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二十六年冬十月末,北地博陵东路传来急报——大雨雪,江水冰,民多冻死。闻此难,朝廷即遣人前去安民赈灾。
孰料,未及半月,北地又来报,大雪数十日不止,盈四尺,房屋多没,而大批赈灾银粮竟不翼而飞,哀鸿遍野。
皇帝闻报震怒,下令熙王赴北地彻查此事,并着二三官员同行,苏与约在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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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身当日,苏与约不及寅时便起身洗漱,拾掇妥当后即着人驱马车去了卫州门。浚京甚大,此番路途也是费了她好些时候。
抵卫州门之时,天色微曚。她掀开帘子,被扑面来的寒风吹得一哆嗦,眯了眯眼去看,只见卫州门旁停着三架色灰的马车,车旁是一家亮着灯火的小茶坊。
她忙下了车,抬步入了店内,见到外围坐着十余名整装待发的将士,而最内围的桌旁坐着两人,正小口啜茶。
她见状心里咯噔一跳,快步走前去,福身道:“熙王爷万福,季大人安。微臣来迟,请王爷责罚。”
况寥搁了茶碗,抬眸打量她。
只见她髻发齐整,素净的脸上粉黛不施,双唇被冻得稍发白,一身穿着厚实朴素,行李尤为简练。
他眉头一坦,平静道:“未及卯时,你无罪。坐吧。”
“以诺,且坐,喝点茶暖暖身子。”一旁的季扬斟了一碗茶搁在她面前,面露笑意。
“谢王爷,谢怀抑兄。”说罢,她落坐,从重重叠叠的袖口探出僵直的指尖,贴着茶碗取暖。
茶坊里未有烤火,仅是避了寒风,不比店外暖上许多。
她偷偷去望那二人的穿着,只见季扬同她一般裹得一身严实,而那人所着不多却面色如常,真是教她好生钦佩。
歇不多时,只见门外缓步进来一男子,昂首阔步,面有倨傲之色,其身后随着两瘦弱的侍者。那男子墨发如缎,长身鹤立,样貌倒很是俊美。
季扬看清了来人,忙起身作揖,苏与约见状亦随着起身见礼。
那男子面上带笑,走近前来抬手虚虚作揖道:“熙王爷。”
况寥不露声色,只抬了抬手道:“林大人免礼。”
苏与约闻言便知这人的身份,原是户部侍郎林谂林大人。
先前就听得户部将有官员同行,却未曾料想到竟是林大人,这当真教她捏了一把汗。
四人客套罢,各自暂作小歇,待外头将士收拾林谂的随身行李。况寥林谂二人就赈灾一事稍作小谈,季扬则在一旁备录着物什。
“以诺,此番前行,你带了几人随侍?行李几何?”季扬柔声询问道。
苏与约听罢答道:“无人随侍,行李一小箱,正在门口放着。”
季扬闻言瞪眼诧异道:“无人随侍?这怎么能行!”
话音方落,况林二人齐齐向他们俩望了过来。
她听了这话,心头一紧,虽是摸不着头脑,却也觉着自己定是犯了什么错,遂弱声问道:“怀抑兄,以诺不知……这可是一定要带着人去吗?”
话落,只听得林谂一声讥笑,苏与约抬眸望去,只见他微挑上唇,风眸微眯。
她心里一沉,只觉得冷汗涔涔。
况寥见此,手握虚拳,放至嘴前轻咳数声,似浑不在意,就着先前的话头同林谂再谈了起来。
而季扬从况寥的咳声中回过神来,忙压低了声音,连连摆手道:“非也非也,你莫慌。”
苏与约抿唇问道:“那这是……”
“只是不曾料想到罢了。”季扬解释道,而后又问,“你一人可能行?此行甚急,且这一路上不好走,免不了有风餐露宿的。余下一行人皆是男子,你一个女儿家恐是多有不便,事有万一,就怕我们照看不来。”
苏与约略一沉吟,只能笑笑道:“说来惭愧,家中女使本就少,大多上了年纪,小的几个脾性浅,此番北上乃是官事,若带了她们反倒成累赘了。而我的话……大抵能行。”
季扬闻言只无奈笑了笑,也不再多说。
苏与约将那三人的神色看在眼里,颔首不语,心里是惴惴不安起来。
诸物收毕,况寥起身,茶坊中众人随之齐刷刷起身,只听得况寥朗声道:“动身罢。”
将士们闻令而动,纷纷出门牵马。
四人出了茶坊,走至马车前。林谂与其随侍同车,季扬则随况寥一车。
苏与约走到最后的一架马车,仔细查看了行李后,亦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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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驾从卫州门出了浚京城后,一路北上。车行较急,城外又多有积雪,路上很是颠簸,幸得坐垫铺得厚,没给她颠出个好歹来。
车行大半日,入了海隅北路地界,苏与约一人在车中闭目小憩,她脑中发胀,唇色愈白。
蓦地听得车外有兵刃相接之声,她睁眸,心中大惊,却又不得不强作镇定,仔细去听外头的动静。
突然见听得车前之马发出一声嘶鸣,又听得重物坠地之声,车缓缓停行,她此刻只觉得心要将从嘴里跳出来,手心额上直冒汗。
她不敢动作,蜷身于车厢正中,抽出随身带着的匕首,死死盯着车帘。
过了半晌,骚乱渐止。
她此时心中慌乱,恍惚中感觉有人走近了她车前,听得来人关切地询问道:“以诺!以诺!你可安好?”
她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季扬的声音。
她收了匕首,挽帘去看,只见季扬立于车前,似是无碍。
她下了车,只见车前淌了一滩红血,在皑皑雪地上蒸腾着白色的雾气。她大骇,险些惊叫出声来。
季扬看着她吓得小脸煞白,便出言宽慰道:“以诺,莫怕,这不是人血。”
她依言平复了心情,才仔细看了起来,拉车的马已是瘫倒在地,毫无生息,黝黑晶亮的马目圆瞪,隐隐似有泪意。又抬头打量了一下四围,只见地上倒了数个黑衣人,一旁的将士正翻看着他们的尸首,想来并无将士折损。
目光扫过了一周,却见林谂并未下马车,只其一随侍掀帘出来探看。
她望向不远处的况寥,只见他持剑矫首而立,剑白如雪,发墨若缎。黑袍下摆翻飞不止,而他却稳立不动,教她生出几分安定之意。
“以诺,过来。”季扬唤了她一齐向况寥那走去。
走近了,见为首的将士大步上前,拱手报道:“将军,贼人尽数服毒自尽,服饰刀剑平常,吾等一无所获。”
况寥收了剑,略一颔首道:“收拾一下,将那车的物什搬来。”
说罢,他看向苏与约,只见她神色疲倦,唇瓣泛白,微微干裂,倒是没了往日的灵气。
他眸光一动,低声问道:“你可无事?”
苏与约听他这么一问,倒是受宠若惊,忙笑回道:“我无事,谢王爷。”
他见她强作振奋,只得暗暗叹了口气,又道:“你那车是坐不得了,怕是要委屈你与我们同乘。”
出门在外,凡事没那么多讲究。她点头应下,待将士们收拾完毕,众人再度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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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王爷同乘,苏与约自是收束了不少。
她安分地靠壁坐直身体,偷偷观察着车中诸物。
这车同方才她乘的那辆无异,只是坐了三人显得有些狭窄罢了,不过比起她一人坐,车中更暖和了些,教她好受不少。
季扬坐在她对面,自上了车,他便热络地同她聊起天来,官事闲事尽有,更有胆子打趣起熙王来,也不觉着放肆,而上首的况寥则任由他扯谈,少有接话,却也是认真在听,嘴角时不时上扬,毫无怪罪之意。
这二人想来定是甚熟稔的,苏与约心中暗道。
说了好些话,又牵扯到治雪安民一事上来。
季扬询问苏与约有何看法,她思忖片刻,却是蓦地想起殿试上做的那篇策论来,她大致说了自己写的那些提案,愈说愈是觉得此事合乎得太过巧妙,于是末了便感叹道:“不曾料想到今岁殿试题竟是一语成谶。”
说罢,季扬的脸色却是变得奇怪起来。
她蹙眉问道:“怀抑兄,可是有何不妥?”
“你是说,今岁殿试题是论北地雪难之事?”季扬重问道,很是疑虑。
“是啊。”她睁大了眸子,“正是论北地大雪成灾的应对之策。我那时也是疑惑得很,自开国以来九十有三年,北地便不曾有过雪难,却不料今岁竟是说下就下了。”
“可……”季扬嗫嚅,又瞅了一眼况寥的面色,才低声道,“爹同我说,今岁殿试题是论桑源国之事。”
苏与约听罢却是呆了,礼部尚书说的这话怎会有假,可是她的题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脑中闪过试题拆封的那一刹,那裱金题纸上的字根骨分明、刚劲挺拔,分明同爹爹书房里悬的那幅字画出自同一人手笔——
天!她怎能没想到!那竟是圣上亲笔!
她目光呆滞,脸上红白交错。
季扬见她脸色不对,很是忧虑,忙问她可还安好。而一旁的况寥端视她片刻,倒似是明白了过来。
他思索了一会儿,对她道:“父皇心思缜密,既有赐婚一事在前,对你别作考量,也是在情理之中。”
苏与约听了这话只能认同地点点头,心里头的惊悸却是不亚于方才遇刺之时。
她怎得会这般愚钝!事到如今才堪堪想明白皇帝那般出题的用意在何、自己一个女子竟在北上之列又是为何。
岁初北地收成本就不佳,再添上幽昌国雪难连年,灾界有南移之兆,博陵东路冗官之事更是沉积久矣——这雪难来得根本就是有迹可循!
苏与约愈想愈是怖畏,眸中惧色堆了一层又一层。
“你莫怕。”正当她后怕之余,又听得况寥沉稳的声音道,“父皇既是点了你作探花,又着你北上治雪,想来你的策论定是称他心意的。”
她闻言心静不少,望着他的眉眼,却是不自知地浅笑。
此后三人似是各有心事,车中倒是寂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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