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之云剑》2.09 明见之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正此时,远远地传来喝止声。

众人去看,却是干巴巴一老道,穿一袭半旧道袍,持一柄少毛拂尘,苍须赤脚,飘飘然逆风而至。

来者并非旁人,正是徽宗的御前伴随“明见真人”。

明见本是东京封丘门外一书生,姓文名有才,字无运。三十年寒窗,落得个家贫如洗、孤苦伶仃,虽则“诗、赋、论、策”信手拈来、“九经、三史”倒背如流、“释、道、农、兵、医、阴阳等诸子百家”学无不览、览无不通,却三年一来回,行的依旧是秋闱那条老路。

学友中有通达者看他诵得呕心、考得沥血,就委婉相劝,说“‘士之穷通,无非天命’,既然举业之途与君有名无分,莫若弃了翰墨事桑麻,好歹也混个饭饱。”他却以此良言为讥讽,竟负气登上孟州王屋山天坛峰,欲要“浊酒三杯跳崖去”,了却残生。

何曾想,文有才立于天坛之上,遥望对面远山送云,忽觉心旷神怡,脑海之中顿然浮现“学无不览,非高不思”几个字来,那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竟全然尽知矣!于是,他便于道教之内再创一派,曰“王屋派”,著书立说,自封掌门,并隐居天坛峰轩辕观,每日面朝幽谷,盘坐山巅,览《三坟》、阅《九丘》、渺天地、洞人生,达八十余载。

宣和七年,文有才奉诏以为徽宗御前伴随,时年已一百二十岁矣!为他兼有孔明之智、子建之才,徽宗乃赐其号曰“明见真人”,并诏令孟州府起“明见馆”于王屋山天坛峰,海内外遂以“明见”尊称之。

如今,徽宗被掳北上,他便自愿追随。

明见上前扶徽宗下了驴背,一边使衣袖为其拂拭沙土,一边叹息道:“‘学无不览,非高不思’,不学不思,落井下石。何苦来哉!”

真也里喝问道:“什么人?”

明见抖拂尘、打稽首、嘶哑道:“明见真人。”

真也里讥讽道:“真人?‘真人不露相’,尔定是假人!”说罢,竟被自己的学识与睿智所折服,便大笑起来。

明见曾读无名氏所著《黑水记》,知女真人多奉佛,遂对真也里微笑道:“此生多行善举,可入‘三善道’;多造不义,必堕‘三恶道’。”

真也里嗤笑道:“南蛮论佛,妄图来世;女真笃佛,只为今生。”又以拳捶胸道:“愿大金国永得佛祖保佑,早日踏平中原,全部占有汉人的钱谷、女人和牛羊!”

明见闻言,略感出乎意料,遂谆谆善诱地对真也里及众金兵阐述了一通关于“礼”的社会意义,又转而苦口婆心地开导了几句关于“仁”的浅显道理,却见众蛮愈加躁动起来。饶明见一贯有长者风,亦不由得吃惊起来。

列位须知,那明见为中原愚者解惑数十年,一言而令顿悟者一万二千三百四十五人,三言两语始能渐悟者,屈指而已,如这般“朽木不可雕也”之辈,实未尝有之,焉能不惊!

潘屠冷眼旁观,候明见窘迫,便对真也里低语道:“向闻此人颇有狡智,自创‘王屋派’,鼓吹‘学无不览,非高不思’,广役门人弟子,专一出没闾巷间,撺掇愚者博览群书、困者登高解惑,借以扬其名。赵佶曾师事之,并赐其号曰‘明见’,滥恩倍渥,不亚‘金门羽客’。然依末将看来,实中原所谓‘江湖骗子’尔!”

真也里点头,乃对明见冷笑道:“本将军素知中原墨客多手无缚鸡之力,既不能临阵杀敌,惟靠‘斗嘴’逞能、‘闲谈’邀宠。你既呼明见,可否一语阻我杀你?再一语阻我大金兵伐中原?”

明见听潘屠目无尊长,称自己为“江湖骗子”,便扭过头来,对潘屠不悦道:“老朽观阁下面相,颧高有权,唇厚有才,然说话露齿,走路摇摆,必定不是好人,且马脸蛇眼,来日当不得好死。再听阁下口音,不类蛮夷,当是汉贼无疑!然你既无汉人气节,背叛大宋也就罢了,却不该背叛祖宗。殊不知,无论阁下钻到哪里、说的什么鸟语、改的什么大号,皆掩盖不了你是汉人的底细。”

潘屠不恼亦不语。

明见转而对真也里颜悦色道:“王屋派一向信奉‘非高不思,非思不悟。”

真也里猝然跳上一块巨石,居高临下喊喝道:“讲!”

明见微微一笑道:“此等高不足以澄心智。适才路经一山,距此百步之遥,将军倘能登山以望,贫道再数语点拨,必可解惑。”

潘屠煽风点火道:“只怕这厮心怀叵测,骗大人登高,好背后下手,以坏大人性命!”

大约蛮夷,俱有四好:嗜酒、好色、贪财、易怒。真也里听了潘屠的话,疑心明见果真要对自己不利,立时便动了蛮气,遂对明见勃然道:“你欲我登高,我先送你入地!”说着,纵身跳下巨石。

潘屠忙警示道:“中原老道,多怀绝世武功,都统小心!”

真也里正是无知者无畏,健步上前,一脚将明见踹翻在地,踏其胸森然道:“你既不能一语阻我杀你,又焉能以一语阻我大金铁骑踏平中原!”

明见急呼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真也里骂道:“去你娘的!”抽刀在手,由上及下只一送,即刺透明见小腹。

眼见老道血流如注,不得活了,真也里方对潘屠奚落道:“谁说道士就一定会武功!”

潘屠亦啐道:“好个假道士!”

众金兵早不耐烦,盼得真也里这番举动,无不惬意,立时相顾狂笑。

事发仓促,徽宗呆了半响,始愕然趋前,抱明见枕于膝上,听他喃喃道:“陛下曾问微臣亡国之由,本欲来日规谏,奈何来日不再。微臣今有‘登高以望’四字诤言,将死之际禀与陛下,肯乞躬亲参详,必可解惑!”

徽宗呜咽道:“朕贵为九五之尊,每日理朝必高坐大庆殿,亦曾西游华山之顶,东祭泰山之巅,何时不曾登高?真人此言何其惑也!”

明见恨恨道:“此登高非彼登高也!”说罢,挣扎着喘了一气,意欲再劝,言未发而气已绝。

徽宗圣目含泪呆了半响,忽伏尸哀嚎。

木头翁曰:“‘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对蛮寇宣‘仁’,与叛贼论‘忠’,若非舍利弗,可乎?自当‘以暴制暴’!明见,中原所谓‘智’者也,然终不悟‘惟武力方能涤虏尘’。又卖弄口舌,多发讥讽之言,卒害其身,可谓‘智’者欤?噫,‘对牛弹琴’,何其迂也!然今日之‘牛’,岂独真也里一人哉?”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