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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水自知》流年似水欲说还休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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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前,她们俩陆续离开,她们都是理科生,学业远比我繁重琐碎,况开学在即,覃丽娅又是学生会成员,便提早返校。张清本可多呆两天,成康需提前,两人便做了一道。

我在家耗过十五,十六的下午五点我才出发,反正坐公交去学校也不过半小时而已。去学校时经过公园,湖面上飘着各式的花灯,看着红红绿绿极为喜庆。十五晚上我没出门,窝在家看晚会。妈妈看完花灯回来不住感慨“真好看,好热闹,人好多!”不知是看了人高兴,还是看了灯高兴。

我的学校偏于城南,这是一所老校。老的不仅是它的年龄,更是它的外貌。

我提着包包绕过湖面,朝着我的寝室前行。张清看过照片后特羡慕我们的寝室。不过也仅仅是羡慕它的外形而已。

我们的宿舍楼大约已过花甲之年,陡然望去,它远比自己的年龄沧桑。这栋四层楼房是红砖本色,这本色也仅仅冬天能够看到,它朝着湖面的一面其他季节爬满了爬山虎。湖风吹过,满墙绿叶像竖起的绿色湖面,漾着清波。每个窗口处的爬山虎被不断地修剪,还好并没形成瀑布垂于窗外。现在墙上是爬山虎的茎,黑黑的密密的蜿蜒在红砖之上,远看仿似精巧的墙面花纹。屋顶是青色的瓦,我们恰在四楼,每当夏日里迎来暴雨之时,就能享受清脆的雨滴声,心情不错时感慨生活总有诗意,心情糟糕时埋怨没有片刻宁静。宿舍楼和湖面隔着一条大约两米宽的石头路,顺着湖岸,也是崎岖婉转,靠着宿舍还种有两排梧桐,都已高过楼顶,树下春夏有长不高的杂草,秋冬有绝不扫去的落叶,这片泥土早失了它的本色,踩上去,软的像海绵。其中只有一株泡桐,恰好将枝叶伸在了我们寝室窗前。

张清羡慕这样诗画般的环境,她说他们学校建校不超过十年,一切都是新的,包括树,她就没找到超过二楼的树木。草坪整整齐齐,道路宽而笔直,校门大气磅礴,教室宽敞明亮,寝室和手术室一样干净无任何杂物。张清感慨,亏得只是一三流本科,若是重点,估计每个学生也得穿上统一校服,剪上一致发型,以显医学之严谨。

殊不知,我也时常羡慕着她。我们这宿舍,中看,却不一定实用。

我和值班阿姨打个招呼,楼梯一贯阴暗,爬到四楼,走道里开了两盏灯,虽已晴了很久,却没有丝毫阳光的暖意,走道两边的寝室都显混乱,先到的人打扫整理,后来的又得整理一次。我的寝室朝南,面向着湖水。刚走到门口,就和匆匆向外的何琴撞了个满怀,她笑说:“你才来呀,都要上晚自习了!”

室友都在做自习的准备,我把包扔在靠窗的下铺,直接拿出两本小说,便也做完了自习准备工作。

寝室里比外面冷得多了,我准备关上窗,王玥玥阻止了:“别关,一股潮味,昨天吹了一天都不行。”窗下又有人在照相。我们这寝室,是全校师生和外来游览者最佳的选景地,想拍照,这真是最好的背景,我的照片多是在这个楼下照的。可这样的寝室,没给研究生住,没给本科生住,偏偏只给我们这不冷不热学科的专科生住,决不可能是对我们情有独钟。

别的科系寝室有时候会轮换,独我们系,自有记载以来便一直居住于此,顶多换换楼层,我一二年级时住在二楼,三年级搬上四楼,班上还有四个女生在一楼住了三年了。

教室里比寝室光亮暖和多了。人也多,班主任踏着铃声赶来,交代了一些事情,离开;辅导员托着花名册进来,点了人头,离开;系学生会成员憋着乡音颇重的普通话,再次点名,离开;由于是开学第一天,系领导几人结伴,巡视一番,离开——

我边看着凌力的《暮鼓晨钟》,边看着教室前门不断的进进出出。

在大学校园里固定教室和座位上晚自习,每晚点上一到三次名,并非我校特色,只是我系专科班特色而已。看着别人或图书馆里自在,或干脆花前月下逍遥时,只能暗叹,谁让你不争气,是这学校里最垫底的一群人呢?

晚上休息之前书还没看完,熄灯铃便响了。我钻进被窝,打开手电,继续看。学校晚上十点半熄灯,决不允许点蜡烛,应急灯也不行,值班老师会透过门窗发现里面的光,所以大家人手一小手电,用被窝吧人、书、光裹得严严实实的,看到第二天天亮也没人知道。

何琴还在叽里呱啦的讲着假期见闻,她心情不错。王玥玥想留到学校附中,他爸爸和系主任听说是情同手足,打小的朋友,应该问题不大。王玥玥当然没说起过,可寝室里和系秘书拜了姐妹的邱美心是那种没她不知道的、没她打听不出来的、没她能留在肚子里超过二十四小时不说的。于是王玥玥的梦想成了她自以为的秘密。

这学期课不多,大多数人忙于找工作,签合同,即使有课时也总是有人请假,到不齐。我们寝室几个相对悠闲。何琴上学期就签了合同;王玥玥全托于系主任,敬候佳音;我由着爸去折腾,置身事外;邱美心不知怎么想的,反正她很少在寝室,往往神龙见首不见尾。

学校每周六都有舞会,据说是最能促成校内情侣。我们寝室几个也异类。何琴有个青梅竹马的男友在浙江读大三,她毕业去了浙江等上一年,就可以和男友一块了;王玥玥被系主任管得紧,每周六日都去他家吃饭,就算是舞会也得有他的同意或陪伴才能参加;我周六准时回家,绝不逗留,舞会一次也未去过;邱美心则是个中高手,据说舞场上她的裙下之臣排着长队,可人家现在已不屑于去学校这样简陋无聊的舞场。

两个星期过去,我们睡懒觉,上课,吃饭,自习,过着和之前两年半没什么两样的生活。

天气渐渐暖和,宿舍的外墙上爬山虎长出了绿绿的小小的叶片,很是可爱。一段时间来,王玥玥似乎有点闷,也许是工作的事还没着落有些烦心。我并没有多问。我不是一个朋友多的人,算得上的朋友只有那三个,平日里对别人的私事也不愿操心。

那天晚自习轮到我在寝室里负责楼层的值班,一个人呆着,又停了电,我光明正大的点上蜡烛,看着我又从图书馆翻来的小说。大约七点半,王玥玥匆匆进来,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感觉有些不对。

我还没问,她就开始在昏暗的烛光了收拾东西,背对着我,她小声说:“帮我跟班主任请个假,我有事回家几天。”我哦了一声,想想觉得有些不妥,礼貌地问了句:“有什么事,不要紧吧?”她摇头,说没什么。可我依稀觉得她的声音也不对。

王玥玥连夜回了家,可她家离学校也有好几小时的车程,何琴回来后得知,对我有些不满:“这么晚什么事非回去不可?你也不问清楚拦一拦,也不怕危险。”说得我也有些担心起来。

那晚只有我们俩在寝室,我们照例打开邱美心的被窝,把她的大包塞在被窝里,把被窝拉着盖上枕头,弄出个人形轮廓,再放下帐子,万一系里来查寝,打着电筒也看不太清,马虎对付得过去,这个方法我们已经用了快一年了。至于王玥玥,她反正要请假,我们也不必麻烦了。说实在的,晚上透过月光,明知邱美心帐子里是我们做的假人,可看着那个模糊的影子,心里还是有些发慌的。

同寝室的四人我和何琴走得稍近一点,她也就冲我啰嗦了几句,在一点点担忧中我们应付了查寝。

第二天给王玥玥家里打了个电话,是她接的,我们也算放了心。

回家过了个双休,到学校却听邱美心道出了一个大新闻。

王玥玥匆匆离校是因为受到了系主任的骚扰。

这让我们难以置信。系主任四十多岁,人看着还算年轻,他教古代文学,专攻隋唐部分。这个主任他似乎也是在我们进校前刚当上,据说一直是一个非常小意的人。他课教得不错,对学生也还平易不苛刻,系里大多数学生对他印象都不错。

我在很多课上都是靠小说打发时间,比如文学概论,老师上课从来都是抬头望天或者低头看地,对他面前的这一群不知是视而不见,还是实在不屑于看到;写作老师涵养好,课上学生聊天睡觉看小说甚至中途离开课堂都不能使他有丝毫不悦,眼皮都不会跳一下;现代汉语老师爱吹,从他大学生风靡全校到研究生时无人望其项背再到如今郁郁不得志,他似乎是白眼看天下的典型;口语老师是系主任的老婆,看不出是四十岁的人,虽不化妆,却也是颇为耐看,为人诚恳,只是课上的实在太糟,基本不能脱离教材。

我们去听过本科生的课,只能自卑的想着我们只能拥有这样的师资力量。系主任的课在此种情况下便成了一枝独秀。再加上他拉得一手好提琴,每年的迎新会和联欢会都是系里的保留节目,又很会跳舞,我们寝室里如何琴之类的一直视他为偶像。

邱美心神秘讲述王玥玥父亲前来大闹之事时,何琴郁闷无语,似是无法接受,可她又不得不听着邱美心的报道,因为她也确实见到了王玥玥父亲与系主任的争吵。

据邱美心描述,王玥玥已不止一次受到骚扰,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反抗,这次好像地区教委教师编制卡的比较紧,她以确定是无缘留在附中,系主任却仍以此为饵,偏又被我们的口语老师,即他夫人撞了个正着,据说是握着王玥玥的手声泪俱下倾诉着生活的无趣,夫人的不体贴及对王玥玥的仰慕,夫人回家时开门声没被二人听到,才有了这样的风波。

邱美心如同亲临现场,绘声绘色,甚至补充上她之前在舞厅所见种种,以先知的口吻总结:“早就看出他们不对了,早知道没那么简单的。”

何琴愣了会,说了句:“也许是误会的。”这下我也不站在她那边了,邱美心也许夸张了,可误会,怎么会?

王玥玥回校是在两个星期之后,这件事究竟怎么解决了好像没人知道,系主任还是系主任,王玥玥照样上课,倒是引了一些人来教室门口看看那个王玥玥是谁,我就听到我们班一男生很暧昧的告诉几个外系男生“那个最白净的,有点丰满的就是啦。”

倒是何琴不自在了一段时间,偶像的坍塌对单纯的她而言,很难受。

几年后,我曾在街上碰到过口语老师,没有丝毫变化,仍是不化妆,仍是一头毫不修饰的长发盘在脑后,仍是温和而老实。不过据说那件事之后半年,他们就离婚了。

春天来得很快,似乎在眨眼间,湖面上就满是亭亭的荷叶,梧桐叶遮住了我们大部分阳光,可我们仍可在树叶的缝隙中捕捉到阳光的味道。

寝室里四人也有了些变化。王玥玥变得沉默些了,周六宁愿辛辛苦苦回家或者独自呆在寝室,基本除了上课吃饭,就不出门了。何琴度过那段难受期之后将她的同情心全给了王玥玥,经常在聊天时拉上她,或者拽着她去逛街。邱美心现任男朋友是一个小老板,曾在我们寝室下惊鸿一现,邱美心基本上是不着家了。我也稍稍定了下心,爸说虽然签不了合同,可他已在酒席上和一位负责教育的部门领导谈好让我进哪个学校了,只是这两年市里都没解决过教师编制了,所以只能当代课老师。我也无所谓。

寝室窗口的泡桐开花了,花朵密而多,远看去是淡淡的粉白粉紫的云团,地上洒落的花往往没有任何枯黄,只是随风飘落,我喜欢捡起来夹在书中,等它干成标本,失了水灵的本色,可那种清香也可以保留很久的。

初三时我和郑媛最喜欢做这个,我们曾经在张清住的中医院里摘遍了所有的花。做成书签最好看的要数香水月季和虞美人。月季把花瓣摘下,丢去花蕊,只需夹在书中大概一周,就已脱去水分,颜色几乎没变化,特别是大红的,那种颜色在书中有了旧上海的妩媚;虞美人花瓣本来就薄如纸,可以整朵夹住,三天就可以了,只是把花枝上立体的变成平面而已。

那时我们的书往往都变了形,靠书脊处总是凸起,张清和覃丽娅没这种爱好,却乐于在我们制作成功之后直接掠走最美的标本,夹在自己书中欣赏。做这个成功率也不算高,我制作的紫藤萝花差不多都霉了,有一次甚至把我的书霉烂了好几页,即使是月季,也常常会霉变,只有虞美人是百分之百成功。

泡桐树高,新鲜的花摘不到,落到地上的过不了多久就枯了,要不就沾了泥土,以前我没做成过,可这两年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看着泡桐花开,看着泡桐花落,便把高中丢了三年的雅好又勾起了。

我喜欢泡桐的香味,每次将衣服晾在窗口时我都努力向泡桐树靠近,为的是收进衣服时你能感觉到隐隐的芬芳。不过这样的机会不多,学校要求我们将衣服晾在走廊里,说是晾在窗外影响校容,故而我们的衣服总是一股潮味,它们在这样不见天日的日子了连自己的本色都带了种萎靡不振的萧索,穿上它们也难得有好心情。我常把衣服晒出去,有人来找再收回来。

我早上就拾了一小袋泡桐,一朵朵擦干净,夹在一个新的笔记本里。等干好了再给她们寄一些去。前两年我给武汉的覃丽娅,外省的张清,还有山东的郑媛都寄过,郑媛给我寄回好几朵不知名的干花,从初中到现在的干花书签,我已收藏了好几大本了。

中午吃过饭,我和何琴懒洋洋地沿着湖岸慢走,想着下午没课,可以饱饱地睡上一觉。

刚走到泡桐树边,一阵风吹过,又有好多朵咧嘴偷笑的花飘下,有几朵正落在树下的石桌石凳上,坐在那儿的一长发女孩抖落下自己发间的一朵泡桐,又站起身准备将桌面上的几朵用书扫下,我忍不住喊了声:“别扫!花儿我来捡!”

女孩抬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把花放在了洗净的搪瓷碗里。笑意溢上了双眼“你要这个干嘛?”何琴见怪不怪,告诉她我来做干花书签的,还跟她说做出来还真不错,这倒是,何琴的书里也夹着大量经我手制成的干花,我们寝室几个都有。

等我收拾好,那女孩和何琴已坐下,似是一见如故。

“你不是我们这栋楼的吧?”何琴问,我也觉得这个白净秀气的女孩眼生,看得体大方的装束也不太像我们这些学生。

“我不是你们学校的,我男朋友在这儿。”

“这是女生楼哎!”何琴强调。

“我想在这儿照相,男朋友回去拿相机了!你们住这儿,好幸福!”

又是一个被这栋楼外表的古典诗意迷惑的人,我和何琴相视一笑。

湖边石头路上跑来一个穿着运动套装的男孩,远看看不出模样,可在这春光里显得青春活力,等他跑近,我看见他头顶上似乎有热气升腾,不由暗笑。

女孩笑着站起:“那么快,你跑去跑来的?”

她又向着我们说:“这是我男朋友。”

我这才看向那男生的脸,隐隐有些眼熟,他看着我似乎也在寻找记忆。

“万好!”

这个声音是肯定熟悉的,我不会忘记这么好听的声音“郑朗?”

郑朗居然是我们学校本科土木工程专业的老师,方鸣海和覃丽娅竟然都未曾提起。不过我知道这女孩,覃丽娅说起过,郑朗女朋友是他大学校友,英语专业,他当年颇费功夫追上的,只是现在人在上海发展,聚少离多。郑朗介绍女友叫李希,是特意请了年假来玩的。

我和何琴帮他们俩照了几张合影,郑朗又用相机帮我和何琴各照一张,郑朗告诉我他的宿舍在哪,办公室在哪,我也报上了我的寝室门号,准备离开时,我忍不住又捡起桌上不知不觉里飘落的几朵花,放进碗里,郑朗倒是不见怪,笑着说:“你和我妹妹一样,神神叨叨的,别人还以为在学黛玉葬花呢。”

我结舌,覃丽娅也说过我和郑媛不是幼稚就是弱智,邱美心说过我无聊,可还没人把我们跟那个病态美人的矫情之举联系上。

郑朗说等他把一卷胶卷照完洗了之后再把我们的照片给我们,我们先谢过了他。

何琴问我怎么认识土木工程系的老师,我想了想,告诉她那是我同学的学长的同学!我们好像就是这种关系吧!

我从未有过什么远大的理想,只求平安长久。

何琴开始算计着参加工作后要边工作边考研,还得鼓励男友共同奋斗,争取让自己的生活和远在山村的父母们不一样。她去年便已报名自考本科文凭。不过我也报了一个,只是因为大家都报了,我想不能和别人不一样吧。

又快到自考的时候了。

第一次参考时我们还是很认真的,本科的老师给我们讲课,我们老老实实听讲做笔记,想着比在校外报名要多交上千元,总得对得起那些多出来的钱吧!提前十来天,像何琴等人便开始背诵复习,我也在晚自习时丢开了小说,翻起了课本。

考前两天,校门内外复印打印室生意火爆。那时网络还不算普及,我们把老师提到的重点或复印,或抄写,密密麻麻,用蚂蚁大小的字压缩在扑克宽的长条纸片上,再将纸片折叠成扑克长,塞在自己的兜里以备不测。

何琴很难理解,我跟她说:“不一定看得成,可放在口袋里心里踏实。”她也匆匆拿了我的小抄出去复印。

当年经历了中考高考的我们不太能想象出来正规考试如何作弊,况且多年来考试时顶多问个时间,打个手势对一题选择题答案,我们学校监考特严,听说舞弊者一律退学,以前有过被退的,这两年没人敢顶风作案。

可这次听说是另一本科自考班的班主任暗示大家可以有所准备,可以互相帮助。所以便掀起了小抄浪潮。

那次考试也的确让我们大跌眼镜。第一场考工具书运用,两个监考员站在讲台边,完全无视台下三十人,有人直接把书放在了桌面上,有人翻过别人的卷子照抄不误,我暗自懊悔进场时听了广播里的要求,把书老老实实交到了室外的课桌上,又不能拿回来。好在背过又抄过,好像都记得了。

监考老师聊天过程中出了两次门,第二次进来时提醒大家:“巡视员来了,收好!”一些年纪偏大的可能是已工作了的考生嬉笑起来,迅速收拾好书和夹带,放在凳子上,坐在上面。我们同学中有慌里慌张把书弄掉的,老师友好地帮他拾起,巡视员似乎很气派,带着四五人,挂着红色牌牌,在我们考场内走了两圈,我有些心慌又故作平静,生怕他们在我身边停留。

等他们走出,我才想起虽然口袋里有纸片,可我还没拿出来,我慌什么!

考完后有些人离开时很客气得像监考员道谢,监考员也很理解似地一笑。

回寝室和其他人讲起考场见闻,王玥玥说她们考场也这样,老师还拿过别人交了的试卷给一考生抄。何琴说她们考场开始很严,后来一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和监考员吵了起来,弄得巡视也来了,折腾了十几分钟后来也就松了,全在抄。邱美心嘲笑我们几个,她没报自考,她早就说过都是假的,她准备到时候直接弄个文凭,还省得要考两年多。当时何琴还对此不屑,说她造假,现在邱美心调侃何琴:“你说说你这个算真的还是算假的?”

后来再考试时我们也轻松多了。

不过考前上课我还是愿意去听,大多数人也愿意听,本科有不少老师上课的方法和专科的不一样,更多人喜欢丢了课本天马行空,听着还是蛮有滋味的。

这次讲鲁迅小说的据说是本科教授里的一才子,吃过晚饭就去大教室,里面居然早坐满了人,何琴帮我抢了靠窗的位置,后来的还有站在后门边上的,何琴偷笑,问我:“要是现代汉语老师看到这样的景象,会有何感想?”

我们都不愿听现代汉语老师吹,他的课天天点名,可总有人不去,点名时自然有人代答,所以他的课堂上总有不少空位。

在众人祈盼中登场的教授也不过四十多岁,不高,瘦瘦的。很潇洒地敞开及膝的风衣,将手上的课本资料夹放在讲台一角,双臂伸开,抓住讲台边,撑住自己的身体,小而颇有神的眼扫过整个教室,不紧不慢的开场。

我怀疑他晚饭时喝了点酒。即使在日光灯白白的光线里,也能够看到他酡红的双颊和熏红的眼白,甚至在窗边的我都隐隐嗅到了不怎么好闻的酒气。

可这个貌不惊人的人的确没让我们失望。他让我们在一个多小时里手不停笔,并非他要求做笔记,只是忍不住想要记下他的如珠妙语。他并没翻开过书和资料,我们却将书的空白处记得满满当当。

下课我们长舒一口气,王玥玥说了句:“他是不是喝了酒才那么能说,那么会说呀?”我也忍不住感叹:“现在才知道真有人能口若悬河、天花乱坠!”何琴感慨过却突然问我们:“他讲的是什么课?”我们突然想起这一个多小时他只提过两三次鲁迅的名字,至于小说研究什么的一概没涉及,大家又笑,何琴边笑边说:“后天的课他应该会讲内容了的,人家今天是在讲生活!”我说:“不讲课本我也来听,太好玩了。”

走到教室门口,看见郑朗站在一边冲我笑,我走过去,何琴礼貌的喊了声:“郑老师好!”郑朗点头招呼,我忍不住又笑。他拿出两张照片给我们,说是刚洗出来,他自己在学照相,是自己在暗室里洗的,我看也没什么不同只是照片上最抢眼的并不是泡桐,而是红砖墙上密起来的爬山虎。

郑朗陪着我们三人回寝室,他说女朋友早已回上海了,他问我覃丽娅和张清的消息,我也把我所知的跟他说了说。不过我没问他方鸣海怎样了,最近收到覃丽娅和张清的信,里面几乎都不提方鸣海的名字,以前我们的每封信里都离不了这三个字。

周六回家,妈让我去爸爸餐馆吃晚饭,说是请了给我工作的事帮忙的人,我去去比较好。

我换了身看着稳重点的行头,到餐馆,一进门就被迎宾小姑娘客气地迎进,问我几位,要不要包房。爸的餐馆不大,派头不小,迎宾小姐、大堂经理好像都有,只不过小姑娘的旗袍不合身,大堂经理是老板娘兼职。

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店里只在角落处有四人点了火锅喝酒喝得正欢,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姑娘的话,刑芳从二楼下来,见着我很温柔的一笑:“都还没来呢,你爸和我二舅去接了,你先随便坐坐!”

刑芳是个将锋利和凛冽都掩藏在平和笑容下的女人,虽只大我六岁,可跟着爸已经三年,她对我的不屑相当于我对肖叔家婷婷的不屑,只是我向婷婷量了底牌换了片刻安宁,她却用最细腻的关心向我展示这儿一切是她做主,哪怕是替我跑工作,也是劳动了她娘家人,也得经过她的许可。我一早见着她时就感觉我妈斗不过她,谁知妈更不屑:“我跟她斗什么,她算什么?你爸对我又算个什么?”

那次请客我很想直接从记忆里抹去,可老是在我想恨爸爸时强行浮现,让我对他恨不起来。酒席上爸对着那个比他年轻多了的什么局长无比奉承,人家坐直了靠在椅背上喝酒品茶抽烟时,他也总是哈着个腰,低着个头,侧着耳,随时堆上笑容,睁大双眼,或敲下桌子、发出“哦”“是呀是呀”“谢谢”之类的声音,我从未觉得他那样的——

哪怕是他潦倒的那些年,他也总是趾高气昂的。我听到那个局长对爸说:“姑娘还不错,我们那么熟,当然会照顾的。”又看着局长转过头来对着我,颇为看顾的叮嘱了句:“好好学啊,做个好老师啊!”我很难受,只能低着头,听见爸笑说:“姑娘没见过世面,胆子小。”局长很理解地感慨:“学生气十足,还没走出校园嘛!”

等爸拼下了大半瓶白云边,结束了酒席,再送一行人离开后,我坐在门口透气。现在人多了些,厅里四五张小桌也坐满了,刑芳忙着在记账收银,百忙之中她抽空让人给我拿了杯牛奶,慢条斯理地和我拉家常:“好在你马上就毕业参加工作了,以后就不会让你爸那么辛苦了,其实儿女的心哪操的完?孩子懂事了就自然不让人操心了,你说是吧?”她转头又找来采购的师傅:“你看看,帐又不清楚,我们这个小馆子,一天进出多少还会弄不清?我不天天查着就不知道成了什么样?”

我喝完牛奶,站起来和她道别:“跟我爸说声我先走了,还有,他怎么还不和我妈把离婚手续办了?我倒是蛮愿意你在这儿当真正的老板娘的!”

没顾上看她的反应,我就出了门。出门就后悔自己的表现,为什么刑芳能够用温柔一刀制敌,而我的威胁也好反抗也罢都是兵戎相见,既不委婉也不含蓄,一点儿水准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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