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鹳让她先弹《阳春曲》，这万万令她没有想到。

更令乐府伶人们没有想到。

因为此曲律取阳关三叠，域音曲绕，只有修琴到一境界，才有能力下指。

此皎皎宫女，就算会抚曲，也只在初阶，离弹阳关三叠都还有一大截子路呢，莫说当下便要起声这讳莫如深的阳春曲呢。

就是这伶人歌坊当中，敢抚此曲的，十多年里，也只出来一个。

他就是焉之焕。

现在的乐府总监。

狄鹳升任后，乐府自然由他理控。

而他跟在狄鹳身边，少说也二十年了。虽然，不敢说是狄鹳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但毫无疑问，资质悟性都是这乐府当中最高的。

狄鹳从不收徒，也从不在伶坊间弹琴，或者说，除过皇帝皇后，宫中还没有人见过他弹琴。

他只听曲。

曲有误，周郎顾。但凡琴音有疵有误，不合声曲，狄鹳都能一语指出。

所以，乐府中人尤喜在狄鹳面前弹琴，也最怕在狄鹳面前弹琴。

喜，是因为能获狄鹳一语教指，怕，是因为害怕自己错音百出。

狄鹳让她试弹阳春曲。焉之焕面露诧异。

狄鹳则让焉之焕先抚一遍，让她跟在后面，循音而就。

焉之焕抚琴曲满，早已汗渍协面，显然费出了他心力。

及到她弹，狄鹳一语未发。

她绕指上弦，似乎有一股力量顺着弦丝暗自牵引着。那弦丝就像是身体，而弦音就如灵魂。灵魂落入弦丝，而弦丝则扣紧了灵魂。那起张之势，就如那菩提殿中严丝合缝，但又动机无限的宫图妙景。

她甚至不是在弹琴，而是整个人在春阳无限的妙景世界里自由奔跑。

“身无蝶翅但能飞，心有蝉翼不用翔。

翅依灵翼息光羽，雪蝉化蝶入春风。”

一曲下来，歌坊伶人，尽数立起身来，面流溢彩，惊焕不已。

焉之焕更是立在一旁，啧啧赞叹，自愧不如。

狄鹳依旧坐在那里，神色安静，一语未发。

但看得出他极满意。

初来弹琴的，未获狄公公一言教赐，三十多年来还是首次。

狄鹳并非一言不教，一音不指。

而是，他根本就指不出来。

这不是音乐技术，而是艺术。

她指下音曲已经完全脱离技法的控制，回向乐音本身了。

她，甚至，生来就是到此弹琴的人！

从此，她但到伶人歌坊，便会受到无比的尊敬。

这里的每个人，都珍爱美好之物，见贤思齐，乐遇高大。根本不似宫井世界，阿谄冷漠，机心叵测。

她好喜欢这个世界。

这一天，就在与歌坊伶人们的乐喜当中愉快地渡过了。

狄鹳在午时已经离坊，当然侍奉朝上皇帝去了。

但留她在乐府当中，听音习字，遍读琴书。

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已从御花园洗花浇花到后大殿拭地擦灯来到了这个神仙居在的歌乐圣地。

天哪！这难道就是命运吗？

薄霜送古意，不感日己西。

不觉间己是一天。

这一天当中，她竟然没有想他。

他仿佛就是一段孤伤的乐音，很快就从弦丝当中被带走，带向了远方。

暮茶之后，她欣然作别坊中诸师。

对她来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运载天地之音的国乐大师。

她又穿过游龙柱廊，回到了她的红袖妆前。她在镜中窥望着自己的红颜，就像在看一颗流星，一朵朝云。

“原来，女人真的可以更美！”

狄鹳果然又同诸侍卫随侍皇帝回向寝宫。

皇帝依旧谈笑风声，但过眉时，慈眉善目。

她依旧伏在游龙屏风间待召待侍。

皇帝依旧是那么简单。当晚只留狄鹳一人深谈。皇帝无话不说，狄鹳照旧应语练简，不迎不阿，从容坦然。临睡前，皇帝自然请求狄鹳能抚一曲。

狄鹳轻履鹤步，按身抚琴，每一音曲，如从天而来，直入她的灵府。

虽然今夜又抚他曲，但那琴音尚古，如高山流水，一尘不染，却是相同的。

音曲渐微，皇帝静寝而去。

狄鹳收音出步，但过屏间，照旧默如磬石，不鸣一语。

她知道，她已经现到了他的心里。

这一天，她算是真正明确了。全天下，只有狄鹳和她，是离皇帝最近的人。

狄鹳走后，她就是天底下离皇帝最近的人了。

又将及夜半，她听了那声似醒似梦的声音：

“回去睡吧！”

就如父亲在叮嘱一个子女。

她息声静影，款款而退。又回镜妆之前，看着自己。

“真的！女人其实可以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