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庙堂之上》章三十八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谈和不过四年,幽昌国竟敢再次大肆出兵犯我国土——这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苏与约疾步朝垂拱殿行去,一路上遇见许多同行的官员,一个个皆是目不斜视埋首赶路。垂拱殿内,地龙正烧,恍若暖春,甫一入殿,苏与约只觉得入冬数月尽藏于身的汗水悉数被逼出肤外,隐约可觉察一滴汗水正沿脊背缓缓下淌,匿在了腰处。

皇帝尚未登殿,她静立于殿中,目光四下一扫,只见得前头尚书右仆射顾观、左丞季衡、右丞林行中、枢密使蒋啸等二府重臣皆至,垂手站定,静如止水,周身氛围凝重得似能化出实物。而身侧同行的官员则是喘着粗气,头涔涔汗潸潸,纷纷取帕拭汗。

又片刻,小黄门报安王、端王、熙王三位殿下驾到,堂上众臣闻声分列两旁,颔首低眉,大气不敢出一声。

苏与约偷偷一抬眸,目光摸过那人翻飞的衣袂,又垂下眼皮,胸口发闷。

垂拱殿大门“吱嘎”一闭,偌大的殿中挤满了朝臣,一时间显得颇为狭仄,教她呼吸难畅。

“皇上驾到——”尖锐的嗓音从殿前穿刺至殿后,苏与约指尖一抽,顺着众人一齐稽首,问安声震耳欲聋,余音绕梁不绝。

“免。”上首皇帝况穆略一抬手,一字说罢却是止不住咳意,声声撕心裂肺。群臣大惊,纷纷拱手言道“陛下保重龙体”。

“无碍。”况穆气息稍缓,面色惨白,嘶哑着喉咙道,“幽昌之事情势如何?”

枢密副使耿铭闻言,上前一步拱手道:“回陛下,幽昌大兵南下,业已攻破博陵东路北隅安、任数州。”说着,又将敌我形势一一言明,苏与约听罢神色遽沉。

在北地之时,她便是对桑源、幽昌二国勾结一事心存疑虑,近来与齐潜暗中探察,个中阴谋算计,她又怎能看不清?又今岁秋,熙王请议增军,却是遭端王一派力驳,此中深意更是昭然若揭。眼下幽云十六州未及收复,博陵东路十二州一马平川,幽昌竟是能瞅准天独皇帝大病之际大肆来袭——如此精巧,这怎能不是一个明晃晃的圈套!

果不其然,林行中上步谏道:“熙王殿下用兵神武,于北地诸事更是了若指掌。是以,臣请陛下派熙王殿下带兵再征幽昌,护我国土、扬我国威!”

话音未落,只见朝中众人“哗啦啦”跪倒一大片,“臣附议”一言异口同声、声声掷地。

苏与约耳鼓被震得咚咚作响,胆战心惊,抬首一望,只见得堂上且立着熙王、安王、顾观、枢密院及门下省众臣。于殿前,端王况祁长身鹤立,面上笑意教人不寒而栗。

——好一个算计。

当真又是好一个算计!

声声句句的褒赞溢美,却分明是要趁皇帝大病之际,将熙王赶离京畿!

——端王如此狼子野心,实是暴露无遗。

苏与约心急如焚,面白如纸,四肢皆颤,手心潮成一片。她慌忙向那人望去,可偏偏此时才知悔恨眼中模糊,只知那人身姿笔挺,却不能将那人的神情看得更加清明。

上首皇帝闻此,又是连声重咳,半晌未言。

“陛下。”季衡拱手,开口驳斥,“熙王殿下今岁已入中书、门下二省视事,二省要务繁多,若此时着熙王殿下带兵北上,只怕交接不及,于朝事上未免多生疏漏。再者,我朝勇将颇多,不乏可担此重任之人,望陛下明鉴。”

此话一出,端王一派面面相觑,细碎的交谈声渐起。苏与约见此眉头稍缓,抬手轻碰袖袋,眸光一暗。

“季大人此言差矣!”林行中不依不饶,直言道,“幽昌此次来犯气势汹汹,形势危急,自是容不得耽搁,却是更不可轻易待之!我朝良臣多而勇将少,文人盛而兵士衰,朝中之缺尚得补足,而戍边之缺却是无可相弥!熙王殿下将驻北兵士数年,又岂是新将说替便替得之人?陛下圣明,臣以为,此责——非熙王殿下而不可承!”

“笑话!”年逾花甲、武将出身的枢密使蒋啸闻言朗声大喝,是被这一番话刺激得怒气勃然,半分礼法不顾,“我道是谁当初诽谤殿下请议北地增军之举是居心叵测,今个儿等北狄打过来了才晓得这般惺惺作态!这兵权你说收就收、说给就给,这是当我蒋啸是死了的不是!”

被这锐利的怒意一刺,众人倒是扯破了这朝上温文守礼的遮羞布,朝臣各个是不管不顾、吵得面红耳赤。皇帝况穆静听不言,三王各自站定原处,亦是一言不发。只见得一时间朝堂之上,群臣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苏与约敛眸不语,身旁官员见她是女子,亦是多有相护、给她留了几分情面,是以这舌战倒是没能烧去她身上。

猝然只见得上座之人躬身蜷缩,猛咳不止,座下众人遽然噤声。

贴身内侍呈上一盏茶汤,况穆咳罢,以帕抹嘴,全然不顾底下人的愕然与迷茫,兀自将盏中汤物饮净,搁盏于案。目光缓缓扫过一周,他淡声道:“吵完了?”

听了这话,众人连忙垂首,纷纷凝神屏气,一动不动。

况穆顺了气,眸光一转,却是望向了安王况稔:“皇姊以为如何?”

况稔闻言眉目一凉,轻飘飘地撂出一句话来:“这闹腾的左右不过是立储一事。国不可一日无储,这储君未定,朝堂自然是乱——而若是这皇储定了,这事儿便也就定了。”

刹那间,一殿凝寂。

虽说早知安王与皇帝这姐弟二人颇不对付,然今日听得安王这夹枪带棒的话,苏与约仍是心头一紧。

是了,满殿朝臣,谁心里不是揣着这事却不敢明说?安王此言,正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直讽皇帝迟迟未立储君以至朝堂之乱——这委实教闻者心惊肉跳。

“皇姊自幼聪慧,朕很是敬佩——”况穆眸眼微眯,嘴角勾了一抹笑意,若有所念。况稔听罢亦是神色一沉,胸口温疼,颔首未再搭话。

“——既是如此,那便说说罢。”况穆一撩袖摆,倚身于椅背。

殿中烛火趻踔,映照得他本是高显的颧骨愈加分明,眼底乌青更盛。

底下众人黑压压一片,此时竟是无一人敢搭腔。

苏与约顿时心头狂跳,浑身颤抖,四肢发麻,指节指尖冷硬难动。

“——谁来说说。”座上之人复又开口,沙哑的嗓音一如刀刮。

她狠咬下唇,深深闭眼,一敛袖,小心翼翼地避过身侧朝臣行至正中,躬身拱手,字字凛然:“臣苏与约——有本奏。”

清澈的女声环于殿中,殿前众人不约而同地回转了身子,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连成一片。

况寥闻声,神色陡变,眸深如涧。

满堂目光细密如针,将她从头到尾、由腹至背扎了个全整。她立于座下,抬起的双手抖震不止,长袖战栗。脊背汗意更发,穿层晕染,直直浸去了外衫。

况穆缓坐起身:“准。”

苏与约取出奏折,深吸一气,死死盯着御座下碧砖,平声道:“臣参户部侍郎林谂,涉北地南陆案。”

人声骤起,议论纷纷。

这本是当论立储之事,众臣是怎得也不曾料到,这个苏三竟是答非所问,更提两年前南陆一案——这说她是践履其责罢,也不该挑这个节骨眼论奏;这说她是意欲暗参端王罢,可林谂所作所为迟早会被揭举——这已是端王党众心知肚明之事,这里头不可告人的干系早已是摘得干干净净,是以她这一参无异于隔靴搔痒,又能有何用?

端王党众人互相看了看,一时无话,实是摸不清这堂中女子的心思。

“苏大人顾左右而言他,只怕是失职。”林行中冷笑呵斥。

苏与约一听此言,反倒是勾唇笑开了:“林大人此话略失偏颇。下官居左司谏一职,自是掌讽谕规谏,又谈何失职?”

林行中一哽,知她所言在理,只得侧身打量了一番况穆的神色,见其面上无异,倒也是没了说法。

“呈上来。”况穆轻道。

奏折上呈,议论立储一事的步调却是被全然打乱,方才朝上众臣工拧得死紧的心弦此时蓦然一松,端王党众人互相看了看,竟都是一时无话。

况穆阅罢,颔首道:“林谂何在?”

“臣……臣在。”林谂挪步出列,一拱手,浑身上下抖震不止。

“左司谏所言,可确有其事?”况穆声音一寒,竟是将林谂吓得软了膝盖。

“臣……臣……”他支吾不得,又慌忙去寻林行中等人的主意,谁知那些人却是一个个转身回避,视而不见。

况穆未再看他,只问:“此案谁在审理?”

话落,苏与约眸光一敛,嘴角含笑。只见得御史台侍御史齐潜数步上前,躬身道:“回陛下,臣齐潜正审此事。”

“喔?”况穆见人,竟是生了几分兴致,上身微微倾前,问道,“如何?”

“回陛下——”齐潜上前一步,呈上一小盒信匣,冷声道,“此乃端王殿下与户部侍郎林谂往来密信——臣参端王殿下,教唆南陆火烧任州粮仓,嫁祸于熙王殿下,弃天下生民性命于不顾!”

闻此一言,满殿哗然。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