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阮陈恩静》第二曲 似此星辰非昨夜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二曲 似此星辰非昨夜

绝不是个善茬。

即使是,也绝对是个难对付的茬——她是说cave,连楷夫。

回到座位时,两名贵妇的谈资已由珠宝转到了酒店经营,恩静刚坐下就听到婆婆说:“我们东仔也算勤力了,一大早就赶到酒店,说是去处理昨晚没处理完的事。”

昨晚没处理完的事,就是陪何秋霜吃早茶吗?

也许吧,她早应该料到的,即使知道那三十万的事,即使知道何秋霜骗了他,可,那又怎样呢?

尾随其后的连楷夫也开口:“可不是?

我刚到‘阮氏’吃早茶也碰到他了。”

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睨过恩静,像是在说着什么。

一整个中午,她都食不知味。

餐后婆婆又和连太约了听歌剧,可恩静已经没心情奉陪了。

让阿忠载她到附近的超市,零零种种挑了些妈咪和阮先生喜欢的菜,提回家准备做晚餐时,谁知,竟在厨房里遇到了阮东廷。

他似乎也刚回来,退下了平日里的黑色西装,高高大大的男子,穿黑色家居服,米白色围裙,米白色棉拖,再配着一身纯天然的古铜色肌肤——怎么有人能连在下厨时都这么好看?

“你这眼神是不是在告诉我,在‘阮太太’看来,‘阮先生’有时也是挺有魅力的?”

淡淡的嗓音传过来,他却连头也没抬,让人分不清是调侃还是什么。

恩静微微赧颜,有点突兀地咳了两声:“今天怎么这么早?”

“下人不是都放假了?

我看你的情况也不方便下厨,就提早下班了。”

一边说着,黑眸下意识地瞥过她被缠上了厚厚白纱布的脚。

这么说来,他是特意回来帮自己做晚餐的?

恩静好错愕,只见他脱下了一次性手套,到旁边挪了块凳子。

恩静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见他已经朝自己走过来,双臂一伸,一整个地抱起她。

“阮先生?”

拐杖孤单地在原地倒下,下一瞬,她已安安稳稳地落到凳子上:“晚上吃日本料理,你就坐在这,负责帮我切寿司吧。”

可直到话音落下了许久,她也没有行动。

直到他冷凝的眼抬起:“怎么了?”

恩静才迅速戴上一次性手套:“没什么。”

中午连楷夫的话再一次闯入她脑里——“刚刚在‘阮氏’吃早茶遇到baron,我还以为他身边的那一位才是‘阮太太’呢。”

可她是怎么回事啊?

这夫妻关系有多么名不副实,不是一开始就说清楚了吗?

为什么就因为旁人的一声“阮太太”,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心塞、甚至连唱南音上报的事也突然变得没那么紧迫了?

“你有心事?”

终于,阮东廷搁下了正在割三文鱼的刀片,转头看着她。

恩静连忙扯出一抹笑:“没有啊!”

就像是要验证自己“真的没事”,她麻利地将寿司切成厚薄均匀的小片,又麻利地将它们在碟子上摆成了完美的形状。

一旁阮东廷还在看她,冷不妨地:“拿一块来我试试。”

她甚至连筷子也忘了用,就信手捏起一块移到他唇边。

大眼随着这动作自然而然地对上了他的,终于,那双眼里复杂的情绪悉数落入他眼里。

“你有事瞒我。”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恩静垂下头,顿了片刻,才说:“连楷夫今天去了酒店。”

“然后?”

“然后,他看到了你和何小姐在一起。

我是觉得,”她有些犹豫地咬了咬唇,才又说:“最近狗仔跟得那么紧,你们要不要……小心一点?”

一溜发丝顺着她细瘦的脸颊滑了下来,挡住他探查的目光。

可阮东廷却没有因此转移视线,他还是盯着她,盯着那从发丝空隙间透出来的眼鼻,许久后,伸出手,替她将溜下来的发丝挽回到耳后方:“只是这样吗?”

“嗯。”

“可为什么……你看上去这么难过?”

这话没说完,他已经手一用力,扳过了她面孔,“告诉我,刚刚发生了什么?

就在你们吃饭的餐厅里。”

“啊?”

“老实告诉我。”

他欺身向前,两人的距离突然近得足以让她闻得到他腮边淡淡的剃须水味。

恩静的心跳得好快:“阮先生……”

可话未说完就被打断,这张英俊的脸逼下来,毫无预兆地,令人吃惊地,莫名其妙地——他的鼻贴上了她鼻尖。

歌剧里,电视剧里,爱情电影里,所有男人的唇覆上女人之前,就是这样的动作这样的神情吧——他突然欺近她的身,他突然捧住她的脸,他英俊的面孔突然朝她移下来——

然后:“再不老实交代,你会反悔得宁愿今天没在厨房出现过。”

轻柔,低嗄,眼里——冷芒如箭!

陈恩静怔住。

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的,完全不是。

他只是用一种温存的表象包裹着内里的锐利森冷,而那份冷,不偏不倚,指向的正是她!

“你看上去就像是要哭出来了,”阮东廷的鼻抵着她的,“真的想由我来说吗?”

一张照片不知从哪冒出来,伴着他陡然冷鸷的声音,摊到她瞪大的眼瞳前。

那是连凯夫,还有她!就在中午吃饭的餐厅里,就是那最亲密的一幕——那姓连的将手探到她唇上……

“你找人跟踪我?”

很快,恩静反应过来了。

难怪他今天会这么莫名其妙,原来——原来是这个!

阮东廷冷嗤:“不是‘跟踪’,是‘保护’。

要不是最近事端太多你又伤了脚,我何必这么做?

这下倒好,竟让人拍到了这个。”

他口吻淡淡。

她却紧张了起来:“不是的,你误会了!会有这个场面只是……”

“不必解释,我没兴趣听这个。”

阮东廷却打断她,为了在监控面前维持“夫妻恩爱”的景象,整个人还那么近地粘在恩静身上:“不过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我还是给你个忠告:那种是个女人就能睡的花花公子,你最好给我离他远一点。”

“阮先生……”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他口气低沉,“那家伙最大的爱好就是和我分享同一个女人。

初到英国时,我们不知道一起睡过了多少金发妞,而你,如果斗胆顶着‘阮太太’的名成为下一个类似的角色,又在这个关头被媒体抓包……”

电光石火只一瞬,渐冷的眸子变成了彻底的冷硬。

“我没有!”

他薄凉的唇角微勾,说完了那句被她打断的话:“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话毕,高大的身躯抽开来,令人心惊的是,唇角甚至还是挂着笑的。

从头到尾,在监控器里的他,从容,优雅,与她亲密得宛如每一对热恋中的爱侣。

而那监控器也尽职而沉默地立在那,很完美地,记录下阮生阮太刚刚“亲密调情”的信息。

就是这样了,在婚后的第三年,在她与他的关系似乎有了一点点进展时,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似此星辰,却非昨夜。

明明是一样的面孔,一样的人,却已经没有了昨夜的温存。

两天的惩罚过去后,恩静再也没有踏进过厨房。

那监控大概是没拍到什么有价值的画面,所以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也不见有八卦杂志曝出什么“阮家内幕”。

敌不动,我不动,基于这原则,恩静和阮东廷极有默契地,不曾向任何人提起他们发现监控器的事。

只是默契归默契,自那两天结束后,他们又恢复回相敬如冰的状态。

不,什么叫“相敬如冰”?

他们现在简直比相敬如冰还要“冰”:自那次争执后,阮东廷再也没和她说过话,每回碰面,他都冷着一张脸,而她则垂着头,默不作声地走过。

日子冷寂如斯,仿佛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而她渐渐地,也再一次习惯了在外顶着“阮太”之名,关起门来却犹如陌路的日子。

直到她生日的前夕。

在晚餐桌上,当阮家上下都在场时,阮生突然对恩静说:“今年的生日提前一天过吧。”

可能是太久没听到他同自己说话了吧,一时间,恩静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倒是秀玉先开口:“怎么了?

好端端的干吗提前过生日?”

“广州新开的酒店出了点问题,我得提早过去处理。”

于是事情便这么拍板定下。

其实恩静也没异议。

既然提前一天,她便提前一天去订蛋糕、挑菜色、选娱乐节目。

妈咪最喜欢音乐,所以家里不论谁过生日,吃饱喝足后,一家子总要出去看歌剧听乐曲,不过今年恩静说:“不出去了,妈咪,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于是接下去的两天,她总神出鬼没。

秀玉让俊仔偷偷去探了底细,才知原来这好媳妇为了能在生日那天给她唱一段南音,天天窝在房间里,练起搁置了好久的音乐。

可事实上,当一切准备就绪,生日宴那天到来时,阮东廷却缺席了——

“酒店临时有些事,恩静,今晚我就不回去了。”

毫无愧疚感的“通知”从电话那端传来,就在众人全集中到大厅、等着先生回来陪太太吹蜡烛的时候。

恩静默默地挂上了电话。

“怎么了?”

“阮先……阿东说,他有事回不来了。”

秀玉挑起眉,俊仔张大口,一家子下人瞬时间,全都面面相觑。

只有初云从喉间逸出了句冷哼:“可怜哟,白忙活了好几天!”

“二姐!”

俊仔瞪她。

“干吗?

说错了吗?”

没,当然没说错,估计下人们此时也是同样个感慨,只不过心里暗忖着,没像她这么说出来罢了。

“其实呢,也不是想象不到的,秋霜姐姐现在还住在酒店呢,大哥怎么可能回来陪这么个名不副实的‘太太’过生日……”

“够了!”

这下连秀玉也听不下去了,威严的目光和俊仔的怒气一同抛了过去,阮初云这才讷讷地闭了嘴,只是眼角瞥过恩静时,依旧有不以为意的光。

原本好好的生日宴就在这种氛围下静静地开始,惨淡地结束。

半个小时还不到,秀玉就称头痛:“恩静,你到张医师那儿去给我拿一剂阿司匹林。”

依旧是阿忠开的车,可这晚的路线却令恩静疑惑——张医师那儿哪是往这边走的?

这条路通往的分明是“阮氏”嘛!

没错,阿忠最后的确是在“阮氏”门口停车的:“太太,其实,今晚有一个惊喜。”

“什么?”

阿忠却不说话了,只是揣了一脸神秘的笑,带着恩静走进了酒店——38楼,01号,阿忠拿起门卡刷开门:“太太,进去吧,阮先生在里头等你。”

恩静震惊了!

房内竟是浪漫的烛光与蛋糕,有人熄了满房间的灯火,只蛋糕盛放的那张桌上,小小台灯朦胧地亮着,暖了这一室。

明明一小时之前——不,不,明明一小时又二十五分钟之前,那把冷淡又毫无愧疚感的声音告诉她“酒店临时有事”,明明他用最冷淡也最无愧疚感的声音忽略了她今晚过生日的事实,可此时此刻,那把声音的拥有者就站在桌前,在蛋糕面前,听到脚步声后,回过头来——

“过来。”

他朝她招招手。

这演的又是哪一出?

恩静没有过去,只是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两米开外的高大身躯,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往杯中注入酒,看着他如同世界上最伟大的导演,一手操持着这莫名其妙的剧情:“从酒窖里挑了这一支干红,来尝尝,我亲手酿的。”

久闻阮家的地下酒窖里多是阮生亲手酿制的美酒,她虽鲜少去酒窖,却也耳濡目染,知他酿酒的功力一流。

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什么?”

这灯光暧昧,美酒加蛋糕,俨然一派精心准备的生日礼——为什么?

“你生日,不是么?”

阮东廷栓上了酒塞。

“可你不是说今晚有事……”

“是有事。”

恩静顿了一下。

“准备这些不算是‘事’?”

她竟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的意思是,今晚之所以不回家,就是为了留在酒店里准备这些东西吗?

可她和他之间、她和他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啊!结婚那么久,关系永远只停在表面化的“阮生阮太”,再加上之前在厨房里的争执,他们已经好久没说过话了吧?

怎么突然间……

这厢她还满脑子疑问,那厢他已抬手,看了眼腕表:“再一分钟就是十二点了,来,过来许愿。”

微薰的酒香荡漾在周遭,蛋糕上只简单地燃了支蜡烛,在蜡烛燃到三分之二时,恩静才走过去。

男人就在她身后,一手一杯微薰的酒。

在他的目光示意下,她有些羞赧地一面扣起十指,一面同他说:“按我们泉州的习俗,前两个愿望都是要说出来的。”

“我知道。”

他点头。

她这才闭起眼睛:“第一,愿妈咪和我的父母身体健康;第二,愿俊仔快乐成长。”

第三个愿望,她留在了心中。

阮东廷却在她许完愿后问:“没有祝福初云,可以理解为她对你不好,那……没有祝福我呢?”

“啊?”

她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阮东廷的意思。

也不知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反正那厮开不开玩笑都是那副面瘫样,恩静就当作他是在说笑了,所以也半开玩笑似地说:“你怎么知道第三个愿望不是祝福你?”

“是吗?”

是吗?

是,她不想骗自己,那第三个愿望,是“夫妻和睦,到白头”。

可是,要怎么回答他呢?

有些事她真的永远也说不出口,就像那年新婚,和妈咪一同到黄大仙祠拜拜时,她对着大仙许愿:“是否可以让他真心地接纳我?”

两个多月后,他赴北京出差,妈咪硬要她陪同,在他忙着见客户的某个午后,她一人到云居寺,对着送子观音诚心祈祷:“虽然求子还太早,可是否能让我们如所有正常的夫妇,对生儿育女抱有期盼?”

次年初二回娘家,在关帝庙里,诸神面前,她一遍又一遍地问:“是否有一天,他可以如爱何秋霜一样地爱上我?”

一次又一次,从南到北,从北到南,神是否听到了她的请求?

不,或许祈祷者太多,神太忙,听不到她卑微的请求,所以直到这一日,她连一个“夫妻和睦”的愿望,都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说出口。

是急切的敲门声打破了这突然来的沉默。

“应该是送牛排的。”

阮东廷搁下酒杯。

可谁知开门的声音刚响起,完全没有预兆地,恩静就听到一把惊天动地的尖叫声:“你果然在这!”

竟是何秋霜!

她迅速转过身,就看到那个怎么也不应该在此时出现的女人怒气冲冲地闯进来,浑身怒火和她疾驰的脚步一起来到恩静面前——

啪!

“何秋霜!”

随即暴怒的声音响起,是阮东廷的。

恩静僵在了原地。

痛,火辣辣的痛,自脸颊上那巴掌印上传来。

恩静反应了好久,才想起来要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是的,就在刚刚,半分钟前,她被这女人摔了一巴掌,她堂堂“阮太太”和自己的丈夫在酒店里过个生日,竟然要被个外人甩巴掌!

阮东廷的火气比她先行窜起,一把拽过那女人:“何秋霜,你疯了吗?”

“是,我是疯了!我是疯了才会让你这样子对我!放着厦门一大堆事不做跑来找你,一待就是两个月三个月,你真的以为我那么闲吗?

别忘了,你开酒店,我们家也开酒店!你忙我也很忙!可现在呢?

我都在这住那么久了,你天天说忙天天说忙,忙得那么久也没有来找我一次,不是说酒店好多事要做吗?

不是……”

“够了!”

他的怒火却一点也不因这些话而平息,“给我道歉!”

“我……”

“马上道歉!”

抬高的音量冷鸷的脸,逼红了秋霜盛满恨意的眼。

可阮东廷的黑脸却是她从来也没见过的恐怖。

看恩静死死捂着被掴红的脸,他放开何秋霜,转而拉住恩静的手:“别捂着,我看看!”

一对浓眉锁得死紧,尤其在看到那脸上的红肿时,怒火熊熊地燃得更旺:“何秋霜,如果下一秒不给我道歉,就马上收拾行李滚回你的厦门!”

秋霜心一惊!看阮东廷一点也没开玩笑的意思,才终于扭过头来,极不甘愿地咕哝一声:“对不起。”

“说大声点!”

“对!不!起!够了吧?”

够了吗?

莫名其妙地闯进来甩人一巴掌,一声“对不起”真的够了吗?

可她看上去却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那句“够了吧”出来后,豆大的泪珠簌簌滚落:“当初是谁自己答应了她只是表面上的‘阮太太’?

明明一开始就说好了,可现在呢?

今天让你给她过生日,明天就敢让你陪她逛街!后天呢?

将来呢?

!”

阮东廷原本还黑着一张脸,可看到那张梨花带泪的面孔,声音里的冷意也稍稍退了退:“够了!做错事的人还有脸哭?”

“为什么没脸哭?

阿东,是你自己说过会照顾我一辈子……”

那年厦门凄冷的午夜,阿陈灵前,是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对她说:“秋霜,阿陈临终前我答应过他,一定会找最好的医生,永远照顾你。”

原来事隔了那么久,谁也没忘记。

她、他、她,都没有忘记。

“你知道吗,全厦门都在笑我不知廉耻,明知你结了婚了还天天往你这里跑,我们何家在内地也是有头有脸的啊……”号啕渐渐地,变成了嘤嘤的哭声,渐渐地,击中了这男子冷硬心肠的最柔软处。

然后呢?

再然后呢?

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实质上的陌生人,只见他低叹一声:“好了,别哭了。”

大手无奈地往上,将她梨花带泪的脸揉入自己胸膛。

是谁说过的呢,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你看,事实即是如此。

站在这对亲密爱侣的身旁,突然间,她竟不知自己的双手该放往哪里——不,不,不该再捂着还隐隐发痛的脸颊了,再捂下去就矫情了。

可是,可是,何止是这双手啊?

她这一整个人,就仿佛是凭空而降的尴尬之物,生生赖在这,当着这对爱侣的电灯泡。

看来不是秋霜该出去,是她,是她陈恩静——该出去了。

轻轻的开关门声再度响起时,是被何秋霜的号啕盖过去的。

恩静离开了01号,走廊深幽仄长,她走了许久,才拐到电梯口按下按键,看着老式电梯缓缓地升起。

还记得阮生刚接手“阮氏”时,妈咪问电梯要不要换成新的,他说不,他喜欢维多利亚时代的东西,他喜欢旧式风情。

除此之外酒店的装修全换:他喜欢欧陆风,他喜欢早茶厅的天花板上有硬朗的线条,他喜欢酒店的后花园里有大片芬芳的紫罗兰——原来他所有的喜欢,她都记得。

电梯缓缓而上,至38层,打开,从里头走出一名戴软帽墨镜的男子。

恩静原没有多想,只是在目光触及男子那硕大的、没有任何名牌标识的黑色背包时,她突然间一个激灵:38楼全为总统套房,可这男人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目标客户群哪!

脑海中同时浮现过一幕幕影像:01号房间,昏暗的灯光,蛋糕与红酒,以及……她和他之间并没有那么好的关系——电光石火只一瞬,恩静已从方才的自怜自艾里抽出身来,她按下楼层键,迅速来到保安室里:“帮我调出38楼的所有监控,马上!”

保安一见是阮太,哪能不马上?

视频调出来后,恩静很快便找到了那墨镜男:就在走廊最尾端,01号门外,那人踌躇踱步,似在深思,许久后,才拐了个弯走到对面。

“这是哪?”

她指向墨镜男走进去的地方。

“是公用洗手间,太太。”

“从这进得了01号房吗?”

“怎么可能?

一个东一个西……”保安说,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不对不对,有一个办法:公用洗手间的窗外有个小平台,从那里爬过去,可以通到01号房附带的阳台外!”

“大概要爬多久?”

“很难爬的诶,正常人估计得二十分钟吧。”

“很好,今晚的事请你帮我保密,明天阮先生会升你职。”

恩静一边说,也不管小保安为那句“升职”表现得多兴奋,便快速离开了保安室。

五分钟还不到,38楼01号又响起了门铃声。

室内依旧有嘤嘤哭声在延续,可阮东廷一开门,恩静便走进去,也不管何秋霜泪眼未干怒意未平,她便说:“何小姐,现在有些急事,请你先离开吧。”

“你说什么?”

秋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陈恩静,你再说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恩静没有接口,只是静静看着她。

“阿东都没说话,你凭什么敢……”

“凭结婚证书上填的是我的名字。”

她看了眼腕表,没时间让这女人继续待下去了,她径直转向阮东廷。

一旁何秋霜还在盛怒中:“好啊,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到底是谁给你这个胆……”

她只看着阮东廷:“你等的人大概再十五分钟到。”

不知为什么,这男子竟从头到尾都没开口,只是定定看着她。

直到这句话落下,他才挑眉,有些意外的样子:“你怎么知道?”

“监控。”

他转过头:“秋霜,你该回去了。”

其实原本也没打算让她久留的,方才留她在这哭,不过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影响后续事宜。

可秋霜还不愿意善了:“可是我……”

“回去!”

他脸又拉了下来,这一回,秋霜气焰再盛也只能自行收敛:“好吧,那、那你有空了记得来看我啊!”

阮东廷没说什么,于是她恨恨地瞪恩静一眼,离开了。

房间里静了下来。

灯光依旧昏暗,红酒加蛋糕,蜡烛立于一旁,这样的温馨宁和,就仿佛刚刚那道插曲不曾存在过。

“还好你回来了,否则再打电话找你,可能要误事了。”

阮东廷看着她:“刚刚……很抱歉。”

恩静不知该怎么回应,只是笑了笑,要走过去拉开窗帘时,又听到他问:“还痛吗?”

她轻笑了一下,明知他看不到的:“不痛了。”

然后,她拉开了窗帘。

外头就是与公用洗手间相通的小平台了。

在那平台上,偷偷摸摸的人会在今晚拍到什么呢?

“是因为怀疑装那监控器的是家贼,所以才特意在众人面前演出这一着吗?

就因为监控器后的操作者始终风平浪静,你等了两个多月,实在没兴致再守株待兔了,所以决定主动出击?”

“猜出来了?”

她淡笑:“是啊,看到这满屋浪漫时,就应该猜到了。”

在众目睽睽下让她被放鸽子、让某些“有心人”得知“阮太今晚被爽约”,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约了她来这,那么接下去呢,接下去又该是什么场景?

十分钟过去了,屋内的人还没开灯,就着那盏昏暗的小灯,阮东廷拿起一早就倒好的酒给她,碰杯,饮尽。

所有的言语,音量皆低得仿佛情人间的蜜语——窗外是否有闪光灯一闪一熄?

闪了多少下?

是否拍到了满意的作品?

谁知道?

反正这城市璀璨纷繁,分分钟都有好戏上场,那么,明知山有虎,他何不在这虎视眈眈下,将好戏做绝了?

“等等你可以别挣扎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在对面的镜头里,‘阮先生’吻‘幽会对象’的时间到了。”

红酒杯倏然落地——她的。

那一秒里,恩静只觉得密密麻麻的电流窜过她身体——可不,不是电流,是他宽厚温暖的手,突然间,抚上她的背。

恩静紧张得连手都在发抖,却换来他低沉的笑声:“怕?”

“我……”

“别怕。”

另一只宽厚的大手轻包住她的半边脸,英俊的面孔朝她缓缓而下:“知道么,你这么近地看,真美……”

薄唇同时覆上,就在她唇边,慢条斯理地,就像在品尝一件易碎品……

原来如果他愿意,也是可以这样温柔的:薄唇轻吐着暧昧的情话,一双手渐渐游移在她背后,气息仿佛是意乱情迷的,只那双深邃的眼始终清醒而理智……

许久许久:“你觉得他拍够了吗?”

恩静才生生从这混乱里拉出神来:“差、差不多了……”

他抽开身,似笑非笑地拉上了窗帘——在所有外人看来,这就是两人即将“进入下一个阶段”的前兆了吧?

可事实上,杜绝了所有镜头后,他转过身来:“你睡床吧,沙发留给我。”

那只蛋糕最终停留在了那里,未曾开启。

也不知是不习惯陌生的床榻还是不习惯房间里有他,恩静翻来覆去,一小时后仍是没睡意。

对他来说,今晚这一切不过是揪出幕后黑手的手段,可对她来说,却是磨人的冷战被划上休止符的开端——自那日厨房争执后,终于,他终于,还是和她说话了啊。

沙发处传来阮东廷的声音,在静夜里尤显低沉:“睡不着?”

她“嗯”了一声,几分钟后,又开口:“突然想起来,这是婚后我们第一次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夜。”

他不知在想什么,静了片刻后,又突兀地开口:“后悔吗?”

“什么?”

“嫁给我,你后悔了吗?”

后悔吗?

如果是正常女子,大概是要后悔的吧?

顶着“太太”的名,被另一名女子以捉奸的姿态摔巴掌,而事后,明明红烛昏罗帐,他也依旧没有躺到她身旁。

房间里突然又一阵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恩静很轻地笑了一下,也没想到他其实看不到的:“所有人都说,我陈恩静嫁给你阮东廷,是脱了胎换了骨,是麻雀变凤凰。”

“你自己呢?”

她没回答了。

突然间就想起那年他向自己求婚后,陪她回家、向爸妈和哥哥征求意见的场景——所有人都说,陈恩静能嫁给阮东廷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说陈家是祖上积德父母做人厚道,才能求得这样的金龟婿,可事实上没有人知道的,连阮生也未曾知晓,其实一开始,阿爸是反对的。

在那几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尽管阿妈和大哥都喜上眉梢,可阿爸犹豫和怀疑的眼神却一次又一次地浮上她脑海——

“意思就是,嫁给他,你就要跟着他迁到香港了是吗?”

“可是啊,如果他没有对你好呢?

你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地嫁过去,而且是嫁到那样的豪门,要是他没有对你好呢?”

“要是你受了委屈,阿爸又怎么会知道呢?”

“要是阿爸不知道,让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受委屈,那该多难过啊!”

……

那时他尚不知,自己的女儿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同意嫁给这个陌生人的,可父女连心,陈父还是隐隐地嗅到了不寻常:“爸爸虽然穷,没能让你过好日子,可是,爸爸还是会怕、怕你将来不快乐啊。

如果你不快乐了,爸爸要怎么原谅自己呢?

怎么原谅因为想替大哥还债而让你嫁过去的自己呢?”

那几个夜里,她辗转反侧,那么害怕未来的自己会辜负父亲的期待。

可他啊,这个陌生人,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却像是看透了阿爸所有的担忧,每每一有长假,便一手提礼物一手拉着她,亲亲热热地来到娘家。

即使不过是做戏,也做得派头十足,兼得面面俱到。

记得有一次,在回泉州的飞机上,她问他:“为什么?”

关起门来便形同陌路的人,为什么要陪她来这做这一场戏?

“我承诺过你的。”

“承诺?”

“第一次跟我回香港时,你问过我什么,还记得吗?”

自然是记得的。

那次她问他:“阮先生,你可不可以让我的家人都觉得,嫁给你是正确的?”

他答应了。

原来这么小的一件事,他始终也没有忘记。

他承诺过她的,从来都是有做到的。

也所以那些一早就说过没有的,或许,便是永远都不会再有的。

后悔吗?

该怎么后悔呢?

这一切,她早就该明白了啊。

恩静轻叹了口气。

房内还亮着昏暗的台灯光,他还没入睡,就坐在沙发上等着她的回复。

可她许久也没有回复。

大半天后,才又听到他拨打手机的声音:“我需要你的帮忙。”

恩静不知电话那端的人是谁,只是听到阮东廷说:“天没亮就会有关于我的丑闻曝出,你查查是哪家报社做的。

还有,帮我传一个风声:‘今晚阮东廷在‘阮氏’本店38楼01号开房,同不知名女士。

’找五家靠谱的报社,现在就传出去。”

电话挂上,房内又恢复回宁静。

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睡着,隔天一大早,恩静就醒来了。

阮东廷不知上哪儿弄来了她惯用的化妆品,恩静心领神会,在他冲凉时,细细地打点起自己的门面:秀眉,长睫,姣美的红唇,用阮东廷让人送来的化妆品一一点缀,精神又美好。

八点十五分,她化好了妆,他也已一身清爽。

差不多了。

恩静在镜中看到阮东廷朝她点了点头,于是她起身,拿起包包,打开门——

咔咔咔。

房外,镁光灯闪耀。

“做什么?

给我太太过个生日也值得你们兴师动众?”

阮东廷的表情是面对狗仔时最常见的那种怒。

门外挤了十来个记者,相机“咔咔咔”,可记者们却面面相觑了:怎么会是这样?

昨晚他们收到的不是这种风声啊——阮东廷在“阮氏”38楼01号开房,和不知名女士——不知名女士?

不知名女士?

!竟是阮太太!

呵!亏得他们以为有爆炸性丑闻,硬是起床出门,在这苦守了一夜!

结果“阮生同不知名女郎密会”,生生变成了“阮氏夫妇过生日”!

阿忠已将车停在了酒店外面,上了车后,阮东廷拿起手机,估计是打给昨晚那个人的:“怎么样?

查出是哪家做的吗?”

那端传来了有些耳熟的男音,这会儿恩静就坐在他身旁,于是能听到那人说:“《x报》,头版头条呢,自己回家看吧。”

“好,新酒店的餐厅承包商我会填你的名字。”

“爽快!哦,对了,你太太就在旁边吧?”

没想到对方竟提及自己,恩静有些错愕,却见阮东廷突然间莫名地冷了脸:“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和她聊聊啊……”

“不方便,再见。”

不由分说挂电话,阮东廷转过脸来,看着恩静疑惑的表情,“连凯夫。”

原来是他!她就说,怎么声音听着这么耳熟。

不过念及上回两人的争执,恩静还是转移了话题:“昨晚在监控室的保安帮了我们不少忙。”

谁知他不吃这一套,还是冷着一张脸:“我会奖励。”

“我看了他的名牌,叫……”

“人事部会处理。”

他淡淡打断,口气里有种莫名其妙的不爽。

很明显是不想和她多说了,恩静无奈地看向窗外。

阮家正笼罩在一层紧张的氛围里。

秀玉一看到他们就松了口气:“看你们一起回来我就放心了,快看看这报纸,写的都是什么啊?”

餐桌上除了咖啡早点外,还大咧咧地躺着一份报。

恩静拿起来一看:《失约阮太生日宴,阮东廷深夜幽会妙龄女》——硕大一排繁体字以头条的姿态占据了大半个版面,而尾随其后的,便是昨晚她与阮东廷在01号房里的场景:对饮的,耳鬓厮磨的,拥吻的……

东廷看也没看那份报一眼:“放心吧妈咪,明天的报纸会有消息出来,证明那个‘妙龄女’就是恩静。”

秀玉这才放心:“好,做得好!”

是的,做得好,做得妙!没有人知道原来他早就布了一道局,就像一张密密的网,罗住了那么多人的心跳。

难怪要半夜安排一堆记者到门外蹲点,不就为了借他们的相机,告诉全世界说那“妙龄女”其实是阮太本尊?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阮东廷换了衣服便又去酒店了,婆婆出门,初云也出门,只余恩静一人在花园喝下午茶时,突然,老管家张嫂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太太太太,你快来看看,厨房里竟然有监控!”

这群人,呵,办事效率真是有够低的,两个多月前阮东廷便已发现的监控他们到现在才发现?

亏得天天守着厨房……不,不对!

恩静突然蹙起眉:为何监控到现在还没拆除?

明明她已经离开厨房好久了,如果是为了偷拍她和阮先生,为什么“内贼”至今仍未将监控拆除?

或者说,那“内贼”装监控的目的,其实并不是拍她与阮先生?

可晚上将这问题说给阮东廷听时,阮生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是害怕被发现,所以才不愿意去拆。”

“怎么说?”

“万一被当场发现呢?

别忘了,装监控有被发现的风险,拆监控同理。”

“可是……”恩静仍蹙眉,满心疑惑。

“嗯?”

“何小姐她……又是怎么知道我们昨晚会约在那里呢?”

阮东廷已经伸到了电话上的手顿了顿,那一瞬,他抬眼望向了恩静,那双眼里分明有一闪而过的愕,只是错愕过后,他又淡淡垂下了眼:“我会问清楚。”

说完又拿起电话,在书桌后面,丝毫不避讳她地拨下号码:“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恩静默默退出了书房。

在阖上门时,她仍听得到他森冷的声音:“安监控器的人和昨晚偷拍我的记者一定有联系!我不管你行不行,总之这周内我要知道那个人是谁,否则下周市面上是否还有你们的报纸……”

她离开了这个充满威胁的书房。

楼下,秀玉正一面审问着工人一面研究那个被拆下来的监控器,恩静走过去:“妈咪,能不能借我看看?”

那监控器体积极小,又是与厨房墙壁颜色一至的深褐色,安在角落里,不仔细看谁也发现不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这颜色、看着监控器背面刻着的小小字母“x—g”,半晌后,才回房拿起电话:“marvy,明天有没有空?

一起喝个咖啡。”

“不懂,说实话我对监控器也算是有研究了,但这牌子——没有,绝对没有听说过!”

一杯咖啡饮入肚,对面美得令人惊艳的女子给她的回答就是这样。

这就是恩静昨天致电的女子,marvy。

虽是好友,可此女的风格与恩静截然不同。

她的美是嚣张的,姿态是高冷的,修长身子看似慵懒地依在靠背椅上,可盯着恩静的那双眼里,却有着担忧的痕迹:“怎么样,和你家‘阮先生’还好吗?”

可以说,marvy是她在港入学后交到的最真心的朋友。

可饶是如此,在这问题上,恩静也只是合宜地笑笑:“还不错。”

“那个何秋霜……”

“谣言而已。”

marvy挑起眉,精明的大眼定住她。

这态度表明了好友的信任度有多低,恩静自然清楚。

可她只是笑笑,不想多作解释。

解释有用么?

人生在世,有太多事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marvy懒懒地呷了口咖啡:“入学那天我们被分到同一个班,那时我还不知原来你就是阮东廷的太太,只觉得为什么这女子明明华服在身、豪车接送,可看上去,却像是孤身一人来到了陌生地。”

恩静握着咖啡杯的手一僵。

远方夕阳缓缓而下,也是孤身一人,不知要落往哪里。

“恩静,人活着的最高宗旨就是对得起自己,坏男人们都该让他们去死,知道吗?”

marvy靠过身来,拍拍她脸蛋,成功逗出了恩静的笑后,才拿起她那看上去很贵的包包:“还有case,先走了。”

大概所有人都想不到,这时尚的、高冷的、美艳的且听说曾被杂志评为“香港第一美名媛”的女子,其职业栏上填着的,竟是“私家侦探”四个字。

恩静淡笑:“你啊,什么时候才能闲一点哪?”

“哪能闲得下来?

众人都说我‘主职大小姐,副业小侦探’,这两职业哪个不需要抛头颅洒热血?”

恩静被她说得“卟噗”一下,笑出声。

“对嘛,就该这样,笑的时候开怀地笑,哭的时候痛快地哭。”

她站起身,不打算抢着买单了,因为两人相约的地点就是“阮氏”附属的咖啡厅。

只是要走往大门时,marvy又突然顿了下脚步。

敛了敛素来高傲的神色,她俯下身来:“可是恩静,你有多久没开怀地笑过了?

在大学里初见时,已觉得你有心事。

可为什么我今日看你,却是比一开始更落寞了呢?”

直到好友远去,恩静才发觉自己唇边的笑已僵硬了好久。

夕阳落下了,带着它不知为何每日要东起西落的使命,盲目而彻底地沉沦。

为什么我今日看你,却是比一开始更落寞了呢?

为什么呢?

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薄月已上柳梢头,恩静拿起包,却在起身时听到一把惊喜的声音:“姐姐!”

她顺着惊喜的方向转过头去,就见一名不熟悉的浑血女孩儿,穿着粉红公主裙、绑着漂亮公主辫,带着满脸俏生生的兴奋奔至她面前:“姐姐不认得我了吗?”

“你是……”

“我就是做公益那晚发现你很会唱南音的靓女啊!爹地说你是当晚第一靓,我是当晚第二靓呢!”

恩静凝眉想了一秒,才突然回忆起来:天,竟是那晚在公园里遇到的小朋友!娇俏的嗓音娇俏的面孔,还有一双彰显着混血身份的蓝眼睛——这不就是那晚嚷着让她上台去献唱的小女孩吗:“你怎么在这里?”

“和爹地……”

“巧啊,恩静小姐。”

一道温存得近乎妖孽的嗓音和小朋友一同响起,女孩儿一听,又兴冲冲地奔过去:“爹地爹地……”

“乖了,有没有叫姐姐?”

竟是cave。

陈恩静只觉得眼前一阵眩:“爹地?”

这人不是传说中的黄金单身汉吗?

怎么……

“领养的,不行?”

cave看出了她心思,亲昵地亲亲怀中的小宝贝儿,妖孽的桃花眼不经意地瞥过她桌前:“x—g?”

“你知道?”

这妖孽男抱着女儿大咧咧地坐到她对面,就marvy方才的位置:“来,45度角抬起头。”

“什么?”

恩静跟着他指的方向抬头了,那45度处正是餐厅的墙角,一只黑色摄像头正吐着红色信号。

连楷夫说:“这个监控器就是‘x—g’,不只这一个,你们‘阮氏’有几个特别重要的场所,用的都是这款监控器。”

“你确定?”

她的表情像是得到了什么重要讯息。

“怎么不确定?

当时在伦敦念酒店管理,我们一伙人合租一栋房,房东用的就是这款监控,能录音,且十米外的人连毛孔都拍得清清楚楚,所以回国后,大家把企业里、家里的重要场合装都上了这款‘x—g’。”

这么说来,当时合租的人都知道这款监控器了?

恩静尽量问得不着痕迹:“十米处都能拍到毛孔?

看来这监控果然是企业和大户人家里的必备品。”

“看来我们恩静妹妹今天是发烧了吧?

这监控器什么价位,你知道吗?”

“意思是,买这种监控器的人不多?”

桃花眼微微一眯,看来狐狸终究是狐狸,看恩静似乎兴趣挺浓,cave不紧不慢道:“多不多我知道,甚至谁买过我都能告诉你,不过前提是,”他压低嗓音,朝恩静招招手:“靠近点。”

恩静不疑有它,凑上前去,而cave也倾身凑到她耳旁:“你说,如果baron现在就在旁边,看到我们这么亲密,会是什么表情呢?”

恩静一个激灵,可,来不及了。

耳旁就在这时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你是来拿合同,还是来和我太太调情的?”

她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被连楷夫耍了!

迅速抬起头,看到的,果然就是阮东廷那张百年不变的冰雕脸!

那双冷鸷的眼还盯着连楷夫,可被盯的人却一点也不怕:“都不是,”他示意着怀中的小宝贝:“是我们angela想吃uncle家的cheese cake了——来,宝贝儿,快叫人。”

angela立即甜甜地笑开:“下午好,uncle!”

阮东廷的面色这才稍稍缓和,将文件扔给连楷夫后,敞开双臂:“乖,过来让uncle抱抱。”

angela立即从她老爸身上跳到帅叔叔身上:“uncle uncle,我想吃cheese cake。”

“甜品部在做了。”

他亲了下angela,这温情的动作简直让恩静看呆了。

angela看她正呆呆看着自己,便笑眯眯地唤道:“姐姐也想亲我吗?”

“啊?”

“来嘛。”

小人儿竟真的将脸蛋凑下来:“uncle亲完姐姐亲,爹地说,这是间接接吻哦!”

恩静的脸红了。

angela还在阮东廷怀中,脸蛋凑下来,便逼得东廷不得不将身体倾向她,一大一小两张脸就这么摊到自己眼前。

见恩静一脸羞涩,阮东廷的唇角似乎扬了扬:“还不亲?”

“啊?

哦。”

她凑向angela,正要往那挺俏的小鼻头上亲下去,又听到某人凉凉地提醒:“间接接吻的地方。”

热火瞬时烧红了她脸颊——这是调情吗?

发生在最冷峻、最严肃、最一板一眼的面瘫先生身上?

“angela,告诉阿姨uncle刚亲了哪。”

见她不动,他竟又补充了一句。

angela立即配合地指着自己的左脸颊:“这里哦,姐姐。”

“……”真是无语了!

男人睨着她的眼似带了丝威胁,直到恩静红着脸往angela指的地方亲下去,他才直起身:“看到没?

连angela都知道间接接吻要挑对象,cave,好好向你女儿学学。”

连凯夫:“……”

恩静:“……”

此时厨房将单人份的cheese cake送上来了,angela立即跳到座位上去。

这款cheese cake除在阮氏的厨房外,你把整个香港翻过来,也绝对找不到第二块。

而事实是,除了少数能让阮东廷点头的人之外,谁也不可能在阮氏买到这款甜点,因为——no sale。

“话说,这‘海陆十四味’你真不打算做了?”

看angela吃得一张小脸满是欢喜,cave问。

言下之意,这cheese cake就是“海陆十四味”中的一道了。

其实恩静也不太清楚“海陆十四味”具体是什么,只隐约听婆婆说过,这是“阮氏”最早吸引客人的一桌菜。

在50年代的香港,红白喜宴上有它,高级聚会上有它,旧式家庭里最大的幸福就是上“阮氏”来吃一桌“海陆十四味”,可去年阮东廷接手“阮氏”后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将这桌菜从酒店的宴会菜单上撤除。

“可惜了,太可惜!话说你要真不想做,不如把菜谱给我吧?”

cave倜傥地眨眨眼,“凭你我的交情……”

“你我有交情?”

阮东廷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见angela吃得喷香,他薄唇微勾,旋身离开了咖啡厅。

恩静也连忙跟了上去:“阮先生……”

“我现在心情有点不好,你确定要和我说话?”

已经走到酒店外,阮生又恢复回刚才甫见时的面瘫样。

“心情不好?

可你刚刚还……”

“刚刚是因为有angela在,”他转过脸来,唇角一抹薄凉的弧度:“整个咖啡馆都看到我太太和个花花公子在调情,你说,我该心情好吗?”

恩静脚步一顿。

此时阿忠正好将车子开来,停在两人面前,阮东廷率先拉开车门,恩静也连忙跟了上去,只是她正要开口,阮生已扭头,看向窗外的街景:“不用解释了,关于你和连楷夫的那点事,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我只想再重申一件事。”

她原已微张的口在这话落下后,合上了。

他开口,依旧背对着她:“结婚前我们是明言过的,一旦嫁入我阮家,除非离婚,否则你绝不可以顶着‘阮太’的名号和任何人发生任何关系。”

说到这,这张英俊的面孔缓缓地转过来,对上她之时,恩静才发觉那上头原来已罩上了层冷霜:“不要问我凭什么,你自己知道,就凭这几年我给你娘家收拾的那些烂摊子,凭你哥倒了一家又一家的公司,还有,你自己也说过的——凭你脱胎换骨,麻雀变凤凰!”

一字一句,没有面孔上的怒,却说得那么缓,那么重,那么冷。

薄凉月色从窗外洒进来,入春了,原来月光无论春秋冬夏,该冷时,它照样冷得凄惶。

就像她身旁的这一位,那么久了,他给她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好生活,给她名分,给她家,可需要冷酷时,他也依旧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许久,恩静才转过头,面容与声色皆归于淡漠:“你多心了,阮先生。”

他没有说话了。

下午marvy的话又浮上脑:为什么我今日看你,却是比一开始更寂寞了呢?

为什么呢?

marvy,我的“丈夫”不爱我,亦不信我,你说,我该怎么告诉你为什么。

然而世事是,你最怕什么,老天便越给你安排什么。

这天在酒店里的不愉快过后,阮东廷便收拾了行李,赴往之前说过的广州分店。

原本说好了是三天,可三天后他并没有回来,一整个星期过去后,恩静还是没有在家里看到他的影子,问了妈咪,才知“他到厦门办事去了”。

“厦门?

之前不是说广州么?”

“广州那边的酒店出了些问题,需要找个能在大陆说得上话的人出面,所以东仔就转到厦门,去找秋霜她爸帮忙了。”

恩静“哦”了一声,想起之前曾经听说过,何秋霜家也是开酒店的,何父在大陆黑白通吃,酒店生意虽然做得不怎么样,可人脉却是十足十的广。

那时大家都是怎么说的呢?

阮何二人男才女貌,门当户对,重点是何爸还特别满意这未来的女婿,所以啊,要不是当初那个尿毒症,今日的她哪有机会站在这里?

秀玉似看出了她心思:“你呀,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没有啦……”

“有没有妈咪还看不出来?”

秀玉睨她一记,挽起媳妇的手,一同到后花园里享受入了春的午后阳光。

满园春色关不住,娇艳的玫瑰和一大片紫罗兰正在怒放中,姹紫嫣红配着如金的日光,这样美,可赏花人的思绪却不知游到了哪里。

“你看那红玫瑰,”婆婆的声音将恩静的思绪拉了回来,“大片大片的红,是不是看起来特别美、特别赏心悦目?”

恩静不明白她突然转变话题的用意,却也认真地点头:“是。”

“可如果我把它旁边的绿叶全部剪掉呢?”

“啊?”

秀玉笑:“一来,存活不了;二来一大片红花挤在眼前,你当真还会觉得美吗?

红花也需绿叶衬,否则红通通地挤了一大片,自己不累,那观赏者也要视觉疲劳、看不出个中的美好呢!”

婆婆的话似有深意,恩静听得懵懵懂懂,可最终也不见她再继续将这话题说下去。

其实也大概能猜到,妈咪示意的应该是她与阮生的关系,只不过几年下来,这永无进展的状况她也渐渐习惯了,红花需要绿叶衬,可他生命里的红花,哪里是她呢?

“你呀你,死脑筋!”

妈咪叹了口气,“都和你说过几遍了,秋霜那孩子,我不喜欢她就是不喜欢她,就算没有尿毒症没有你,我也一定是要阻止她进我阮家的大门的。”

“为什么?”

“为什么?”

秀玉冷嗤一声,向来端庄的面容上添入了丝鄙夷:“何家在大陆据说也是有头有脸的吧?

可她那爹地,竟然纵容的自己女儿成天来港、缠着个有妇之夫。

这种家教出来的女儿,你说能要吗?”

“也许何先生只是拗不过女儿的坚持……”

“得了吧,他拗不过的哪会是女儿?”

秀玉的面色更加讽刺,“我看,是越发难做的酒店生意吧!谁不知道他‘何成酒店’这几年每况愈下?

也不知东仔看在何秋霜的面子上帮过他多少回了,这姓何的老狐狸啊……”

恩静闭嘴了。

婆婆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那姓何的为了在必要之时能找阮先生帮忙,竟对女儿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啊,当父亲的能做出这种事,必然也是认定了那被女儿缠着的“有妇之夫”,真的能因他女儿而替他赴汤蹈火吧?

她叹了口气,淡淡的疲意一缕一缕融入了这满园春色里。

时光匆匆,很快,阮生到广州已经去了十几天。

“连氏”十周年庆的那一晚,阮东廷还是没有踏进过家门,秀玉把恩静叫了过去:“今晚是cave回香港后第一次办周年庆,既然东仔不在,你就陪我走一趟吧。”

恩静想起阮东廷曾因连楷夫而产生那么多误会,下意识就要拒绝,却又听到婆婆问:“上回在做义工时唱南音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当然。”

虽然这事后来没扩大,可着着实实地,也让她紧张了几天。

秀玉说:“那是今晚的重头戏。”

“什么?”

“放心吧,过那么久了,没事的。”

妈咪拍拍她僵硬的手背,“晚上连太要是提起,你坦然承认了就是,明白吗?”

“为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

秀玉脸上有一丝神秘,抬头看了看媳妇一身素白的家居服,又吩咐:“对了,晚上记得穿漂亮点,据说cave那孩子邀请了许多名流和记者,你上点心。”

结果今晚恩静穿了一袭黑色的及膝旗袍,配着秀玉送给她的珍珠短项链,乌发在后脑勺挽起一个优雅的髻;面上染红唇,手涂鲜红色蔻丹,再配上一身细白如玉的肌肤,乍看上去,真真像是六十年代上海滩走出的时尚名伶。

其实这种装扮是危险的,黑丝旗袍稍有不慎便会穿出土味来,可偏偏恩静配上了珍珠与红唇,又配上一身清冷从容的气质,这副姿态走出来,岂止是时尚嗅觉的提升那么简单?

“相由心生,看来我们恩静进步了不少呢。”

“妈咪过奖了。”

何止是秀玉?

晚上在“连氏”碰头时,连太像看到了外太空来的美人,瞪大眼瞅了她半晌,才拉着恩静的手啧啧赞赏:“美、美,真真是气质之下出美人哪!”

“是啊是啊,姐姐今天比前几次都漂亮呢!”

连太旁边的小不点也甜甜地插口道。

一身粉红的公主裙,绑着漂亮的公主辫,不是angela又是谁呢?

连太亲亲热热地抱起她的小公主:“angela,不能叫‘姐姐’,要叫‘aunty’,这是你阮叔叔的太太哦。”

“才不是呢!爹地说她是我的‘恩静姐姐’。

而且,uncle的太太不是那个讨厌的秋霜阿姨吗?”

童言无忌,可瞬时间,旁边的三个大人齐齐变了脸色。

angela才不管,兀自亲热地拉起恩静:“姐姐你有好多照片哦,我带你去瞧瞧!”

今晚的周年庆就办在连氏最气派的中餐厅里。

被angela拉着四处晃时,恩静才发觉,原来墙上挂着的那些图,自己原以为是壁画的那些图,竟全是去年在公园里给泉州阿婆们做慈善的照片!

瞬时间恩静明白了婆婆为什么要事先叮嘱她“晚上连太要是再提起这事”——看那墙上的十余副照片,竟然有七、八副拍的都是她!

妈咪和这连家人……到底想做什么?

宾客渐渐多了起来,不久后,恩静就牵着angela回到了座位。

只是没多久,angela突然小脸一臭:“那两个讨厌的阿姨又来了!”

恩静随着她目光抬起头,才发现是初云与何秋霜。

只是……何秋霜?

前阵子不是听说阮先生一离港,她也跟着离开了么?

恩静凝起眉,正在想这是否代表阮生也回来了,就听到那边初云的声音:“angela!”

一看到小公主,初云就欣喜地迎了上来,可偏偏小公主不领情,“哼”了一声,躲到了恩静身后。

初云讪讪地瞥恩静一记,不过她的同行人却已经迎了上来,亲亲热热地挽起恩静的手:“妹妹也来啦?”

一举引起了旁边一群好事人的侧目。

当然,恩静再傻,也不会相信这女子真想同自己亲密。

一挽上她,众目仍睽睽,秋霜已经笑眯眯地沉下嗓音:“刚刚在房里阿东还和我说呢,家里只有伯母会过来,没想到……”字里行间听似随意,可“在房里”几个字,她却是吐得又重又清晰。

示威么?

当然!那晚被她撵出房,何秋霜怎可能甘心?

可被示威者却面带着微笑,在秋霜还想说什么时,她优雅地,温和地,不着痕迹地,甩开了何秋霜的手:“失陪,婆婆叫我。”

何秋霜笑容一僵。

原来,他已经回来了。

恩静抬眼在这宴会里巡了一圈,却终究没寻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只是啊,她突然间,又对自己笑了一笑——寻不寻得到他,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吗?

一般来说,何秋霜那女子到场准没有好事,恩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果不其然,几分钟后另一头就传来何秋霜夸张的叫声:“天哪,这美人儿不就是恩静吗?”

紧接着是阮初云的附和:“是啊,我大嫂怎么会在这些照片上?”

恩静正牵着angela在这头同婆婆她们闲聊,忽闻那方喧嚣声响起,angela也兴奋了起来:“姐姐,他们在看你的照片诶!”

果然,那头何秋霜和阮初云一嚷,照片旁就开始围起了人。

不多久,她已听到旁人评论的声音——

“哎呀,报纸上说的那位把南音唱得很好的,就是阮太啊?”

“奇怪了,这南音不一般都是卖艺歌女才会的吗?

阮太怎么也懂得这个?”

后面这句评论让恩静掌心一紧,周遭无数双眼已齐齐朝她射过来——不,不能再下去了,再下去难保这姓何的会把她曾在游轮上唱戏的事抖出来——不是她虚荣不是她死要面子,而是当年阮东廷将她接来香港时,向全世界如此介绍:“我太太,泉州人,目前就读于厦门大学。”

无数好奇的戏谑的看好戏的目光全射向她——谁说人性本善?

人性对丑闻永远有着孜孜不倦的热情,她们的眼睛早已经在说:“承认吧,就承认自己出身卑微吧!老实承认我们都会原谅你!”

可你知道,永远永远,也不会有原谅。

周遭的讨论越来越热闹,嘈杂之中突然有妖孽的嗓音响起:“大家很给面子嘛,可喜欢我们的摄影?”

“爹的!”

angela惊喜地挣开恩静,小身子连跑带跳地扑上去——

是连楷夫。

还有,一同前来的阮东廷。

两男子几乎是一出场便成了焦点。

只是众人目光所集之处,那两双眼,却牢牢地定在了恩静身上。

尤其是连楷夫,那双桃花眼看了看恩静,又瞥了瞥好友,随即调笑道:“这么久不见,话说你老婆——啧啧,可真是漂亮啊!”

可不是?

乌丝,大眼,红唇娇嫩,一身温润的丝质旗袍配珍珠,生生被她演绎出了脱俗的味道。

阮东廷这才收敛起眼中的惊艳,淡淡地瞥好友一记。

只见连楷夫亲热地张开双臂,angela一到他怀中,便被他用公主抱抱起:“看来我们angela很喜欢恩静姐姐呢,一整晚拉着不松手。”

“对啊!恩静姐姐人好nice,而且比那晚唱歌时还漂亮呢!”

两句话不到又绕到义唱的话题上,于是身旁那最好事的好事者何秋霜开始装模作样:“果然是恩静啊,我就说呢,天底下哪有长得那么像的人?”

cave桃花眼微眯,笑意浓浓的样子:“也不能这么说,长得像的人要硬找,其实还是找得到的,可是长得像又像‘恩静妹妹’这么善良的,恐怕就少了。”

话一出口,恩静的面色便白了白,她飞快看向阮东廷——果然,那张脸沉下来了——“恩静妹妹”,人人唤她“阮太太”,可这人偏偏叫她“恩静妹妹”,到底想说明什么?

不过旁人可没他们这个敏感度,cave一开口,众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集中到“善良”两个字上:“cave此话怎讲?”

连楷夫微笑:“当年做慈善时,为了让阿婆们开心,‘恩静妹妹’百忙里抽空,特意练习了整整一个月。

她从前在厦大就是学声乐的,这点大家应该听说过了吧?”

这话一出来,众人纷纷如梦初醒:原来是这样啊?

难怪会唱南音呢!

瞬时恩静想起那天在餐厅里,他说“公众是被操纵的,媒体是可操纵的”——你看,可不是这样么?

“不仅如此,晚会结束后恩静妹妹还留下了一张五十万支票,”说到这,cave看向恩静,不出所料地接收到了对方的一脸错愕后,桃花眼很愉快地朝她眨了眨:“不过比这更令人佩服的是什么,各位知道吗?”

“什么?”

“恩静妹妹向来低调朴素,所以一整个公益团队里,竟没有人知道她就是‘阮氏’的总裁夫人。

要不是那天陪妈咪吃饭遇到她,妈咪介绍说这就是baron的太太,那恩静妹妹默默做公益的事,就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人群瞬时沸腾了——

“天,多好的姑娘!”

“是啊,做好事不留名!这才是真正的慈善哪!”

“阮生真是娶到好太太了!”

——ok,以下便是赞美时间了,不提也罢。

唯何秋霜唇角扯起一道不以为然的笑,众声喧哗,她不着痕迹地来到阮东廷身边:“看来cave和你‘太太’关系很好呢,连这种弥天大谎也敢替她撒。”

阮东廷脸一沉,目光只定在他“太太”微蹙的眉头上。

此时周遭有舞曲声开始扬起,原来跳舞的时间到了。

秋霜看到另一边开始有男女滑入舞池,便也朝东廷伸出手:“阿东,今晚的开场舞愿给我吗?”

一声邀请又引来了众人的侧目,当然,还有一旁秀玉厌恶的目光。

可不待阮东廷回答,众人又被另一把声音吸引去了:“那么人美心善的恩静妹妹呢,是不是也能赏脸陪‘哥哥’跳一曲?”

一句“哥哥”让恩静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我想‘阮太太’的第一支舞,应该是和阮先生……”当然不能让他如愿,这众目睽睽、这稠人广众,她的第一支舞如果不是和自己的“丈夫”跳的,事后旁人又该怎么说?

可她话还没说完,可恶的cave又转向了阮东廷:“baron不介意吧?”

阮东廷就像是没感觉到她的用心,看也没看恩静一眼:“当然,一支舞而已。”

说完,自己已先带着秋霜上去。

至于舞池下是否还有人窃窃私语,又能怎样呢?

一进舞池,cave便开口:“怕吗?”

“什么?”

“被那么多人发现自己会唱南音时,怕吗?”

她轻皱起眉,原本下意识地想搜寻阮东廷身影的目光收了回来,定到对面这双桃花眼里。

“我猜啊,差点儿被拆穿身份的那一刻,我们恩静妹妹都快吓坏了吧?”

“连楷夫!”

“啧啧,沉不住气了?”

他笑得开怀:“你看,可以帮你掩盖过去甚至扭转乾坤的人,只有我。

所以之前在餐厅里我提出来的建议,恩静妹妹不妨考虑考虑。”

陈恩静冷嗤:“这就是你的目的?

威胁我?”

“我就说,我们恩静向来最聪明。”

简直不是个正常人!

这个非正常人说:“不过话说回来,威胁你还不是我今晚的首要目的。”

“什么意思?”

“其实回国后,亲爱的秀玉阿姨还交给了我一个任务。”

他笑脸邪魅,声音低低。

恩静不明白他的意思。

此时阮东廷恰好舞到了她身旁,高大身躯不废吹灰地,就勾去了恩静所有的注意力。

那边大概是何秋霜讲了什么话让他开心了,男子冷硬的轮廓柔了柔。

秋霜将脸贴在他耳旁,一边说着,一边娇笑,那动作,说多亲密就有多亲密。

她心灰意冷地别过脸,却听到cave调侃:“怎么,心酸了?”

恩静无言。

“知道为什么一个死了老公又患重病的女人,你家‘阮先生’还能爱得这么至死不渝吗?”

她没有回答,于是cave兀自接了下去:“那年秋霜下嫁给阿陈,是被你婆婆逼的。”

“我知道,别说了。”

可他偏要说:“你婆婆用‘尿毒症无法生育’来逼她离开baron,并威胁说如果baron敢娶她,‘阮氏’的继承权将直接转到俊仔手上。

这事baron并不知道,是你婆婆私下威胁秋霜的,而秋霜为了baron的未来、也顾忌着自己的病,竟真的放手、下嫁给阿陈了。

直到后来阿陈过世,朋友们看不过去,才向baron说明了当年的事实。

你说baron该多内疚?

要不是因为他,何秋霜那样的家世那样的容貌,犯得着去嫁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阿陈吗?

最后还生生成了寡妇,所以……”

恩静轻叹了口气,完全没想到自私娇纵如何秋霜,也会替人着想的一面。

“所以,你家‘阮先生’一直对她怀愧于心,而她对你家‘阮先生’——众所皆知,也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所以无论她怎样狠辣怎样差劲,他都看不到,因为在他面前,她永远温柔得一心一意。

恩静知那两人之间必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却不晓得原来还有这一幕。

而她呢?

一个误入迷阵的路人,人已经陷入了,为什么还要蠢得连心也陷进去呢?

cave像是在欣赏她脸上的无奈,欣赏够了,也学着那边何秋霜的动作,亲密地俯到恩静耳边:“不过有个奇怪的现象,我倒是想提一提:自从秋霜妹妹用那张三十万的支票诬赖了你之后,你家‘阮先生’可是越来越少到秋霜那儿去了呢。”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他笑得高深,“自己慢慢体会吧。”

舞曲没多久就结束,cave带着她离开舞池时,恰逢东廷与何秋霜。

她的手还挽在连楷夫臂弯里,而他臂间还挂着何秋霜的手。

两两相对间,他冷鸷的眼对上了她的:“我还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太太有那么多时间,竟然为了做公益‘特意练习了整整一个月’。”

后面那几个字,他完全生搬硬抄连楷夫的话,听上去却那样的讽刺。

恩静只是沉默地移开眼。

谁知这动作却触怒了他:“我在跟你说话!”

一只手就要伸上去扳正她的脸,可旁边那好事的连大少却笑眯眯地拦住他的手:“我说万年面瘫,众目睽睽下你还想家暴呢?”

“万年面瘫”是当年留学时,一伙走得近的同窗给阮东廷取的昵称。

连楷夫一面这么说,笑眼一面示意着不远处的记者。

果然那方已有人举起了相机。

镜头下,cave顺势将拦住东廷的动作转为开玩笑地给了他一拳,随后提高嗓音:“各位,baron刚刚竟然敢怀疑我们恩静妹妹的唱功,你们说,要不要让恩静给大家来两句、证明证明实力啊?”

陈恩静变了脸色:“你干什么?”

根本不必听下去,众人的答案只会有一个——废话,当然是愿意!

果然被问话的“各位”回答得如她所料,于是cave一副无辜样儿:“看到了吗?

大家多么想听听你的天簌。

善良的恩静妹妹,满足众人吧,嗯?”

尤其是最后那声“嗯”,连楷夫故意俯身至她耳畔:“就像做公益活动的那晚那样,你来唱,我来拍板。

至于洞箫,要不就请秀玉阿姨来帮忙?

我记得她以前还特意去学过……”

“不必。”

谁知cave的话还没说完,阮东廷已开口了——满面寒霜地。

秋霜不怀好意地笑了,心里正想着这对男女看样子是没好果子吃了,谁知东廷竟冷冷道:“洞箫我也挺擅长。”

她震惊了!

恩静更错愕,这意思难道是……

“你负责演唱,我负责洞箫,至于拍板——cave如果累了,我想这场演唱里缺一个拍板,也不是不可以。”

是,恩静猜得没错。

如果是个正常人,既然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定是不会再插入人家夫妻之间的。

可偏偏,cave连不是个正常人。

台上三足鼎立。

一分钟前,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阮先生“彬彬有礼”地将阮太太的手自cave臂间“请”出去,然后,以十指紧扣的姿态,牵住自家太太。

而一分钟后,台上已然准备就绪,唯恩静有些微的不安——不,不是因为怕自己唱不好,而是为了阮东廷——他真懂得手上那东西怎么用吗?

可令她错愕的是,阮生竟一点也没吹牛!她都还没准备好呢,那边秀雅的箫声已悠悠响起。

唱的仍是《陈三五娘》,恩静歌声如其人,一样的温婉忧郁,再加上这晚她着一身古典的黑丝旗袍,明黄灯光下,众人只觉得那台上女子肤如凝脂,领如蝤蛴,明眸又皓齿。

然而就在恩静甫出声的那一瞬,台上男子的箫声极短暂地顿了一下,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倏然划过他胸口。

是否在某年某月某日,他也听这把温婉的声音唱过了一样的曲?

“无情荒地有情天,执帚为奴苦三年。

历尽沧桑情不变,千古流传荔镜缘……”曲调哀婉,如泣如诉。

满耳闽南古语中,他只听懂了那一句词:历尽沧桑情不变。

所有古乐里,爱情都被歌颂得完美无瑕,就仿佛在这瞬息万变的世界中,只要你爱上一个人,即便山海为阻,千帆过境,两颗相爱的心也永远不会改变。

可事实上是否有人想过呢,有时只是一支曲的时间,那个说过要等待的人,曲终人散后,已不在原地等待。

阮家夫妇的表演得到了所有人的掌声,可这厢却有两个女人阴着脸,在恩静下台、准备走向自己的座位时,其中一人甚至伸脚至她的必经地——

“阮初云!”

电光石火只一瞬,恩静就被阮东廷自后拉住,躲过了被绊倒的灾难。

初云被大哥的怒容吓了跳,立即缩回脚,就见阮东廷满面寒霜:“你的帐,我回头会一笔一笔和你算!”

冷得几近阴狠的声音,话里似还有话,让初云不由得瑟缩了下:“大、大哥是什么意思?”

可东廷没有回应。

很快,台上又有节目了——还没下台的连凯夫拿起话筒:“ladies and gentlemen,may i have you attention?”

一语吸引了无数眼球后,那双倜傥的桃花眼往台下扫视了一圈,又回到恩静身上:“其实今晚还有一件要事,连某想请在座诸位来替我做个见证。”

不知为何,那盯着她的眼让恩静陡然腾起一股不良的预感。

果然,连楷夫说:“众所皆知,南音是中国古代最丰富的乐种之一,可这么优美的曲乐现在却渐渐听不到了,所以我们‘连氏餐饮’在明年最隆重的娱乐计划,就是组建一只正宗的南音乐队,在传承古乐的同时,吸引更多中外的音乐爱好者。”

他这话音一落,台下便有赞同的声音响起。

可恩静却彻底变了脸色。

东廷仍坐在身旁,深邃的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睨过她,同时,听到连楷夫说:“这只南音团队,我想邀请对南音最有研究的恩静小姐来担任我们的总指导。”

果然,最终面目露出来了!

她就说,将她的照片贴得满厅堂都是,这连家母子必有他们的目的!果然这建议他早不提晚不提,偏偏搁在这众目睽睽下堂而皇之地提!

台上cave的桃花眼正含着笑定着她,可那笑眼里的威胁只有她知道:亲爱的恩静,轻易拒绝可是要自负后果的哦。

她紧紧地握起拳头,指甲已陷入掌心里。

身旁男子也将目光定到了她身上,冷冽的,含怒的,同样夹杂着威胁——你敢?

是,她不敢,更不愿,可连楷夫的威胁犹言在耳。

好久好久,久到仿佛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恩静才垂下头:“太突然了,我想……我需要考虑考虑。”

阮东廷的车开得就像随时会飞起来,在初春的冷风里呼啸而过。

车上除他之外,只陈恩静一人。

而刚刚,十五分钟前,就在晚宴刚结束的时候,连楷夫那混蛋竟走到他面前:“baron,要不我们来做个交易?”

阮东廷本来就冷着一张脸,看到他当然更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让开。”

“我真的有个不错的idea。”

“少废话,让开!”

“哎,你这人怎么就这么不通情理呢?

就像刚刚,我们恩静妹妹多想点头哪,都是你这张面瘫脸……”

恩静瞪大眼:“你别胡说好吗?”

她什么时候想点头了?

“好好好,那我说正题吧——baron我问你,说真的,你是不是很想和秋霜在一起?”

恩静一愣,怎么也没想到连楷夫竟会当着她的面说这些。

可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东廷时,却见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滚开。”

还好cave脸皮厚:“我是认真的,这主意对你对我都好——”他看了眼四周,晚宴结束,宾客渐散,于是cave放心地沉下声:“这样吧,我把何秋霜娶了。”

“你疯了?”

“先听我说完,”cave一手搭到他肩上,“你也知道我有多喜欢恩静,等我娶了何秋霜,我们两对就可以经常混在一起,然后呢?

我们换妻啊!”

也不管恩静在一旁又羞又怒又震惊,此蠢货就是一副老子世界最聪明的样子:“你找你的秋霜美人,我找我的恩静妹妹……”

阮东廷开始眯起眼,恩静知这就是危险的讯号了——是,危险,非常危险!可偏偏cave那蠢货接收不到,甚至桃花眼一弯,就像想到了什么,风流倜傥尽显于表:“说真的,我实在是怀念恩静妹妹肩下的那颗胎记,你也知道那有多性感……”

“连楷夫!”

“砰!”

恩静愤怒的尖叫和拳头蹬上脸的声音同时响起——瞬时间,周遭一片静寂。

所有人都看到阮东廷突然揪起cave的衣领,那表情就被吃了五百吨炸药——是是是,他脾气不好他手段狠辣他是出了名的冷面王所有人都知道,可像今晚怒得这么彻底,彻底得这么恐怖的,所有人发誓,这是绝对是本世纪里头一遭!

“再说一遍?”

只见他揪起他cave衣领,目光狠戾得几近于噬血:“你他妈给老子再说一遍!”

“别这样阮先生,快松手啊……他胡说的!我发誓他真的是胡说的……”

“你闭嘴!”

全世界都在看,看他像发了疯一样地将好端端的晚宴搞成灾难现场。

恩静想拉他却反被他吼了回来,周遭人人好奇却又退避三舍,没人敢上来劝一句,她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终于,终于在阮东廷的拳头又要下去时,听到婆婆的声音:“baron!”

恩静调到半空的心,终于跌了下去。

“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秀玉拉开了阮东廷,连问也不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公共场合,你是想丢自己的脸还是丢‘阮氏’的?

!”

阮东廷这才像是清醒了一点,那双眼依旧含怒,依旧瞪着连楷夫,可瞪过之后,还是回过头来硬压下火气:“妈咪,等等让阿忠送你回去,我先走了。”

柔声同秀玉说完后,便又冷了脸转头:“你,跟我走。”

这个你,指的是恩静。

而那口气是冷冽的含怒的带着无限威胁的,直勾勾热辣辣地朝她扔来。

于是她知道,她完了。

初春的风从车窗外刮过。

受不了满厢压抑的气氛,恩静稍稍降下车窗,想让风也灌一点进来。

“关上!”

她一个激灵,迅速又关上窗。

车子快得像是要飞起来,满车厢压抑中,恩静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其实我和连楷夫真的没什么……”

“有没有回家就知道。”

他声音冷而低,扣着方向盘的手却紧得发白。

恩静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两人都回了家进了房,阮东廷锁下房门:“脱衣服。”

“什么?”

“我要检查。”

“阮先生……”

“自己来,别逼我动手!”

他突然吼出声。

电光石火间,他刚刚那句“回家就知道”涌入她脑海里——是,那个胎记,他要检查连楷夫说的那一颗胎记!

恩静紧紧揪着自己的前襟:“不是的你听我说,我和他真的没有……”

“看来,是要让我动手了。”

他却不听她的话,高大身躯带着欲破表的怒,一步步逼近她,在恩静死死揪着前襟猛摇头时,他突然手一抬,嘶——黑丝旗袍的前襟被拉开——

盈白的,如玉的,在灯光下泛过温润光泽的肌肤上,肩下方,是一颗血红色的胎记。

是,连楷夫说的,是真的。

空气瞬时间凝结,就在那一秒,就在周遭。

也不知多久,恩静只觉得浊热的气息随着他的靠近喷洒在她耳旁。

气息那么热,声音却那么冷,冷得仿佛来自于十八层地狱,他问:“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阮太太’?”

恩静绝望地闭起眼。

“说啊!说你他妈到底和那个王八蛋给我扣了多少顶绿帽啊!”

“我没有!”

“没有那个王八蛋怎么会知道?”

她死命地摇头,向来聪慧的脑袋现在一片空——她怎么说?

胎记就长在她身上,在她肩下,在那永远也不可能暴露于光天化日下的地方,她要怎么说?

情急之下她只能使劲抓着被撕成垃圾的衣服:“我去检查!我明天就去弄一份检查证明来给你看——我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任何关系,我明天就去!”

“我看不必,”他抓住她手腕,震怒的眼底划过某种噬血的阴郁:“要检查证明吗?

我现在就有更好的方法。”

男性的身躯朝她逼下来,还有那张男性的脸。

他和她,男人和女人,原来如此不同——强势与孱弱,狠戾与惊恐,掠夺与抗拒,最后的最后,是前者向后者伸出手:“刚结婚时念着你还小,没让你伺候,看来是我错了。”

恩静终于读出了那双黑眸中燃着的熊熊烈火:“不、你不是那个意思……”

“我就是那个意思。”

他嘴角勾出残酷的冷意:“‘阮太太’,现在,来履行你的义务吧。”

她惊恐地摇着头,却觉得自己被迅速扯入那滚烫的怀抱里,衬着他的话,衬着他噬血的瞳孔,衬着他不容抗拒地伸过来的手——

第十八层是地狱。

而第十九层,是你。

那么痛,就像身体最深处,暗中蛰伏了二十几年的灵魂被人揪出来、硬生生撕裂。

灵魂没有踪迹没有脉搏,可灵魂流了好多血。

好多血——鲜红的炙热的,在她新婚之夜便夜宿的床榻上,在他新婚伊始便不曾停留过的床榻上——她独自居留了那么久,曾以为在这繁华都市里无论日间气温多冷人情多凉,一入夜,她便能温暖地安栖的地方,如今被这一阵碎裂般的痛,生生损毁了。

阮东廷发现恩静没撒谎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原本就是不擅言辞的人,低了架子去哄女人的事从来不屑做,可刚刚,就在真相大白而她委屈得痛哭的那一刻,不知是那哭声太委屈还是他内心太自责,阮东廷真的软下了声,哄了半天,薄唇一遍又一遍地细吻着她的眼耳口鼻,那哭声才渐渐低下去。

只是哭声停止,他方松手时,恩静就背过身缩到离他最远的地方。

瞬时间,双人床分崩成了两个世界。

冷气开得低,直吹向那蜷成一团的人儿。

“冷吗?”

他问,恩静没有回答。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阮东廷才伸出手,轻抚上她赤裸的肩:“还痛吗?”

谁知她竟像触了电般,迅速移开,让他的手生生僵在空气里。

沉默再度封锁了这张床。

细细回忆起来,结婚这么久了,他竟从未在这里过过夜。

那方恩静颤抖的肩渐渐地平了下来,许久都没有动静。

阮东廷看冷气一直吹着她,起身替她盖上薄被时,恩静的声音才响起。

轻轻地,淡淡地,她说:“嫁给你的那天,我做了一个梦。”

突兀的声音突兀的话,让阮东廷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梦到了未来的自己。”

他的手突然停在被子覆盖的那一处。

“梦里的我,有天被何小姐污蔑说偷了她一件衣服,她那时好生气,当着所有人的面就给了我一巴掌。”

她顿了一下,声音冷静而飘渺,完全陷入了回忆里:“那一巴掌,那么痛,那么响,以至于我反应了好久,才想起来要向自己的“丈夫”求助,可谁知道她已经同你说:‘阿东,这女人竟然偷我的衣服!’你知道吗阮先生,梦中的你竟然相信了——你,竟然相信我会去偷一件衣服。”

阮东廷的拳头握得死紧,几乎是第一时间里,他便明白了这梦的含义,所以当她说“没想到一梦成谶”时,阮东廷的声音懊恼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好了,别说了!”

可她哪愿停:“真是奇怪呢,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久,还不足以让你了解一个人吗?”

“那次何小姐说我到她那里去放肆、去掌掴她,你信。”

“现在一个外人说我同他有染,你竟然也信。”

说到这,她轻笑了一下,不知是嘲笑他还是自嘲地:“阮先生,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个不值得信任的人吗?”

他的唇张了又张,无数次,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直到她再一度开口:“阮先生……”他才突然伸过手来,自后抱住了她身体:“好了,别再说了……”

那声音,仿佛千言万语梗于喉,竟让她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她竟真的,不再说话了。

只是在这阒黑之中,渐渐地想起那年出嫁前,她问闺中的好友:“第一次做‘那种事’,真的会那么痛吗?”

她不好意思问阿妈,只好问那位已经结了婚的的密友。

密友说:“那就要看他会不会温柔地对待你啦。”

后来阮生陪她回娘家时,那密友曾神神秘秘地问:“怎么样?

当时的问题有答案了么?”

她的答案含糊,笑容说不清是羞涩还是苦涩。

其实密友怎么会知道呢?

那一年曾担心过的事,那么久过去了,也不曾发生。

直到今日。

却是这样难堪的场景。

阮东廷自后抱了她许久,直到觉得这纤细的身子渐渐平静了,才手稍用力,将她轻轻转了过去。

却在那时,看到恩静早已淌满脸的泪。

阮东廷心一重:“恩静……”

这样的呼唤,却让她眼一闭,更多滚烫的液体簌簌滑落:“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

说再多,他也不会明白她曾在这间房里等过他多少次。

从希望到失望,再从失望返回到希望,那时的她怎么就那么傻呢?

竟真的以为自己一直等一直等,便有一日能把他等进来,即使每等过一天,心便冷一分,也从未想过要放弃。

直到今天,等来了这样的结局。

身旁的男子似乎想说什么,恩静却已经闭起眼:“算了,不要说了。

不是你错,是我错了!”

那日何秋霜装病骗他、害他十万火急地赶回酒店,事后撒个娇求个饶,三言两语便将他的怒火平熄。

而她呢?

她是他的结发妻,人前亲密无间,人后默默守候。

那么久了,那么多年了,她一直好努力好努力地等在他身边。

可原来,爱不是天道酬勤,不是你付出了那么多,便能够有所收获。

时至如今,她终于明白。

“阮先生,不是你不在意,是我太在意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