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师？你怎么在这？”

周奇的话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带着少年感的饱满清亮和几分莽撞的疑惑。

这声音是……

周奇倏地扭过头，林佳卿勉强溜着周奇填在两排架子间留下的缝，伸着脖子往外看。

然后她一眼就看到了赵彦安。

赵彦安向来是个充满了存在感的人，长得好看，身高腿长，好像本身就是个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光和热的生动而肆意的发光体；他站在架子的尽头，阳光便额外偏爱得泼洒在他身上，叫他整个人都变得空旷、轻盈，飞速而旺盛地膨胀起来。

让人想忽视过去都做不到。林佳卿心说，这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说曹操曹操到，昨天晚上刚琢磨了这小子的事儿，今天就遇上了。

而且感觉一如既往——乍眼的的让她不适应。

林佳卿以前从不觉得校服球鞋是个多么迷人的装扮，如果非要评价的话那只能是审美的噩梦，但赵彦安却不一样，他罩在松松垮垮的校服里，踏着一双胶底球鞋，全身上下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被充足的光线照料得事无巨细，看起来恰恰立于一个审美的极限——人是没有办法按照原本那个俗套的标准去套用青春本身发生了光合作用的产物的。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林佳卿两辈子都吃过周奇的苦头，因此对存在感太强的人并无多大好感，他们的存在向来是为了挤占别人的生存空间，但此时看着赵彦安却忍不住希望时间逝去的慢一点。

毕竟人一生又有几个时候能像太阳似的光彩夺目呢。

赵彦安慢吞吞地偏了偏头，来回打量起他们俩，一对毛绒绒色浅的眉毛保持着惯熟的疑惑姿态，习惯性的微微向眉心拧去，阳光下宛如即将蒸腾开去的闪亮的琥珀色蒸汽。

那一团柔和的蒸汽中映着一双湛湛的星子似的眼睛，星星滴溜溜地在水面上转来转去，冷不丁对上了林佳卿的眼睛。

在那面格外清澈的镜子里林佳卿仿佛遥遥的望到了溜边儿摸缝儿的自己。

林佳卿只得向外挪了挪，勉强把脸安置在个相对宽敞的缝隙间，话来不及过脑便开口道：“彦安，你怎么在这儿？”一出口就觉出来不对劲了，人家怎么不能在这儿了？

“我……买唱片？”赵彦安微张着嘴，表情是和他清灵灵的眼珠截然相反的一派茫然，他站立的地方光线又太好，汗毛都能看得见，浮在脸颊上像蒙了一层浅金色干燥的雾气；这便更细致的凸显出了他的唇红齿白，以及一脸智障。

林佳卿忍不住撇过脸。

亮堂堂的赵彦安与周奇与林佳卿站立的黑漆马虎的角落形成了鲜明的区分。林佳卿看不到周奇的脸，但估计那表情不会太友好，毕竟赵彦安完全的掩盖过了他的存在，这在周奇刷脸刷的顺风顺水的人生中恐怕是头一回——从他此时安静的不像话就可以看出来了。

整个场景铺陈下来换个姿容更有说服力的姑娘摆在这儿，说是俩人公共场合偷情被撞破都有理有据。

但“捉奸”的人是赵彦安，那就对不起围观群众了，他恐怕是连想到那方面都很困难。

林佳卿觉的这是个好机会，刚好可以借机摆脱周奇这个大麻烦，便随便捡了个辙冲着赵彦安扬扬手道：“等我一下，我和你一块儿结账，跟你讲讲补课的事儿。”周奇一听她开口也扭回了身，脸色果不其然不太好。林佳卿看也不想看他，更不想听他的屁话，勉强保持住了完好的平静，垂着眼带着十足客气的在周奇鼻子底下伸手朝一边儿在虚空里拨了拨，“借过，谢谢。”

哪知道周奇手往上一撩就挂上了两边的架子，小臂堵在林佳卿鼻子跟前儿。林佳卿不想钻过去，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周奇此时的语气也变得不耐烦起来，压低声音，脸色也垂直下降，沉得比林佳卿还苦大仇深，问诘喷到林佳卿的脑袋顶上：“林佳卿你什么意思？”

林佳卿要给他气笑了，“我——我什么意思？我还没问你什么意思呢？”

周奇眉毛拧的跟麻花儿似的，脸黑的底掉儿，“让你听我说句对不起这么难？

我该着你了？”

“没该着，我不想听你的对不起，你让开就行。”林佳卿冷冰冰的道。直接上手拔了他一下，没拨开。

“这事儿揭过去不就完了？你受了句道歉，大家以后还能正常往来，张佳佳你也骂回去了，他们就算在你表白的时候干的不对也没把你实际怎么着，本来就是尴尬的事儿，也不只有你脸上挂不住。你现在到底哪儿还过不去？”

林佳卿听他叨叨到半途就觉的自己的表情马上就要绷不住了。此时此刻听完更是一阵怒火疯狂上涌直卷天灵盖，烧的她两眼发红。

她特别想按着周奇的头把他磕在一摞摞的录像带上。

有一瞬间她想干脆敲破他的脑壳算了。

这个阴冷的想法像只凉滑的软体动物从她的脊椎上爬过去，留下了一片片湿黏的阴黑的影子，那些影子穿过皮肤渗透进血液里叫她浑身冰冷、止不住的颤栗。同时那团猩红的火苗还在往上舔着她的天灵盖像熥馒头似的，叫她整个人又冷又烫。

她就不懂了，怎么这群人伤害了别人还能把自己搞得跟个委屈吧啦的受害者一样？理直气壮的不得了哇，合着她真该着他了？

凭什么她就得揭过去了？

揭过去什么？揭过去他不要的脸皮么？

就在她即将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就要揭起一板录像带拍向周奇的脑门儿时，突然这条狭窄的过道又暗了几分。林佳卿一抬眼，只见赵彦安也走了进来，就站在周奇身后，张着大眼睛好奇的看着他俩。

赵彦安挠了挠头，好像对着这种情况有点犹豫，“林老师，你挑好了吗？”

周奇斜了斜眼也瞄到了赵彦安，像是受了什么挑衅似的两手扒得更紧了点，指关节都泛起了白。

在看到赵彦安的一瞬间，那对琥珀色透亮的眼瞳看住她时，像是有一道温柔烂漫的水流轻轻抚了过来。

好像天然又明净的阳光也粘在他的身后一片片云似的飘了进来。

林佳卿滔天的怒火诡异的平静下来，一瞬间变成了一摊软绵绵塌伏的灰烬。

“挑好了，走吧。”她拿下来早先看好的一盘录像带，向着赵彦安道。

然后看也不看周奇就使劲一扒他的胳膊。

“噼啪”——周奇的手被一路挂了下去，撞上层层铁架，看着就挺疼。林佳卿好歹是个体重达标的胖子，真使上劲儿也不是闹着玩儿的，扒拉开这个路障她就推了下赵彦安的胳膊示意他向外走。

赵彦安刚一扭头，周奇就一把拽住了林佳卿粗壮的胳膊——一把没拽住，拽了两把给搂住了。

林佳卿火又蹭的起来了。

“你够了没——”

“林佳卿——我手啊！”周奇喊叫起来，好看的面孔有些扭曲团团向中央凑着，声音都有点变了调儿。他举着只手比她鼻尖儿前有点激动地晃了晃，一片艳艳的红色一晃而过。

林佳卿蹙起眉头，“你这么晃谁看的清。”

周奇气的脸色发白，把自己的伤手像尊坐佛般摆在林佳卿面前，五指一竖跟那五行山似的。周奇气的噎了噎，“——看清了没？”

林佳卿打眼一看，中指上一道挺长的口子划过去，不知道深不深，但总归血流直披下来怪吓人的。

这下子，林佳卿也有点懵了。

“我——这不是故意的，我……”

她虽然刚才确实想一把敲死周奇，这个人也十分活该，但目前这个场景到底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期。

怎么办？好像还挺严重的？她刚才那一下划得？

周奇的跟班儿听见这边儿的动静也从店外面过来了，手指缝间还夹着根未燃尽的烟屁股袅袅的冒着一溜细长的烟。

老板眉毛一竖吼叫道：“别往里进了！”

那跟班眉毛竖的比老板还高，恍若未闻地冲进来向周奇叫道：“怎么了周哥！”

“妈的她把我手划破了！”周奇和他对着叫。

一时之间懵然的林佳卿仿佛身处动物园，一群猴子不小心抓花了对方的屁股然后吱吱乱叫着大打出手，随时准备甩对方一脸香蕉皮。

林佳卿正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道做甚为好时，突然被一股大力带到了人身后。

赵彦安还未长开不算那么宽阔的后背向着她的脸，一对瘦棱棱的蝴蝶骨透过肥大的校服几乎飞扬欲出。

赵彦安冲着周奇扬了扬下巴，用一把少年清亮的好嗓音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啊，大老爷们儿一点小伤叫得吱啦哇啦的，丢不丢人。”

周奇气的鼻子都歪了，“你说什么？！”

“还找女生麻烦，我都看不下去了。你堵着林老师不让她走，你倒还有理了？”赵彦安讲得时候用他那种纯天然无公害的匪夷所思的语气——就是那种问林佳卿为什么安培定则不指北的语气质疑着周奇。林佳卿完全可以体会周奇此刻超标的澎湃怒气。

“你——”周奇脸色黢黑仗着身量高瞪着赵彦安踏向前一步，居高临下的俯视他，“小孩儿有点眼力见儿！大人说话别插嘴！”

赵彦安小公鸡似的昂首挺胸和他大眼瞪小眼，“我——！就不！我还要带林老师走呢！”

周奇面庞青黑下意识一捏拳——顿时从青黑变成了青黑加抽搐。

“你快去打破伤风吧，处理一下，也是为你好，光纠缠女生有什么意思啊。”赵彦安怜悯道。

这时候周奇的跟班硬把自己塞了进来，“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回事啊？！老大你怎么流这么多血啊？！”

赵彦安百思不得其解的摇摇头，“你们都没打过球么？这点血也能算磕了碰了？”

跟班还在吱哇乱叫，周奇疼的呲牙咧嘴，林佳卿忍不住笑出了声。

林佳卿向着周奇点点下巴——也可能是双下巴，说道：“你也别跟我磨叽了，赶紧去医院吧，打针破伤风。”然后掏了掏自己的口袋把身上仅有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到周奇好着的手上，“好歹我给你弄破的，算赔给你的，再多我也现在没有了，你可以之后拿着医院的□□来找我。”

“啊——你就这么走啊？！胖头鱼你还有没有人性啊！”周奇的跟班喊叫道。

赵彦安跟着林佳卿本来已经往外走了，闻声转过身皱眉道，“你叫谁胖头鱼？”

“我叫——”周奇的跟班刚一挺身要讲出林佳卿的名字被周奇猛地一拍又吃了回去。

赵彦安奇怪的看着他们俩，周奇咬牙切齿道：“没叫谁，没人叫这个。”

赵彦安又转头看向林佳卿，狐疑得征询地望着她。林佳卿看了眼周奇，那人好看的脸此时阴鸷的沉着，因为疼痛额头上浸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睫毛小刷子似的扑了扑，漆黑的眼瞳时而牢牢锁死林佳卿，时而转向她身旁的赵彦安。

末了，他扯开嘴笑了笑，眉眼却又冷漠的不挂一丁点儿笑模样，“林佳卿——好，好，走，啊。”

林佳卿也懒得看他了，就拽了拽赵彦安的袖子道，“真没叫谁，走吧。”

赵彦安犹犹豫豫的跟着她往外走，一步三回头，走到一半扭头瞄见周奇的跟班在后面张牙舞爪出怪相就猛地一瞪。

林佳卿发现了他这个小动作，憋笑憋得辛苦极了。很奇怪，周奇那么作了一大通，她此时反而心情格外平静，按理讲他这样不要脸的作，林佳卿是有很大可能撸胳膊挽袖子脸也不要了和他大打出手同归于尽的，不大打出手也要吃他们两个人老大的亏。

但赵彦安这么一搅和，一切都变得彩色画片儿似的滑稽又亮堂了，叫她忍不住咧开嘴想笑。

钱都掏给周奇了，林佳卿只能把拿好的录像带又放在了柜台上。

赵彦安瞄了一眼侧面贴的胶布，顿时兴高采烈：“飞越疯人院？林老师你要看这个啊？不用租他的啊，我家有！”

林佳卿心想，幸好幸好，没白花钱。

果然要不还是先看看他家有什么吧。有钱人家的子弟啊。

店老板虎着脸看他说他家有，又在赵彦安把唱片递过去结账，乐开了花儿。

俩人出去之后，林佳卿笑着向赵彦安道：“谢谢你啊，彦安。”

赵彦安潇洒一摆手：“嗨，这有什么客气的，你想看什么直接来看就成了，我家最不缺电影录像带了！”

林佳卿哭笑不得，“谁说那个了？我是说刚才吵架，你帮我说话，站在我这边，谢谢你。”林佳卿这回解释的极其详细，生怕他弄不明白哪个情景。

“哦……”赵彦安突然红了脸，有点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又颔下头，下巴在自己锁骨窝间搁了搁又抬起来，“这不算什么事儿，我就是看不管那人欺负你。”

顿了顿，脸突然又一红，“——因为你是我老师嘛！”

林佳卿觉的自己要被他逗得笑死了。

拍了拍他的胳膊，“早点回家吧，都该吃中午饭啦。”

赵彦安大力点点头，“好！”

“对了，那个我上节课留的练习题抓紧时间做啊，我明天上课要讲的，不会先自己想想，实在不会圈起来——别全都圈起来啊！”

“哦……”

林佳卿眼看着赵彦安的尾巴就耷拉了下来，心情莫名其妙美丽起来。

但估计赵彦安的性情就不那么美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