帝旭便披衣从正寝出来,传召掖庭局司礼官。玉苒在偏殿耳房内一夜未眠,此时闻声立即趋前为帝旭更衣,帝旭却摆了摆头,道:“玉姑,你去里边替夫人收拾。”

玉苒在宫中服役三十余年,连帝旭亦唤她一声“玉姑”,见惯宫闱风波,夜中听见的异声已让她心中有了七八分底。然而当她推门迈入正寝,放眼望去,仍不禁无声地用手巾捂住了口。

正寝内如经飘风横扫,满地皆散乱着轻软锦绣衾褥,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鲛纱帷帐亦撕毁了三五,唯独不见人影。定睛良久,玉苒终于发觉堆叠如山的玄黑捻金龙纹缎被中露出女子红紫累累的半边肩背,忙赶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揭开缎被,正迎上一双大睁着的眼,深寂涣散,如同一泓噬人的清澈死水。

玉苒率领几名宫人将那女子送往九连池时,帝旭正伸开双手让女官们为他着装,玉苒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心底油然生出森森凉意。皇上仪容如常,连一处最轻微的擦伤亦没有。

“痛……”女子在昏迷中喃喃吐出一个字。

玉苒连忙捧起女子的面孔,唤道:“夫人!”

浓黑的眼睫稍稍翕动,女子睁开了眼,目光迷乱。

“阿母……我好痛。”

玉苒听那女子言语音调陌生,像是南边的方言,又轻细得无从分辨,想是呼痛,只得硬着头皮轻声安慰道:“夫人,奴婢知道您疼,这珠汤虽然刺激伤口,疗伤除痕却有奇效,夫人再稍稍忍耐片刻便好。”

昏蒙的目光渐渐凝注于玉苒面孔上,转为清晰。海市转动视线,看清了面前这个身穿内宫女官服饰的中年妇人。

“——夫人?”她困惑地开口,声音细如游丝。

玉苒见她此时说的是官话,松了口气,温柔微笑道:“恭喜夫人,皇上今日下旨册封您为淳容妃,赐别号‘斛珠夫人’,与淑容妃一样,是尊崇仅次于皇后的三夫人之品级哪。”

“斛珠夫人?”海市茫然地复述着。

“凤庭总管一早便差人送来一斛稀世鲛泪珠,说是夫人幼年逢仙,这鲛泪珠是鲛人赠予夫人的嫁妆。皇上那时正向司礼官口授册封旨意,得此吉兆很是愉悦,便赐下这个别号,并赐夫人珠汤沐浴。”

幼年逢仙。

海市身躯猛然绷直,咬着牙似要使力,却终究用不出半分气力,只得依然将全部体重倚靠在玉苒身上。

初初离开海边的那些日子,她一合上眼睛,便看见沉碧的海卷起滔天漩涡,成夜地惊厥噩梦,是他与濯缨轮番照看,决不假他人之手,为的是不让旁人听见她的呓语。这一斛鲛泪珠亦被他锁入库房,不见天日整整十一年,不许她再看一眼,好不再揭起她的疮疤。她原以为这是他们三人深埋于心的秘密,长久不曾提起,她仿佛也就真能当自己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他一时兴起收养入馆罢了。

可是,被拱手送人的,不止是她这身尚称美丽的躯壳而已。他把她不欲人知的一面霍然摊开,任由那些旧伤在光天化日下哧哧蒸腾起腐毒与血腥来。

海市疲惫地合紧双眼,再流不出泪来。

玉苒亦不便再说什么,只得继续挽着海市的肩,为她擦洗伤口,一股股血色翻上水面,将浓白的池水染成浅红。

海市咬紧牙关忍耐着周身火辣辣的疼痛,却因嗅见了熟悉的清新微咸气息而困惑地睁开眼,四面环视。她浸浴的池水浓白如牛乳,细看之下,原来那水本身是清澈浅碧的颜色,其中却密密麻麻地散布着极细小的星芒,在日光下折出七色虹彩。虽已离开海边十余年,海市毕竟是采珠人家出身的孩子,不禁低低惊喊出声。

“这是海水……还有……舂碎了的珍珠……”她颤抖着抬起一手,搅动池水,眼里满是愤恨与不能置信,“难道,年年上贡的珠赋,就是为了——”她顿了一顿,嘶哑衰弱的声音终于爆发,“每年为了贡珠,海上要死多少人,就是为了……”海市说不下去,将面孔深深埋入水里,乳白色的珠汤下,有什么东西散出隐约的光华。

玉苒疑惑地探出一手摸下去,从水里捧起了海市的手,手心白光漫起,赫然是“琅缳”二字。玉苒骇得乍然松开两手,水花泼面,海市便直向池底滑落下去。

“夫人!”玉苒慌忙和衣踏入水中四处摸索,终于摸到了海市,将她扶起,急切拍打她的脸颊。

海市虽手足无力,眼神却幽深清醒,眉睫上沾染了珠粉,荧荧惑人:“你安心,只不过是没有力气。海水是淹不死我的。”

玉苒松了口气,刚要将海市扶往池边,背后便响起了清朗闲适的男声。

“玉姑,你去把湿衣裳换了。”

玉苒啊的一声,搂着海市转回身来:“皇上、方总管……”

海市倚在玉苒胸口看着来人,光丽容颜上的双瞳乌如点漆——两点浓黑的漆,无神无光。

“玉姑。”帝旭稍稍加重了语气。

“是……”玉苒慌乱应声,却不知要如何将海市送到池边。帝旭将眼光投向身边的男子。方诸恭谨俯首为礼,继而向池边走去,面色平静如过去十四年中的任何一日。

苍绿宦官袍服的衣袂无声拂过眼前。凤庭总管在玉苒的面前弯下身来,伸出一只手。

玉苒将怀中女子的手臂交给方诸,匆匆踏着台阶走出珠汤池,行礼告退。

“夫人,请出浴。”静寂的九连池大殿内,回响着他温醇的声音。

海市的眸子迎着他,却并没有看着他。

“我没有力气。”她开启了精致的唇。那唇是微翘的,即便它的主人眼中空洞如死水,看起来仍是一抹任性顽艳的红。

“臣会扶住夫人的手。”

她沉默着,没有反对。他稍稍加力,她的身躯便从乳白的池水中一寸寸浮现出来,意想不到的轻盈。

他眼里,有一根细如发丝的弦逐渐绷紧。

原本的蜜金肤色生气全失,只留存了惨烈淤结的红、赭、白,那些色彩,恍然令他想起麟泰三十四年。那年他怀抱着小小的濯缨,在马上回望两军鏖战后的红药原,只有雪的白与血的红,满目疮痍。像眼前的她的身体。

他的左眼下斜飞两道伤痕,唇角细密纤小的牙痕像是孩子咬下的,又像是女子。海市搭在他臂上的手指倏地收紧,满面惊惶。

回忆如一滴墨水浸染在空白的意识上,以令人恐怖的速度无限扩大,重新将她裹入黑暗。

她曾经以为,既然心已经死去,身体亦会随之变得麻木不仁。但是她的身体依然要反抗。

风雪大作的夜晚。

她挣扎着逃避身上压制的重量,要不是帝旭敏捷地偏过了头,她的手指便要划进这一国之君的眼里。不容反抗的亲吻,她亦毫不犹豫地咬下去。那个人用一纸庚帖将她骗回帝都、用神准的一箭葬送了她的往后,那么,她至少要在他一意维护的皇帝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伤。她绝望地撕扯着,像是只要足够用力,便能撕碎这可怖的夜。

可是那些伤痕,最终竟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她一直在追寻着的答案就在眼前。只要再一瞬的时间,便能穿过迷雾,触到他那层层掩藏的灵魂。但是她退缩了。只是一个隐约的轮廓,已经令她不忍卒问。

方诸避开她的目光,取过衣袍为她披上。凉滑的纯白丝绸贴附在她的伤上,血混杂着水,晕染出朵朵嫣红来。他半跪在地,以修长美丽的手指为她理顺衣襟。肌肤相贴处,她觉出了他的冰冷。

时光飞速逆行,记忆深处,仿佛也有过那样一夜。那夜他为她绾发,为她一一结紧五色丝绦,为她佩上钢刀与镶金狻猊腰牌。她伸开双臂,像个精巧玩偶,一任他用纱衣与锦裳将自己重重叠叠围裹,轻柔触着她脸颊的手指,曾经那样稳健温暖。

“好了,鉴明,尼华罗使臣大概就要到了,你去帮我抵挡半个时辰。带子不必系了。”帝旭看着海市的指节刹那间握得发白,深黑的眼里有冷诮的光,“不,还是一个时辰好了。”

方诸牵着海市袍带的双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终于松开,转身欲走——却忽然变了脸色。

海市低着头,怯怯地、然而坚定地牵住了他的袍襟。她自小是男孩心性,胆大妄为,十一年来,这是他第二次见她如此恐惧——第一次是在与她初见之时。

她抬起头来,哀恳乌黑的眼,像是缎子上灼穿的两个空洞。

战栗的痛楚如一支箭瞬间贯穿他的心脏。他仿佛再一次看见了六岁的她,轻盈稚小如一叶羽毛,却又坚强狡黠如一匹幼狼,从十几名官兵的追杀合围中奔出,带着遍体伤痕投向他的怀抱。

帝旭眼里,荡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方诸唇边的旧刀痕蓦然抿直,如同落定了一个沉重的决心。他的手,落向她捉住他衣襟的那只手。而后,缓慢而坚定地收拢,握住了自己的衣襟,从她手里一寸一寸抽回。然后转身离去。

她的神魂,也就那样一寸一寸,从身体里抽离了。眼前世界无声崩坏、风化,雕梁画栋朽化成灰,珠白池水顷刻干涸,这世界离弃了她,留给她的是漠漠无尽的空白。

“明白了?”嗓音清冷,指尖却温暖,慢条斯理划过她的下颌,在唇畔流连。

海市猛然惊觉,短促地抽了一口气,向后退去。

帝旭微笑着进逼一步:“鉴明他,永远不会违逆朕。”

海市再退一步,已踏入了水下的阶梯。

帝旭抬起一只手,向自己手背咬了下去,而后,含着恶意而狷狂的笑,将那只手伸到海市面前。肌肤平整如初,连齿痕亦不见一个。

“这伤口,不会留在我身上,流出来的,亦不是我的血。”

海市连退数步,不慎踏着了衣袍的下摆,眼见得要倒在齐腰深的水中,却被帝旭抢上一步,拦腰揽住,魔魅的双眼望定了她:“知道是为什么吗?”

那双眼里漾过了冷厉的笑纹:“你以为开国之初,方景风凭什么功绩能成为本朝第一位异姓王公?你以为每一代方氏清海公世子凭什么要送入宫内与皇子一同教养?自方景风起,清海公爵位传承至今不多不少恰好五十三代,我褚氏帝王传承至今不多不少也是五十三代,为什么?”他幽冷的眼逼近了海市,“六百七十多年来,清海公几乎没有一个得享天年。战死、病死、溺死、毒死、雷殛而死、无故暴毙,死状千奇百怪,满门孤儿寡母,为什么?因为,方氏一家本不是战将,他们是秘术世家,是我褚氏的柏奚。”

海市清冷的目光直视着帝旭俊秀飞扬的面孔,却不说话。

“不错,就是那种柏奚,百姓家中用来代人承受灾厄、祛除伤病的柏木人偶。只不过,寻常的柏奚是死的,用坏了也就坏了,可是这种活生生的柏奚,却会流血、会死亡,得十分珍爱地使用才行。”

海市闭目蹙眉,片刻之后再张开眼,双瞳中已燃起了细小的火苗。

帝旭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下去:“清海方氏血统奇异,世世代代是褚氏帝王的柏奚,亦只有方氏之子能做帝王的柏奚。帝王与清海公之间亲厚往往更胜血亲,清海公世子也向来与太子被一同抚养成人。每个帝王即位登基之后,即举行延命秘术,清海公便从此成为柏奚,代帝王承担一切病痛、天灾、诅咒。千秋功名与万里河山,那都是帝王的,清海公则得到荣华、族荫、声名——以及双倍的灾厄与苦痛。只要清海公还在,帝王便不会死。有时候清海公死了,帝王还活着,亦不可寻找新的柏奚,那时候,帝王就必须亲身承担自己的灾厄。”

“上一任的老清海公比帝修多活了六年。”海市道。

帝旭露出了冷峭的笑:“那样的事情,偶尔也是有的。那时候,包括与流觞郡接邻的三郡在内,全国十四郡已有九郡揭起反旗,如果老清海公被杀在先,父皇亦难免一死。在褚奉仪胁裹下,老清海公为保全流觞军战力,不得不假意答应加入叛军,依照褚奉仪的命令解开了延命之约,父皇便受术法反噬而死。当然,对外声称是病死。本朝五十三位帝王中,被解开的延命之约反噬而死的共有十七位。”

海市冷笑:“方家亦为你们褚氏牺牲了五十二位清海公,对付那些反叛的柏奚,你们的手段亦不见得会如何仁慈。”

“不错。我们两家,与其说是羁绊深厚,”帝旭轻嗤一声,“不如说是互相欠下了累累血债,冤冤相报,从此不可分割。”

“可是,义父他已是宦官,方家在仪王之乱中遭灭门之灾,不会再有传人了。”海市稍稍推拒,却挣不出帝旭的怀抱。

帝旭自顾慢条斯理地说下去:“鉴明他本该是伯曜的柏奚。父皇当年暴毙,尚来不及将这秘密传予伯曜,伯曜也就那样窝囊地自缢了。老清海公战死、方氏灭门时是麟泰三十二年,距朕登基尚有两年。那年通平城下一役,惨烈仅次于后来的红药原合战,放眼望去,犹如整个人间堕入了血海。朕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命悬一线,阿摩蓝将朕从敌阵中拼死抢回。那时鉴明统帅东军,与本阵隔绝消息,过了一日一夜终于完成合围全歼叛军,与本阵会合。伯曜迂腐,叔昀早夭,季昶之母聂妃与朕的亡母争宠多年,只有鉴明他从小与朕最是亲厚,倒胜过这些兄弟百倍。得知朕重伤濒死,他纵马直闯中军大帐,衣不解甲照看朕十三天。朕醒来时,周身上下,连一处伤痕也不见,而鉴明倒在地上,无知无觉,胸口那个血肉模糊的箭伤,原是朕的。他代朕承受了重伤之苦,宣称身染恶疾,卧床半年才得康复。鉴明身上那些伤,本该有一半在我身上。”

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女子身躯更加僵直,他含着晴明的微笑,更加残忍地叙述下去。

“知行和七七是我杀的。对阿摩蓝、大成与苏鸣下手之前,鉴明他拦住了我。他始终觉得亏欠了我的,总是要替我做这些事,好保全我这一双干净的手。”

秀长的食指抚过海市颈侧,绕开她脖颈间用链子挂着的镶水绿琉璃金扳指,优游轻柔地一路向下。海市面色惨白,紧咬住下唇,轻微地战栗着。

“我与他彼此救回性命已不是一次两次,可是他自小性子就是这样温厚,施恩不念,受恩不忘。多么厌烦的事,只要是为了我,亦能忍耐着做得滴水不漏。至于下代、再下代的褚氏帝王,他倒毫不在意。不论是做兄弟、做同袍,做君臣,还是做柏奚,他为我做的远多于职责道义的。可是,想必鉴明他也厌恶了这样代代相欠的生涯,厌恶了将这样庞大的两个家族用镣铐锁在一处,永世不得自由。他比我聪明——他干脆就这样斩断了方氏的血脉,也斩断了镣铐——世上从此不会再有帝王的柏奚。”

帝旭忽然笑了,将她一把横抱起来。

“走吧,咱们可不能这样湿淋淋地去见尼华罗使臣。”

妃年十六,男装戍边;次年随驾冬狩,帝艳之,召入宫,封淳容妃,爱宠甚隆。

——《徵书·后妃·桓懿太后》

ii

雪后初晴的天气最是寒冷难耐。盛夏季节,小黄门每隔四个时辰便向宫室地砖下的夹层内灌入冰水,使室内清凉爽快,入冬之后,便改为灌入热水。今日为有尼华罗使臣波南那揭到访,殿内更着意加了数个精巧炭炉,满堂温暖如春。

小黄门已经清晰地觉出脖颈里一道热汗蜿蜒曲折地流淌下来,波南那揭却还紧紧捧着他的暖手炉子,面色铁青,如覆了一层严霜:“贵国的君王若不愿屈尊相谈,大可以堂堂正正拒绝接见小臣,如此宣召在前,冷遇在后,莫非是欺我尼华罗国小势弱?”

尼华罗气候温暖幅员辽阔,菽麦一岁三熟,周围吐火鲁、锡甫诸国皆附庸其后,使臣自诩国小势弱,语气已近乎讥讽。小黄门满身热汗登时就要冰结起来。半个时辰来,他生怕应对不周闹出乱子,始终唯唯诺诺对付着,这回怕是要对付不过去了。正焦急时,忽然听见殿内玉座的屏风后传来脚步声,立刻喜上眉梢。

波南那揭亦怒意稍解,起身整肃衣冠。

从屏风后转出的人影,却令陪同使臣的礼宾主客郎中瞬间变了面色。波南那揭看见的是个姿仪清贵、神情端凝的男子,虽只是穿着宦官衣装,却令人不由肃然注目。主客郎中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腰间的腰牌。华贵的金紫穗子髓玉孔雀纹腰牌,分明是正一位大臣的品级。这样的尊荣,在宦官中不再做第二人想。

昨日冬狩中,内宫凤庭总管方诸十四年来初次现身于群臣面前。这传说中权势煊赫的内臣披着厚重紫貂裘,风帽将面容遮掩了大半,即便在鹰狩中曾脱去裘服,亦只不过是一刻长短,直到此时,主客郎中才看清了这名权臣的容貌。身边铜炉精煅炭火内杂有苏合香与薰陆香,芬芳宜人,澄青地砖融融透出暖热之气,隐有春意。而凛冽的寒瑟,却从主客郎中的脊背不可遏止地蹿升上来。年近花甲的主客郎中,在帝修年间便曾数次见过那个紧随仲旭左右的英武少年——当年的清海公大世子。

方诸拱手为礼,道:“皇上稍后便来。”青绿色素缎的袍袖中,右手背上一处新伤格外触目。

“不必,朕已经到了。”屏风后传来清朗如钟磬的声音。

尼华罗使臣来访并未大张旗鼓,觐见之礼仪亦简省到极点。因不是仪典场合,帝旭穿的只是常服样式衣装,为示慎重,依然选了一件十二章团龙立水纹。仪仗不过是十二名宫人、十二名内臣,唯有一名少年武官亦步亦趋,紧随帝旭身侧,人丛中格外醒目。那少年眉目清邃,腰如尺素,面色却冷肃得与他那韶秀年华殊不相称。

这位大徵的帝王已经嬉游放诞了十四年。各类税入与贡赋额度逐年增加,仿佛乐师一点点绷紧丝弦以试探乐器能发出怎样的高音,帝旭恶作剧般地试探着庶民耐受的极限。

中州黄金矿脉丰富,冶炼精粹,市面流通却多是银与铜,黄金大半藏入国库,不见天日。即便如此,天下黄金仍有十之七八出自大徵。天享十三年,地方缴入国库的银两终于无处堆放,于是全部设法向南方诸国兑换成黄金,使得金价一时飞涨,居高不下,西陆商人纷纷携带黄金钜万,自雷州港口乘船赶往帝都,东陆人称之为金客。即便各邻国在海港设立诸多关卡,黄金依然无法控制地流向大徵。

今年夏季,大徵国库内连黄金亦已无处堆放,司库监上奏折请求扩建库房,帝旭略扫一眼,御笔朱批,今后十年赋税全免,命将国库一半财货取出用于修建各地堤坝与义仓,司库监主事当朝昏厥。帝旭笑道:“小家子气。有进无出,守财奴耳。”

仅仅七月下半月中,国库内流出的黄金数量已达到国内流通黄金数量的三分之一。起初数日,各邻国尚且欣慰金价即将回复正常。谁想金价很快跌破天享十三年市面五十两银兑一两金的平价,依然一路暴落,始终没有要停的意思。各国刚刚吃回国库内的黄金转眼价值骤降,市面上竟有二十七两银兑一两金的荒唐事。西域与南疆的十数个国家,就这样生生失去了小半财殖,民心浮动,街谈巷议中老幼妇孺均激愤难当。

其时西陆金客依然在络绎进京,消息快的半途便掉头折回,已抵达帝都的那些金客不忍将当初高价收购的黄金贱价卖出,干脆在帝都购置屋舍奴婢,安心住下等待金价回升。可是亦有不少西陆人急于将黄金脱手,东陆商贾乘机极力压低价格,叫他们吃了大亏。那些急于脱手的金客,多半是当初为了投机,在故乡质押了房产、借下高利贷,收购黄金至东陆贩卖,可是,一路担惊受怕保全下来的黄金,如今已低贱至自古未有之价格,眼看无法按期偿还故乡债务,绝望已极。数月中,帝都街头触目皆是独坐愁饮的西陆金客,自杀者亦为数不少。各国使臣均已召集死难家属,准备出发前往天启。

西陆诸国仍在寒冬季节,不克立即前来,尼华罗地处南方,使臣亦抵达最早,名义是来处置安葬与侨民事务,并觐见帝旭,实则隐有兴师问罪之意。

帝旭含着冷然蕴藉的笑,看波南那揭慷慨陈词,始终不发一语。

主客郎中的膝弯在袍服内颤抖。当年寡言少语、明敏果决的少年旭王,为什么会变得如此令人胆寒?

帝旭没有侵略邻国的趣味,兵员粮草方面亦不曾听说什么动静。如此剥掠他国,不是为了拓展疆土,却不过是玩了一场儿戏——以天下为泥盆、以庶民为虫蟀、以国帑为赌金——怎样一场豪奢的儿戏!而那手拈斗草的人,即便逗弄到了兴头上,也不曾仰天长笑,只是如此不发一语地赏玩着盆内的三尺风波。

“波南那揭大人,朕听闻贵国中以鲛人为航海守护之神,绝世之祥瑞,正如吾国传说之天龙,是否真有此说?”澄澈的男声,如水晶相击,在殿内几乎要起回音。

波南那揭料不到帝旭沉默良久,开口便是这样一句,困惑之下,只得简单答一句:“是。”

“大人可曾见过鲛人?”

“不曾。”

“那么,待开春后各国上使齐聚天启之时,请大人来宫中同赏鲛人罢。”

波南那揭手中的暖炉猛然锵啷一响,几乎要站起身来:“鲛人乃是仙人之属,可遇不可求,怎能拘禁于宫闱之中?”

海市垂于身侧的手,无声地握紧。完好的右掌心里阵阵疼痛。

帝旭微笑不语,瞥了身侧侍立的男子一眼。

方诸颔首,旋即将目光投向波南那揭,神情平和,言语中却挟着巨大的威压:“将祥瑞迎入皇宫供奉,是吾国的国运昌隆。大人莫非要质疑吾国国运么?”

波南那揭言语吃亏,面色通红,可恼的是金价交涉亦未有结果,只得双手怫然交握,答道:“哪里,小臣届时定来朝贺。”

方诸稍稍侧目,海市正从帝座的另一侧望着他。仿佛摇摇欲倾的接天楼台被砍断最后一道支柱,她的眸子里,有什么正在轰然崩坏。

帝旭含笑的眼光在波南那揭身上绕了一圈,又兜回了海市身上。

那半个月,帝旭都不曾临幸凤梧宫。

帝旭对新册的淳容妃方氏爱宠有加,是朝中尽人皆知的事实。凤梧宫原是太后居所,富丽堂皇堪与金城宫比肩,后被赐予*陵帝姬居住。帝姬事发后,凤梧宫空置十年,又被赐予这位别号斛珠夫人的淳容妃。

角楼敲响了凄清的梆子,瀚正时分已过。

女官门外禀报,今夜皇上独宿金城宫,各宫嫔妃晚妆可卸。

门扉开启一线,海市摇头,前来为她梳洗的宫女只得原样捧着玛瑙盆退下。

宫室轩敞空寂,螺钿珠玉在灯下隐约闪烁。

海市端然正坐于榻上,指尖缠绕的松石链子下悬着掐丝瑵珐琅薰球。她抬高了手,让薰球垂在眼前,另伸出一只手指轻轻一弹,镂空薰球便如同一个小小的浑天仪飞快旋转起来,三层圆轴内的香杯却始终不曾倾倒。焚的是龙涎香,尤带蜃气楼台之余烈,球内飘出的浅翠篆烟依然在空中凝结不散。她拔下发间金簪,伸入烟缕中,缓缓将翠烟破为两道,然后是四道、八道,最终支离破碎,经她一吹,恍如满捧空幻的羽毛四散无踪。

晚来风吹得窗扉作响,海市无声叹息,终于丢开薰球,起身向窗前走去,在窗纸上投下盛妆环佩的剪影。

她伸手挽起纱帘。

夜晚的禁城黑影幢幢,广大静寂。想六百余年来,多少卷帘美人曾经投影此窗,而后病老归尘,消散于杳杳流年之中。

美人剪影在窗上停了停,眼睫翕动如蝶,而后终于打开窗扉。

檐下风马响动,倒悬的黑衣人影并不闪避,反而坦荡荡与海市对视。

“你要守到什么时候?”海市泛起了轻浅的苦笑。

“守到小公子不逃为止。”硝子答道。

小公子?宫妆女子唇边苦笑更深。她哪里还有小公子的模样?堆云双环髻,左右各押一朵盛放的葛巾牡丹;修眉联娟,额心垂着攒七宝夜明鲛泪珠;唇染胭脂,身披牙白锦织孔雀纹翟衣,领襟内隐约露出一点红痕。

她微微叹息:“你回去告诉那个人,但凡他一日要我亲手捕猎救命恩人,我便一日要逃。即便刀逼着我到了海边,入了水,你们也无能为力。”

“小公子您也知道,这两年为着黄金一事,周边诸国多有不满。除了迦满与鹄库正在交战,无暇顾及之外,其余诸国多半都已暗地里有了动作。”硝子低声道。从硝子那些言语中,海市仿佛能听见那个人的声音正冷冷重叠于后——嗓音醇净平缓,唇边的旧刀痕一定正微微扬起,成为一抹笑意:“南方各国皆视鲛人为航海通商之守护神祗,我国中若有鲛人守护,多少能有慑服之效。仪王之乱平靖尚不足二十年,眼下正值民间金铢筹算混乱,只要有数月的外征内乱,国体崩毁百姓涂炭之大势即难以挽回。难道小公子要犯下这六千万人命的罪愆么?”

“你错了。”海市昂然地扬起头,冷冷睨视着硝子,仿佛是在对硝子身后的那个幻影说道,“何必自欺欺人?将六千万人拖下深渊,那只能是皇帝的罪愆。”

硝子微微一怔,很快平静了心神:“令堂老夫人此时怕是已在来京的路上,待小公子迎回鲛人,便可团聚。”

“你们,竟然——”海市惊怒已极,探手腰间,却寻不到惯用的长剑。

“老夫人听说小公子在京中做了富贵人家的继室,迎老夫人来京颐养天年,想必心内欣慰得很,总想早一刻见到您回京罢。”硝子说罢,倒悬着拱手为礼,继而将身子向后一仰,双手反抓檐头,无声无息地上了殿顶,几个提纵,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海市定定立在原地,窗前纱帷在冬夜的寒风中飘舞。

次日晨早,女官进来侍候更衣时,发觉宫室内空无一人,金珠璎珞与白锦翟衣凌乱委弃在地,两朵怒放的折枝葛巾牡丹经了一夜北风,已然萎谢失色。

夺罕,鹄库左菩敦王夺洛幼弟。纠合右菩敦部、迦满国,篡左菩敦王位。夺洛战死。左菩敦部牧场、牲畜归于右菩敦部者,三之有一。

——《内阁大库·奏章合牒·天享卷·十五年一月》

立春前,西南各国使臣麇集瀚州,由黄泉关派军护送前往帝都,顺便捎来了鹄库变乱的消息。左菩敦王夺洛锐意并吞迦满,遭迦满人抵死反击,一贯的夙敌右菩敦王额尔济更将两个女儿许配与夺洛胞弟夺罕,派军扶助夺罕篡取王位。左菩敦部在两面夹击下节节败退,夺罕手刃夺洛,篡得左菩敦王位。

“边疆平靖。每一份边牒都是边疆平靖。从冬至到立春,边疆没有任何动静,鹄库人没有依约佯攻黄泉关,连集结骑兵的迹象也没有半点。”昶王声音不大,太阳穴却隐约浮动着青筋,“唯有这一份不是边境平靖,竟然是夺洛的死讯。”一份缎面折子啪地摔到符义面前,“没有夺洛在黄泉关牵制配合,以我们手中的兵力,对付近畿与羽林军太过勉强。”

“王爷,”符义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这回护送使臣进京的武将乃是我在黄泉关的同袍,兵士中亦大多是我的旧部,再加上近畿营中我直系二万余人,善加运用已经足够。如今方诸的养子养女俱已失去兵权,羽林军亦不足惧。王爷不妨寻个借口出京去,待属下将京中打扫干净再回来,省得许多口舌是非。”

“护送使臣的武将,叫什么名字?你对他可有把握?”昶王眯起的眼里闪过精光。

“那人名叫张承谦,平民出身,是郭知行的旧部。”

“——也好。昨天夜里那些打鱼的已经来过了。”

“哦?”符义稍稍动容。昶王私下一贯称呼注辇人为“打鱼的”,可谓厌恶已极。他少年时被送往注辇充当质子,饱受冷遇,难为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谨慎持重,明敏好学,在宫廷中保全了自己。十三岁上,仪王叛乱,季昶母舅汾阳郡王亦随之作乱,季昶即遣人自注辇投书仲旭,痛切自陈绝无二心,并变卖金珠,购置粮秣送往瀚州,尚要受注辇官员讥讽盘剥。随着仲旭势力逐渐坐大,胜局初定,注辇人对季昶态度方热络起来。早年轻视昶王的注辇使臣蒲由马更借机希求攀附,送来一张上好丝缎扇面请昶王赐字,昶王亦不推辞,挥毫而就。蒲由马得意扬扬将扇面配上扇骨,四处示人。注辇人不识东陆文字,多半曲意敷衍两句便罢,随行的五千名羽林军见了却不免暗自好笑——季昶题的乃是“前倨后恭”四字,确是铁划银勾、神完气足。

帝旭登基后,昶王提出要返回大徵,注辇不仅立即放行,另赠送了大量宝货,进献公主缇兰。二十一岁的昶王那时便深知韬晦之道,将八年之乱中一切功劳推到汤乾自名下,自己摆出一副放荡模样,避过了诸多耳目。

“我对那人说,他们开出的一应条件都算上,再加一条,杀了蒲由马,我登基后便考虑由大徵国库吃回黄金。”昶王露出慵懒的笑容,“蒲由马已经活了七十来岁,这桩买卖已经便宜了他们。”

执事送进信笺来,昶王匆匆浏览,浓秀长眉猛然一抬,看着符义:“宫中传来的消息,淳容妃失踪了,皇上并没有下旨搜寻。”

少年将右拳浸入海水,荧白的珠光从指缝间隐隐透露出来。那展开手掌的动作,缓慢得就像是恐惧着自己掌心内的东西。手掌终于完全摊开,发光的东西,是两个纵列的文字。

琅缳。

少年的眼睛冷凝晶澈。

大半轮明月自波涛尽头升起,细碎白浪勾勒出蜿蜒绵长的海岸。少年解开衣带抛在脚边,接着褪下整身青布衣裳,露出一身青灰光泽的鲨鱼皮水靠,举步走入海水。每踏一步,便沉溺得更深,凉润的海水一寸寸殷切地拥抱上来,直到没顶。海市昂起头,头顶两尺的水面如同镜子般映出她的容颜,倒影中依稀看见月华粼粼,有如星光。她还能呼吸,幼年时鲛人留给她的印记仍有魔力。于是她继续向海的更深更黑暗处走去,直到走进了洋面下巨大温暖的水流中。洄游往蓬莱方向的虹鲷与鲱鱼群仿佛万千候鸟在天空翔集,斜斜飞掠海草丛林的林梢。水流强劲有如狂风,好像稍稍用力扑打双臂,就能飞翔起来。海市看了看挂在胸前琉璃盒子内的小小司南,一蹬双腿便离开了海底,乘着洋流,让它带她去到她想去的地方。

iii

正月十四,立春夜宴,珍味杂陈,乐舞麇集。尼华罗、南毗、注辇、锡甫、央吉塔、吐火鲁、迦满七国使臣均应邀而来,齐聚钧雷宫正殿。

帝旭身着黑缎四金团龙伴日月五色云与万寿篆文弁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眉目扬峭,神情庄静。

缇兰着五色双凤襢衣,破格与注辇使臣索兰同坐于右上座。索兰身份高贵,是注辇王之幼子、淑容妃缇兰的同母弟。缇兰常年不通故国音信,此时不免十分欣悦,雷云般浓黑的眼眸里含着泪,握住弟弟的双手,以注辇语絮絮倾诉。

昶王则居于左上座,身穿双肩龙纹朱袍,与央吉塔使臣相谈甚欢。尼华罗与吐火鲁二国使臣却皆神色不安,无心宴饮。酒过三巡,尼华罗使臣波南那揭终于按捺不住,向注辇使臣索兰注目片刻,索兰亦答以眼色,随即向帝旭举起手中玉樽道:“陛下,听闻贵国近日将龙尾神迎入宫中奉养,可有此事?”

帝旭自青玉冕旒后含笑望着索兰,淡淡答道:“有。”

殿上诸臣均露出讶然神色,交头接耳。

波南那揭强压着心中惊骇,拱手道:“那真是可喜可贺。吾国与注辇、吐火鲁均倚重海路贸易,笃信龙尾神。既然龙尾神降临贵国,吾等乞望亲见龙尾神法相,为吾国商旅祝祷平安,还请陛下玉成。”

帝旭转头低声询问方诸。方诸俯首道:“钟鼓鸣报,半刻前已过继翰门。”

波南那揭尚记得上回觐见,正是这个宦官给了他好大一个难堪,心头自然不豫,于是闷闷地饮下一口醇酒。

“是么?”帝旭笑声清冽如玉。“波南那揭大人,您往南边看。”

此言一出,殿内百人均侧首向殿门方向探看。

钧雷殿位于禁城中轴,向南可俯瞰整个禁城外廷,再向北则是朝议正殿紫宸殿,以及分隔内宫与外廷的宁泰门。此时流云蔽月,南天天色微红,自禁城正门开平门到钧雷殿前,九里宫室均未点灯,沉沉夜色中只见琉璃殿顶相接如海,当中破开一条正道,称为云道。

波南那揭站起身来极目远望,却不见一丝动静,困惑中回头看向帝旭,帝旭虽是含着笑容,斜飞入鬓的浓秀眉毛却猛然一扬,眼神凌厉起来。

殿内惊声喧哗。

禁城依山势而建,以紫宸殿为巅峰,钧雷殿高度仅次紫宸殿,从殿上便可看见,阔七丈、高五丈的开平门正缓缓左右打开。门缝中红光升腾,是簇拥的火把,一骑自门中奔驰而入。云道两侧石制灯盏均用火引连接,一经点着,灯火便如两道龙潮,向钧雷殿方向一盏盏依次亮起,蔚为大观,而引领着灯火潮头的,便是那势同雷电的一骑。马蹄过处,五道禁门一一轰然开启,乾宣、坤荣、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云七殿灯火依次亮起,璀璨如巨大珠宝。转眼,那一骑如飞,已到钧雷殿下。马上原有两个人,少年跃下鞍来,将蒙面的另一人抱在怀中,展开轻功身法,足不点地奔上殿来。

末席处,一名虬髯汉子霍地站起身来,喃喃惊道:“海市?!”昶王侧目看去,那正是此次护送使臣入京的黄泉关参将张承谦。

几乎是在同时,波南那揭大呼一声,顾不得穿鞋便跣足离席。少年轻捷地掠过波南那揭身边,带过一阵海腥味。波南那揭回头看时,那少年已站在了上席的帝旭面前,发梢凝结盐花,神色傲岸。少年怀中的人从头到脚用湿布裹着,淋淋漓漓地滴着水。

殿内一时静得连百余人的呼吸心跳之声都可以听见。

“捉到了?”帝旭挑起一眉问道。尼华罗、注辇与吐火鲁三国使臣与随人均变了脸色。他们国中以鲛人为龙尾神,地位崇高,他国平日不敬鲛人,在他们看来已是异端,何况对神明使用大不敬的“捉”字!

少年不多言语,只是将怀中那人脸上的湿布揭开。布巾一解,湛青鬈发顿时倾泻垂地,过了片刻,鬈发中有什么东西微微竖起——是一只尖薄白皙的耳。少年单手抱着那女子,让她倚在自己身上,一面将湿布层层剥除,露出灰白的湿滑肌肤来。女子站立不稳,双臂紧紧缠住海市的脖子,离那女子最近的波南那揭立刻号叫起来。女子的双臂上隐隐生有龙鳞纹,指间蹼膜晶蓝明透,与尼华罗国中龙尾神造像模样逼肖,更与缇兰所佩龙尾神纹章坠子分毫不差。

琅缳蹙紧湛青的眉,大得惊人的眼睛迷茫地睁开,疑惑环视四周。

即令是帝旭,亦不禁低低惊叹出声。

她湛青的眼里,只有乌珠不见眼白,目光流转之下,银色的虹膜反射出七彩珠光,犹如漩涡。

衣襟飘拂、双膝落地之声四起。尼华罗、注辇与吐火鲁三国的使臣与随人纷纷离座,来到殿中,向琅缳虔敬地行跪拜之礼。琅缳震惊地看着面前这拜伏了一地的人类,又转回头来看海市,海市却无声地扭转了脸。

鲛人以湿透的鲛绡衣袖掩住口鼻,一颗泪华光闪烁地跌坠下来,落地时已弹跳起来——是鲛泪珠。她抬起一手,淡青色的指甲轻柔滑过海市的面颊,如有无限怜惜与哀矜。

可怜的孩子。随着那湿凉滑腻的抚摸,一个空幻的声音在海市的脑中低声回响起来。

琅缳将脸埋回海市的怀里,澄泥地砖上响起铮琮之声,宛如乐音。众人定睛看时,原来是无数鲛珠从那少年怀中纷纷落下。

方诸的目光却不曾落在鲛人身上。那抱着鲛人的少年,眼睫与发梢凝着盐花,肌肤被海水浸得惨白,如一抹幽魂。他的眼中,有痛意一闪而逝。

她的瞳仁里有面镜子,将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冰封了她的灵魂。他熟悉那样的眼神——十四年来,每日梳洗时,都能在镜子里见到。

“怎样,波南那揭大人?”帝旭年轻悦耳的声音带有三分戏谑,“吾国拟为龙尾神兴建宫室,延留久居呢。”

波南那揭叩首道:“陛下!您仁怀宽厚,还请将龙尾神送回海中吧!海中若没有了龙尾神,便要蛟龙频出、恶浪横起,我国百姓……”他说不下去,泪流满面,只有顿首不止。

索兰亦抬头急切道:“吾国大半国民依海为生,没有龙尾神庇护,景况不堪设想。恳请陛下念在两国有婚姻之好,恩准此请。”

吐火鲁使臣更缄口无语,膝行至上席之前伏定,周身颤抖。

帝旭斜倚几案,自冕冠上垂下的十二道青玉珠冕旒后,一双飞扬的凤目中稍稍绽出冷厉的光:“除非你们与朕在此结盟,以龙尾神之名誓约,只要莺歌海与降南海一日不枯,你们与你们所有的子孙后裔便永远不可侵略吾国。破誓者,永世不得龙尾神眷顾。”

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进献鲛人。帝旭以示夷使,诸夷咸表羡服。遂结立春之盟,约世代永好,不举兵燹。

——《徵书·本纪·帝旭》

“王,那颗星忽然变亮了。”万顷草原上,牵马的金发男孩忽然指向天边。

容貌挺秀的年轻男子在马上扬起头看向东南方天空:“啊。那是青诩,在北方的星空是少有的大星。有人说,它是这一代东陆帝王的命星。”他微笑着,眼瞳乌中含金,下巴胡髭薄薄钢青,长发束于脑后,卷曲浓黑犹如冥河的波浪。

“那会怎么样?他会打到咱们鹄库来么?”男孩转动澄碧的眼珠,叼着草叶问道。

“不会。”夺罕棱角分明的唇边勾起一个冷淡的笑,“那并不是变亮——那恐怕是它最后的爆发。”

青诩原先青白的光芒中透出不祥的猩红,隐隐搏动,如一颗心脏。

青诩星升起来了。海市抱着膝,蜷在巨大床榻一角仰望天空,黑发如一件衣衫遮蔽了她的身体。

床榻的另一端,睡眠中的男子腰下裹着锦被,裸露出精悍的上身,呼吸匀净。海市拿过衣袍披上,无声爬行过去,单手握住领襟,俯身看着他的脸。

这个人的脸,线条骄傲。即使双目紧闭,眼梢依然扬起,说不出的冷漠清峭。她试探着将双手笼住他的脖子,却始终没有收紧。倘若她在这张脸上划过一刀,伤痕只会出现在另一个男子的面孔上;倘若她要扼死眼前的这个人,那另一个男子必先死于她的手下;可是,倘若她亲吻这个人,那另一个人,却将永远毫无所觉。

帝旭睁开了眼,眼神明澈如坚冰。

“知道这十四年来,朕都在这张床上想着什么?”

海市不答,扣在帝旭颈间的双手并未放开,反而加了一点力量。

“十四年来,朕朝思暮想,不过就是一个字,死。”他薄唇中吐出的声音,晶莹剔透犹如窗外的月光,“只要身边没有灯,朕便无法入眠。即便睡着了,只要有人靠近身边一尺,也会惊醒。那八年的日子,朕不在人间,是在地狱里,待到八年过去,朕已经,不是人了。”

“万民都在地狱,不独你一人。”海市沉声答道。

“庶民可以抛下田产逃进深山,可以抱着敌人的双腿哭喊求告,可以如野草一般死去——朕不能。伯曜逃了,他吊死了自己,一了百了。叔昀早年夭折,季昶远在注辇,如果朕再逃避——”他忽然停下,苦笑起来,“朕那年十七岁,空有一身武艺满腹韬略,却一个人都不曾杀过。父皇猝死,叛军压城,朕也畏惧啊。鉴明依约领兵前来助我突围,可是,他那年也不过才十四岁。”帝旭平静地躺着,每说一句,海市的手就感到他胸腔的震动。

“朕得负担这一切:人民与兵士的生死温饱,征战的胜负,内讧与背叛,各路勤王将领的拥兵自重、要挟。朕不能恐惧、不能失败、不能逃避,甚至不能死。战乱的年头,人间就是一片血海。那八年中,朕时常在想——”帝旭的眼里,逐渐浮现出一贯的魔魅神情,“如果把天下的刀剑都铸为犁铧、兵书都化为粪肥,会不会从此便太平些?——那不行。人天生便知道争执仇杀,不过是因为杀的人多了,才讲究起技法与效率,终于有了兵书与刀剑。怎么办?”帝旭仰视着海市美丽的面孔。

“不如,除去那些经略出众的将领。”海市颤抖着唇,声音微弱。

“所谓名将,不过是出众的杀人越货头目。没有了他们,民间只剩下农夫的田塍之争,锄头与板凳的殴斗。不好么?”帝旭露出孩子一般的微笑。

海市低声道:“你疯了。”

“天下敢这样想的人凡数百万,也只有你一个敢于对朕这么说。”帝旭笑意更浓,容貌在金城宫昼夜不熄的灯火下有着邪恶的英俊,“朕想活的时候,多少人要朕的命。如今朕活得腻味了,却没有人肯杀朕,即便向他们下了杀手,都无法将他们逼上反路。宁可替朕杀人,宁可替朕承担恶名,宁可伤残自身——他就是不愿杀了朕。你看,即使朕将你夺来,令你遍体鳞伤,也不能迫使他违抗我。如果朕自杀,就得先杀死鉴明,朕做不到。”帝旭握住海市双手,轻易将她拉向自己胸前,海市嗅到了他鼻息间的淡薄酒气,“你也不行。你和朕一样,做不到。”

海市倒伏在帝旭的胸膛,无声地流着泪。“不要紧。就快好了,快了。”帝旭抚过海市的发,像抚慰一个同病的孩子。煌煌灯火透过金城宫的千百扇窗与扉,辉耀着禁城的静夜。

“殿下,就是这儿了。”引路的侍卫躬身施礼,唤回了季昶的注意。他向金城宫方向投去最后一瞥,而后转向眼前的门扉。

房门一开,门内堆积得一寸多高的珍珠奔涌而出,滚过人的脚面,流转着令人目眩的宝光。昶王退了一步,拾起一颗鲛珠细细对光观看,却惊艳地眯起了眼。不过一颗珠子,恍如内有大千世界,光彩幻变万端。那些珠蚌隐忍抱痛,汇日月潮汐之力经年孕育琢磨而成的珍珠,与琅缳的泪相比,只好算作呆滞的鱼目。

举目望去,房间深处散布着波浪一般湛青鬈曲的华美长发。长发的主人似是哭得困倦了,伏在地上,任及地的长发在遍地珍珠中四处流淌,蜷在身侧的脚踝上,生着细小的鳍。像是感觉到他的靠近,那叶小鳍轻微地摇摆起来。如同云翳破开,展露一线碧海,那对湛青的大得惊人的双目渐渐睁开,模样仍是虚弱,眼神却明澈通透。

她向他扬起一只手,五瓣寸长的淡青指甲,手指间飘摇着晶蓝的水族的蹼。

他向来不信这注辇人的神祇,只当她是海中潜泳的异类。可是,这异类有着她异乎人世的美丽。眼见得青铜般肌肤在烛火下泛起魅惑的光泽,他无从抵挡,只有伸出手去,试探着要接住她优雅探出的素手。而她却没有停下,只是缓慢而犹疑地继续向前,直到她的手指触到了他的面颊。

晶莹润泽的指尖划过他的脸庞。记忆的纷乱头绪,如同从绢布上抽出的线头,轻轻一扯,整匹布帛便哗然崩解。

从学步的年纪起,他就学会了像只猫一样安静地在皇宫中生活。母妃聂氏尚未生下他便已经失宠,太子伯曜的生母岳皇后亦逝世不久,宫中气焰最为高涨的当数仲旭与叔昀的生母宋妃。宫人宦官固然不曾着意欺压季昶母子,那势利轻视的嘴脸却也绝不掩饰。太子伯曜并不讨皇上喜欢,夺嫡废立的谣言早已甚嚣尘上。他自己是不必指望的,叔昀一向病弱,众人的议论,全都暗地里指向仲旭。那时候,皇次子仲旭与清海公大世子方鉴明是禁城中最耀目的一对少年,而他这个皇子,却只能站在角落望着他们纵马嬉游的身影,一面谨慎地掩藏起孩子气的艳羡眼光。

丝线急速抽离崩散,茧结剥裂。

他犹记得九岁那年大暑夏狩,仲旭与鉴明悄悄溜出围场,贪玩藏进了窖存冰块的冰藏中,却不慎被巡山的狩人们锁了起来。

仲旭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俨然是个死人,却还将鉴明紧紧抱在怀里,替鉴明保住了心口最后一丝热气。他跑上去触碰仲旭的脸,那种僵硬与寒冷让他畏惧,然后,他便被宫人匆忙抱开,好给御医腾出地方来。

依然残留在指尖的冰冷触感,就像一个恶意的声音。那声音附在他的耳边,无声问道:如果被锁进冰藏的是他,仲旭还能如此不顾性命地护着他这个异母幼弟么?

——可是,永远不会有这样一个“如果”。仲旭是从来不要他跟的,倒也未必是嫌弃或敌视,或许只是从小不在一处养育,不甚投缘罢了。

宫中忙乱成一锅粥,上上下下都在为那两名少年的性命奔走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皇四子季昶正苍白着一张小脸,在门外远远看着。

两年后,蒲由马送来了紫簪,作为交换,注辇人要求将一名徵朝皇子带回注辇为质。毫无疑问,那就该是他。牡丹姊姊已经远嫁,除了母亲,没有旁的人需要他,而这母亲早就病入膏肓,看不见康复的希望,亦看不见注定的死日,只好这样一直沉疴缠绵下去。西去的路途中,他一个稚小的孩子受暑昏睡,误了赶路的时辰,也要受那注辇使者蒲由马呵斥。

大徵乱起,局势未明,注辇人连勉强的礼数亦不再维持,只当他是一个皇宫内豢养的废物。他变卖财物,在宫中探问消息,随行的少年五千骑则密令心腹军士改换装束潜入民间搜购粮草,向瀚州送去——若是叛军篡据皇位,他便要陷入完全的绝境,说不定注辇人会将他这个前朝皇子作为示好的礼物,送到僭王褚奉仪手中。

要活下去。

那十年,他从孩童成长为青年,像从沙漠中脱困的焦渴旅人需要很多很多的水,他需要很多很多的权势,否则夜间便不能安眠。

冰凉的东西接连落在他的手背上。他从昏乱的神思中猛然惊觉,发现自己的朱袍已然被冷汗浸透。琅缳纤细妖娆的手依然停留在他的面颊上,湛青的眼中纷纷落下珠泪。

不要哭啊。一个幽谷回响般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低低说道。如同母亲从病榻上支撑着抚摸他的面庞。季昶,不要哭啊。

他慌乱地擦拭脸颊,沾染了满袖不知是泪是汗。

然后他惊愕地意识到,面前的鲛人并没有开口,那个甜美而空旷的声音,来自他的脑海深处。

不要哭。

琅缳再次为他拭去不自觉的泪水。每当她的指尖滑过肌肤,他便听见那温柔的声音。

他震惊地打落了那只妖异美丽的手,向后退去,却被身后传来的话语惊得肩头一紧。

“那是她在说话。”海市捧着一个大银酒爵立在门口,冷冷说道,“鲛人并不是神。虽然琅缳不懂我们的言语,却可以依靠触摸读到我们的过去,我们也才能听见她心里的声音。她们在深海居住了太长久的年月,我们这些人在她们慈悲的眼里,无一不是蜉蝣般可怜的生物。”

“是么?”季昶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恢复了人前惯用的那个轻浮游浪的神情,“鲛人既是如此智慧,夫人又怎能劝服她离开她的水晶洞府?”

她并不理会,自顾走到琅缳身边,挽起锦绣衣裙,蹲下身子来。沉默许久后,她低声说道:“她不过是可怜我——在海底,她也这样抚摸过我的脸颊。”

季昶沉默片刻,又道:“这么不吃不喝下去,不会死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轻松的语气中尚带着微微的战栗。

海市将酒爵送到琅缳唇边,头也不回地答道:“倘若是我在,她才勉强喝一些海水,旁人都是不行的。”

“怎么不送到九连池去浸着?”

“九连池珠汤内有珍珠粉末,她一旦靠近,便伤心欲狂。”海市看着琅缳啜饮海水,轻轻抚摸她的湿凉长发。

朱袍的青年叹了口气,道:“那么,这回的送神归海典仪,恐怕只得请斛珠夫人同行了。”

海市转过头来凝视着他。

“是我将琅缳迎来,自然亦会将她完好送归。”那眼神并不像是深得恩宠的绝艳妃子,却像是个精悍秀丽的戎装少年,锐利警醒。她亦不过是命运指间前途未卜的一枚棋子,却时时焕发出刀锋样逼人凛冽的美丽。毕竟,时间是不会欺骗的——她还那样年轻。

倘若她是一件可以锁闭收藏的珍玩器物,或许他便没有毁去她的必要。然而她这样锐气明敏。那个日子已经迫在眉睫,如此一想,便不免生出些许遗憾来。

冬夜的清风中,隐约捎来尘灰与水气混杂的气息,与扑面的异常暖意。

那是风暴的胎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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