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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书五代十国传》第二十三回 别有洞天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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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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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师兄。”

一鸣将烤好的兔子腿给庆山递了过去。庆山因为失神了许久而显得有些受惊。回过神来的他,顺手接过了兔肉,却是难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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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面前这小段前肢,庆山脑海里却仿佛得见方才那具化成人型的小鬼被法力撕扯至四分五裂的情景。而篝火上,尚在烧烤的半段尸骸,油脂融化而滴落进火焰时发出的嗞嗞作响,更让他对方才被宝剑的法力吞噬而引出魔物的哀嚎尖叫之声久久不能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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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得整日于峰顶,风光秀美处打坐修心。日昏之际,众人围坐于篝火旁闲谈小憩。一鸣自从经师父引荐得遇吕祖之后,便一直都很是兴奋。自打猎归来,兴致也是丝毫未减。若非师父在旁而不得不有所收敛,想来这会儿早就围着吕祖说长道短,问东问西个没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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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道人坐于吕祖一侧,跟着两个徒弟一起听着吕祖讲解其内丹经典——《指玄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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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真修道守中和,铁杵成针要琢磨。此事本然无大巧,只争日逐用功多。”

“凡事无巧,唯苦练勤学,方为正途。若兼具巧思,辅以名家高宗指点迷津,拨乱反正,可谓正道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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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本无言法本空,强名指作虎和龙。天然一物真元始,隐在阎浮同类中。”

“道者,不因称其暗而损其辉,不因呼之响而益其喑。……其形与非形,不过一见之别,一念之间。无形者,或广袤无垠,函天盖地;或隐于本末细枝,微乎其微。有形者,或具于万事万物,千姿百态;或浸于情理伦常,吐纳呼吸,情状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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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我知道,道出于万物又归于万物。由万物所化,处万物之下,亦总领万物,处万物之上。概而论之,简而言之,就是‘顺其自然,自然而然’。对吧,师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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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虽是强辩,略显浅俗。倒也沾得几分义理。孺子可教也。”

“那是,名师出高徒嘛。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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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祖在上,不得造次。”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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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这边忙着凑热闹,远边独处的庆山一时便有些形单影只。吕祖不曾侧目,自端清茶之际,却是自语道: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咏叹乎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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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屈原《九章》中的此句,列座一旁的布凡道人,忍不住嘴角现出一丝微笑。旋即,便听得吕祖复又说道:

“看来唯登匡庐,观禹疏九江,方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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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有劳吕祖了。”

布凡听罢即刻起身,施礼答谢。一旁的一鸣和庆山却很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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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庐?庐山!”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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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宜迟。即刻动身。”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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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嘴上略有微词,却也遵从地收拾起行囊。倒是庆山立在一旁,踌躇着有些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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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匡庐不下三百里,我等道法粗浅,行径夜路……多有不便。加之已时近人定……多有倦怠。何不……就此安歇,待明日……再行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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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犹豫再三,还是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向吕祖进言。却不想吕祖随风而至,刹那间便不动声色地立于其面前,且悄无声息地已抓握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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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为吕祖略有些用力,又或者颇受惊吓的关系,在面对其俯身过来之时,庆山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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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光景如此大好,岂可怠而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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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祖话音刚落,手背上的一阵暖意便将庆山出离的神智给拉了回来。低头一看,吕祖松开的手臂上正浸润于柔暖的晨光朝霞之中。继而四顾的庆山,顿时发现周遭景致已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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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已被一鸣扑灭,残存烟气的余烬,这会儿早已荡然无存。而原本茂密的林地,这会儿也成了一处山门之前的开阔。远处的朝阳漫洒着金光,沐得世间一片和暖。顺着自己脚下被投去长远的影子望去另一面,庆山抬头,一座质朴无华却是巍峨屹立在长长的步道顶端的山门,便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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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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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逐字念出这门头的匾额,随即也再次为吕祖的高深道法所折服,不禁啧啧赞叹。倒是吕祖微微一笑,似乎对此充耳不闻。侧目了一旁仍旧无言的庆山,随即又开口说道:

“当年,元德真人在此采药炼丹,研修宗义。刊正编撰道家典籍,广集经卷千余,合汇洞真、洞玄、洞神三部。统仪轨,正教化,以去旁杂,洁清正朔。后又复经历代先师承袭宣化,而开立上清茅山一宗。”

“此地,与你等茅山子弟也算是颇有渊源。加之贫道近十年也都在此逗留。如今你我得遇,也算得机缘,不如就在此先贤之所逗留几日,一同研习功法课业,解惑答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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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遵吕祖法旨。”

庆山和一鸣听罢,赶忙上前叩拜,齐声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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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于吕祖身后的庆山和一鸣,一路跟随着走过观中屋舍,来到其后的山岭之中,重入荒野之际,走马观花,左顾右盼了良久的二人,这才发觉师父布凡此刻已不见了踪影,一同消失了还有二人来时肩上所负的背囊和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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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显诧异,未及开口询问,一鸣却发现自己已经跟着吕祖来到了一处涵洞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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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甚特别。……”

一鸣喃喃自语之际,一旁的庆山却似乎已有所发现,一时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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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底洞?!”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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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顿时错愕,急忙探头张望,却仍一无所获,不免悻悻。身前的吕祖倒是不紧不慢,转过身来,对着一鸣和庆山各看了一眼,随即说道:

“此处乃我道藏秘境,集真典大成之所在。其间洞藏我玄门立教之初以至更早时期的道家玄学秘著,亦括黄老之术,老庄之学。皆因所著渺如烟海,星辰不计,故而秘置玄境,无底洞涵于此,以承其浩瀚。”

“与你二人得遇,即是有缘。加之尔等为师呈请,故暂辟此处,以助你二人研习学究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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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罢,庆山与一鸣便按耐不住地一阵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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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道藏乃我玄门至宝,自古孤置玄境,凡俗不得其门而入。千百年来,但凡巧径幸入者,亦不得其门而出。困乏终生,以至神消骨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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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授你二人定神诀,以便置身其间,得辨经纬,通感方位,不致为玄境幻象所迷,罔失心神。再作天眼密祝,可生重瞳,借以极视,能见焦螟。如此,便畅游书海典山,皓首穷经。愿尔等好自为之,勤勉不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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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辈叩谢。”

庆山和一鸣叩拜完毕,便在吕祖首肯之后,相视一笑,继而跃入洞中,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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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幽径,不过几步之遥,绕过参差嶙峋的几处怪石之后,庆山和一鸣便携手步入了另一番豁然开朗的境地。二人一时为眼前所见惊愕,竟止步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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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这广袤无垠的洞天之内,皆堆满了数之不尽的典章经卷。不论是脚下近在咫尺的开阔平缓之地,还是远近倒地起伏,鳞次栉比的高山矮丘,无一不是有书卷简集铺叠和堆砌而成。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那自上而下如钟乳石般倒挂的根根棱柱,也都是卷宗帛书堆垒而成。而如此空旷之境,尚有典章书页飘荡其间,宛若飞蝶,沉浮自若,翔如飞鸟,驰骋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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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一鸣为此赞叹不已之时,一旁的庆山却是注意到另外一个颇为奇异之处。便是这洞涵,好似无有穷尽,其视野所及的尽处,居然会随着自己的视线的转移而移动。飘忽不定,颇觉绚烂迷幻,又叫人迷颠方位,细思极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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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额头不禁冒出冷汗的庆山回头跟一鸣四目相对,想必师弟也觉察了这般诡异之处。二人便立刻从先前的兴致勃勃变成了严阵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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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定神诀。……”

“嗯,还有天眼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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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异口同声,便闭目起式,依循着先前吕祖的教诲,运气施术。不过片刻,在此睁开双眼的二人,便已平和心态,气定神闲,终不至于头晕目眩。又相互点了点头之后,便纵身一跃,跟随着片片起舞的书页一起,自在的遨游于这卷山书海的广阔天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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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探寻赏游了多久,庆山和一鸣略觉疲累之际,停下来坐于一处小憩之际,这才发觉吕祖并未现身,而先前也不过是含糊交代了一番,并无目的细则,二人顿时有些手足无措,陷于一段不知所谓,尴尬的沉默之中。继而,却是一鸣先起了个头,拉着庆山一起干脆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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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二人的欢声笑语自近及远扩散而去的同时,吕祖的严辞却是由远及近,阵阵传来,声如洪钟,响彻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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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鸿蒙初开,混沌万劫。幸得诸圣相继,清浊自序。复由伏羲、女娲二圣化灵成人,天地始明。后至炎黄二帝得承玄女天书降世,败蚩尤,统华夏,四海归心,天下咸服,又及千年。”

“黄帝治世,因感念天书神力,命文祖仓颉造字,成书以传。至此,得开教化,著书立说。诸子百家,精句典章,得传永世,造化苍生,福祉海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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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书降世,复还仙庭。人间却幸得河图、洛书,由此开源典籍。岁月长河,成著述不计。其中,虽经精义糟粕混淆难辨,却得后世真人圣贤,指点迷津,要言不烦。后经授天庭神谕,由此辟开洞天,集此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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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一鸣满脸艳羡,一时感慨。庆山也顿觉千载难逢,便收起玩笑,转而变得神色凝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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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次,带你等前来,不过是打个前瞻,待日后复作深究。我与你师父二人尚有要事,就姑且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览略一番,稍后再寻你二人,另作别法。”

“谨遵吕祖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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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祖应声隐去。留下庆山和一鸣二人独置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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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到处走走,随便看看吧。”

“嗯。不过初试咒诀,难免欠缺火候,我们还是谨慎一些为妙,别跑太远,以免走散。”

“好,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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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你看!那些是什么?什么……乾父坤母,艮山兑泽。什么……固精固元,补益房中。”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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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

随着远处传来一声咳嗽,一鸣方才所见的古籍便瞬时隐去,复又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左右腾挪之下,经一番重新布置,一鸣所望之处的布局和摆设,便已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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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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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咱们还是先去找上清本门的典籍看看吧,想必更好认知一些。”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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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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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涵洞中被带出来的时候,一鸣和庆山都有些恍若隔世,虽置身山中,云浅雾薄,却仍觉日光刺眼,稍事片刻,才渐渐适应。待二人各自放下抬起的胳膊之际,这才发现师父并不在场,就连面对着吕祖的,也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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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呢?一鸣呢?”

“师父呢?师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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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祖默不作声,只轻挥拂尘,顷刻间山外浮云里隐约现出两个人影。一鸣一看,赶忙唤道。

“师兄?师兄!咦,怎么有两个吕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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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与你师父布凡道人商议,现将你二人分别置之,因材施教。”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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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点头称是之际,一旁天际的幻象也悄然逝去。云雾却是由此渐起,成一发不可收拾之势,滚滚而来,转眼便将吕祖与庆山困绕其中,留下继续方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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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得见如此诡异景象,庆山心中暗暗吃惊之余,却也镇定自若,暗暗提气,静候着即将发生的种种不期而遇的异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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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祖在前,长久闭目,默不作声,时间一长,让庆山不免有些焦虑。却又发作不得,不安正渐渐滋长,却是太过隐匿,就连庆山自己都一时察觉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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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原来如此。”

吕祖突然点着头,自语道。复又睁开双眼,目光冷峻,直看的庆山浑身不舒服。隐约感觉的那点不安,似乎越发接近,庆山由此不禁双拳在握,一脚隐蔽的后撤了半步,做出严阵以待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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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吕祖收起拂尘,单手掐诀,口念密祝。须臾间,庆山便深感一阵恶力由内而外,自体内喷薄而出,且无从遏制。不过片刻,边让他陷于嗔怒的情状之中,不可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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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是怎么回事?!……可恶!”

捂住脑袋的庆山,躬身蜷缩着,发出阵阵低吼。充血的双眼看去双手时,却见满眼腥红,而周遭这会儿也全然变幻,成了一座隐没边际,瘴气弥漫,荆棘遍布的幽深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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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

庆山继续着低吼,披发及肩的狼狈和狰狞的面目,俨然成了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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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方妖孽,胆敢在此蛊惑人心?!”

庆山继续自言自语着,愤怒眼看着就要到达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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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猛然抬头怒目而视之际,面前的吕祖早已不见,取而代之全是些不甚具形的魑魅魍魉,精妖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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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吃力地喘息着,激动且略觉虚弱地注视着眼前的这群魔物之中,渐渐走出个健硕的人型巨兽,其双手之上,一边是一把迟钝又沾满鲜血的屠刀,一边正是奄奄一息的孟府头人孟诏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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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放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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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怒喝之下,面目狰狞的魔物却只是一阵冷笑。看似毫无反应的当下,却是从其周身的暗处,伸展出好些经济藤条来,一根根犹如长蛇一般,捆缚收紧着孟诏德的每一寸肌体,令平日素来坚毅的他,这会儿也生出一丝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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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孟诏德被捆扎勒紧的手臂被迫缓缓抬起,随着藤条的牵引将手中尚未跌落的宝剑指向了庆山。见此情状,深受妖魔挑衅的庆山咬牙切齿,泪目之际更是阵阵发力。眼看着其周身也逐渐被黑色的阴霾所笼罩,渐被仇恨吞噬,成了遁入着暗无天日的阴森场景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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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他……”

陷于黑暗之中的庆山,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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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他!”

随着这一声震耳欲聋的啸叫,怒目圆睁的庆山猛然抬头,充血的双眼好似两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投向了面前的一众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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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刹那,庆山便已纵身高高跃起,顷刻间便如泰山压顶一般突入魔物阵中,重重地砸向挟持孟诏德的那个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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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迷雾顿生,又转瞬即逝。闪去一边的魔人,毫发无伤的立于庆山面前,一脸的轻蔑,周遭更是想起一阵有一阵讥讽的嘲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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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

庆山低眉怒视着,紧握双拳,正欲有所行动。却见父亲被荆棘缠绕血流不止的臂膀重又被抬起,而这一次利剑并没有指向自己而是被放置去了孟诏德的脖颈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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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看着,一时愤懑到了极点,却是身体一阵僵硬,不停地颤抖着的同时,也注意到魔人身旁孟府家将也被捆缚,纷纷现身面前,被身后的妖魔持以兵刃架于脖子上,一并胁迫着,且都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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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于情势,不得有所反击的庆山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众人被折磨着,内心也从愤怒至极渐渐变成悲怆和无助。一时间,竟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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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人们此刻也只是冷眼旁观,头人身缚的荆棘却是突然动了起来,牵动着臂膀和手腕,将利剑自孟诏德的脖子上缓缓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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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庆山失声叫喊道。一旁的众妖物此刻也一并挥舞着手中的刀剑,自各自面前挟持的家将脖颈上割了下去。顷刻间,如注的鲜血喷涌而出,几乎将庆山整个浸没。顿觉陷于血海汪洋之中的庆山,竭力抗争着几近窒息的恐惧和无垠的绝望,痛苦的挣扎过后,却又突然陷于一阵长久的死寂之中,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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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周身的浓重黑雾,几经变化之后,终究全部吸附去了他的周身,变成一道道,一块块的伤痕和纹饰,而浸染的鲜血,此刻也瞬间褪尽,全部注入其睁大的双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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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又起身的庆山目光如炬的扫视了一遍周遭的妖魔精怪,其手腕不过只是轻轻一抖,原先头人所持的利剑以及别处拾来的另一把长剑,便双双攥入了他自己的手中,但见兵刃之上,一道道寒光渐亮,不过须臾间,便已辉如昼旦,耀眼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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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边的一鸣,这会儿还算悠闲。全然不知此刻师兄的遭遇的他,继续按着吕祖的示意,在切磋了一阵体术和剑法之后,跟他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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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始终高挂于头顶,一鸣却浑然不觉。虽然,已知自己和师兄有幸将跟随吕祖,展开一场前所未有的修行,而在这踌躇满志的当下,却突然止步不前。如此的挫败感,换作师兄庆山,肯定免不了会心生疑窦,颇有微词,一鸣却截然相反,倒是在奔波多日之后,终得闲暇而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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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祖有鉴于此,忍不住轻叹了一声之后,只得决计用上一回杀手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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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晓身世,又安于清贫。身手了得,又耻于争强好胜。为人仗义,却又秉持兼爱非攻。”

“好在稚气未脱,且不拘于管教,否则真成了圣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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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祖所言何事?晚辈不解……该您下了。”

一鸣一脸狐疑的看了看吕祖,脑子里却仍旧推演着面前这盘看似无懈可击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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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虽说‘天机不可泄露’,可眼下似乎也为此计可行了。”

“什么意思?吕祖,咱们可有言在先,落子无悔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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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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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祖话音刚落,手中的棋子已弹中了一鸣的眉心。顷刻间,便让一鸣也置身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幻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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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你们是什么人?!住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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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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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吕祖方才都跟你说了什么啊?”

一鸣自厢房的卧榻上醒来,正遇上师兄庆山推门进来。神色颇有些凝重,于是上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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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什么……”

庆山回得心不在焉。一鸣却是自顾着继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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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神秘秘的,非要把咱们俩分开。到头也就是背背书,下下棋之类的消遣而已。倒是方才做了个梦,一个不怎么好的梦。”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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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师父有难,遭恶人暗算,一鸣使尽浑身解数,上前助战,却是战至半途便醒了过来,之后梦到了些什么,这会儿也都记不真切的。也不知后来,师父脱险了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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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呸,呸,瞧我这嘴。呸,呸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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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

“什么?……”

“我说,师兄,你做什么去了?呵呵。”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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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到底做什么去了?”

眼看着庆山心不在焉,一鸣还以为是故意卖着关子,便一个劲地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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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什么,方才也发梦来着,醒了,觉得……闷得慌,就出去走了走。”

“噢。看来你的梦也不怎么样,呵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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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这厢山清水秀的,如此心旷神怡之地,怎么就连做个梦得这般不得舒坦呢?”

“也不知是何道理?要不咱们也去找吕祖问问?”

“……”

“吕祖道法高深,可能会点周公解梦之术。呵呵。”

“若是被师父知道了,免不了一通训斥。”

“……嗯嗯,‘不可造次’。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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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一鸣嬉笑如故,庆山眉宇间紧锁的愁云一时也稍作舒展。待深吸了一口之后,长舒完毕,一鸣便在庆山提议之下,一同出门练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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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荫环抱的一处阙阁之上,布凡道人和吕祖,正一边远眺着林中刻苦修习的庆山和一鸣,一边对坐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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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燧皇开万姓之始,始祖母华胥氏入雷泽感应,诞人祖伏羲,女娲,继而衍生万世至今,风氏一族便贯古通今,承神旨,续人脉,定邦安国,匡时济世。”

“昔时,风后承玄女天书降世,领率四臣,辅黄帝轩辕,败炎帝灭蚩尤,一统华夏。后功成身退,归葬风陵渡。其族人亦隐归尘世,无迹复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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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今逢乱世,却再遇其后人。也不知,……是喜是忧。”

吕祖言及此处,低头,轻抿了一口茶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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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道人见状,便顺势放下茶盏,接过话头,继续说道:

“自古乱世现豪杰,草莽出英雄。如今,天朝盛极而衰,终至分崩,碎裂四境,群雄并起,逐鹿中原。本想期间得出英主,止此天地失序,民不聊生之惨境。不想,却尽是鸡鸣狗盗之辈,欺世盗名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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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中和四年,曾有一凡俗道人于陈州擅施禁术,颠时倒序,以致乾坤扭转。天庭震怒,严令彻查。却是在君山真人亲至北天中宫紫薇金殿后,就此按下,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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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凡道人那边还在谈论时局,吕祖这边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所言之事听着也好似风马牛不相及。而后,待其言罢,目光便扫去布凡这边,此举令布凡道人低头回避,自顾着摆弄着手边的杯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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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辈当年年少轻狂,险入魔道。幸得君山真人现世,指点迷津,得归正途。后得承师命,携小子远遁江南,归隐茅山。今日,有幸得遇吕祖,适才想起当年真人所托之事,看来便是成了大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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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道受真人之托,在此恭候大驾。自诩通《连山》、晓《归藏》,不想,却还是差了十年之久。想来,似乎也是拜某人所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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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祖笑得讳莫如深,让布凡道人一时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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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罢……”

吕祖往后一退,不复微微前倾时的咄咄逼人,话锋一转,似乎有意缓和了一下当前微妙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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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二人的底细贫道已略知一二。各中渊源暂且不作深究。”

“所谓,术有专攻,学有所成。眼下当务,还是应早日定夺二人的修学之路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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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祖所言极是,还请不吝示下。”

布凡道人抱拳施礼,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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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云游半生,遍访名山大川,真人隐贤。方药,命相之学,非你所向亦非你所长。玄门五术:山、医、命、相、卜。你独取山术,苦修经年,终以符咒著称于世,以体术名震江湖。”

“如今,一鸣虽得风氏遗存,命相之学存有先天的慧觉,却似乎终日与你为伴,耳濡目染之故,似乎并无志于此。而庆山,其根源九幽,自然也不宜练此诸学,且性直刚烈,又有多年习武之便,如此,着实可以发挥其体术见长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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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鉴于此,可令二人专思注学于体术,符咒之法。如此,一天一地,一守一攻;纵鬼,召神,一阴一阳。正可谓,异曲同工,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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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遵吕祖法旨。……多谢。”

布凡道人听罢,不禁起身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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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祖那边,却又和颜悦色地笑了起来。只见他取小指轻点茶盏之中的一滴汤水,随即弹往栏外,顿时空中化出一片水幕,隐约间现出一鸣和庆山在山中刻苦修炼,于洞中勤勉攻读的画面来。布凡道人看在眼里,脸上也不禁显出一丝踌躇满志的神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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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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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得吕祖亲授,指点修习以来,一鸣和师兄庆山二人便在庐山安心修行。期间,于大小汉阳峰上打坐习气;至康王谷中凝神听泉;又往来五老峰间,萃五行之力,演召神纵鬼之功。静时习闻道藏经书,孜孜不倦;动时撼山崩石,搅弄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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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修习勤勉,废寝忘食,不经意间便从雨水练至春分,又过清明,小满,而至芒种。眼看着夏至临近,蒲月将尽,结束又一日苦修的庆山和一鸣终于等来了行将开始修习召神纵鬼之术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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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傍晚,黄昏日尽。布凡与吕祖一同现身于大汉阳峰之上。看着二人接过干粮,一阵狼吞虎咽之际,布凡便得吕祖之托,将即日开始的功课作了一番简单的叙述。一鸣和庆山边吃边听,偶尔或有一知半解之处,也全被心中难掩的兴奋一笔带过。吕祖看在眼里,却也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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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简略说完之后,布凡道人便将一包裹掷于一鸣面前,随即说道:

“即日起,你便随为师在此修习召神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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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

一鸣看了眼包裹,蹲下身来一同检视翻找,觉着所携物品一应俱全了,这才起身回道。却是有所察觉而转身环顾,却已不见师兄庆山以及吕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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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师兄,吕祖呢?!”

“咳咳。庆山所习纵鬼之术,将有吕祖亲授。眼下,便已往谷帘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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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神属阳,鬼属阴,功法各异,自当别置。正所谓‘聚阳在峰,阴凝在谷。’”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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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听罢,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一副释然的表情,便随师父布凡道人一起,寻觅营所安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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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边,经由吕祖施法,瞬间置身于幽深河谷之中的庆山,当即回过神来,镇定自若地跟随吕祖一道,往谷底进发,不久便随同着消失在了枝繁叶茂的幽谷深处,遁入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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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玄门道士召请的众多神祇当中,当以六丁六甲为最。”

数日后的一天,布凡道人一边躺着饮酒,一边对还在凝神聚气的一鸣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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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卯、丁巳、丁未、丁酉、丁亥、丁丑,阴神玉女也。其相,兔、蛇、羊、鸡、猪、牛。名曰,石火、隐雾、踏云、扶风、爵土、卧川。”

“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阳神玉男也。其貌,鼠、狗、猴、马、龙、虎。名曰,鸣雷、止木、金文、驰电、矢雨、霆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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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为师已将此十二神君的画像交于你手,加上几日来详尽的论述,想必你心中已有了些许大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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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听到此处,忍不住眯起眼睛,显出一副无可奈何地样子,伸手摸索出来的几幅潦草画作,便是师父布凡道人惊世骇俗的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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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你聚气凝神之功已大有长进,眼下,收气聚力便不再是当务之急。如今的首要,是将这十二神君的种种详略,倒背如流,熟记于心。召请神祇之要诀之一,便是在于对自己所召请的神君的熟知程度。这不仅决定了你召请神君的成败与否,也关系到请出的神君现世后的战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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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忘了,你可是近水楼台……。为师先前两次召请神君,你都有在场观摩,虽当时情急,无暇细细端详,但总归也还是亲眼得见。如此一来,一鸣,对于你这会儿修学召神之术,便可算是先人一步,略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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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师父所言,当日情状危急,哪有闲工夫细致端详。再说这几幅草图,……为免太过写意,简直……惨不忍睹。也不知,师父您所说的先人一步,略胜一筹,究竟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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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凡道人听罢,放下酒壶,直起身子来看着一鸣,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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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瞅了两眼过去,分明觉出几分刺骨的寒意,不禁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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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布凡起身踱步过来,将酒壶别去腰间的同时,抬手伸去摸了摸几欲退缩的一鸣的脑袋,换成一幅语重心长的慈眉善目,继而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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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法自然,便是轻形重意。不拘小节,不守陈规。如此,方能行气自如,浑然天成,以致离形忘意,归元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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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

一鸣听着,放下戒心,不住地点了点头。却冷不防被师父就这么狠狠地敲了一记脑袋,疼得直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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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为师鲜有泼墨挥毫之时,你所得这几幅,乃为师真迹,皆数上乘。一时眼拙不辩,也就罢了,怎还出言不逊,横加诋毁?”

“……本来嘛,……”

“嗯?!”

“……徒儿知错了,请师父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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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差不多……”

“……”

“好生端详揣摩吧,切记小心,可别给为师弄脏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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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经一整日的修习,至傍晚时分,暂告段落的一鸣,再次和师父布凡道人一起围坐于石案旁,分食着干粮,稍作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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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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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请教……”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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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您教我的心法口诀,若是凝神聚气之法得当,掐诀和禹步之序无误,是不是就一定能召请出心中所念的神君来啊?”

“嗯,那是当然。为师授你的召神诀,乃是得自本门第十六代先师明玄先生处,经为师大半生修行得鉴,自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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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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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扭头一阵疑惑,正好被布凡道人瞧见,便问其原委。

“怎么?你试练之时,有何异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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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没什么,相貌,兵刃,穿戴,脾气,倒也都能一一对上,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这个头……”

“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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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当日召请甲子鸣雷神君之际,徒儿也在当场,其时分明得见神君现世之时,身高足有二丈有余,且神采奕奕,器宇轩昂。……可,轮到我了,召请而出的却真如鼠辈一般,不过巴掌大小,举手投足……还格外聒噪,恼人得很,全无威猛雄壮之气魄。……好不容易才给打发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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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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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师父的话,就在午时二刻之际,那会儿您在树下打盹儿,呼噜响得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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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子,这才短短半日,便已有小成……。”

布凡道人心中默念着,一时间又想起些什么来。以自己对鸣雷神君的了解,布凡道人赶忙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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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你……又是那什么把神君送走的?”

“呃……其实也不是我啦,神君他自己一溜烟儿地跑去咱们栖身的涵洞里一通翻找,然后便是将师父你储备的那几坛子酒水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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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凡道人咬了咬牙,不禁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随后,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在闭目良久之后,怀着稍显释然的神态,重又朝一鸣看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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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你没事吧……”

“为师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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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为师如果睡着了的话,你就……挑丁卯石火神君来练吧。这六丁六甲十二神君里面,也就数她能叫人安心一些了。……再者神君平日温顺,召请时成功的把握也更大一些。……咳咳。”

“……知道了,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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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后面几日的酒,可就没了。”

“没……没了,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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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一早,你就去山下酒肆,替为师买些酒来。这酒备足了,为师就可专心致志地教授你召神之术的要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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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

一鸣瞥了一眼布凡道人,暗自鄙夷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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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沉闷的低吼回荡在山间,震颤着方圆数里之内的草木,阵阵摇曳,久久不得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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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道人瞬时起身,一个箭步,便已立于南面山崖边上,驻足远眺着远处的康王谷,庆山跟随吕祖正修习纵鬼之术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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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精、怪、鬼、妖、魔……。这么快,就到怪了。真不愧是吕祖亲授啊……。”

布凡道人自顾地念叨着,身后赶来的一鸣注意力也全然还在那一声巨响上,没能听得一字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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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买酒之事暂缓。”

“啊?”

“明日,为师就教你召神之术的各项要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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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好耶!”

一鸣随即一阵欢呼雀跃,却是没能察觉若有所思的布凡道人脸上的严峻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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