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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堂之上》章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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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女殿下大婚一事落定,由皇后林氏操持,因虑皇帝久卧病榻,是以命五礼删繁就简。饶是如此,宫里宫外就皇女陪嫁物什置备,已是忙成了一片。

十月末,坊间流言大起——端王久久不得太子之位,自是怀恨心中,遂一手促成五皇女婚事、打压熙王。却倒是又可怜了一位皇女,做了他人的掌中棋子……

眼下正当筹办五皇女殿下大婚之时,如此流言倒也正是应了时事,成了京中百姓茶余饭后的绝妙谈资。说书匠人一个个更是不落人后,编了一段段宫廷野史,寻了一条条阴谋权术,添油加醋,说得那是绘声绘色、天花乱坠、引人入胜,将这故事越传越玄乎。

而京中仕女听闻“京城佳公子”尚皇女一事,更是芳心碎了一地,一个个哭天喊地,悲痛欲绝,恨不能将皇女、端王都活生生剐了去,好一解心头之恨。据闻说,还有不少贵女闻讯心中大恸,寻死觅活,逼得其身在中书省当值的爹爹们纷纷调转阵营、投奔熙王——自然,这传闻是真是假倒也是无从考究。

然不论如何,这端王素有的“贤王”、“谪仙”的名号却是被愈抹愈黑,端王民心大失,当真是愁坏了端王党一干臣工。

·

眨眼间,便是十一月初九,迎亲日至。

昨夜雨雪,皇城内外遍染霜华。冬日暖阳,映照得满城银装灿灿生辉。浚京城中的红梅也是晓得今日喜事,纷纷迎风傲雪而盛,不输十里红妆。

季扬一身华服,骑高头大马至东华门,以雁、币、玉、马等诸物相迎。况宣则是头戴九翚四凤冠,褕翟纁袡,乘轿而出。新娘轿前,皇后林氏乘九龙轿、端王骑马以送,夹道百姓是连声道贺相迎者有之、高声叫骂替皇女不平者有之、哭哭啼啼唤季郎者亦有之……吵嚷声响成了一片、乱成了一团,真真是教整个浚京城都为之喧腾。

是夜,季府内外火树银花、星布珠悬,皎若白昼。香车宝马遍置,来往宾客熙熙攘攘,阖府上下喜气洋洋。

苏与约置身于宴,眼前之景灿若星辰,耳边笑闹道喜声接连不断,觥筹交错,众宾欢宴,而她心中却是百味杂陈——

怀抑兄得以与五皇女殿下大婚,她自是欣喜万分。却是……

她稍一抬眼,不必寻,便捉住了那一人挺拔的身影。他正举杯,许是在笑,朦胧中她画不清他的神情,遂只得偷偷地将目光在他身上一寸寸地挪移。

她想不清,他为何能够如此信她,将齐潜一事悉数托付。

她不敢想,没有了怀抑兄的他,于这朝堂之上,又是该有多难。

蓦然间,只见他置杯颔首,臂膀稍松,背影中暗生萧索。

那一瞬,她心头似被狠狠地一撞,怜意顿起,教她湿了眼眶。

指尖一凉,苏与约刹那回神,却是见得手中的酒杯斜倾,那溢出的酒液顺着她的食指两侧蜿蜒爬下,馥郁的香气弥散不止,钻鼻而入,教人微醺。她暗了暗眸子,抬手送杯,将那酒一气倾入了口中。

腔中喉中登时一阵火燎,呛得她泪珠更坠,咳嗽不止。身旁同席的贵女见了,皆是欢笑着劝她喝得慢点。

苏与约抹泪亦是扯唇轻笑,连声嗔道这酒委实太辣了些。

过了一小会儿,她莫名有些许飘然之感,狠狠扎在胸口的难受劲儿似是被拔松了不少。虽说素日她饱读大家诗酒文章,却是久久不谙其髓、向来少饮——而今日,她……好似是懂了。

·

宴中行人往来,举杯相敬。况寥手握一杯,目光逡巡,面色微凝。偶遇有相劝者,他也只不过是轻抿以应。也是顾念他的身份,是以无人敢僭越。而他身旁的季扬却是没能有这等好气运,更是新郎官,自是免不得被轮番灌酒。堪堪数巡,季扬已是喝得面红耳赤,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况寥鲜有机会看季扬喝得这般酩酊大醉。素日里见惯了他风流在外,内里却是万分自持的模样,现下况寥只觉得倒是有几分新鲜之感,又思及这二人今日大喜,他眉头也是松了少许。

宴过一半,况寥借故离席,差遣了季府里相熟的侍者去寻枢密副使耿铭,自己则轻车熟路地寻了一处僻静之地。等了片刻,只见那侍者引着那人直向这处来。

“殿下。”那人见了他,遂抱拳利落问安。

耿铭此人,年三十有余,身形硬朗,眉目生威。十余年前,耿铭随天独大军出征岐襄国,立下战功无数,时人以“少年将军”赞之,其威名远扬。况寥自幼习武,多得其陪练指点,自是在私下里尊他作半个兄长,二人情同手足。

况寥颔首轻应,将眼前人好生打量了一番,浅声道:“自收兵权以来,少得见耿兄,不知近来安好。”

“一切安好,只是挂念殿下。”耿铭剑眉一皱,“殿下如今身入二省,又无季大人相助,我很是忧虑。”

况寥端视他片刻,才一坦眉头,点头笑道:“多谢耿兄挂心。”

宴中灯火四溢,零星落在那二人面前的皑雪之上。宴上欢闹之声越墙而过,倒是将此处衬得更静。

“——殿下寻我,可是有事吩咐?”耿铭心中自是敞亮,晓得周遭无人,却仍是压低了嗓子。

况寥略一沉吟,轻声道:“幽昌有出兵南征之兆,你须得多多留心。”

耿铭听罢目瞪口呆,片刻回话道:“这殿下是如何得知的?幽昌谈和不过三年有余,如今更是圈画了两属地,该当是安稳之时——幽昌又怎得会生这般心思?”

“耿兄还记得废太子一事。”况寥负手而立,安然如故,“当年我带兵出征,业已攻克奉州,然最终不过谈和,一收博陵东路数州……再无别他。”

“是,我记着。”耿铭应道,“谈和是大皇子的主意,是以皇上……心存不满。”

况寥颔首,目光顿时生寒:“只不过——耿兄却是不知,那谈和,实是二皇兄相劝的结果。”

耿铭大惊失色,一敛声音,作口型道:“竟是端王!”

况寥正色道:“他与幽昌,早有勾结。”

耿铭听此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以,我欲托你多加留心北地之事——”况寥定定望他,严肃道,“父皇不豫增兵,如此便只得先移安、任数州百姓,以避战祸——此事,非耿兄不可承之!”

他的话声斩钉截铁,气魄慑人,耿铭心中大震,几欲脱口相允!然片刻,却是未言。

见耿铭不应,况寥自是了然他心中有所顾虑,遂稍稍扬首,缓声道:“蒋伯生性豪迈,待我如子,我自是感怀,不敢忘恩。”

耿铭闻言眸光微闪,暗道殿下明察秋毫,将他心中顾虑枢密使蒋啸一事看得很是通透。

“只是——”况寥扫了他一眼,续道,“蒋伯半生戎马,如今已是花甲之年,对父皇的一片赤诚忠心仍是日月可鉴,父皇以其为枢密使——委实教人信服。”

话说至此,其中深意自明。耿铭虽说身为武将,却也是官场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人,哪里听不懂况寥所言之意!这分明是在告诉他两件事:其一,蒋啸此人唯帝命是从,需得掩其耳目行事;其二——此事若成,那枢密使之位……

况寥也是不急,见耿铭似是落定了心思,才沉声道:“耿兄以为如何?”

耿铭躬身抱拳,一字一顿道:“臣唯殿下——马首是瞻。”

况寥闻言眸眼一眯,片刻又道:“此外,尚有一事——”耿铭抬眼看他。

他轻笑接道:“都指挥使姜大人前,还望托你传达——”旋即将声音压得极低。

耿铭闻罢大震,半晌方才应下。

二人相议罢,耿铭即先行一步。

况寥兀自负手立于檐下,目光一锁院中雪景,许久无言。

·

厅堂之中,身旁贵女们闹得正欢。苏与约夹于其中,少不得被闹上劲头的贵女们相劝,一时没能管得住嘴,不禁意间早已是数杯酒下肚。不待她能缓过神来,她只觉得头晕目眩,眼皮酸沉,呼吸不畅。

急忙寻了个间隙,打着借口逃出宴去。她盲目而行,也分不出半分心思去寻路走。

踉踉跄跄,她步履蹒跚地走到院中一处僻静之所,一时只觉得舒坦,遂是举头高望,深吸吐雾。白气氤氲,染上长睫眉梢。

那闪烁着微光的星辰尤美,她看得不甚清明,却是飘然,似是撞入了仙境。她一步步上前,定定地看,看得如痴如醉,夜幕中嵌着的那半轮银月在她眼中糊成了一团。

猝然脚踝一崴,竟是踩空了步子!

——猛地腰上一紧,眼前天旋地转。

苏与约大惊,思绪一凝,浑身上下似是瞬时冻结,僵直难动。

她嘴唇微微嗡动,嗓中发干,不待她能喊出声来,却是被人轻柔地揽起。

月光肆淌,描摹了那人的脸庞。

她定睛,登时心跳如鼓,满面绯红。

——这兴许只是一场绮梦。

她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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