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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山河志》第五十五章 应天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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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许观却谈兴不辍,坐起身子,拉起他手,笑道:“你我年龄相若,道亦相似,今日许某酒醉未醒,你若不嫌,便于我畅谈一番,何如?”沈文谦初逢贤才,亦是满心欢喜,匆匆点头答应。一时二人逸兴遄飞,抵足相谈,俱心醉神驰,早忘了光阴流转。待得红日高升,满室光明,二人都大笑起来,彼此深情凝望,俱生钦佩之情。

其后两日,沈文谦便在许观宅中不出,每日与他促膝相对,无所不谈,颇觉酣畅。对许观之才学推崇备至,引为生平知己,许观亦感叹沈文谦文思通达,每发真知灼见,使人茅塞顿开,有不凡之才,对其也大为钦佩。

不觉两人感情日浓,相互称兄道弟,有相见恨晚之意。

后两日,许观忙于俗务,沈文谦便常去书林斋中阅览芸阁藏书,他自幼家贫,室无藏书,如今看到许多书籍,直是如鱼得水,每日只埋头书间,用功读书。

这一日,沈文谦方读罢一本前朝古籍,在书架上翻阅,却见不少古籍残缺,缺章少页,心中痛惜,他是爱书之人,不忍见古籍受损,当下便向许观借来刀、笔与浆糊等工具,将残缺之书一一用心修补。才两日功夫,便修了十数本书,浑身沾满浆糊,直成了一个修书匠人。

这一日乃是正月十五上元节,日头偏西,天色刚暗下来,沈文谦仍在书林斋中埋头修书。许观走进屋内,笑道;“兄弟快把书放下,我带你去拜会老师。”沈文谦听了,手上一颤,刚补好的书页便又撕裂开来,当即不言不语,低头将书页黏补完好,才放下手中工具,抬头望向许观,目有欣喜道:“今日老师有空见我了?”

许观拉住他,哂笑道:“沈公子修书修的脑子都是浆糊了,今日是上元节,秦淮河两旁有春宵赏灯大会,你我先去灯会上逛一逛。”沈文谦道:“莫非方先生也去赏灯?”许观笑道:“老师赏不赏灯许某不知,但晚间老师在家中设宴,邀我前去,你陪同我去他府中,就可见到你偶像了。”

沈文谦摇头道:“这里还有几本书要修补,灯会我就不去了,你回来后,我再陪你去拜见方先生。”许观见他兴致不高,笑道:“真是个书呆子,你寒窗苦读,不就为了扬名,今日官宦子弟,才子佳人齐聚秦淮两岸,每年都有分曹射覆,赏灯猜谜的习俗,你十几年穷经尽义,今日正是一展抱负之时,若表现出彩,说不得也能在应天士林中留个美名。”沈文谦道:“我读书乃是向内求个心安,又不是拿去向才子佳人卖弄,即便沈某有名利之心,也当施展于方先生这等高贤之前。”

许观一撇嘴道:“方先生当年也是年轻过的,你尚青春,怎就如此老成?今日这灯会你是非去不可。”拉着他就往外走。沈文谦被他连拉带拽,出了芸阁,无奈摇头笑道:“认识你几日,都不见你翻过一本书,也不知你这一肚子墨水是从哪偷来的。”许观笑道:“我说是文曲星君梦中所授,你信不信?”沈文谦听他所言荒唐,摇头苦笑道:“我这一身浆糊,先换身衣服再说。”

旋即转入室内,换了一身许观衣衫,二人书生打扮,相携出门。

少时来到巷中,此刻乌衣长巷早已人头攒动,各家各户门口挂满灯笼,沈文谦抬头望见许观院门两角也挂起大红灯笼,歪歪扭扭吊在门梁之上,笑道:“许大哥家中什么时候也挂了灯笼,这等小事,叫小弟办便是了。”许观说道:“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翩翩佳公子,这等粗活,许某怎敢劳烦于你。”

沈文谦心思一动,忽想起钱满楼,不觉神色黯然,默默叹息。许观兴致颇高,拉着他向巷外行去。说话间,二人出了巷子,来到秦淮河边。此时天色黑了下来,沈文谦与许观立在文德桥上,向左边看去,只见南岸勾栏处处张挂彩灯,水中画舫也洒下五彩光华,照的秦淮河水波荡漾成一片花海,望来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许观伸手指向北面,笑道:“兄弟快向北面看。”沈文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学宫门前大照壁处更挂起巨大灯轮、灯柱,高有丈余,临河贡院街边树上亦挂满花灯,与远处灯火连成一片,映得满城火树银花,直把高天满月也比得失去光辉。

正此时,对面一群人登上文德桥,齐齐冲许观行礼问好。当先一人衣着华贵,白面微须,摇摇冲许观打躬,笑道:“许解元好雅兴,今日细风院花魁雅歌姑娘亲自出阁与众才子猜灯谜,听说得中头名者,可得姑娘含香荐枕,许解元名动勾栏,乃是快活林中的魁首,莫非不打算去凑个热闹?”

许观望见来人,微微回了一礼,面上堆笑,声音却不冷不热道:“蔡公子胃口不小,竟然打雅歌姑娘的主意,不知可带足了翻牌所需银钱?”那姓蔡的公子面色微变,说道:“今日雅歌姑娘只看才华,不看钱,许解元低俗了!”

许观冷笑道:“蔡公子日日换新娘,夜夜做新郎,国子监谁人不知你乃青楼中的状元,章台上的宗主,说起低俗,无人可与你比。”沈文谦上下打量他两眼,只见他形销骨瘦,脚下虚浮,知他已被酒色掏空身子,一时心中叹息,暗暗摇头。

那姓蔡的公子却拉下脸色,难看道:“许解元文章写得好,嘴皮子也如此犀利,就是不知骨头是不是够硬。”说着身后众人便围了上来,狞笑连连。许观见几人虎视眈眈,却也不怕,冷笑道:“蔡公子文采斐然,莫非也如乃父一般,武略忠勇不成?”

那姓蔡的公子闻言狰狞道:“你知家父乃是朝廷六部正三品侍郎,却还敢如此嚣张,数次于国子监中中羞辱于我,坏蔡某名声,堵了你几次,今日终被我遇到,众兄弟安能放过你?”许观与他早有嫌隙,此刻见他来意不善,却也不慌,伸手挨个指点众人,冷笑道:“好大的排场,我看看都有谁。”说着指点当几人,出声道:“原来是福建按察使柳大人的公子。”

又望见后人一人,说道:“这位想必是守备大人的昆仲,还有一位……”说着伸手指向最后一位五短身材,又黑又胖男子,问道:“这位公子仪表不俗,却不知是哪位官老爷的须眉?”

那黑矮男子二十五六上下,高不及他肩膀,听他夸赞,双眼眯成一条缝,摇头晃脑道:“本公子家父乃是当朝从三品怀远将军王大高是也。”言语间颇为得意。许观闻言笑出声来,说道:“令尊果然好名字,却不知公子如何称呼?”那黑胖男子却听不出他言语中谑笑之意,兀自摇头晃脑道:“本荫生大名王高高,小名唤作黑牛,乃是国子监贡生。”许观心中冷笑道:“却是个凭先世福荫,入监读书的公子。”知他乃是不学之辈,有意奚落于他,拱手拜道:“原来竟然是学冠太学,名动秦淮的一代风流俊少王公子,久仰大名,今日幸识台颜,喜不自胜。”

那王高高颇为得意,拱手还礼道:“许解元客气,好说,好说。”面上颇为受用。许观哈哈大笑,少时又故意皱起眉头道:“阁下魁梧奇伟,仪表堂堂,不过这名取得不好。”王高高也沉下脸色,问道:“这名字乃是我爹给取,如何不好?”许观道:“阁下生的矮胖,却取名为王高高,人与名不一,岂不是有掩耳盗铃之嫌?”

王高高闻言楞在当场,疑惑道:“掩耳盗铃是个什么东西?”众人见他寡识,俱忍不住笑出声,王高高登感莫名,扭头拉住那蔡姓公子道:“老蔡,你莫非也知这掩耳盗铃是何意?”

姓蔡的公子被他拉住,心中嫌恶,却不愿堕自家威风,眉头皱起,与他说道:“这词听着耳生,想来是这厮自家杜撰,王兄不必当真。”王高高疑惑打量他,少时扭脸问另一人道:“徐子蝉,你可知道?”那人强忍住笑意,摇头道:“徐某不知。”另一人声音粗里粗气,横插一句道:“王兄休要你这种下作之人争口舌之利,没得自堕身份。”王高高却心有不甘,摇头道:“本公子向来是好道向学,与你等不学无术的人是万万不能比的。”此话却说的大有古意。

旋即转问许观道:“这词听起来有点意思,谢解元快说与本公子,待来日国子监开课,本荫生入监讲与众人听,也不枉费你造这样的新词。”

沈文谦见他表情滑稽,不觉莞尔,方咧开嘴,正被王高高望见,后者登时怒道:“贼和尚,你笑甚么?”沈文谦不欲惹事,连连摆手,向后退去。王高高转拉住许观道:“你这厮快说。”许观伸手拨开他,骇然后退,摆手道:“蔡公子说的对,这是我杜撰之词,当不得真。”已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高高却不依不饶,连连追问。许观缠他不过,笑道:“阁下果真要知这掩耳盗铃是何意?”

王高高昂首道:“那是自然。”许观退后一步,笑道:“那本解元便告诉你。”王高高闻言竖耳听来,许观凑在他耳边大声道:“这掩耳盗铃乃取自欺欺人之意,也就是自己骗自己。”王高高耳边如生炸雷,被他震得一懵,半晌才听出他言语不善,少时回过神来,抬头冲他脸上看去,只见他表情蔑然至极,不觉雷霆大发,喝道:“好畜生,敢骂本公子!”上前一步,伸手就欲揪许观胸前衣襟。

许观向后一撤,王高高人矮臂短,出手不中。那蔡姓公子讥讽道:“王公子何必一意孤行,自取其辱。”王高高面色漆黑如墨,喊道:“老蔡你他妈别啰嗦,快帮我灭了这小子。”蔡姓公子闻言冷笑一声,逼近二人,却不动手。

王高高见几人俱不发难,怒骂出声,脚下使力,向许观怀中顶去。许观此刻正凭栏而立,桥上栏杆不过齐胯,若被他顶实了,定然要跌入水中,当下腰身一拧,躲开王高高。王高高身材肥胖,收势不住,登时一头撞在青石栏杆之上,惨叫出声,滚倒在地。

众人拿眼去看他,只见他额头碰出核桃大小伤口,不住流血。沈文谦见他在地上不住打滚呻吟,声音凄惨高亢,摇头微叹。蔡姓公子却阴森一笑,扯着嗓子冲游人喊道:“许解元与和尚杀人啦,快快禀告兵马司来捉拿贼人。”他人虽瘦弱,声音却颇为响亮,登时四处游人扭头观望。

此刻游人如织,闻言不知究竟,俱凑上前来,许观心头火气,正欲发作,眼见人越聚越多,心知不妙,强压住冲动,冲那蔡姓男子拱手,冷冷道:“蔡侍郎的公子果然是好手段,后会有期。”拉起沈文谦袖角,扭头便向外冲去。那蔡姓公子早防二人,见他转身欲逃,大喝一声道:“解元休走。”一把拉住许观,险些将自家带倒。

许观不防被他拉住,火气再按不住,抓住他臂膀,向后推去。他虽是读书人,但却颇有力气,那蔡姓公子如何敌他巨力?被他反手一推,脚下一滑,跌坐在地。许观面色不变,转身向外逃去,不防双脚被似被一物缠住,低头一看,确是王高高牢牢将他一只腿抱在怀里,嘴里兀自哭号不停。

许观抬脚欲挣脱,却不敌王高高手上力气大,颓然挣扎半晌,王高高只抱着他右腿嚎哭。不过片刻功夫,文德桥上下已然围满人群,嬉笑指点不休。许观心中焦急,那蔡姓公子却爬起身来,纵声喊道:“你与这贼和尚合伙行凶,想要逃跑,天边也没你的去处。”一拳向许观面上捣去。许观见他拳速颇快,躲闪不开,情急间身子一侧,却被他一拳捣中胸口,此拳挨实了,似在他胸口点了一把火,竟是隐隐作痛。

也当即横下心,一把拽过那蔡姓公子,与他四目相对,狰狞道:“莫非欺负许某只会读书,不会打人,你的人率先动手,走到天边你也占不住一个理。”就欲动手。

那蔡姓公子见他双目带着冷意,被他揪住,反添了凶心,冷笑道:“你休要猖狂,等下兵马司中,蔡某叫你跪下来求我。”说着胆气愈豪,竟而放声大笑,声音更加响亮起来。许观心中一沉,说道:“看来许某非要使些手段了。”灵机一动,也学他纵声喊道:“蔡侍郎蔡裴恭的公子仗势欺人,殴打国子监的老爷啦。”声音传遍秦淮两岸,少时人群围的更密,竟将文德桥堵个水泄不通,人皆上下不得。

那蔡姓公子见他也出声造势,恐怕牵连家父,一时心中慌乱,招呼身边人道:“快让这厮住嘴,否则此处人多眼杂,连累了你我亲眷,得不偿失。”话音一落,其余二人也惊了面孔,围了上来,前后锁住许观。蔡姓公子喝道:“将他给我掀入秦淮河。”口中狞笑,摩拳擦掌,就欲施以手段。

许观不过有些力气,却终是书生,不敌三人手段,眼看便要被三人抛起,匆忙扭头,以目视沈文谦,低声道:“兄弟救我。”沈文谦无奈苦笑,上前一步,抓住那蔡姓公子手腕,使出抖劲,一拨一带,那公子周身如遭电击,毛发尽竖,不由自主松开手,脚下一软,已然跌在地上。其余几人亦骨酥筋麻,倒在地上,滚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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