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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文知音》光阴不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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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也有过好光阴呐。”

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突然伸了个懒腰,发出这样一句喟叹,我忍不住撇撇嘴,好光阴,什么好光阴?难道这位老先生还在怀念他60年代在香港“叱咤风云”的“峥嵘”岁月?

老先生大名陈继宗,其实也不见得多老,算一算年纪也就古稀,在我历来的采访对象里可以算得上年轻。

他和季然有着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季然喊他一生叔公,叔公上世纪50年代“逃港”到了香港,后来又移民加拿大。在内地经济不景气的年代,他对季然父亲颇多照拂,因此血缘随缘但关系却近,这次听说季然快要结婚,他特地邀请我们到他加拿大家中做客一叙。

来之前,季然已经跟我交代过这位叔公的身世,他在香港时做的事情原不光明,是个差佬,但60年代香港的差佬么,季然一摊手,满脸无奈:“你也是看过廉政公署纪录片的。”

据季然所言,叔公其实是潜逃到加拿大的。

我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自然对贪污舞弊这种事情没有好感,即使是与我的生活全不相干的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地域,心中已对叔公颇有微词,而他竟然跟我讲,那是他的好光阴!呔,老不悔改。

叔公瞧出我面有异色,苦笑着摇摇头:“不不不,你想错了,我说的好光阴,是1956年到1962年,那时候我还未成年,在油麻地的庙街……”

2

“我也有过好光阴吶。”

1956年的油麻地庙街,说这句话的不是十四岁的少年陈继宗,而是十二岁的少女谭碧薇。

她背贴在躺椅上,十指扣叉向后伸足懒腰,穿着平底鞋的双足蹬在地上,小腿绷出漂亮的肌肉线条,阳光透过树冠的缝隙斑斓地洒在小女孩子面皮儿薄薄的脸上,像擦了一层胭脂粉,整张脸都是红彤彤的。

这是午后,还不到庙街的好时候,谭碧薇在庙街卖唱,得等到晚上人潮来了方才是她的场。

陈继宗在庙街摆地摊卖菩萨像,小小的偶像,卖给今生无望寄托来生的穷苦阿婆,谭碧薇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在他周围晃,这句“我也有过好光阴”是她的口头禅,陈继宗听了千百遍,早已耳根子生茧。

他知道谭碧薇的好光阴指的是什么,谭碧薇颇有表演天赋,五岁时借着远亲的帮助在歌厅登台,客人们看惯了丰腴的艳女,乍一看到这样的小天使,奶声奶气又颇有腔调一本正经地唱着歌,不由的耳目一新,谭碧薇在歌厅里颇风光了几年,直到她长大不再是娇憨的孩子,客人们的兴趣减淡,加上远亲去世,谭碧薇被歌厅经理客气地解了约,只好沦落到油麻地。

即使可爱如秀兰邓波儿,一旦长大,观众们也立时把她厌弃,谭碧薇不比邓波儿更幸运,她哀叹:“人家都说青春无价,但我的青春偏偏不值钱,观众只爱看我幼稚无知。”

她翻个身,问正在整理菩萨像的陈继宗:“你呢?你的好光阴是什么时候?”

陈继宗摇摇头:“我没有过。”

他确实没有过,他是广东宝安人,随父亲偷渡到香港,在庙街卖卖小像赚一日衣食,听上去已经够惨是不是,但来到香港之前的他更惨。

谭碧薇问陈继宗:“你为什么来香港啊?”

香港是个自由港,每年都有各地的人来投奔,大家各有故事,为情为爱为****……而陈继宗告诉谭碧薇,他来香港,没有半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穷。

谭碧薇惋惜地摇头,穷有什么好说的,这个世界上的苦难千万种,偏偏穷是最乏味且尴尬的,别的苦难譬如是下油锅上刀山,惊险刺激,而穷是身上的虱子,它难以启齿。

陈继宗哼一声,重重地放下手里的菩萨像:“你等着,我迟早会有钱的,我来香港,可不是为了卖菩萨像的!”

天黑下来了,夜市开始上人了,谭碧薇画好劣质的妆登台了,她唱流行曲,唱了这许多年,自有一套架势,只见她清清嗓子扭扭腰踢踢腿,开始唱:

人人想过好光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有的是没金钱呀有的是没感情

无钱有感情穷有穷开心

有钱没感情呀富有富伤心

难得有钱又有情有的是饱暖又思淫

把好好的家庭扰的不太平

……

陈继宗就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等谭碧薇嗓子唱累了收了场子,两个人一起去吃东西,在街边小店坐下来,要两份鱼蛋和碗仔翅,吃着吃着,陈继宗突然听到从身后斜侧传来一声女人的嗤笑声,他回过头,看到身后一张桌子旁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不由地惊了一惊。

不像是该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啊。

那个男人约莫二十五六岁模样,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穿着挺括熨帖的衬衫和西装,蹙着眉头,他身边的女人也差不多这个年纪,倒像是油麻地的出身,一脸没卸干净的残留浓妆,陈继宗觉得她好眼熟,睁大眼睛努力辨认,直到被发现,那女人指着谭碧薇笑:“咦,那不是刚才唱歌的小姑娘吗?”

谭碧薇吓了一跳,羞赧地冲她笑笑。

女人转过头去继续和男人说话:“怎么样,张少,知道我和你之间的差距了吧,奉劝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还是去找个大小姐一起开车兜风。”

男人有些委屈:”我对你是真心的,你为何就是不肯接受我?“

女人捞一个鱼蛋往嘴里送,慢悠悠的:“张少,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已经这样有钱,做人不能太贪。难道你没听到刚才小妹妹唱的歌?”

有钱没感情,富有富伤心,难得有钱又有情,偏是饱暖又思淫……说到底,钱情相斥。男人冷笑:”我才不相信,不过是穷人仇富,编排来诋毁财富自我安慰,我偏要有钱有情。“

听了他的话,陈继宗暗暗点了点头。

男人喊谭碧薇:“小姑娘,我叫张明光,她叫楚雁雁,你记住了,十年后,我必带她来这儿见你。”

他们走后,陈继宗突然顿悟:“我知道了,难怪看着眼熟呢,楚雁雁,她是我们上次看的电影里的妃子呀!”

谭碧薇也想起来了,在那部电影里楚雁雁演一个妖妃,有一场沐浴戏,粉红色纱帘隔着的香艳躯体。

楚雁雁是个女明星,或者说的更难堪些,她是个艳星,一个油麻地庙街出身的艳星。

3

转眼就是六年。

六年里陈继宗和谭碧薇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变化,依旧是在庙街讨生活,依旧是穷。

陈继宗六年里换了很多营生,但都不比卖菩萨像好到哪里去。

谭碧薇日日怀念着小时候在歌厅的风光,她被称作安琪儿,满座衣冠楚楚,人人都给她掌声。现在她十八岁了,过了最尴尬的青春期,二八少女袅袅婷婷,她攒钱请歌厅经理吃了一次饭,希望可以重回歌厅。

为什么不行呢?十七八岁年轻的女孩子,很是讨人喜欢的。

经理却婉拒了她,拒绝的理由是,他们的歌厅只能有安琪儿小薇,老客人们是不会接受安琪儿小薇长成大人在舞台上搔首弄姿的,他们宁可小薇死在了八九岁。年轻会唱歌的姑娘很多,不缺一个谭碧薇。

谭碧薇带着酒,和陈继宗在维多利亚港旁一起大醉了一场,大哭了一场。

谭碧薇说:“我也有过好光阴。”

谭碧薇说:“客人们真薄情,秀兰邓波儿十八岁那年复出也失败了。”

谭碧薇说:“秀兰邓波儿后来还是飞黄腾达了,陈继宗,我也一定能!”

陈继宗嘴里敷衍着她,他在想另一件事情。

不久前他接到了从宝安寄来的信,信里说,他叔叔想要带着小妹妹来香港,希望到时候陈继宗父子可以收留他们。

妹妹是陈继宗的亲妹妹,出生后过继给了叔叔,分别时妹妹还只有八岁,现在是个少女了,他迫切想和妹妹见面。

但如今政策已经比他来时严格许多,逃港者一经发现即刻遣返,陈继宗好担心,叔叔和妹妹能顺利留在香港吗?

谭碧薇发够了鸿愿,又转身抱着陈继宗哭:“要是一直长不大该多好,永远活在五岁登台那年,那一年灯光真亮掌声真响……”

她醉死过去,陈继宗背着她回家,少女两条凉浸浸的手臂搭在他的肩上,陈继宗抬起头看了一眼太平山顶上的灯光,站在太平山顶上看维多利亚港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陈继宗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上去看看,站在自己的别墅前。

背上的少女睡着了,但还在边打酒嗝边哭泣,陈继宗托了托她的膝弯,在内心里悄悄加了一句,和你一起。

五月的一天,谭碧薇还在睡觉便被陈继宗拉起来:“跟我走!”

他拉着谭碧薇飞奔华山,据说几万名非法入境者都被堵在那里,其中或许就有陈继宗的叔叔和妹妹。

数千警察已经严阵以待,与之对峙的除了非法入境者还有是数以万计的香港市民,这些非法入境者都是投亲而来啊,他们的亲人甚至有的就在这些阻止他们入境的警察中,有市民突破防线去拥抱亲人,陈继宗拉着谭碧薇挤进去,他看到了熟人,是他在老家时的邻居大叔。

陈继宗在1955年来香港,七年啦,早已经变了模样,他向邻居大叔表明身份,急切地问:“我叔叔和妹妹呢,他们在哪里?”

邻居大叔突然哭了,在他的哽咽里,陈继宗知道了,他的叔叔和妹妹来不了香港了,在偷渡的过程中他们已经丢了性命。

陈继宗如受雷击,呆愣半晌后,他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的哭声带动了其他人,瞬间华山上哭声连天遍野。

陈继宗哭的脚软,由谭碧薇搀着走回家,在晦暗的路灯下,他脸上犹带泪痕,咬着牙发誓:“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小梅,小薇。”

小梅是他已经去世的妹妹,而小薇,是站在他身边鲜活的女孩子。

他生命里两个顶重要的女孩子,他受死去的小梅的刺激而发奋,他要为活着的小薇而发奋。

4

谭碧薇决意要找新的出路。

她十八岁了,十八的姑娘一朵花,长在庙街这种地方是很危险的,在又一次被小混混骚扰后,她下决心要另谋生路。

回家的时候路过电影院,新的海报正张贴出来,谭碧薇驻足看了一会儿,是个时装粤语戏,海报上的女演员个个面孔漂亮,谭碧薇摸摸自己的脸颊,我也不差啊,她想。

次日,她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启事,有电影公司公开招聘女演员,欢迎15-25岁的年轻女孩子前来试镜。

天注定,谭碧薇欢欢喜喜拿着报纸去找陈继宗,结果与陈继宗碰了个对脸,陈继宗也是喜上眉梢。

他也谋到了新出路,他千方百计花钱托关系,在警察局谋到个小警员的职位。

这个年代,在香港做警察是个肥差,在任何秩序混乱的年代,警察都是个好差事。

谭碧薇问陈继宗:“你不会变坏吧?”

她眼见过一个消防警因为主家不给小费而放任大火肆虐,因此有些担心,陈继宗笑一笑,柔情似水地捏一捏她的脸:“反正我永远不会对你坏。”

两个星期后,谭碧薇去电影公司面试,她父母是唱粤剧大戏的出身,耳濡目染,所以她唱也唱得,做也做得,肢体柔软颇有架势,面试官目光交流,看上去颇有些赏识。

蹦蹦跳跳地出电影公司门,却兜头和人相撞,谭碧薇抬眼一看,不由得喊出个名字:“张明光!”

眼前这人不是张明光是谁?六年过去,他比当年成熟了很多,但长相却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三十来岁的年纪,正当好,风度翩翩的,很容易让女孩子心仪。

张明光惊讶地看着她,认她不出,谭碧薇提示他:“当年在庙街,你听过我唱歌的呀,带着一个漂亮的小姐,跟我说歌词都是穷人诽谤,你要情钱双全,你叫我记住,你叫张明光,她叫楚雁雁,十年后你要带她给我看。”

张明光终于想起来了:“是你。”

没想到在这种地方重逢,谭碧薇问:“那位楚雁雁小姐呢,你们在一起了吗?”

张明光的神色暗淡下来,他的眼睛里浸着苦楚,谭碧薇识相地跟他告别:“我要回家了,再见。”

张明光喊住她:“你来这里干什么?”

谭碧薇回答他:“来面试呀。我不想继续在庙街唱了,想试试看当电影明星。”

张明光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像在做什么鉴定,最后他伸出手和谭碧薇握了一下手:“祝你成功。”

回家后,谭碧薇向张明光讲了这件事,张明光嗯嗯啊啊地敷衍着,他只顾看自己的新警服,多威风!从此也要有人对他低声下气了。

5

又过了两个星期,谭碧薇收到了电影公司的信,她被录用了。

她去找陈继宗,陈继宗还没下班,陈继宗刚刚入职,最近总是很忙,他们都已经好几天没有一起去吃鱼蛋和碗仔翅了。

谭碧薇在陈继宗家门前蹦蹦跳,这次一定要逮到他让他请吃咖喱鱼蛋。

天黑的时候,陈继宗终于回来了,谭碧薇冲上去迫不及待地宣布了自己的好消息,陈继宗搂着她的腰在半空中转了一圈:“走,我请你吃东西!”

他没有带她去吃街边,而是领她进了一家西餐厅,谭碧薇吃了一惊:“你疯啦?”

他刚入职半个多月,薪水都还没发,哪来钱进这种地方?陈继宗示意她安静,在她耳边悄声说:“外快。”

谭碧薇心领神会。

去电影公司报道时,谭碧薇再次见到了张明光,这时她才知道,原来张明光是这家电影公司的股东。

电影公司集中了全港最漂亮的姑娘们,大家美的各有千秋不相上下,所以当她接到要做女一号的通知时,受宠若惊又不知所措,只好去找张明光。

他似是知道她的来意,在她开口之前先说话:“这部戏的女主角是唱粤剧的要求有粤剧功底,候选人里你最符合,我只给你这个机会,能不能表现好看你自己。”

谭碧薇略略安心,晚上她在警局门口堵住陈继宗,陈继宗看到她有些惊讶:“你怎么来啦?”

这次换谭碧薇请他吃饭,谭碧薇宣布了自己即将出任电影女主角这件事情,陈继宗皱眉:“你才刚入行就有女主角演?”

他的话里颇多怀疑,这让谭碧薇觉得不舒服:“你觉得我不够资格?”

陈继宗忙澄清:“不是怀疑你不够资格,只是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理所应当的事情,你有天赋,难道旁人就没有?怎么就偏偏落到你头上,你上次说你的老板是那个张明光对吧,难保他没有什么别的想法,答应我,别演,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

谭碧薇没有说话,他以为她妥协了,给她布菜,继续说:“还有,以后别去警局找我,警局可不比庙街简单……”

他不知道,他那句“你有天赋难道旁人就没有”已经深深刺痛了谭碧薇的心。

谭碧薇一语不发地站起来,转身跑了出去。

谭碧薇到底还是演了那部戏,这是部粤剧武打戏,谭碧薇在里面演红拂女,编剧虚造出个反派女,巧的很,那反派女的演员,正是楚雁雁。

楚雁雁今年三十岁了,脸颊已经开始失去艳色,上镜她需要扑比谭碧薇厚一倍的粉。

近距离观察楚雁雁,平心而论,从五官可以看出她很美,但是美又怎样?照样在跑龙套里把青春蹉跎掉了,谭碧薇有些替她惋惜,但也有些抑制不住的得意。

同样是美人,别的美人青春蹉跎掉了,她的还在,她抑制不住这点卑鄙的优越感和得意。

但她也同样抑制不住对陈继宗的思念,从那次不欢而散后她就和陈继宗开始了冷战,她躲着陈继宗,陈继宗也不来找她。

一转眼就到了戏杀青的时候。

杀青那天,张明光特地请她一个人吃饭,席间,沉默着喝到微醺,张明光才开口:“我入股这家电影公司,原是为着她。”

她是谁?毫无疑问,她是楚雁雁。

“我看她辛苦,入股电影公司,愿意捧她成大明星,但她偏偏对我避之不及。”

“她一贯如此,从上学时候就是这样,她家贫没有钱升学,我乐意资助她读大学,她却偏不接受,宁肯辍学去做艳星。”

张明光蹙着眉头,自眼睛里滴出苦水,好看的男人哭起来也是很让人同情的,谭碧薇轻声安慰他:”是她自甘堕落,不关你的事情。“

当一个人不爱另一个人的时候,你真的没有法子。

张明光伏在桌子上,似乎已经睡着,谭碧薇轻轻喊他的名字,他突然直起身来,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谭碧薇,他说:“我要捧红你,我要让她后悔。”

说完这句话,他又倒了下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谭碧薇一颗原本七上八下的心彻底沉到肚子里,她长舒了一口气,唤了他的司机进来,自己悄然离去。

走出餐厅门,她跳下台阶,胸腔里像是张起了一只帆,夜风鼓荡着帆,她的步伐快了起来,最后开始跑,她要去找陈继宗,告诉她,张明光对自己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他大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

她的爱情和事业是可以兼得的,谭碧薇踌躇满志。

6

她去了警局,浑然忘了上次见面时陈继宗曾经提醒过她不要去警局找他。

而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陈继宗为什么不让自己去警局。

她站在警局门口,看着陈继宗同一个穿制服的年轻姑娘挽着手臂走出来,那警花有一张甜美笑脸,一看就是蜜罐子里出身,她望住陈继宗,一双眼睛里全是迷恋。

谭碧薇钉在原地没动。

陈继宗看到她了,他的目光稍微愣怔了一下,然后他的眼神从谭碧薇身上滑开,若无其事地侧过了头,绕过了谭碧薇,和警花小姐一起走远了。

谭碧薇气的发抖,半天才颤颤巍巍地往家走。

半夜,陈继宗来找她,他爬上楼,贴在她的窗子外喊她的名字,谭碧薇不理,陈继宗这半年警察也不是白当的,见谭碧薇不开窗,他自己身手利落三下五除二地打开了窗跳进来,长臂一伸把谭碧薇牢牢揽在怀:“你听我解释。”

他说:“我和玫瑰不是真的,她是华探长的女儿。”

两句话已经将一切交代清楚,说的直白一点,他在利用女人对自己的爱慕。

谭碧薇挣脱开:“你是假意,她可是真情。”

陈继宗去牵她的手,向她保证:“我发誓不会弄假成真,你给我一点时间,一旦有资本,我立刻收手,如果违背誓言,那就让我后半生孤独。”

他表情严肃,急的赌咒,谭碧薇的表情和缓下来,她放轻了声音:“别这样,阿宗,情债难偿,答应我立刻离开她好吗,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犯不着冒这个险。”

陈继宗突然脸色一变:“你这是在报复我?”

谭碧薇一愣,继而想到,几个月前,陈继宗也是这样劝她放弃那部戏的。

陈继宗的脸色冷了下去:“你有你的手段做大明星,我也有我的手段往上爬,你既然不信任我,那凭什么要求我信任你?想我和玫瑰划清界限,好啊,你先和张明光一拍两散。”

不可理喻!谭碧薇拉开门:“滚。”

陈继宗冷笑着走到窗户前,身手敏捷地跳了出去,像只壁虎一样消失在了谭碧薇的视线里。

“其实没必要的。”我忍不住说,“假使你们两个当时都后退一步……”

陈继宗苦笑:“年轻人是很蠢的,总以为未来还长的很什么都来得及,也总是搞不懂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从那之后,陈继宗和谭碧薇之间真正的冷战才算是正式开始。

或许正是应了那句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这段时间里陈继宗和谭碧薇的事业发展都相当不错,谭碧薇的《红拂女》公映,票房打破记录,一跃成为电影红星,张明光的公司趁热打铁为她量身打造作品,一时间她风头无两。

而陈继宗了,他头脑灵活又最会察言观色,更借着玫瑰的神佛庇佑,在警局混的如鱼得水连连升迁。

谭碧薇新片上映的时候,玫瑰缠着陈继宗陪她去看电影,她是谭碧薇的影迷。

看完电影,玫瑰意犹未尽:“听说谭碧薇正在拍新戏,我好想去现场看看啊,你陪我去好不好?”

陈继宗的脑海里还跃动着方才银幕上谭碧薇的身影,谭碧薇的定位是打女,她打起来真好看。

于是鬼使神差的,他答应了玫瑰。

他不该答应的。

7

那是陈继宗警察生涯中第一次开枪。

他没有想到,第一次开枪就要了一条人命,而且是无辜的人命。

片场突然有劫匪闯入挟持了楚雁雁,陈继宗为抓劫匪情急之下开枪,没想到劫匪以楚雁雁做肉盾挡下了这一枪,子弹正中楚雁雁的颈动脉,她人没有送到医院就死亡了。

陈继宗反应灵敏,在劫匪要逃跑时再开一枪打中了他的腿捕获了劫匪,无心之失,又有战绩,再加上玫瑰的关系,他并没有被诘责,反而成了有功之臣。

而楚雁雁却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一个龙套艳星的死并没有给人们的茶余饭后带来多少谈资,娱乐圈的大八卦在楚雁雁死后一个月爆发。

谭碧薇和她所在电影公司的老板张明光在一起了。

这个消息在谭碧薇的新片发布会上由张明光亲自公布,不到一天就已经传的全港人尽皆知。

警局里也在议论这件事情,陈继宗被聒噪的议论吵的堵心,他霍的起身把手里的文件一摔:“要议论八卦就出去议论,这里是警局!”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走了出去,走在路上,他头脑发胀,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楚雁雁的死竟然成全了谭碧薇和张明光。

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家楼下,然后他看到了谭碧薇。

谭碧薇手里抱着一只纸箱子正走出来,蓦地一对视,两厢里无话。

还是陈继宗先开口,他问:“你要搬家?”

谭碧薇的眼睛里似有万语千言,这时,不远处喇叭声响了起来,谭碧薇低下了头,回答了一声:“嗯。”

然后她擦过他身边快步地走了,走向了一辆车,一个人从车里走了出来接过她手里的纸箱,是张明光。

她要和张明光走了。

从此他见她,或许只能在电影院里了。

“你为什么不留下她?”

“那时候我觉得,我还没有足够的资本和张明光较量,他是有钱人,而我只是个警察。”

“你认为她是为钱跟他?”

沉默了很久,陈继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回答,却没有否认,实际上他那时确实是这样想的,1956年在庙街听谭碧薇唱那首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时,他在内心里就是觉得贫贱夫妻百事哀的。

他想要扬名立万,他想要一鸣惊人,他想要有足够的资本,中气十足地对谭碧薇说,跟我走。

他没有想到,这个机会来的这么快。

1966年,陈继宗再次升迁,而张明光却迎来了生命里的寒冬——他投资失败,破产了。

更糟糕的是,因为受打击太深,他突发脑溢血,成了一个半瘫。

现在他远远不如自己啦,比起此时的张明光,自己年轻、英俊、前途无量,就在半年前,他巧妙地和玫瑰和平分手,玫瑰是个好姑娘,并没有刁难他。

他去找谭碧薇,约在庙街见面。

十年啦,距离那年在庙街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已经过去了十年,谭碧薇和陈继宗走出了庙街,又有人新的少男和少女在卖唱和卖菩萨像。

谭碧薇憔悴了很多,照顾一个半瘫想来不容易。

陈继宗开口:“回到我身边吧。”

谭碧薇踌躇着不说话,陈继宗有些着急:“他现在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一个没钱的残废,你跟着他干什么?我不一样,我现在有钱了,我……”

谭碧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她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8

谭碧薇没有离开又穷又瘫的张明光,这让陈继宗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他为了她努力赚钱,可为什么到头来却偏偏失去了她?

年轻时候的他不懂。

在困惑中,陈继宗继续做他的警察,谭碧薇继续做她的明星,没有了张明光的助力,谭碧薇的明星之路坎坷了许多,起起落落的,但好在她一直都还在。

每次她的新片上映陈继宗都会独自去电影院观看,他看着她一年年在银幕里长大、变老,倏忽之间,就是六年。

1974年,陈继宗和全港的警察一起迎来了警界的寒冬。

廉政公署成立了,这个独立机构像一条恶狗,闷声咬定贪污的警察们死不松口,警局上下人心惶惶,五六十年代那样混乱的背景下,谁没做过几件亏心的事情呀!越是在高位越是有可能狠狠摔下。

陈继宗的上司嗅觉敏锐,早在几年前就提前退休,怕秋后算账,现在他打算移民到加拿大,提携一场,他好心地提醒陈继宗:“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趁现在还有路,赶紧走吧!”

走,走到加拿大去,他有足够的资本,让他可以在异国重起新路,可他不能一个人走,他要带着她一起。

陈继宗再次找到了谭碧薇,他对她说了自己的处境:“我是非走不可了,可是我想和你一起走,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谭碧薇沉默着不说话,陈继宗急了,他握住她的手:“我有钱,即使出逃也不是丧家之犬,你跟着我不会受苦的。”

听了他的话,谭碧薇如受雷击,她抬起头望着他,像六年前那样,深深地望着他,然后她摇了摇头。

她不肯走。

他只好自己走。

别了,香港。

坐在飞机上,望着渺小下去的香港,陈继宗的心仿佛被凿穿了一个大洞,两万英尺高空的风统统呼啸进这个空洞,飞机飞过太平山上空,他蓦地想起那一年背着谭碧薇回家,那时的灯光啊……

一转眼,天地都像衣服渐渐旧了。

9

陈继宗来到了加拿大,他办理了移民,靠着早年的积蓄,生活的并不贫瘠,到了加拿大后他对钱倒是渐渐看轻,做了不少慈善和捐献,附近的小孩们都笑嘻嘻喊他陈大善人。

谁又知道陈大善人有过怎样的过去呢?

看淡了金钱的陈继宗常常想,我的好光阴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光阴才是好光阴?大概是在那几年吧,在庙街,他买菩萨像她卖唱,他们还没有来外面的世界,他们只是彼此的。

“她呢?”我问陈继宗,“从那之后你们再没有联系了吗?”

陈继宗摇摇头,淡淡一笑,他抬起头来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去散步了。”

他站起身来,朝楼上走去,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上了楼,看他推开一间房间的门。

咦,那是什么?

窗边有一架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佝偻的背影,花白的头发,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我依稀听到歌词,

毛毛雨,不要尽为难,微微风,不要尽麻烦,雨打风吹行路难……

陈继宗走上前去,把双手放在扶手上,轻声问:“小薇,唱的累不累,我们出去散步好不好?”

我如遭晴天霹雳,愣在原地。

他喊她小薇。

她是谭碧薇。

一代打星谭碧薇竟然落到这种境地!

陈继宗推着轮椅往外走,边走边跟我讲述后来的故事。

他来到加拿大后第二年,张明光也来了,他是带着谭碧薇来的,一个瘫子带着一个无法自力的女人是没办法出门的,他用尽所有积蓄雇了人带他们来。

他是来把谭碧薇还给陈继宗的。

到那时,陈继宗才知道,原来他离开香港的那天,谭碧薇是去找了他的,但是天意如刀,她在路上遭遇了车祸。

她去找他,原也不是为跟他一起走,而是为了告诉他,已经有人向廉政公署举报了他,要他小心。

举报他的人,当然就是张明光。

张明光恨他,如果不是他,楚雁雁就不会死。

正是因为恨他误杀了楚雁雁,张明光才会强留谭碧薇在身边,他吃准了陈继宗与谭碧薇两情相悦,吃准了谭碧薇因为楚雁雁的死而替陈继宗觉得愧疚,他和楚雁雁死别,那好,他也要让陈继宗和自己的爱人生离。

陈继宗终于了解了一切。

他蹲下来看着轮椅上的谭碧薇,她圆睁着眼睛,眼神是纯真无邪的,陈继宗去捏她的手,她粲然一笑,突然开始唱歌。

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不停微风细雨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小亲亲不要你的银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毛毛雨不要尽为难微微风不要尽麻烦雨打风吹行路难

年轻的郎太阳刚出山年轻的姐荷花刚展瓣莫等花残日落山

陈继宗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然后眼泪落了下来。

这首《毛毛雨》,是当年谭碧薇五岁登台时唱的第一首歌,那时她是个小天使,大家都喊她小薇,灯光,掌声,安可……她最好的光阴。

1962年在维多利亚港边,她对他说,如果可以永远活在五岁就好了。

现在她永远活在五岁了,她求仁得仁了。

陈继宗也一样,独自在加拿大的岁月里,他笃定了自己的好光阴是与谭碧薇两小无猜没有其他人的时光,现在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了。

求仁得仁。

10

加拿大枫叶满天的黄昏,陈继宗推着谭碧薇渐行渐远,我望着他们的背影,耳边回响起陈继宗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回到那一年那一天,我背着她迎着夜风回家,那时我的心里想着太平山,但如果可以回去,我只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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