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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梁旧事》第一百零三章 灰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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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清七年,亦是承圣两年,五月。有使者自江陵至豫章。传皇帝萧绎诏命,封晋南王为司空,召其前往江陵觐见。晋南王萧黯接旨后不久,便动身北上。时江州别驾刘释之听到此消息,自庐陵大皋口乘快船北上豫章,意图阻止王驾。然待其赶到豫章,晋南王已至湓城。

豫章此时却发生兵变,因晋南王奉召去江陵,军心大乱,政局不稳,守将生反心。刘释之不得不先平定兵变,只能留于豫章稳定时局,不敢再动。只派心腹武士北上广陵,请广陵卢奕往湓城阻止晋南王。

当时,欧阳屹为寻阳太守驻守湓城。当日欧阳屹本一意随王师东下收复建康。因湓城是四方觊觎的要地,必须派心腹悍将守卫,于是,晋南王命欧阳屹留守。欧阳屹虽知其用意,终是不平于不能亲率兵收复京畿。后晋南王镇守建康,欧阳屹亦上书建康,劝晋南王进皇帝位。然而此后,晋南王不但逐渐退出京畿,更将诸多土地城池拱手想让于湘东王,欧阳屹心内气愤不已。

此次晋南王竟然奉湘东王召,解职放权,欲孑然一身向其称臣。欧阳屹心内愤恨难平,亦百思不得其解。便在晋南王自湓城取江道,欲西去江陵之时,佯装为晋南王摆宴践行,趁机扣押予以软禁。晋南王被拘于府邸,晋南王随从武官等亦分别扣押于别院内,好酒好菜待之,只守卫森严。欧阳屹扣押晋南王后,卢奕与刘释之处均遣使斡旋索要,欧阳屹都将其骂回。自己只日日拥妾饮酒,心内也不知将要怎样。

湘东王听闻晋南王到湓城后被软禁,不能前来,心中猜测是他们君臣所演的苦肉计。于是,不久,再次遣使至寻阳。任欧阳屹为湘州刺史,命其即刻迁往湘州上任。欧阳屹接此诏书时,尚在醉中,手拎圣旨大笑,对左右道:“湘东王果然舍得湘州给我?尔等信否?想当日,我在其麾下时,湘东王莫说给我湘州,只要任我为前军,给我五千兵马,我定为他打下建康。现在彼此恩断义绝,莫说许我湘州,便是许我荆州,我也不敢领。”又怒斥皇使道:“湓城乃我青云王师子弟一寸一命换来,我岂能轻易交出!”

此时,陈霸先与卢奕处也接到调令,卢奕驻守广陵,同样拒不让出,但南豫州大部城池已归湘东王部接管。陈霸先原驻守吴郡,接旨后便听令迁往京口。随后,杜龛接管吴郡,而后,又将东扬州大部接管过去。湘东王亦派新任江州刺史至豫章。刘释之便拥兵据豫章,拒江州刺史于外。然而刘释之无职无名,兵少将寡。且萧绎称帝后,南朝士族多归心拥护。刘释之内外交困,只勉力支撑。

承圣皇帝萧绎所猜疑忌惮者,非仅晋南王与其旗下豪帅,还有身侧之人。建宁侯王琳平定武陵王之乱后,声望日隆。湘东王便任其为广州刺史,命其前往广州,趁晋南王丧志之时夺取岭南。王琳离江陵前,对心腹友人道:“王琳本兵户贱籍之子,自幼由陛下教育提携至此位,心怀感念。未想今日竟遭陛下猜疑至此。若是天平盛世,王琳便往岭南,终是无怨。如今天下未定,强敌在侧,为什么不任我为雍州刺史,镇守武宁,我必御敌于国门之外。现在我被迁往岭南,万一江陵有不虞,我怎还有力来救。”又叹道:“所谓天子像荒谬之言,竟深误我。”而后,王琳取道巴陵,自北南下,前往岭南。

五月,王琳入番禺,基本控制岭南。此后不久,京口陈霸先、南康欧阳玮归心称臣。晋南王亦命广陵卢奕、豫章刘释之、湓城欧阳屹先后向江陵称臣。除衡湘徐子瞻仍负隅顽抗外,江南基本统一。

太清八年,亦是承圣三年,九月,北齐皇帝高洋,西魏太师宇文泰同遣使江陵,与南朝皇帝萧绎互问通好。萧绎对北齐使者亲厚,对西魏使者宇文仁恕轻慢,并让宇文仁恕传话给宇文泰,索要被西魏侵占的蜀地、汉中、司州三地。与此同时,岳阳王萧察派左光禄大夫薛洽出使长安,与宇文泰达成协议,共同出兵征伐江陵。

早前四月,西魏太师宇文泰鸩死废帝元钦。之前,东魏帝元宝炬崩后,太子元钦继位。后元钦不满**纵如傀儡,联合元氏宗室,密谋政变,被宇文泰剿灭宗室,废杀皇帝。再扶齐王元廓为帝。此后,宇文泰大权独揽,与皇帝无异。宇文泰早有图天下之志,只因北齐于东境牵制,不得决心。后见北齐大举北伐柔然,岳阳王亦遣使游说,已有心南下。

恰此时宇文仁恕出使江陵返回,备说梁帝如何怠慢,如何索要土地。宇文泰终下决心。先命荆州刺史长孙俭返回驻地暗自准备。当时,北司州降臣马伯符听说了此事,心念故国,遂不顾安危,秘派使者至江陵,通风报信。而此时,南朝江陵都城,歌舞升平,吟诗讲学,一切如故。承圣皇帝萧绎听闻此报,只是不信。后武宁太守宗均于北岸探知,亦来报。当时朝臣中多数不信,只道两国刚刚通好,未有嫌隙,不至于此。亦有人深信不疑,认为西魏得寸进尺,觊觎南朝由来已久。萧绎听众臣纷纭,只道,宇文泰若敢发兵前来,此为不义之师,北岸三万大军定使其覆没于此。仍不十分重视。

十月,宇文泰派柱国燕公于谨、中山公宇文护、大将军杨忠统兵三路,自长安南下,汇同荆州刺史长孙俭、梁王萧察,共五万大军,进逼江陵。

十一月,江陵已知西魏大军将至,人心惶惶。有臣建议萧绎举城迁移往建康或内地避祸。另派大将镇守江陵,对抗北敌。萧绎却道,福祸天之所授,躲避徒劳无益。今我为天子,天授之与我,必可助我御敌。遂广发诏命往各地豪帅,命带兵援江陵,又调兵遣将于江陵北,布防御敌。此战争之危如乌云压境之时,萧绎仍如常在凤凰殿,为众臣讲自己所著《全德志》,除众文臣端坐外,众武将无论内外,亦每日准时集于殿上听讲。

且说王僧辩在建康收到征召,欲亲率大军前往。而使者传萧绎嘱命,卿不必亲往,还需镇守江东,防贼子窥伺,只派大将率万人支援即可。王僧辩闻听亦猜测情势并不十分危急。遂只派遣豫州刺史程灵洗率万余兵马乘船西去。几日后,陈霸先奉召,自京口派大将杜僧明率五千兵马去建康,同援江陵。王僧辩命其为后卫,追随程灵洗部西进。

此时,晋南王于湓城亦听闻西魏出兵江陵,遂命欧阳屹与卢奕出兵援助。欧阳屹此时早已不软禁晋南王,又听其言归附了湘东王,然心内终不平。此时,听晋南王欲援江陵,便拒不出兵。只卢奕亲率一万兵船出广陵东进。此时,北齐冀州刺史段韶听闻卢奕西进后,便出兵偷袭广陵。卢奕欲回兵去救,然晋南王意志坚定,定要去往江陵。卢奕便随晋南王自湓城发兵乘舟去往江陵。此是十一月初十之事。

王琳接江陵征召旨后,知大事不好,便急速整兵,直穿衡州边境,驰援江陵。时衡湘主君徐子瞻听报后,便命境内勿扰,放行王琳部过境,自己亦整兵,只待晋南王动向。王琳过境湘南后,至湘北长沙时,已是十一月十五之事。

然而战事变化之疾速出乎所有人意料,西魏以风卷残云之势迅猛攻掠。武宁很快失守,杨忠部在东部攻占了江津,截断了江陵东部江线。于谨、宇文护部在西线攻占了黄华,与江陵只剩江北防线。王琳去后,江北大营由胡僧祐为帅。此时筑起六十里长栅栏,前有陷阱,后有高堡,严阵以待北敌。

皇帝萧绎亦亲往大营阅兵,鼓舞士气,又日日派公卿大臣去大营劳军。时隆冬时节,暴风雪突至。北地兵众耐寒,南朝兵士大多难忍,手脚俱生冻疮。营中常有兵卒不堪严寒,拢木烤火。突一日,火势承北风而起,接连烧起。北营栅栏堡垒多为木质,火势迅猛扩散,火光冲天。西魏西北大营趁此天赐良机,倾兵力攻打北大营,北大营溃败到底。仅有胡僧祐亲兵与夏侯云重小部逃回江陵城。此后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方熄,不但栅栏堡垒化为灰烬,营房与江陵北郊村落民房亦被烧毁。

萧绎在江陵城登高望远,见北大营化为灰烬,西魏大军舟船人马汹涌而上,终知危境。裂衣为纸,亲书援信,命使者火速递往建康王僧辩处。信中言,吾已至将死之境,公可来矣。萧绎使者出城不到一日,西魏大军就已四面合围江陵。江陵与外部信息自此断绝。此是十一月十五日。

援兵中最先赶到的是屯兵巴陵,镇守湘北的任约。随后是信州刺史徐世谱赶到。此时江陵已被围,两部人马便在长江南岸扎营修堡,观望等候其他几路援军。此情此景,竟恰如当日建康被围,交通断绝,十数万援军隔岸观望。彼时围建康之敌是罪犯与北奴组成的贼众,而此时围江陵之敌却是北朝重甲精锐之师。便是江陵坚固为江南绝壁,在北军日夜猛烈攻击下,也已千疮百孔。

此时江陵城内见无一援军到,只能拼死守城。胡僧祐退回江陵后,便被委任为守城主帅。胡僧祐冒着暴雨一样箭阵与冰雹一样的流石,往返四门指挥。当时,夏侯云重带领五千甲士守西门安津门,朱买臣守卫南纪门,王褒督战北拱极门,降将谢答仁守卫东安澜门,王僧辩之子王颉守卫王城。

江陵城门之上,箭如暴雨倾泻,乱石崩云,火球如陨,苍穹变色,江水呜咽,如末日之景。江陵守城军士的防盾残损更换数批,最后只能举着门板为盾苦战。主帅胡僧祐自远安门前往西津门督战途中,被数支流矢射中头颅而死。胡僧祐死后,萧绎急派王僧辩之子王颁为帅,统御六门,然而守城将士愈加慌乱。

此后不久,西津门守将夏侯云重命亲兵打开内外两层城门,西魏大军如洪水泄地,涌入城中。夏侯云重上马汇北魏兵,欲往内城,被身侧副将朱则砍于马下。朱则枭其首,提其头,在乱军中杀出血路,前往王城报信。而此时,西魏大军已入内城,大砍大杀,已势不可挡。

萧绎在莫还宫东阁竹殿高楼上观望四门,只见白雪皑皑,北军黑甲如林,火球火箭如天降火雨般落于城内,南朝将士红血四溢。萧绎长叹道,天将亡我,今必败矣!伴君身侧的近臣嫔妃听此丧气之言,皆战栗哭泣。不久,朱则提夏侯云重头颅进王宫,赶至东阁竹殿。掷头颅于阶下,奏报道:“夏侯暗降北贼,打开西门。末将已砍其头颅。但贼已涌进外城,外城六门不能保。请陛下快于王城布防。”众公卿皆惊恐失色,只萧绎面色木然,并不发话。

时南城镇帅朱买臣等听闻西城门异破,不但不调整兵力堵截西城魏军,反而抛下南城众将士,逃回王城。南城很快被内外联合攻破,守城将士尽数死于城墙上下。南城破后,东城亦被尖利军舰攻破。只剩王颉守卫王城与王褒督战的北门还在已手。很快王褒亦放弃北门,撤回王城。

朱买臣、谢答仁、王褒等陆续退入王城,赶来东阁竹殿。众人在殿中争执,王褒、朱买臣等建议遣使送质出王城,向北魏求和。谢答仁、朱则等建议将王城中所有男丁集合起来,守城待援。

萧绎端坐于殿中只沉默不语。良久,却传命内侍将宫内所有女眷请至东阁。时披香台夫人小王氏在旁伴驾,便从旁道,夏侯逆贼反叛,其妹拘于北苑,其弟居于王城,应尽拘来。萧绎听此言,便命内侍去将此二人也一并带来。

很快,莫还宫中有职妃嫔、有幸女眷及公主王女等俱带至东阁书殿。战战兢兢坐于西堂中,萧绎亦于上首闭目端坐。片刻后,有内侍回,夏侯云重之妹已带到。皇城内大乱,其弟不知所踪。萧绎眉目不抬道,关入东堂。

夏侯笼华被踉跄拖行,不知何往。耳中听远处厮杀声震天,近处却雅雀无声,只觉不详,遂高声道:“江陵未至绝境,皇帝何故杀我?”

旁边有声音道:“汝兄夏侯乱臣贼子,暗投北贼,打开西门,使城池失陷。我已砍他头颅,汝亦同罪。”

夏侯笼华震惊失色,激烈挣扎,口中道:“你是谁?你胡说!我兄长不会死!”

朱则拾起夏侯云重首籍,示意笼华道:“末将朱则,随他出生入死数年。未想他会成为叛贼。我对不起他,可对得起南朝。你兄长首籍在此,你莫徒劳挣扎。”

夏侯笼华伸出双手摸索,朱则才知其为盲人,遂将首籍递于她手。

笼华触手颤抖,仍坚决接过,双手细触其面庞,知是兄长,抱之在怀。那内侍上来拖她上竹殿,她亦不再挣扎,只牢牢抱住头颅。血流染一身,惨不忍睹。随后,夏侯笼华被关于东堂。

不久,有王颁身旁甲士浴血来报,说王城危急,恐不能守,王帅与城共存亡,望陛下早做突围打算。谢答仁、朱买臣等急奏道:“城破后必大乱,我等护陛下简装骑行突围,此时黑夜,可趁机渡江。南岸必有我援军接应。”

萧绎却从西堂中走出,命内侍将东西两库俱锁住。又命内侍将早备好的油泼于门窗,时西堂女眷已聚于门前,惊恐哭叫哀求。旁边众臣纷纷跪地,战栗劝阻。萧绎只命内侍执火把点燃,见有欲上前阻止者。萧绎拔出长剑,任意挥砍,举止似狂。

火势很快猛烈起来,东阁竹殿俱是竹木易燃之物。所藏书简,亦是易燃竹木纸张。很快,东西两库火势不能控制,熊熊燃烧,迅猛吞噬。锁于西堂女眷嚎哭惨叫不止。萧绎手持剑挥舞中,砍到廊柱,剑身折断。他执残剑于火中大笑道:“我饱读诗书,才至有今日之祸。书毁剑断,文武俱废。与其受贼子辱,不如葬身于火海。”遂掷残剑,投奔火中。身旁众臣不顾一切,一拥上前,将他拖出殿外。而东西两库,在烈火中逐渐倾斜倒塌。有部分女眷自门窗逃生,然而大多数葬身于火海。

夏侯笼华卧于东堂中,只觉周遭俱是烈火,身体发肤灼烧剧痛,她卷缩着身体抱着夏侯云重头颅。生前最后一念是,我已经历这一切,阿弥陀佛……

五里雕廊画栋,殿宇重重。十四万书卷,浩如烟海。顷刻间灰飞烟灭。书籍如宝玺,同为华夏心血嫡脉,自上古经历重重劫难传世。自夏商周天下、传至于列国,再归之于秦。在秦两世血与火中,传至汉。汉末乱世,重归于魏晋。后晋五马南渡,使华夏文脉渡于江南。于江南历经晋宋齐梁四朝,终于江陵。从此,前时孤本湮灭,寻常书籍亦成后世孤本。书籍一如宝玺,历经劫难,不为何人所有,只为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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