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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1:陨落》血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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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曾言,饥渴是我们所知最重要之事,也是我们所学之初。但饥渴容易被压迫,被满足……仍有一种力量,不同类型的饥渴,一种无法被浇灭的饥渴——那即是爱。……爱,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无法用语言描述。它是指引我们回家的明灯,就算没有人在那里,那道光也会照亮前方的迷途。爱的缺失,会剥夺我们感知快乐的能力,会让黑夜更加黑暗,白昼黯淡无光;但当我们找到爱时,不管多畸形,多悲伤,多恶劣,我们依然紧紧抓住不放……爱是恩赐,爱是陷落,爱给我们力量,爱使我们屹立不倒:我们因爱而生,爱因我们而生。

许坤的传说

1929年12月27日夜,北部边境村落

“很久很久以前,”爷爷许耀国准备说故事了,“有一个无比高大的巨人。”

年幼的许陶眼神灼热,霎时间瓷碗里没加盐的蛋汤仿佛变得更好喝了。至少浓烈的蒜味不再那么呛。这男孩面色苍白,身材瘦小且体质孱弱,他爷爷总是想把他喂胖点。但在这荒芜的边境小山村,每天能喝上一顿热汤已经令人心满意足了。

祖孙二人面对面坐着,孙子喝着汤,爷爷则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抚摸一根暗羊头镀金银质拐杖。

“这巨人是满清末代的世家贵族,名叫许坤。没错…没错,许坤是许家第十五代嫡传长子。”

爷爷话说得很慢,满饮手中的那杯浊酒,之后呼出一口带有酒精气味的老迈气息,“许坤少爷从小就比家族里所有的其他人,乃至全城的人们都要高大,比村舍里所有屋顶的烟囱还要高耸…他每次进出房屋都必须低头弯腰,因此他生的这么高大其实也非常辛苦——这是先天的疾病,而不是上天的恩赐,这年轻而可怜的巨人,他羸弱的肌肉不足以支撑他那又大又重的骨架…有时候他连下床走动都很痛。

“举步维艰的许坤少爷往往会拄着拐杖,也就是我手中这把银质拐棍——它比你还高呢!你看,杖头的手把是一颗巨大的银雕羊头,那是许氏家族象征仁厚和荣耀的图腾。”

说到这里,爷爷面色红润,很自豪地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然后呢,爷爷?”小许陶满口都是菜,两颗棕宝石状眼珠瞪得浑圆。

“那是许坤的命,但是这种致命的缺陷却教他谦卑,这是一般氏族弟子所缺乏的品质。他有一颗菩萨心肠,常常和穷人呆在一起。…关心贫者,病者以及辛勤工作的村民。他对村里的孩童特别好,他上衣的口袋总是又大又撑,就像农民装满庄稼种子的麻袋。鼓胀的衣袋里满是零食和玩具,他总能让村里的小孩过上充满快乐的童年。

“但是,”许耀国说到这里停顿了几秒,声音低了下来,“但是,他自己的童年并不愉快,他八岁时就和许家老爷一样高,九岁就比他父亲高一个头,而这位父亲心里一直以儿子虚弱的身体和畸形的外表为耻。

“而许坤少爷又是个生性及其温厚仁爱的人,深受人们喜爱,大家都说许大少爷高人一等却不高傲跋扈。”

爷爷点点头,要孙子再吃几口,许陶咬着白菜根,当地人说这是“婴儿心”,因为菜根的颜色,形状都很像一颗颗稚嫩的小心脏,还有那经络一般的白色纤维。

“然后咧,爷爷?”

“咳咳……嗯…他也热爱大自然,热爱它的雄伟,它的壮阔。然而他跟其他族人不同,他对残忍血腥的狩猎活动一点也不感兴趣。不过他身在豪门,凡事都由不得他做主。

“17岁那年,他爸爸和伯父们便说服他一起远赴北方的尼布楚河畔,进行为期六周的猎狼之旅。”

“是到我们这里吗?”许陶问道:“巨人,他来过这里?”

“不,是到北部冰河的黑森林…”爷爷摇摇头,鹰爪般弯曲的指尖抚着盛满酒的瓷杯,许陶注意到那只手不自觉在微微颤抖。

“我们,不是名门望族,我们从不猎熊,野猪或者麋鹿——那一行人的目标是狼,那是我们家族纹章标记的死敌,许家从来都以动物界的狩猎者为猎物。爷爷顿了顿。

“许氏家规上说食用狼肉可以让子孙得到勇气与力量,许家老爷则相信这可以强化儿子贫弱的肌肉。“

“然后呢?后面发生什么了?”

“他们的旅途漫长而又艰险,而且天候恶劣,但是许坤都扛过去了。他从未离家远行过,旅行中陌生人异样的眼光让他觉得很丢脸。等他们到达黑森林时,他感觉到那些树丛似乎有生命,而天黑时那感受愈加强烈。

“日落后动物纷纷离开巢穴,在雪地里四处游荡,如同流离失所的孤魂野鬼。四周太多猎物了,猎人们根本无法在营地里安睡。有些人想要离开,但许家老爷一心只要猎狼。

“不久,他们听到暗黑中的狼槹,于是,迫切想要给儿子猎一匹巨狼的父亲端起了猎枪,儿子庞大畸形的外表就像整个家族的毒瘤!他发誓要破除这家族诅咒,他要帮儿子找个媳妇,产下健康的后代。

“所以,许家老爷,也就是许坤的父亲,第二天日出前就离开了团队,独自寻找狼踪。——当夜,他没有回来。其他人彻夜守候,黎明后又分头去找他。那天傍晚,许坤的大堂兄没能回到营地。隔夜又少了一个人。

“爷爷……”

许陶注视着他的爷爷,爷爷正盯着窗外,眼睛深邃而又透着迷茫,目光伸向北方的晚霞。

很快天就黑了,黑得不见一草一木,只有孤寂的小屋中央,火炉燃着忽明忽暗的红焰。

“不断,接二连三有人失踪……“

爷爷低下头,沉吟了半晌,“直到最后,就只剩许坤一人。”

“……隔天他离开营地,在一片之前反复搜索过的树林走啊走,走啊走,最终在一片极不惹眼的雪地发现了他父亲,叔叔和他堂兄的尸体,鲜红的碎肉混着干涸的白色脑浆散落在地底洞穴入口的四周,。——他们的头颅都被一种巨大的力量碾碎了!但身体却没有任何啃啮的痕迹。看得出来,他们是被一种及其凶猛暴戾的野兽杀害的,但它的动机却不明确,显然不是出于饥渴或恐惧。他也猜不出原因,可他感觉到有未知生物在幽暗的洞穴里,监视他,观察他。

“许坤少爷把每具尸体都搬离洞口,掩埋在深深的地底。残留着干涸血迹的,他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洞口侧面。他精疲力竭,耗尽气血。落单的他既害怕又疲惫,不过当晚他还是回到了地穴附近,抽出藏在拐杖里的银剑,准备在日落后面对那邪恶的力量,为家族复仇,死不足惜。

“……”

“多年以后,有人在森林里发现他的日记,我才晓得这些。“

许耀国指着床头那个古老的黑色布包,“就在那里面,日记的最后一笔。”

许陶的嘴巴张得老大,食物都吞下去了,“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没人知道……在他的家乡,过去了六周,七周,八周,乃至十周后,都没接到过狩猎队的任何消息。大家都开始担心许氏家族的安危,因此有村民自发组成了搜救队,然而一无所获。

“而在第十三周的傍晚,一辆深青色马车突然停在了许氏宅邸。车窗周围盖了厚厚的帘幕。———那就是许坤少爷,他把自己关在幽暗的家族堡垒里,住进一间没有卧床的厢房中……后来几乎没人再见过他。

“那时候,只有谣言跟他一起回来,众人纷纷谣传着在邪恶的尼布楚的森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说他们见过许坤少爷,虽然我们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村民们都猜测少爷的病完全治好了。

“当然,也有人说他被附身了,高耸的身躯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据说他一直走不出丧亲之痛,所以从来没有在白天出现过。他遣走了所有奴仆,仅剩的族人也渐渐离他而去。

“……不过,许宅白天死气沉沉,只有夜晚才有动静,从堡垒的窗外仿佛可以看到炉火莹莹,但日子一久,许氏官邸便渐渐荒废。

“夜里……有人说他们听见了巨人在村里走动的脚步声,尤其是儿童,他们都声称自己听到笃笃的拐杖点地声了……很显然,许坤少爷已无需靠拐杖行走,他是用这声音打暗号,让小孩爬出屋外讨零食和玩具。不相信的人们从窗隙或门孔往外瞧,结果就发现了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金属色泽的羊头手杖。”

爷爷的眼神一暗,瞄一眼许陶的碗,

里头的菜汤已经喝的差不多了。

“……然后啊,农夫们的孩子开始失踪,不久后隔壁的村镇也开始陆续传来孩童走失的消息,很快波及到我后来所在的村子。虽然是旁系子孙,但我小时候只要走半小时的路程就到达许氏庄园了。

“我还记得隔壁邻居的两姐妹。有人在树林空旷处发现她们的尸体,毫无血色,就和地上的白雪一样,她们的眼睛还没闭上,眼翳蒙上一层霜———而我自己也曾在夜里听到不远处传来笃笃的声响,富有节奏而充满力量……于是我赶紧蒙住被头,不去听,好几天都怕得睡不着。”

许陶听爷爷讲故事入了神,咕嘟一声把剩下的汤都吞了下去。

“最后啊,就连许家宅子所在的,全镇最富饶的村子也荒废了,变成了禁忌之地。京城商人的马车经过我们小镇的时候,还说他们在那里碰到了灵异事件,在宅邸附近发现幽灵和鬼魂。

“他们说月光下巨人会出来觅食,那姿态就像暗夜冥王,城里来的人警告我们说:‘多吃点,长壮点,否则许坤就会把你抓走了。’所以啊小陶,”爷爷无比慈爱地抚摸着孙儿的小脑袋,“多吃点,快吃干净,要不然啊……他就来了。”

此时,爷爷的神情已经不像刚刚陷入回忆时那么暗淡了,他布满皱纹的眼眶周围闪耀着光彩,“快吃吧,不然许坤会来哦,笃笃笃。”

许陶终于吃完了晚餐,连一片白菜叶都不剩了。碗底朝天,故事也说完了,但他的肚子和脑瓜都涨涨的。爷爷看到他的孙子吃完就满足了。许陶,望着他的爷爷,觉得他是多么慈祥,充满关爱。

他们爷俩常在这张摇摇晃晃的木桌上亲密地交谈,分享心灵的食粮,共度不受打扰的时光。

……

……

时光荏苒,转眼间十四年过去了,残存的许氏后人和他们的混血后代被迫离开待了几十年的村落,但逼迫他们的不是许坤。

隆隆炮声中,日本坦克开进村子。于是,鲜血开始染红这片土地。

一位军官被分配到许陶的家里。然而几日下来,许家人的温暖和那股忠于传统的仁爱精神却融化了他的心。之后每一天,军官都会在那张摇晃不稳的餐桌上拿出面包和火腿,与这一家人分享。

某一夜,他向许家人提出警告,叫他们不要听从命令到车站集合,要当晚就潜逃偷渡回国!

于是,一家十几口携着家当逃跑,锅碗瓢盆能少带尽量少带。

爷爷拖累了大家的潜逃速度。

更糟的是,爷爷已经知道他是全家人的负担,他心里无比明白他这把老骨头会害其他人受险,一路上不断地责备着自己不中用的双腿。

芦苇丛里,大家都朝前逃命了,就剩下爷爷,和他的孙子许陶。这时的许陶已经是个英俊的青年,前途不可限量,他年纪轻轻便成了雕刻师傅和民间草药学的学者。

年轻的许陶殿后陪着爷爷,不久却得知了家人在下一个村子被巡逻队逮捕的消息,被迫搭上前往集中营的列车。

爷爷既愧疚又自责,坚持自己应该去自首,以保全在逃的孙子。

“跑!小陶!你要逃离这些恶魔的毒掌,就像逃离许坤的猎杀那样,快跑!!”衰弱的老人声嘶力竭,把家传拐杖连同那个布包一同塞到许陶的怀里。但他的孙子完全听不进去。

他哭了,不肯离开他的爷爷。

就在当晚,一位好心肠的农夫收留了他们,把爷孙俩藏到一个小隔间里,以躲避宪兵的搜捕。

隔天一早,许陶发现他的爷爷躺在房间的地毯上,一动不动,他一定是夜里跌落床下来。

——奔到近前,爷爷不仅双唇发黑干裂,喉咙也呈现炭黑色,已经断气多时了。显然是服毒自杀。

“爷爷,我一定……”

许陶整个人在发抖。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愤愤含泪,咬着下唇,攥紧了握得发紫的拳头。

农民体恤他,帮他把爷爷葬在花圃下。许陶耐心地为爷爷许耀国雕了一块精美的木质墓碑,上头刻了花瓣,鸟儿,和爷爷生前最喜欢的各种纹饰。

梦里他哭醒了好几回。

最终,他从坟头处站起身,背起那个古老的黑色布包,提起那银剑制成的羊头手杖,义无反顾踏上了奔逃的旅程。

他努力逃离军队的追击,经常听到身后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

而恶灵紧紧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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