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无始无明》二十六、坦白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司源在街上横冲直撞,遇到个人就拉住问,终于遇上一个当时被北冥救下小命的人。他说本来还想让大英雄上他家坐坐,好好感谢他一番的,结果刚离开河边他就抽身走掉了,也不知道上哪去了,还真是个谦逊的好人呢。

闻言,司源立刻慌了神,算起来,北冥已经失踪了三个多小时,而且城里还有猎团......正忧心如焚地四处张望,忽地胳膊被扯住,她整个人毫无防备地被拉进暗巷。

踉跄几步,后背贴上一个温热的胸膛,熟悉的气息包围了她。司源绷紧的神经松了松,但心有余悸的恐慌还是让她难过得要命。她背对着北冥静默地站着,等想哭的冲动被克制住了才转过去面对他。

北冥察觉到了司源刚刚背对他不吭声的行为。要是以往,他一定会强行把司源转过来,趁机看她的丑样,以此揶揄她。但是这一次,他没有。

北冥眉峰轻蹙,神情复杂地凝视司源,温柔中闪过悲伤。这两种神情在北冥脸上都极为罕见,司源不由心里发毛。不待她开口,北冥忽然阖眼,两臂一圈,死死拥住了她,力道之大几乎让她窒息。

随即,什么尖锐的东西在脖子上磨蹭,来来回回,几经犹豫,可最后还是撤走了。

“北,北冥......”司源艰难喘息。

北冥不理,依然抱着。

司源的脑袋被压在北冥肩膀上,只能看到他的后背。从这个角度,她看见衬衫上透出北冥肩胛的形状,胛骨因呼吸而起伏扩张着。左胛骨上似有一块圆滑的凸起,司源不由抬手抚摸。

北冥顿了一下,缓缓松下手臂。

“你,你没事吧......”司源忽然从束缚中解脱,感到些微意外。

好像问题很困难需要组织语言,北冥隔了几秒才回答:“我怎么会有事。刚刚暴露了身份,被一群人类簇拥定然不好,我找了个机会走了,回去的时候看到有猎人经过那个郊区树林,就在附近藏了一会儿。”

不对。有事情不对。猎人经过树林?司源回想到培因最后说的话,心头猛地一跳,拉起北冥的手想往回跑。然而拽了一下,北冥却没动。司源跺脚,飞快地把培因说的事解释给北冥听,便催他快走。

北冥似乎根本没有认真听她说话,末了只是微微点点头,皱了下眉,没有显得特别惊讶。

司源顿步,停了有一两秒,焦虑的神情渐冷,幡然醒悟,“北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阴风穿巷而过,艳阳天里竟带着寒意,让人一阵瑟缩。

两秒的静默后,北冥低声说:“是的,我早就知道血族陷入了危机之中。”

突然有一阵疏离感,无力又懊恼,墙似的竖在两人之间,仿佛错过了,丢失了什么。司源不由后退了两步,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

目光不慎瞟到北冥脖子上前几天,在那个无风的夜里被自己咬的刚刚结痂的伤痕,司源心中又是一阵抽搐。哎,为什么呢?究竟是何以至此呢!

“一年前,司氏和北冥以及其他几个大氏秘密召开了一次家族大会,我被点名要求出席。司年前辈其实当时就已经回到了大洋洲。她没有和你父亲一起,而是单独主持了会议并特意告诫我,要我最好快点开发异禀,回来了的事也不要说出去。很可能连你父亲都不知道她回来过的事。我想她可能预见了什么。在之后的半年里,我父母每日都敦促我练习开发异禀。血族做事向来都是要紧不慢的,做不来的事也不强求,但是,那时我头一次看到父母那么急躁。之后,大约三个月前,在你母亲公开露面前,她又召开了一次秘密家族大会,这次你父亲也在,而且脸色很不好,很气恼很担忧的样子。那时我才得知传染病的事,据说,起初是隐居了数世纪的血族始祖之一突然在非洲的一个血族聚居地现身。虽然她意识清醒,但举止异常,她冲进了一个血库,一口气吸光了血库里所有的“血袋”。她是始祖,其力量根本无人能挡。司年前辈亲自赶到现场,那位始祖也认出了她女儿,但没有做出任何关爱的举止,甚至都没有表现出喜悦。而司年前辈也没有制止她,我相信,她有所预见。之后,这位始祖跑进了人类领地,再无消息。司年前辈说那是一种病——苦病。”

“苦病,就是失去了追求,因而再也得不到满足感,最终导致失去存在的实感。准确地说,这不是躯体上的疾患,而是灵魂的病。得了这个病的血族,跟培因说的一样,起初,会浑浑噩噩,空虚颓废,但是,这种空虚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转化为对快感激进的追求。这是躯体证明自身的存活还有价值的本能反应,也是证实活着是一种必要的唯一方法。活着很辛苦,即使是血族也不例外,但是,正是因为在这个痛苦的过程中可以获得满足,获得幸福,所以无论忍受着什么,人都能忍住,都会想着要活下去,而不是一死了之。”说到这里,北冥幽幽地叹了口气,“普通量血液所能提供的快乐再难以满足苦病患者,为了不断得到快乐,不断体会到生存的价值和实感,就只有不断地吸血。”

“血族追求的不是感情吗?怎么会失去感情呢?!正是因为感情是永恒的我们才把它作为追求不是吗?”司源急声发问。

“嗯......所以说这是一种病嘛......你不是一直不认同把感情作为追求的吗?”北冥抬眼,冰蓝的视线凝视着司源。

“我......我也希望我的追求能是某种永恒之物,它不会因时间而发生改变,永远永远都不会失去。但是,这个世上是没有永恒的东西的,因为环境总在变,我们也总在......跟着改变。”司源迎上北冥的目光,“感情,我没有试过,所以,我想试试,希望,不会失望。”

“这世上是没有永恒之物的。”北冥避开她的目光,扯扯嘴角,勉强笑了笑,“本来以为就只有那位初代纯血种病了,后来才发现苦病能够传染,不过不是通过普通渠道传染,而是通过与病原体之间的精神交流来传染。任何形式的精神交流,语言,文字,画作,感情等等。年纪越大,潜伏期越短,年轻的血族则几乎没有人发病。你母亲司年前辈请求我,说希望我可以带你离开血族领地,到人类那里去以避免被感染。之后我父母也跟我说了要我离开血族的事。实际上,不管有没有异禀我都要带你离开。三个月前的出行实则计划已久,这是一次秘密的出逃,是避难。之后的事,包括围杀了一个纯血种,还有大战,我就不清楚了......人类八成是用了什么手段,很早就得知了血族内部的事情,所以才会提前研发新武器,提前在红海布防,我们过境时那么凶险也是这个原因。”

司源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得知真相,她不知该作何反应,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回去。父母他们已经不年轻了,留在大洋洲,很有可能已经被感染,一旦感染就会迅速病发。培因说了,精英猎团前不久杀死过一个纯血种。也许是常年在外奔走刚回不久的母亲?虽然司源跟母亲不亲近,但是,她明白不亲近是因为不了解。时至今日,想到自己的母亲,一个血亲,还没有了解她就已经失去了她,这实在是遗憾而悲伤。死去的也或许是一直陪伴自己,照顾自己的父亲?如果说母亲选择的是血族领袖的责任,那么,父亲选择的就是爱与陪伴的责任。司源敬仰母亲的大义,也爱戴父亲的和善,两个人都是她生命中伟大的人,又如何能够不心痛?还有那些曾经招待她游玩的各家族族长,是不是也生病离开了血族,来人类领地找血喝呢?又或者是参加培因说的那场战争,死掉了呢?当然,还有唐叔,陪伴她走遍血族领地,览尽奇伟瑰怪的唐叔。说好的要给他带纪念品,谁知,一句道别都没有,便出死断亡,他乡客死,永远长眠于那血腥燥热的海岸。

司源捂住眼睛,她觉得很累,还很害怕,没有勇气放下捂住眼睛的手,直面这个世界。她不敢回去,她害怕回去后看到的是和离开时一样空荡荡的街道,而再也不会有人出现,弥补那样的空旷和空虚。但是,她非常想回去,除了回家,她又能去哪儿呢?

她回忆起母亲给的白鱼纹章,出发前父母的异常,一路走来随处可见的猎人,培因那必杀的苦血,碾压式的战争,怪异的流行病,和那个被称为猎首的男人......林林总总,所有的事情,隐隐约约似乎相互联系着,织成一张网,中间盘踞着的,是一个阴谋。

她害怕了,她不敢再逗留,她想要立刻回家。司源情不自禁扯住北冥袖子,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几乎是在哀求,“北冥,我们回去吧,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你的父母,因为他们是纯血种,所以不能在血族危难关头抽身离开,必须去处理这件事。虽然我这样说不近人情,但是你回去了,于你自身,于你父母,于整个血族都毫无裨益。而且......你很有可能是仅剩的一个纯血种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暂时留在人类领地,司源。”北冥深低下头。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为什么要说这么无情的话?!难怪你不愿意走,一定要等那个什么培因痊愈!你打算骗我多久?!你知不知道我父亲或者母亲,他们中的一个可能已经死了!你是要我置家人于不顾,独自在人类领地上苟且偷生吗!”

北冥并不生气,也不辩解。他蹲身,握住司源手腕让她把手放下,本来想说还有他在之类的话安慰一下,但想想还是忍住了,他知道自己陪不了眼前这个少女多久了,“司源,从今天起,你也是血族领袖了,你要拿出决心来,你要狠下心来。”

司源甩开北冥的手,“别跟我谈血统!这血统谁爱谁拿去,我才不稀罕!每次都这样!我知道你大义,但是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要我看重这个身份胜过于幸福吗?这责任真的能带来幸福吗?!”

北冥蹙眉,一时间竟头晕目眩。

他心软了,因为心软,所以心痛。

静默良久,北冥开口:“小源,对不起。”

司源一向好说话,吵架生气更是没有过。其实刚刚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人各有志,北冥作为七个多世纪的好友,他的追求自己不理解便罢了,又有什么资格去指指点点呢。她就是这样,习惯性地自责内省,仿佛这样良心上就轻松一点,受到的伤害就小一点,就算委屈自己也要避免矛盾。她消极回避的性格也是由此而来。

“不,不......你没说错,我应该留下来。”司源恢复平常的表情,起身。实际上她的内心濒临崩解。

“我那样说话,还骗了你,你一点也不生气吗?”北冥语气忽然放低,看着司源,脸上神色莫辨。

有时候,司源的毫无脾气让他觉得心慌,好像她从来不在意自己,又好像那只是她装出来的,而自己随时都会失去她。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小肚鸡肠,蛮不讲理吗?”司源察觉了他情绪忽变,可她依旧语气淡淡,没有点破。她无力去理会了。

“我是认真的!”北冥突然咬牙切齿拔高了音量。他很少这样激动失态,好像司源的宽容给了他很大的压力似的。这倒让司源吃了一惊。

“你不能原谅我你知道吗小源......如果你原谅了我,那你......那司源你就是在用你的宽宏大度羞辱我,显得我卑贱、低劣、恶心!”北冥忍无可忍似的勃然大怒,胸膛激越起伏,声音带着绝望的狠厉,竟微微颤抖。

如果你原谅了我,那你将来的痛苦又由谁来承担呢......他眼前阵阵发暗,几乎要栽倒,心里如是说。

司源一怔,不由后退了两步。这是北冥第一次对她发脾气。

北冥看见了她惊惶退步的动作,猛一挥手,“滚!有多远滚多远!血族没有你这样没有胆小懦——”

然而,他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他本来以为说这样的重话可以把司源赶走。

一双带着凉意的细软胳膊环住他的腰背,顶着松散短发的毛茸茸的脑袋贴近了他的胸膛。北冥显然很意外。他的第一反应是退开,但是那份感情让他挪不开步子,他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来。这让他几乎痛恨起自己来。最终,他叹口气,放弃了。他抬手环住这个竭力箍住自己,给予自己安慰的少女,非常轻缓的,宛如禁忌品不敢触碰般的轻缓。

“你还是不生气吗?”

司源把脸埋在他胸口,摇头。

“你想回去吗?”

司源点头。

“那就回去吧。”

司源闻言猛然抬头,“那你呢?”

“我当然是和你一起啊。”北冥温和地笑笑。

“那培因怎么办?”

“他啊,那就只有把他杀了。”北冥摊手。

司源忽一阵动容,笑起来的同时眼泪却又不禁开始往上泛。眼前的男子参与了她的人生,时至今日,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到了的不可或缺的地步。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爱这个叫北冥的男子。

“北冥你能把真相毫无保留地坦白,谢谢你。而且......而且我——”

“我们得去找培因了。”北冥平和出声,打断她的话,好像已经预测到了她将说什么而刻意不让她说出口,“刚刚有猎人经过树林,他那个样,即使没猎人也不能算安全吧......”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