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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鹤记》尘埃落定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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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同与慕容叶兰决战的那早一样,女孩在慕容瑜还在沉睡时踏上去神荼岛的路。

慕容瑜过了难得安逸的一夜,与女孩相拥而眠,早上依然睡容安详。

女孩依然相信,这是个好兆头。

劫数落定前,人们总喜欢用类似潜意识的自欺欺人,强迫自己相信,还有回旋的余地。

医者与女孩同行一路,沉默不语。一贯泰然自若的面色中,隐着一星半点忐忑。

布谷鸟慵懒的叫声在头顶响起,树枝间的旭阳光晕一圈圈扩大,让眼前事物变得迷离不清。

女孩伸手揉揉被晃得酸痛的双眼,胸腔里空荡荡地一阵回声,然后才有恐惧在每一根汗毛尖上炸响。

她猛地转向医者,目光雪亮如刀刃。医者眼睑闪了闪,惊慌如寒鸦般掠过,在眼底带起一抹悲天悯人的尾痕。

女孩几乎是扑到他面前,若非他确实德高望重,女孩早揪起他的前襟。

他摇头叹息,不发一言。

女孩嘶声问:“你们瞒了我什么?”

医者的叹息更无奈。

女孩终于吼起来:“慕容瑜给了你什么好处!”

“胡扯!”医者也被激怒,以他的地位,几乎被奉为神明,何曾受过这种侮辱:“胡扯!若不是昔年祖上与你们有些交情,老夫都懒得走这一趟!好处?他能给我什么好处?小姑娘,先掂量掂量自己!”

女孩的脸色从惨白变成青灰,好像慕容瑜身上的毒性又转到她身上,每一片皮肉都在忍受切肤之痛。医者发泄一阵,心中升起同情,摇头苦恼地说:“大公子本就没救,他只是支开你。等你再回去,就会听说他自尽的消息。如此,便是他自己受不住痛,对不住你那一番相助的心思,他有错在先,以后你也可少点愧疚。”

女孩的咽喉像被人狠狠扼住,根本无法发声。

医者只能接着解释:“江湖秘术,老夫虽不懂,但见得也不少,有些总免不了一理同源。就像远古的铸剑师为了让剑有灵性,就会在剑身成形的一刻坠入熔炉,用自己的血肉精魂去驱动。就像瑶光门的‘溯洛’,每十年一轮回,总会选门内顶尖高手去祭祀。你们的阵法独步天下,到了难以突破的关口,也难免会用类似的方法。”

阳光越来越令人眩晕,女孩脑子里像蜂蛹着一层蝗虫,在啃噬脑髓的嗡鸣声中,她终于透过铺天盖地的昏黄,抓住那个曾经被一带而过的词。

慕容瑜提到过,却被她视而不见的工程学专业名词。

“就像皓月阵之于母亲。”

皓月阵,慕容夜兰一生的心血,她早有打算,用自己的骨血魂魄去破解阵法最终的困束。

但女孩出现得恰到好处,她天姿聪慧,修为已近炉火纯青,既然不听话,慕容夜兰自然能给她安排一条比直接处死更有价值的出路。

慕容夜兰一次次通过婺焱术传给她的,只是将活人转化为祭品的东西。

女孩想,这场风波中,只有慕容瑜一人是完全清醒的,他一开始就预料了所有的结局,包括他母亲的死。他母亲可能暗示过,在最后一战中让他去相助,但他终未回应。他放任他母亲遭遇不幸,又救下杀母凶手。他不忠不孝,只能代他母亲完成一生的心愿,减轻一点罪孽。

他原本就没有任何退路。

他踏着生命的末尾,背负着所有一清二楚的结局,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如一只看着自己的皮被生剥的松鼠,神情却自若。

即使是现在,女孩也觉得,慕容瑜与勇敢无关,他只是温顺。温顺地接受命运推给他的难题,温顺地做选择,温顺地承受因果,温顺地生,温顺地死。

女孩奔向悬崖时,走了条捷径,直接从悬崖底部飞升而上。慕容瑜没有告诉过她,祭祀皓月阵的具体地点,但她确信自己没错。就像慕容瑜确信,女孩会在生辰那晚去菩提树下,女孩会喜欢山谷里的莲花池子。

就像慕容瑜确信,女孩最终走上不归路,是因为他走进了她心里。

就像慕容瑜确信,女孩会愿意有一个他的孩子,也会愿意放弃那孩子。

就像他确信,他顺其自然做的选择,哪怕有九分是可笑,最终也有一分,会支撑起他降临这人世的所有意义。他不是个自信的人,却在所有人都彷徨无定时,确信了那么多事。他因此看上去比别人都多了一点从容。

我们总以为自己不从容,是因为不够强大,因此马不停蹄地行走在令自己变得强大的路上,直到有一天,错觉自己强大到无需有任何敬畏。我们轻浅地对待本来深刻的道理,随意地对待本来真挚的感情,错误地对待本来正确的人,导致没有任何事物真正走进内心,导致对任何事物都不能完全确信。我们一心寻找的从容,就是这样在南辕北辙的途中与我们失之交臂。

女孩开始从悬崖底部上跃。尽管她的轻功已属一等一,但在今天之前,仍旧从未有过飞跃这悬崖的念头。除去地势上的高险,他们这个以阵法著称的组织,确实将很多精密阵法设置在悬崖中途,或为防御,或为试验。因此稍有不慎被困于阵中,就只剩粉身碎骨的命运。

女孩穿过呼啸的山风扶摇而上,阳光变得浓稠,瀑流般跋扈飞泻。透过浓密的光影,远山秋林中殷红褪尽,终于完全变成颓丧的黄,累累青石像隐藏在荒烟蔓草中的古老废墟。四季轮转,一年又已接近尾声,同以往的每一年一样,自然而然,畅通无阻,好像什么也没变,多年以后回忆时,都不知怎么描述这场剧变中的离别。

她突然想到,从前对慕容瑜说过的,离别总是出其不意,以至于事情都过去很久了,还没真正接受离别的发生。

但慕容瑜其实给过她机会,让她对这离别多一分从容。要不,他昨晚为何用指尖在她掌心滔滔不绝,一直回忆到第一次见她?要不,为何他们的孩子会从那明河里浮现出来?孩子来向她道别,再带走他的父亲。他终究需要有一人,牵着他的手,带他看遍世界的大小角落,哪怕是另一个世界。

慕容瑜大概没预料到,连女孩自己也没预料到,她如此迟钝,对那么明显的提示,置若罔闻。

你在哪里,我是否能再见到你。

女孩再次这样自问。

熟悉的箫声传来,悠长婉转,宛如胸腔里一丝情意绵绵的叹息。女孩随着头顶上方不远处一圈圈绽开的银蓝色光华,好像又回到慕容瑜演练若木阵的那个清夜。庭院里的花草怪石都变得微茫,随时有腾起之势。慕容瑜的衣袖飞起,间隙中,脸上笑容满足如孩童。

女孩悬着的心悄然落定,他最终引领她回到过去。就如他们的孩子来接他一样,他也来接她回家。

女孩在这一刻想到很多,竟然都与那个夜晚相合,好像重走了一遍一样。她想到她早早死去的弟弟,想到弟弟在梦中对她说,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山谷。

她也终于找到自己的山谷。

女孩扬起脸,迎面降下的慕容瑜笑容恬淡,像初秋早上,第一缕从侧柏叶上滑落的阳光。他白色的衣摆和宽袖高高扬起,山泉一样流淌在他身后,带着秋林清新而慵懒的香味。女孩在那晚伤感又安谧的心境中,不可避免地掺入了惊喜,她甜美又惊喜地唤他:“瑜……”

手被轻轻握住,熟悉的滑凉微湿,手心轻轻痒了一下,是他的指尖滑动。他试图对她说话,这更让她欣喜若狂。以至于她的身体像被飓风带动的风筝,不自主上浮时,仍沉浸在那欢喜中。

她落在熟悉的莲花池子里,手心的微痒仍未完全消散,她努力辨别,是什么呢,他在对她说什么呢。她的触觉那么灵敏,昨夜慕容瑜对他诉说的大段心事,她一字不漏全都捕捉到,她一直是个聪慧过人的女孩子。可此时无论她怎样冥思苦想,回忆慕容瑜指尖的那个滑动,手心的微痒终究聚不成形状。

他最终在捉摸不透中与她离别,留下掌心一个微痒的问号。离别,仍旧出其不意。

银蓝色光华在枝叶掩映的半空重重加深,终变成暗蓝剔透的夜幕,大篷大篷华星从幽深处升起,越过林木荒草,每一片树叶和草茎上都星光闪烁。

可她没有穿大红嫁衣,无法像她弟弟描述的一样,像星空深处升起的太阳,迎向她的心上人。她白衣白裙,脸色惨淡,在宇宙万物的繁华中进行一场仓促的离别。

她看见大片菩提树从夜幕尽头拔节而起,开枝散叶,树下吹箫的清瘦身影,始终背对她。树叶落在他肩头,她伸伸手,只触摸到绕指的山风。

水仙欲上鲤鱼去。

劫数落定,山风平缓划过,携着蓬松秋阳,在山谷铺开一层柔和的浅黄。

女孩抬头,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上方不远处,绝壁上横生的青松树干上,立着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慕容彦。

两人对视的一刻,眼前都花了一下,无数纷乱的往事从眼前和心头划过,奇怪的是,毫无苍凉感。心里绿树繁荫,繁花芳草,仿佛能闻见槐花清醇的香。

所有往事,好像都被一道分水岭隔开,但那分水岭又是什么呢,女孩暂不得知。

她重新将目光投到正下方,她的夫君消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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