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安被莺莺燕燕围绕着，动不能动，局促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楼梯上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少女清丽的声音：“好了，都别围着了。”

身边的吵闹声顿时安静下来，周长安连忙扯着衣裳站起来，透过前面围着的人群看向楼梯上缓缓走下来的少女，脸上露出笑意，开口道：“红鱼姑娘。”不知怎的，许是因为紧张脸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还有呼吸不畅脸上泛出的红晕，周长安看着叶红鱼，却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模样。

绿芜看着围着一圈圈的美人儿，笑笑，道：“都还愣着干什么，小鱼儿都要走了，还不好好的道个别。”

周围人一愣，但一瞬间，人都从周长安的身边涌到了楼梯口上。

“怎么呆的好好的，这就突然要走了。。。”

“小鱼儿莫不是嫌弃我们这百花园了，你这走了，姐姐们可怎么办呀。。”

“小鱼儿这是要去哪里，何时再回来？”

“小鱼儿。。。”

。。。。。。

小鱼儿，小鱼儿，一声声都是殷殷切切的小鱼儿，更有甚者，掏出了帕子开始抹眼泪，叶红鱼被夹在中间哭笑不得，道：“只是去京都逛逛，又不是生离死别，快别哭了。”

周长安看着中间一身红衣的少女，听着耳边那一声声的小鱼儿，忽然觉得，小鱼儿这个名字，很是悦耳。

拉拉扯扯，牵牵绊绊，周围的美人儿们方才安静下来，叶红鱼走过来朝周长安道：“该走了。”

一行人出到门口，夏秋扯着叶红鱼的袖子还在不住的叮嘱：“京都凉，要多加件衣裳，药材要多备着，万一生病要赶紧吃药，这一路上凶险，要多让下人们注意着些。”

一旁的绿芜受不了这样的唠叨，打断她，道：“放心吧，都准备齐全着呢，若是再说下去，就该到中午了。”

周长安抬眼看看头顶的太阳，确实是不早了，回过头来，低低的道：“红鱼姑娘，我们也该走了，这数千里的路程，也不近。”

叶红鱼瞪他一眼，回过头朝诸位美人儿道别，又偏头朝周长安道：“放心吧，这数千里的路程，耽误不了你的。”

说着，走向街边停着的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一甩衣摆，跳上去，朝周长安道：“走吧，上来。”

周长安目瞪口呆，张大嘴巴，道：“这。。。”

“你以为这半日我是在浪费时间吗？”叶红鱼一撇嘴：“好不容易出趟远门，不好好备着怎么行，”又朝后一指，道：“这几辆马车，都是我的，快上来吧。”

周长安瞪大眼睛看向后面一长串的马车，还有旁边一整列的护卫队，结结巴巴的道：“红。。。红鱼姑娘，我们是去求学的。。。”

“知道啦，”叶红鱼一甩手，进了车厢，道：“所以我才只带了这些东西，快上来吧，我这千里马，可比你用轻功累死累活赶路好多了。”

周长安无奈的叹口气，只好跟着她一起上了马车，车夫一甩长鞭，马蹄声开始响起，车子开始走动，将百花园还有园中的美人儿逐渐甩在了后面。

叶红鱼拿着手边的一只扳指玩弄半晌，终于忍耐不住，朝身边的人道：“你想说什么？”

周长安一怔，有些不好意思的道：“红鱼姑娘，今日为何要穿男装？”

“江湖险恶，”叶红鱼一翻白眼，道：“女子在外面多有不便。”

“可是。。。”周长安有些无奈的道：“即便穿了男装，还是能看出来是女子啊。”

叶红鱼闻言，一愣，上下打量自己一番，忽而有些羞恼，恨恨的道：“要你管。”说罢，一赌气的偏过头，不再搭理他。

周长安有些不解，这是又说错什么话了吗？又想起书中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觉得圣人所言果然不虚。

车厢内两人沉默不语，半晌，周长安抬眼偷偷看向叶红鱼，只见她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车窗外，其实也没什么风景，出了城门往东走，除了官道旁的两排树木，近边的都是农田，可是她却看得很是认真。

周长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会儿，顿了顿，开口道：“红鱼姑娘很喜欢看风景？”

闻言，叶红鱼怔了怔，似乎方才想起车厢内还有一个人，眼睛眯了眯，收回了视线，懒散的伸了个懒腰，道：“没什么，就是看着这些田地，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来。”

周长安有些讶异：“红鱼姑娘从前来过这里？”

“是，”叶红鱼偏过头看向窗外，脖子微微前倾，似乎就要探出头去，道：“从前偷过这田里的玉米，就是那里。”她的胳膊伸出去，遥遥的指向不远的一处田地，说话的语调微微有些上扬，似乎带着些许莫名的雀跃。

周长安有些无语，想着红鱼姑娘这样的性子，确实是有些不像女孩子，却又不好说些什么，只好呐呐的道：“红鱼姑娘果然很。。。额。。洒脱。”

叶红鱼回头斜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你懂什么，”顿了顿，又似乎有些无奈的道：“从前我就住在城外的村庄里，小时候肚子饿的时候，只好去田里偷些地瓜玉米充饥。”

“花庄主不管你吗？”周长安有些惊讶。

“那时候我还没用遇到花斋，”叶红鱼道：“我是孤儿，七岁才遇到花斋，七岁以前的生活，就是这样每天挨饿受冻，饥一顿饱一顿过来的，好在村庄里的好心人多，也不至于饿死。”

从前的悲惨经历，就这样被她风轻云淡的说了出来，说故事的人还没有怎么样，周长安这个听故事的人却是很震惊，原来叶红鱼竟然不是花庄主的亲生女儿，看叶红鱼这个样子，周长安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看起来似乎实在蜜罐里泡大的小姑娘从前生世竟这样悲惨。

叶红鱼却是受不了他这样怜悯的目光，出声道：“打住打住，别用你那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我可不需要同情。”

周长安连忙收回视线，道歉：“对不起，是我失态了。”沉默了一会儿，方才接着说道：“我很佩服红鱼姑娘。”

叶红鱼侧眼看他，认真打量半晌，方才接着道：“只不过生世悲惨一点，有什么好佩服的。”说着，似乎是有些无聊，将视线又投向了窗外。

“七岁之前，红鱼姑娘一定过得很不容易，如果有那样悲惨的经历，一般的人是不愿意再提起的。”周长安道，就像自己的师父一样，不止不愿意提起，甚至每日喝的大醉，甚至都不愿意想起。

叶红鱼笑笑，道：“所以我才说世人多愚钝。”

“从前不堪落魄的我，如今春风得意的我，甚至以后归途未知的我，都是我叶红鱼，无论是从前在田里偷红薯充饥的孤儿叶红鱼，还是今日苍云山庄风光无限的少庄主花溪碧，都是我，这些都是组成我叶红鱼的一部分，连自己的过去都想丢掉的人，怎么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世人不想提起难堪的过往，不过是想要打造一个完美的理想的自己，其实，只有好的方面，怎么能算是完美呢，”叶红鱼看着自己伸出的双手，十指纤细修长，两只手缓缓的握住：“光明和黑暗，来就是共生的啊。”

周长安看着那边认真看着自己紧握的双手的女孩子，不知怎的，这十几年的人生，这十几年都在读书练剑的平淡人生，忽然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那些混沌着的，那些胶着着的，忽然都开始清晰起来。

周长安微微垂下头，身后背着的剑抵在车厢上，那清晰的触感从身后传来，良久，他开口：“红鱼姑娘是我见过活的最明白的人。你知道你是谁，你应该是怎样的人，你会成为怎样的人，这些，都是我渴望的。”他目光有些闪烁，声音也开始有些颤抖。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十六年的生活，只有读书练剑，做饭砍柴这些事情，甚至就连我的名字，也都是师父随意取的，”周长安声音有些颤抖的道：“这十几年，除了师父，我很少和人打交道，甚至我曾经想过，如果我有一天死了，恐怕除了师父也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默默的活着，默默的死去，或许才是我的宿命。”

叶红鱼有些诧异的看他：“所以你才要去京都？”

“是，”周长安道：“我虽然是听从师父的命令，替他还剑，再去太府求学，可我知道，我内心也是渴望的，我不想默默的活着再死去，我想让别人看到我，让别人知道我也是在这世上活过一回的，我想证明自己。”

少年略带颤抖的声音落下，车厢里很长的时间都没有人再说话。周长安微微的低着头，胸口有些微微的起伏，他努力控制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有清丽的声音传过来：“那么，恭喜你，已经证明了自己，”叶红鱼偏过头看他，脸上扬起微笑，道：“既然你认识了我，那么，就不算是默默的活着了，如果你死了，我会伤心的。”

周长安瞪大眼睛看她，睫毛有些微微的颤抖，眼眶似乎有些湿润，看着叶红鱼微微弯着的眼睛，忙擦了擦眼睛，认真道：“谢谢你。”

叶红鱼撇撇嘴，不满的道：“怎么说哭就哭了，长得跟个女孩子似的，怎么性格还跟女孩子一样。”

周长安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叶红鱼下一句话传来，却是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既然这样，这次去京都路程上的花费，你要和我平摊。”

“花庄主没有给你盘缠吗？”周长安无语的道：“我以为这些都是花庄主准备的。”

“花斋那个小气鬼怎么会给我盘缠，这些可都是我从百花园的账上拿的。”叶红鱼撇嘴，提到花斋那个小气鬼就生气，好不容易大方了一回，要把京都里的产业都给自己，却连一分钱的盘缠都不给。

“百花园怎么会给你银子？”周长安不解。

“很简单，”叶红鱼打一个响指，得意道：“因为百花园是我的啊。”

周长安瞪大了眼睛，叶红鱼道：“知道我是如何买下来百花园的吗？”

周长安摇摇头，很是不解。

“几年前我偷了花斋的一株爱花，卖了出去，方才有钱买下来百花园。”

周长安瞪大眼睛，道：“那花庄主一定很心痛吧。”

“那到没有，”叶红鱼挑挑眉，道：“那买了我的花的人如获至宝，欣喜若狂，第二天便将那株花作为礼物送到了花斋手中。”

周长安张大嘴，很是不可思议。苍云山庄的一株花就只是这么出去转了一圈，叶红鱼便得了城中最繁华的一间青楼，这简直是空手套白狼的典范。

只是不知为何叶红鱼却有些黯然，她垂下眉道：“所以说来，买下百花园其实我没花什么银子，只是被罚三天不许吃饭而已。”

周长安也曾经三天不曾吃饭，所以他不觉得有什么，但叶红鱼觉得有什么，所以她有些伤感。

叶红鱼垂着头，周长安在旁边看着她，不知怎么的，想起早晨百花园里的姑娘们都叫她小鱼儿，觉得很是好听，她现在这样的样子，真的像是一只垂头丧气的小鱼儿。

半晌，叶红鱼叹口气，抬眼看他，道：“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磨磨唧唧，看了我这么半天，你想说什么倒是说呀。”

周长安脸一红，结结巴巴的道：“我。。。我以后，能不能。。。能不能叫你。。。红鱼。。。”话到嘴边，周长安却还是没能说出小鱼儿这三个字，又似乎是怕她误会，连忙接着道：“我想我们既然已经是朋友了，叫红鱼姑娘，有些客气。”

“随便你，”叶红鱼摆摆手，有些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