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禀圣上，系周横放叛乱的一干人犯带到！”一身戎装的太尉狄萧，大义凛然的拜倒在大殿上，朝着地面的脸上闪过一丝傲色。

“带上来!”冰冷的声音响起，高高在上的皇上神色漠然。他懒散的俯视着大殿中站立在左右的大臣们，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若是只看他的表情，没有人会知道，就在他的领土之上，刚刚平定了一场席卷全国的叛乱。

“是。”太尉狄萧应下，起身后向门外一招手，一队持剑的侍卫就压着一列人进入大殿。

大殿中的大臣们不再沉寂，他们纷纷低语着，对着那些被铁链捆绑住的人们指指点点。那可是名震一时的定国公周横放啊！号称手中兵士百万，自十七岁开始带兵以来从无败绩。三个月前自东南起兵叛乱，却被刚刚登基三年，年纪不过二十二岁的皇上，不慌不忙的镇压了！现在，他只是砧板上的鱼肉，一个彻彻底底的阶下之囚。

一时间，铁链碰撞出的叮铛之声响彻在大殿上，涉案的周横放极其下属和家人，都被押解着，带到了大殿之上。

周横放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脸上不深不浅的皱纹，诉说着他如流星刺空般的一生。他的周身张弛着男性独有的雄浑之气，傲然的如同突立于海畔的礁石。他桀骜的仰着头，睥睨着大殿上的人们，嘴角竟还带着笑意。走在最前面的他，和身旁小心翼翼的押解着他的侍卫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代枭雄，就算是在收场的时刻，也会绽放出绚烂的光芒。

大殿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被周横放的光芒刺痛了双眼。在周横放的目光撇来的一瞬间，大臣们都选择了低下头，没有人敢和他四目相对，就连最终带人将他抓起的太尉狄萧也不敢！

狄萧没有低头，他觉得那样做太不附和他如今的身份，他只是将目光移向别处，远远的盯住大殿东北角的一幅丹青。

“真他妈晦气！”狄萧在心底暗骂着。虽然他成功的避开了周横放的目光，但他所盯的那幅画却让他深深的皱起眉头。那幅丹青上只有一个字，一个“龙”字！那苍劲的笔力，刚强的气度，浩然的震慑力，足以令任何一个看着它的人被深深地刺痛双眼，那种光芒，就如同周横放的双目一样。但狄萧之所以暗骂，却不是因为这个字，而是因为那幅丹青的落款：贺大皇上登基，玄徽元年，周横放叩首敬上。

随便望向一幅丹青，竟然也出自他的手笔！怨不得狄萧大叫晦气。狄萧心中暗暗定下主意，一会儿得空一定要让人将这幅字摘下来！

就这样，周横放的目光缓缓的扫视大殿，竟逼得大多数人都低下了头，还有一小部分人，也选择和狄萧同样的做法，将目光移向别处！大殿中文武官员近百人，竟无一人敢于周横放目光相对！周横放冷笑，自己竟然是败在了这么一群人手上！

周横放抬起头，望向御座上的皇帝。

皇上也在看他，淡漠的看着他。那种目光，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一样。

周横放一怔，入殿以来，他唯一得以看到的一个眼神，竟然是这样一种眼神。与皇上对视了几个瞬息，周横放竟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孔武有力，绝没有一丝一毫英雄穷途末路时的悲哀。

这可吓坏了大殿中的人们。周横放身旁的侍卫纷纷拔出了佩剑，颤颤巍巍的指向他。

“别，别笑了！”带头的侍卫迟疑了半晌，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几个字。只是，话说出之后，这个侍卫才发现，他的声音在颤抖，因为恐惧而颤抖。他暗骂自己胆子小，对方已经是被几条胳膊粗的铁链捆起来的人了，自己还怕他作甚？侍卫刚想再鼓起勇气，怒斥一声，却被周横放斜斜飘来的一个眼神吓破了胆。要不是他自幼习武，下盘根基稳固，这一下，双腿一软，他非要坐到地上不可！侍卫暗自咽了口吐沫，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后背上已经出了一片冷汗。他悻悻的退后了一步，不再逞强。

如今的大殿中，很是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四十余名犯人面对着皇帝，竟无一人下跪。似乎，他们原本就不应该下跪。

周横放身后的家人和下属们，都笔直的伫立着，没有人哭泣，就算是其中的几个女子——周横放的妻女，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男人们的表情却不一而足，有对大殿上的众人怒目而视者，有淡漠的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者，还有的人，脸上写满了荣光。似乎，这样的死法，他们已经渴望很久了。

大殿上的大臣们看着这群人，这群令整个大瀚江山几乎易主的人，竟然生不出丝毫仇视之情。因为他们所表现出的气度，太像英雄，那种让人忍不住出声叫好的英雄。

“起禀陛下，”狄萧感觉到了大殿上气氛的诡异，他清了清嗓子，冲着御座上的人躬身说道：“在周横放叛乱案中被勾决的人犯共四十八人，已经全部带到!”

皇上瞥了狄萧一眼，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的朝着那个乱臣贼子走去。皇上一步步踏在地上，轻巧无声却又雷霆万钧。玄黑色的袍子无风自动，张扬着一身傲然的帝王之气。他极富棱角的下巴勾勒着坚毅的曲线，硬的像刀子一样。剑眉星目中，透露着他杀伐决断时的刚毅。他的眼神很深、很黑，就像没有月光时，黑暗的星空，那里蕴含着什么，没有人知道！

周横放看着这个走向自己的人，忽的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的确很灿烂。

“败在你的手中，我周横放认了！”周横放放声长笑，潇洒的如同登临绝顶后，遍览湖光山色的游人。

只是，这笑声很快就戛然而止了。因为皇上的步伐没有停下，不单单没有在五步之外停下。那是大多数人所认为的，比较安全的距离。毕竟，对方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将军。距离周横放五步的时候，皇上仍在走。

四步，三步，两步……

皇上人没有停下，也没有任何停下的意思。

黑袍猎猎，气势冲天！四周的大臣们也都被震慑了，竟然没有人记得要提醒皇上，离犯人远一些。或许，就算有人说，也改变不了这位帝王的意愿。

一步……

皇上没有停顿，而是继续迈出了下一步！

这一步后，皇上和周横放之间几乎已经没有任何距离。他们互相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有些温暖的气体弥漫在对方的脸上。

周横放微微皱了皱眉，下意识的想向后退出一步。但他的身子刚动，就被皇上拽住了绑在他身上的一条铁链。感受到对方所用的力气，周横放不得不停下。

皇上突然笑了，那笑容中尽是寒意！

“周横放，”皇上附在周横放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知道朕有多恨你么？”

那声音冰冷的如同严冬，偏偏说话人口中吐出的气息却温暖异常，这样的差异让周横放打了个激灵。

周横放看向皇帝，除了一脸的轻蔑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皇上没有再去看周横放一眼，在皇上的眼中，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皇上缓步走向一个人，一个同样被被铁链禁锢住的，十五六岁的男子。皇上走到他面前停下，忽的笑了起来，灿烂如花。

这个时候，大殿中的人们才注意到，他们眼前的这位皇上，只不过是一个刚刚登基三年，年纪不过二十二岁的大孩子罢了。

但，那笑容只是一闪，便倏然收起。皇上的眼中寒光大放，嘴角带笑，侧过头来看向周横放，道：“我眼前的这位，就是你最疼爱的儿子，周凌枫了吧。”

周横放深深的皱起眉头，不知皇上想要做什么。

而那个名为周凌枫的男孩儿，则用两道怨恨的目光死死的盯住了皇帝。那目光如刀，令身边的人胆寒，而皇上却视若无睹。

“若是，朕饶他不死，周爱卿如何谢我？”皇上的声音淡淡的，眼睛已经飘向周凌枫。

周横放浑身一震。他心疼的看向周凌枫，这个他最为疼爱的小儿子。

因造反失败而死，他并不担心。成王败寇，这是他举兵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结果。对于周横放来说，生或死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明显，他所追求的不过是推翻这个王朝而已。

他是英雄。而英雄，有着他们独特的生死观。可惜的是，这种观念，只能用在自己身上。

周横放也是一个父亲。一个深深的疼爱自己孩子的父亲。

皇上轻飘飘的一句话，勾起了他太多的渴望。或许，自己的儿子真的可以不死，可以像平常百姓一样，平平淡淡的生活。长大、娶妻、生子，过上周横放终其一生，都没有追求上的平淡幸福的生活。周横放似乎已经看到了，已经长大的周凌枫挽着妻子的手站在山岗上，柔软的风轻拨着丝薄的云，笑看着不远处的孩子们，追逐，欢笑……

“不！”一个坚定的声音打断了周横放的心绪，那正是周凌枫发出的。他狠狠的盯着皇帝的双目，一字一句的道：“我周凌枫宁死，也不接受你的施舍！”

“大胆！竟敢对圣上不敬！”狄萧的身影随着话语疾步走了上来，他将右手高高抬起，就要向周凌枫的脸上抽下去。打周横放或许他不敢，但对付这么一个孩子，他还是绰绰有余。

可惜，狄萧的意愿没有实现。

他高高扬起的手，在下落的途中被人拦下，被皇上拦下。狄萧怔住。

皇上没有回头看狄萧，冷冷的声音却已经传来，“朕好像没有让你动手。”

狄萧急忙躬身称罪，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退了回去。只是在途中，狄萧却在心中腹诽，“这小皇上可真难伺候！”

“哼！”周凌枫冷哼了一声，对眼前这个使他免于被人掌嘴的人，仍旧没有一丝好感。

皇上也不想要他的好感。

“周爱卿觉得如何？”这句话，皇上是问向周横放的。

周横放看了看脸上满是倔强之色的周凌枫，会心的笑了笑。那样的生活太美好，他不敢想象。他冷静下来，问道：“皇上的条件是什么？”

皇上闻言一笑，向打量一个玩物一样上下打量着周凌枫，直让周凌枫觉得浑身不自在。

“朕要赦免他的死罪。”皇上微微一笑，“不但如此，朕还会养他一辈子。”

周横放的心中没有丝毫的喜悦，一丝恐惧从他的心底油然而生，一种他从未遇见过的恐惧！

“但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就算你费劲了心力想去逃避，却终究逃避不了。皇上淡漠的声音徘徊在耳旁，“朕要他，留在宫中。”

留在宫中。

只是这四个字，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周横放太清楚这四个字的含义。

所有的幻想在刹那间被撕的粉碎，周横放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微。就算他可以统领数十万雄兵，就算他可以让山河都变幻了颜色，他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为疼爱的小儿子。

原来皇上是想让自己看着，自己的儿子是如何入宫为奴，变成一个不男不女的人！

周横放的身上再也寻不到方才的风采，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浑身颤抖着，面色苍白。

“不！”周凌枫不顾一切的冲向皇上，却因为铁链的束缚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匍匐在了皇帝面前。他挣扎了两下，却怎么也起不了身。

“你杀了我！”周凌枫狠狠的咬着牙关，恶狠狠的挤出这几个字。

皇上只是淡漠的笑了笑，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不可能！

“皇上！”另一个年轻、但是坚决的声音响起，“我愿意替代我弟弟入宫为奴！”周凌枫趴在地上费力的回头，他看见自己二哥脸上毅然决然的神情。

“我也愿意！”两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即使不去看，周凌枫也知道，发出声音的是自己的大哥和三哥。

“大哥！二哥！三哥……”周凌枫几近嘶哑的叫着，待到后来，已经蕴了几分哭腔。

“狄青。”皇上根本没有去看那三兄弟一眼。

“臣在！”

“拟旨。”皇上的声音仍旧冰冷异常，“周横放一干人犯四十七人于明日斩首示众。特赦周横放之子周凌枫，入宫为奴。”

“臣领旨！”狄萧生硬的答道。

狄萧已经惊呆了。不单单是他，大殿中的所有人也都已经呆住了。他们知道这位皇帝的雷厉风行，却从来没有体会过他的心狠手辣。就这样几句话，毁掉了一个人的一生，毁掉了一个英雄的骨气，毁掉了一个家族的荣誉，毁掉了一群待死的人的刚刚平静的心。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在大殿里，闻者心惊。周凌枫无力的趴在地上，他的脸贴着冰凉的地面，他浑身颤抖着，不敢去思考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

周横放雄健的身子晃了几晃，一滴泪终究忍不住，流了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狄青，将犯人押回死牢。”皇上淡漠的看了周横放一眼，声音冷然。

“是！”

“祥七。”皇上慢步走到回内室的入口处，回头唤道。

“奴婢在！”服侍在皇上身后的，一个三十余岁的太监挪步上前。

“周凌枫就交给你了。”皇上淡淡的瞥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周凌枫，忽然回过头来，邪邪一笑，对祥七道：“好好待他哦！”

“是！奴婢领命！”祥七笑着回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