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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雀钗》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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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坠,赤霞漫天,康宁宫在这夜幕沉沉时刻显得愈发庄严。母后卧在宽阔的贵妃榻上,正同素月姑姑说着话,见我进来忙唤我到跟前。我挨着母后在榻沿坐下,母后满眼爱怜的抚着我的发髻,我想母后已知晓了在章台殿发生的种种。我闷声道:“那回鹘可汗好生无礼。”

母后含笑道:“回鹘民风开放和咱们大顺不同,可汗也是头一次来,莫要太计较了些。”

我哧的笑了一声,母后满面疑惑的看向我,我说道:“儿臣还未见过除了几位皇兄以外的男子,只是这回鹘可汗长得倒是怪模怪样的,宗宁见了都移不开眼去。”

母后笑容一滞,眼神里绵延出淡淡的哀伤来,似是喃喃:“子慧只得了宗宁一个孩子,又如何能够舍得。”

“太后同湘太妃姊妹情深自然是不舍得宗宁帝姬嫁的那样远去。”素月姑姑接过话去,面容沉静如水。

我只知湘娘娘身子向来不好,整日病恹恹,连宫门都不大出的,上一次见还是在去年的中秋家宴上,不过刚入了秋的天气,却穿着厚重的宫装,面色青白,不时以帕子捂嘴轻轻的咳喘几声,当时的我并未过多在意,现下想来先朝后宫权利倾轧,不知湘娘娘帮母后挡住了几多危难也不知用尽了何种手段,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噤。

母后见此,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脊背,语调温柔和缓:“蕴蕴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倒打起颤来。”

我笑笑不语,只往母后怀中偎了偎。

自那日章台殿面见起已过了三日,回鹘可汗仍没选定阏氏,只推说想在这金陵城中多学习一些汉人的文化,皇帝自是乐意回鹘可汗这样做。

而我却在瑞雪殿内惴惴不安,皎玉见我有些闷闷不乐,笑道:“帝姬自那日从康宁宫回来后就再没出过殿门。”

我颔首应了一声,手指不停的转着手腕上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

“昨儿听殿前的小丫头说,郁园内的两棵青桐树开了花,艳艳的极是好看,帝姬也闷了这些个时日不如去看看?”皎玉上前一步,觑着我的神色。

我面上添了笑意,说道:“也好,这就换了衣裳去罢。”

皎玉笑起来,招呼了小宫女们进来侍候。今日的天气一反往常,却有些清爽起来,我在衣裳的托盘内翻检着。一件玉色绣石榴花对襟窄袖上襦入了我的眼,皎玉又为我挑了一件天青碧色烟纱百褶襦裙,裙上用细如发丝的银线绣着缠枝白玉兰,刺绣处缀着数百颗细小的明珠,行动处如星光闪烁,华美异常。臂上挽着烟罗轻绡,丈许来长的披帛两端各缀着两个银铃,走起路来尽是悦耳的泠泠声。

皎玉将要为我绾起常梳的飞仙髻,我伸手止了她,自己拿起檀木梳子一下一下的理着光可鉴人的长发,理顺后抬起手绾了个似蔷薇花低垂欲拂之态的倭坠髻,在妆匣内挑了一只样式简单的镂空兰花珠簪,除此之外别无他饰,又捡了新进的螺子黛,细细的扫了眉,在水银镜里左右看了看,满意的点了点头。

我同皎玉出了殿不许旁的丫头跟着,也不乘轿辇只慢吞吞的向郁园步去。既近了,便见到两棵百年青桐正开的如火如荼,远远的就能嗅到清透的甜香味儿,我心中略喜,快步入了郁园拱门,梧桐花粉艳艳的缀满了枝头,偶有几只黄雀从繁茂的花簇里探出头来,扑凌着羽翅一冲而上,满树的花朵随着颤动扑簌簌的打着旋落下来,靠近青桐的是一池人工开凿的湖水,许是引入的活水,即使少有人清理也依旧澄明如镜,那飘落的粉瓣梧桐花落在平静无波的湖面荡起了圈圈涟漪,湖中的几只红白鲤鱼露头碰了碰那梧桐花,甚是可爱。湖的另一侧是以太湖石堆砌的一座假山,虽是矮小,却胜在奇异嶙峋,走近细细看去,假山石上布满了绿茸茸的青苔,我正随手拨弄着有些湿腻的青苔,却听见极其细微的声响,我放缓了脚步,示意皎玉,自己慢慢向声响处靠拢,从假山的缝隙中看去,一个有些健硕的侧影入了眼帘,我心下惊疑:这不是回鹘可汗,他在这里做什么?我又往边上瞧了瞧,宗宁帝姬正满面绯红的将手中的荷包递到回鹘可汗面前,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按下砰砰跳动的心,继续看去。

骨咄禄望着那荷包眉头皱起来,宗宁羞的头也抬不起来,声音轻细中带着微微的涩意“这是我亲手做的,可汗莫要嫌弃。”

骨咄禄伸手接过那枚荷包,放到鼻尖嗅了嗅,宗宁见此连小小的耳垂都红透了,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匆匆行了礼,小跑着从另一侧出去了。我搭在山石上的手微微收紧,骨咄禄唇角扯开一抹笑,对着我的方向,笑道:“嘉懿帝姬还要偷听到什么时候呢?”

我一惊,已知不好再躲藏,莲步姗姗,从假山后绕出来,屈膝行了一礼。我心中正疑惑着他如何知是我,便开口问道:“可汗怎知是孤在哪里?”

骨咄禄笑了笑,说道:“每个人的脚步声是不一样的。”

我唔了一声,骨咄禄将那枚荷包递给我,我皱了皱眉,正要开口,骨咄禄道:“你们女孩子家的东西我也不便收着。”

我收了那荷包。骨咄禄对着湖边的凉亭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不好推脱只同他在凉亭里坐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低头绞着手中的帕子。

骨咄禄打量着郁园四下的景致,开口问道:“这样好的园子,怎就起了郁园这样的名字?”

我闻言抬头望着青桐树,失神道:“郁园是皇考为荣贵太妃修建的一处园子,因此是以荣贵太妃的姓氏命名。”

他“嗯”一声,静默良久,才道:“虽不如御景园般瑰丽大气,却胜在玲珑精巧,想必先皇十分宠爱荣贵太妃罢。”

我幽幽叹了一口气,没答话,骨咄禄瞧着我神情温柔似水:“你们大顺的宫闱之事我不好多说,只是......”

他顿了顿,带了笑意:“蕴蕴可愿做我的阏氏,我必会像先皇宠爱荣贵太妃那样宠爱你。”

我心头一震,抬眼看着他,他仍是笑着的,那笑里却带着严肃,我知他不是在戏弄我,我定了定,道:“可汗怎就不知,荣贵太妃即使得皇考多年宠爱却早早薨了呢?况且皇兄已回绝了你求娶我之意。”

他目光不错的盯着我,声音却越发温和起来:“你不同,我既可宠爱你又可护你周全,即使皇上回绝了,我亦可再次求娶。”

我哼了一声,语气略有不善:“你知宗宁倾心于你,孤若答应了你,岂不是伤了孤与宗宁的姊妹情谊。”

骨咄禄面上露出失望之色,两片嘴唇抿在一处,我见他如此,内心不免觉得好笑,神色也稍微和缓了些:“最重要的是,孤不喜欢你,所以可汗也不必费太多心思在孤身上,不若选了旁的帝姬做阏氏才是正事。”说罢我起身,行了礼,也不理会骨咄禄神情如何,扶着皎玉的手往亭外走去。

骨咄禄站起身,对着我的背影唤道:“蕴蕴。”

我头也不回,声音中透着一丝嫌恶:“可汗还是唤孤嘉懿帝姬的好。”

风轻轻刮过,吹起坠着银铃的披帛,泠泠声响起,梧桐花在风中四散飘落,郁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自那日起,我愈发的不爱出门,整日整日的闷在殿中,看书看得乏了便侍弄起花草,倒也乐得自在。

这一日,我刚用小银壶给廊下的一盆凤仙花浇了水,便见到皎玉步履匆匆的从殿外回来。我瞧她一眼,笑道:“什么事?”

皎玉施了礼,低声道:“宗宁帝姬去求了皇上要往回鹘和亲,现下旨意已经拟好了,湘太妃听得了立时昏了过去,现在正跪在勤政殿求皇上收回旨意,太后听了已赶过去了。”

我听罢倒吸了一口凉气,催促道:“快备辇,孤这就过去。”

待我赶到时,湘太妃已跪在殿外多时了,午后的日头甚是毒辣,湘太妃力已不支,却仍不住的叩头求皇上收回旨意,宗宁帝姬跪在一旁一语不发。我上前欲搀起湘太妃,对着左右的宫人厉声道:“湘娘娘身子向来不好,你们怎不好生劝着些,跪坏了可怎么是好?”

为首的一个姑姑跪在地上,磕着头,流泪道:“不是奴婢们不尽心,是娘娘她,娘娘她不肯起,定要皇上收回旨意才肯。”

我对着湘太妃,劝道:“湘娘娘何苦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孤同皇兄求求情,湘娘娘快起来罢。”

湘太妃挣了我的手,眼泪流个不住,声音带着嚎啕过后的沙哑:“可怜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要嫁到那样远的地方去,恐怕这一生都难再见一面,皇上可怜可怜老身吧!”

我听着湘太妃的话心酸的不行,泪水夺眶而出,这时母后也到了,下了轿辇便吩咐宫人搀起湘太妃,又叫素月姑姑去通传了,得了令我忙上前扶着湘太妃,跟着母后进了太和殿。

皇兄立在殿中见母后进来,请了安,又叫人将湘太妃扶到榻上,我立在母后身侧,湘太妃执着帕子仍期期艾艾的哭个不住,母后抬眼瞧着皱着眉,劝道:“你身子不好,可别这样哭了。”说罢,又对着宗宁使了眼色。

宗宁上前一步,为湘太妃拭了眼角,轻抚着湘太妃的脊背。湘太妃渐渐止了哭声。母后叹了一口气,对着皇兄说道:“皇帝又何苦惹得你湘娘娘这样,随便指了人给回鹘可汗就是。”

皇兄垂着头,一言不发。宗宁见此,扑通一声跪下,泣道:“是儿臣求了皇兄想要下降到回鹘的,儿臣,儿臣......”

宗宁说不出话来,一张俏脸红涨着,母后如何看不出是何缘故,只伸手捶着榻几,怒声道:“孽障!你要气死你母亲不成,你在这金陵中,好男儿随你挑去,又何苦去哪蛮夷之地,累得你母亲日日夜夜为你忧心!”

宗宁伏在地上泣不成声,想不到宗宁对骨咄禄已是情根深种,任凭湘太妃怎么悲恸挽留,也要下降到回鹘。我心中叹着气,伸手捏着袖中有些温热的那枚荷包,我看向又落下泪来的湘太妃,狠了狠心,将绣着连理枝比翼鸟的荷包掷在地上,宗宁见那荷包落在自己身前,怔了片刻,手指微微有些颤动的去拾那枚荷包,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宗宁面颊上滚落,打湿了被宗宁握得变了形的荷包。我扭过头去,不再看她。想是母后已明白了其中缘由,冷笑了一声:“哀家原以为你同可汗郎情妾意,想不到只是你一厢情愿。”

宗宁猛地抬头,眼睛发红,直盯着母后。我叹息着,语调和缓:“代雁,你何苦为了那样的人,弃湘娘娘于不顾?”

宗宁不做声,只低头细细的看着手中的那枚荷包,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绣线纹路,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谁也都没再开口。宗宁呆愣愣的跌坐在哪里,不多时便膝行到湘太妃跟前,重重的磕了个头,鼻音浓重:“是女儿不孝,惹得母亲伤心落泪,女儿今后再不会如此。”

众人舒了一口气,而后湘太妃同宗宁帝姬一道回去了,我送母后回去康宁宫,回到自己殿里时,日头已西沉了。我懒散的卧在榻上,不时将冰碗中的提子送进嘴中,皎玉在一旁忙不迭的用铜盂接了我吐出的核来。我瞧她一眼,慢慢说道:“世人常说,情关难过,从前孤不明白,如今看了代雁那个样子,算是懂得了。”

皎玉温婉一笑:“奴婢说句不该讲的话,宗宁帝姬那个样子好似着魔了般。”

我轻轻的叹息着,又捻了一颗提子:“今日看母后的态度,大概是打算让惠端帝姬下降了。”

我眉头皱起来,又道:“只是不知回鹘可汗会不会应。”

皎玉笑道:“可汗怎会不应?惠端帝姬若是下降也是长公主了。”

我看向她:“皎玉,那日你也在的,回鹘可汗那样的态度,孤担心。”

皎玉一怔,垂着眼帘:“奴婢以为,既是和亲,也是国家大事了,哪由得谁一句话就能定的,帝姬忧心太过了不是。”

闻言,我轻笑一声,叹道:“从前没看出,你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既是如此,孤也不烦恼自己,由他去。”

此时,夜色渐浓,梳洗罢了,便趿拉着绣鞋卧到床榻上,不多时,便好梦酣沉,一夜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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