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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志》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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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四月,烟柳画桥,河池清浅,燕雀回巢。此时江南正是如诗似画,醉人光景。

姚若坐在溪水边上,双手托着下巴,望着眼前点缀在的杂草丛中鸢尾花和琼花已然渐渐绽放,还有身边的蒲公英,随风摆动,飘摇不定。父亲就在身后不远处的田里做活,她如往常一样,就喜欢在岸边静静的看风景,也不像别的孩子一样到处撒野,这使她在整个村子里成了一个异类。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满村子乱跑,鸡飞狗跳四邻不宁的罪魁祸首,不分男女,只有她是安静的,父亲下地干活,她就出门散步看风景,不出门,她就待在家里,跟着父亲看些诗书。对了,他父亲姚先生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早年间也想过要步入仕途,成就一番事业,但是后来才发现,像他这样的人,连门槛都进不去。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也就向所有人一样有,娶妻生子,安家立业。不过可怜他妻子短命,家里又无田可耕,待到自己老父亲病死以后,他便带着唯一的一个女儿找一处吃饭的地方,找着找着,他就来到了这周家庄。那年饥荒过后,庄上也缺人手,于是他就真的留了下来,周员外分给他一块地,每年交两成粮食,剩下的都归他,他乐开了花。这一年,还有一个汉子同他一起闯到庄上的,叫做杨狄,也是一个人带着一个儿子,孩子比姚若大两岁,却和姚若一样格外的不喜欢热闹。姚若一个女孩子,文静点就罢了,杨轩一个男孩儿,竟然也喜欢安静。所以平时没什么人和姚若玩儿,有的话,就只有杨狄的儿子偶尔会陪姚若来溪水边坐坐。

姚若的目光顺着风声向前,直盯着远处的空旷,空旷处,有一棵孤零零的柳树,她就凝望着那里,消遣着她的童年时光。坐累了,她就索性躺下,土腥味混着草木香,迎着春风别有一番味道,清新舒爽,姚若闭着眼,贪恋似的品味着。

“姚若!”呼唤声惊醒了躺着的姚若,她睁开双眼,蔚蓝的天空下,柳梢低垂,直入眼底,野草在视野边缘晃动,一同晃进来的,还有一张幼稚清秀的男孩子的脸——是杨轩。

“你又在这啊。”说着也一同坐了下来,一腿伸开一腿蜷缩,双手抱着膝盖,扭头对躺着的姚若问道:“你爹呢?”姚若往头顶一指:“田里干活呢,来的时候没看见么。”杨轩抿着嘴笑笑:“没,我去你家找你发现你不在,我猜你一定在这,就直奔过来了。你今天不用念书么?”姚若反问:“你呢,你不用练武么?”杨狄是习武之人,颇会些拳脚功夫,也盼着有朝一日自己儿子可以为国效力。当然了,也只是想想。

杨轩答道:“我爹今天去周老爷家里了,让我歇一天,今天什么都不用练了,闲着。”听杨轩说完,姚若也解释说:“是我自己闹的,我说今天什么也不想干,我爹就不管我了。”说着便笑了,小孩子粉嫩的脸上洋溢着温暖,嘴角显出两个小酒窝,漂亮极了。“我爹没有儿子,只有我一个女儿,所以我可能是天底下最受宠的女儿了吧。”说罢,两只眼睛弯成了两道弧,又问道:“杨轩,你为什么不和村里其他孩子一起玩啊,你一个男孩儿总来陪我好么?”

杨轩眉头一锁:“也不全是陪你,老实说跟他们玩儿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到小河边儿来坐一会儿呢。我不是很喜欢热闹。而且,我能和其他孩子们一起玩儿,而你如果没有我来,就真的没人和你玩儿了。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就只愿意坐在这。”说完姚若又坐起身来,眼睛依然望向远处那棵垂柳。杨轩见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停留在那棵孤柳上,问道:“一棵树有什么好看的?”姚若转头看看杨轩,意味深长的摇摇头,小孩子好似故作深沉似的,反问杨轩:“你见过你父亲哭么?”杨轩惊讶:“你这是什么问题,怎么突然会问这个?我爹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怎么会哭呢?要哭也是你爹会哭,你爹看着文文弱弱的,不像个男子汉!”姚若听了气上心头,拧住了杨轩的耳朵:“你爹才不是男子汉呢!”杨轩疼的直叫,喊道:“你松手,哎呀,我爹说了,男子汉不能打女孩儿,你快松手,不然我不管了,我还手了啊!”

姚若反而更用力了:“你还想还手!”杨轩打也打不得说也说不得,只能求饶:“好妹妹,饶了我吧。”半晌姚若才松手,杨轩两只小耳朵紫红紫红的,和身边刚开的鸢尾花一样。姚若嘟嘴指着杨轩鼻子说道:“以后不许胡说,不能说我爹听见了么。”杨轩连忙躲着姚若细小的手指,抽抽鼻子:“好好好,谁让你问这么奇怪的问题。我看啊,你真的应该找别的孩子们一起玩玩,你一个人都要呆傻了。”刚说完,姚若两只大眼睛就瞪了过来:“你讨打是么?”杨轩急忙摇头。姚若看他那怂样子,扑哧一下笑了。杨轩见她笑了,自己也跟着笑了,姚若嗔道:“你傻笑什么!”这次杨轩没有回答。他也像姚若一样,目光凝聚在了那棵树上。他突然想到,也许真的不是树有什么好看的,而是眼前这片空旷的风景中,只有这棵树是焦点,想不看都不行。姚若见杨轩没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了一句:“你说,到底什么能够让一个男人流泪呢,我是说大人,大人也会哭鼻子么?”说罢,又躺下去,看清风流转,看柳梢摇曳,看晴空万丈,看云卷云舒。

太阳一点点的朝着西边坠落,光影的颜色也越来越深重,看着老旧。杨轩忽然叫起身边的姚若,她竟然已经睡着了。姚若揉揉眼睛,看着天色,惊道:“什么时辰了?”杨轩回道:“不到申时吧大概,你爹还在田里呢。”姚若起身回头看,原来父亲也在田里休息了,她急急忙忙跑过去,杨轩在后面不慌不忙的跟着,她问姚先生:“爹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姚先生说道:“快了,再过半个时辰咱们就回家。要不你们俩就先回去吧。”姚若撒起娇来:“不嘛,我要和爹爹一起回。”杨轩拉着姚若说:“我们要不要往那边走走,我们一直看着还一次也没去过呢。”说着回头指向小河对岸的空地上的柳树。“怎么样?我们去玩儿啊?”姚若想想便答应了,可却鬼使神差的先摇了摇头。“你到底去不去啊,又摇头又点头的。”

“去啊。”姚若说。可是刚到河边却又面露难色,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她问到:“我们怎么过河啊,这小河淌过去会湿了衣服的。”

“没事儿,有桥。”

桥?最近的桥在村口,到了村口也就到了家了,那么远还折腾什么。杨轩看她将信将疑的样子,只好强拉着她走了,二人沿着溪水一路小跑,离村子越来越远,直到水面越来越窄,姚若眼中真的出现了一座“桥”。这是一块枯木,横在溪水两边,杨轩喊道:“来啊,走这上面!”姚若朝对岸望了望:“算了吧,我们回去吧,再过一会儿太阳都下山了。”说完也不管杨轩,一个人径直往回走。杨轩愣在原地:“都到这了就回去了?”看着姚若头也不回,他也只好小跑着跟上去。

果然回去就听见姚先生叫姚若回家呢,这时的天空已经发红了,村里已经有炊烟升起,他也跟着这对父女俩一同回去了。

“你爹呢杨轩?”姚先生问道。杨轩只说周老爷叫他爹去帮忙,自己也不知道干什么。姚先生哦了一声,又道:“你爹不在家,就先到我家里吧吃饭吧。”杨轩看看姚若,又抬头看看姚先生,点了点头,姚先生呵呵一笑,用手摸了摸杨轩的头:“走吧!”

三人回了家,姚先生备了些饭食,杨轩跟着简单吃了,此时屋外传来杨狄的叫喊声:“姚先生!”原来是寻儿子来了,一进屋便责怪道:“你又到这来蹭吃了!”杨轩辩解道:“您又不在家,我饿坏了,跟着吃顿饭怎么了。”杨狄怒道:“臭小子还嘴硬,快跟我回家去。”姚先生插话说:“欸,杨兄,都是自家人,我看你不在家孩子孤身一人,我让他来吃顿饭怎么了,莫非你要怪我不成?”杨狄忙道:“不敢,只是这孩子生性顽劣。”“哎,打住!”姚先生急说道:“轩儿若是顽劣,这天下怕是没一个好孩子了。他一个男孩子,又是和你每日习武,却从不见他玩闹打架,也未曾与谁有过争执,性情温润,偶尔调皮是免不了的,孩子嘛,天性如此,依我看啊轩儿倒颇有些君子之风。”杨狄听罢大笑:“哈哈,姚先生有所不知,这孩子看上去老实,实则调皮得很,活泼好动脾气乖张,他人前不发作不过是惧怕我打他罢了。”姚先生不置可否,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杨兄今日既然来了,碰巧我这新打了些浊酒,不如小酌一杯?”杨狄犹豫道:“不了吧,我…”姚先生也不理会,拉着他就坐下:“我这下酒菜都是现成的,我什么我,叫这俩孩子西厢房玩儿去。”杨轩想想:“好吧,正好有些事得和你说说。”

姚先生一听,嘴角露出一丝坏笑:“莫非是娃娃亲的事儿?”姚若听了急红了脸:“说什么呢爹!”杨狄也惊道:“先生你又说笑!”姚先生回过头来看到俩孩子惊羞错愕,手一挥,赶他们出去别屋玩儿了。杨轩还打趣道:“你脸红什么劲儿啊,我也没说要娶你啊。”姚若眼一瞪,说不出话。姚先生看着他俩,真好,不过这杨轩的确骨子里真还有一股顽劲儿,知子莫如父啊。

杨狄先匆匆吃了些饭,看样子确实饿了,姚先生问道:“杨兄今日去周家是有事儿么?”杨狄没等咽下嘴里这口饭,就嘟囔着回道:“帮着出出力,人家是地主嘛,人家给咱口饭吃,咱给人出力,应该的嘛。”姚先生点点头:“那是。”“不过啊…”杨狄补充道:“这地主家日子也不好过啊。”姚先生接话道:“怎么说?”杨狄接着说:“加税了,您不知道?”姚先生惊道:“怎么又加税?去年秋不是刚加过么,这周老爷只收咱们两成收成,这么交粮,岂不是要落到和咱们一样了?”杨狄叹气:“我今天去就是帮着搬粮食的,我眼看着老爷家里米仓要见底了,他一家除了对庄上佃户好,自己吃的用的也都从简,就这样,攒下的这些粮食也根本不够。”

“不够?”姚先生又问。杨狄举起酒盅:“是啊,问题不是这次又要征粮,而是说,这次青黄不接的时候突然征粮,以后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再征啊。要我看啊,告诉乡里乡亲,咱们把自家那点儿余粮也都攒攒,要还有下次能应个急。你不知道别的庄上都什么样了,不管是佃户还是长工,统统吃不饱饭,哪还像咱们能在这喝酒啊。”姚先生感慨:“天下能有几个这样的地主啊。不过话说回来,征粮是不是因为打仗的事儿啊,我前一阵去县城听人说北方有人闹造反了。”杨狄摇摇头:“不清楚,不过您想啊,这两年咱们这都觉得冷,庄稼都歉收,那北方呢?听说那边有的地方都绝收了。以前咱们小时候天子连年北伐,弄得老百姓怨声载道,不也有造反的么,好容易缓了这些年,偏偏如今老天爷又不给活路,听说北面都有绝收的了。税这么重,活不起了。”姚先生深深的叹了口气:“哎,这刚过几年太平日子啊。但愿啊,这造反别闹到咱们这儿。你说儿咱这村上,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多好,对了,还亏了县里陈县令了,这陈县令若是个狗官啊,咱们也太平不了。”

二人酒过三巡,杨狄正要带儿子回家呢,院子里又来一人,招呼姚先生去周老爷家里一趟。姚先生就把姚若先托给杨狄照料,自己先去了。

姚先生醉意昏沉间来到老爷府上,却见满院子前辈长老,嘈嘈杂杂议论不止。那周老爷见了姚先生,连忙招呼入座:“哎呦,您怎么喝了酒呀,快坐快坐,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啊!”姚先生看他慌慌张张的话都说不利索,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您慢慢说啊。”周老爷满面愁容:“陈县令给人抓了,说是他勾结匪寇,他留下消息让各个村里提前做好准备,朝廷要粮只会更多不会更少,他不在没人照应。我也不晓得是不是打仗了呀,我寻思着把族里长辈们和村里德高望重的找来商量商量,再看看咱们还有多少粮食,有粮我们就能活命。”姚先生思来想去:“打仗倒不至于,打也打不到咱们这。不过你说得对,这粮食是咱的命!根子,我今天听杨狄说上面又要税粮了,还寻思来着,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收税,恐怕日后还要,我们藏一些粮食,预备万一真的征粮征的没饭吃,也好不至于饿死。”周老爷连忙点头,说道:“只怕我家里的存粮应付不来下次征粮了,您在村里人缘儿比我这个员外好,您给大家伙说说,有存粮的交一点,咱们同舟共济啊。”姚先生一身酒气支支吾吾的回答道:“您呀,已经够照顾我们了,何必要我一个客户来说呢。”说罢他便要回家:“族上的事儿,您做主就行,我只是个教书先生,您说得对,同舟共济,我先回了!”周老爷见姚先生摇摇晃晃的走都走不稳喊道:“我叫人扶你回去吧!”姚先生摆摆手,径直走去。周老爷言犹未尽,望着醉酒的身影说不出话,今日便是商量不成了。

夜里,清风微寒抚人面,皓月出云流光艳,姚先生一人走在树影婆娑的小路上,只听得路边悉悉索索有动静,他以为大概是什么野猫野狗,醉意正浓也想不了那么许多,可没等他再走几步,这诡异的声响越来越大,直到一个黑影腾的冲到他面前,登时吓得他醉意就没了七分。只见这人衣衫褴褛,浑身是血,披头撒发,手提直刀是凶神恶煞,姚先生一想坏了,这是遭了强人了,只是这村口既非商贾所经之处,又非富贵人家所居,他跑这来劫什么呢?正惊愕间,那人却越走越近,姚先生这心也是越发忐忑。他一个书生,见此情景自然是害怕极了,可是这身体又不听使唤,动弹不得,眼见着那人逼近了,姚先生定了定神,却认清了眼前这人是谁。一口气松开,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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