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佳卿遭遇到了自重生后的第一个大坎。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迈不过去了。

坐在林佳卿桌子对面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唇红齿白的少年——现在知道叫赵彦安了，两手抱头，大眼睛巴巴地盯着摊开在桌上练习册，又倏地掀开黑莹莹的长睫毛，一种了无生机、绝望的目光水淋淋的糊了林佳卿一脸：“不是左手么？”

冷静点，林佳卿，这只是第一天。

这都是为了钱。

林佳卿深吸一口气，努力从自己滚圆的、苦着的脸上挤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来，那难度比从气球上捏个褶儿还高：“不是呀——判断磁感线方向的话，得用安培定则。”

赵彦安一脸茫然。

林佳卿补充：“安培定则，又叫右手螺旋定则。”

“哦哦哦哦哦哦——”赵彦安顿时眼睛一亮、一叠声的应起来，一脸仿佛被马桶搋子通开了的厕所般的恍然大悟，“我记得了！就是那个、那个四指沿着螺线管上电流流过的方向……然后，然后……就……”

没了声息。

赵彦安的嗓子眼儿像是猛然间被搋住了似的静默下来。刚刚敞亮起来的脸色也迅速恢复成了惯常的迷茫。唯有一副小扇子似的睫毛倒是机灵得很，见林佳卿盯着他便做贼心虚似的唰地垂了下去。

“……就？就怎么样，还记得吗？大拇指指向哪里？”林佳卿努力提示到。

少年皱着眉、腮帮子时鼓时瘪，脑子里脑汁绞尽，脸皮上翻江倒海。脸憋得通红，半晌小心翼翼的抬眼觑着林佳卿，试探着道：“……指向北？”

林佳卿：“……”

赵家位于h市非常有名的别墅区。

之所以有名是因为贵，匪夷所思的贵。

想象一下，二环附近内寸土寸金的地价，愣是圈出一大片地来整的枫林茂密，梧桐婆娑，小道羊肠，一家一个几百平的大院子还带个五十米游泳池。即便是1999年，结合当年的物价来看也是贵到天崩地裂的。

林佳卿坐师兄的车一路开进来，要说没有惊奇是假的。毕竟这种级别的富人并不像街边卖豆浆油条的小商小贩，随手丢个沙包就能砸到一个，她第一次接家教却就接了个。但她看着这场面倒也不怵，毕竟她上辈子差点就成了这种级别的富人，朋友圈里这种人也真就一刷一个。

程澄很健谈，边开车边和她东拉西扯，“这家人很好的，宋阿姨和我妈是老乡，老姐妹儿关系铁，一说自己儿子学习不争气我妈一比划就把我指派过去了。叔叔阿姨平时不怎么在家，就那小子一个人，可活泛了，我也是头一次见到看见补课老师来了呲着牙乐的……脾气好，也禁骂，你给他讲什么听得都认真……”

这是一通好话，但林佳卿听出来了师兄有什么憋着犹犹豫豫还没说。

她就接茬道：“那多好啊，教起来省力气呢。”

“就只是……”程澄禁了禁鼻子，对着副驾驶的林佳卿微微侧了侧头道，“就是学不会。”

林佳卿也笑，“那没关系啊，一遍不会教两遍，两遍不行教三遍……”

程澄依然一脸抽巴的苦笑，颧骨耸着眉毛皱着鼻梁禁着，嘴唇弯的弧度一点也不喜兴，他瞟了瞟林佳卿，又转过脸看着前面，欲言又止。

开门来接待的是个穿着挺括西装制服的管家，把他们的外套接了过去，递来了两双新的一次性鞋套。

林佳卿他俩还没从门廊走进去，就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风风火火小旋风似的卷了过来。

从拐角闪出来的少年人猛地一张双臂大吼一声：“程澄哥！”

程澄也顿时眉飞色舞对着举起手：“哈！小安子！”

林佳卿：“……”

“去你妈的，都说别叫我小安子了！”

“哈哈哈哈……”

两个人拉拉扯扯大力拥抱了一通，程澄扯到正事儿上，拍拍少年的肩膀道，“快来看看你的新老师，以后这个姐姐就接替我教你这个臭小子啦。”

少年的目光此时才吝啬的分出来一点到了林佳卿身上，然后就直住了。

长相熟悉而陌生的俊俏小男生在一次指着她冲口而出：“阿姨——那天送我去医院的阿姨啊！”

林佳卿脸黑了下来，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是说是我呢，还是说去你姥姥个腿儿的谁是你阿姨？

程澄一脸爽朗笑容也禁不住发硬，顿了顿，就一巴掌乎在了少年的后脖颈上。“……瞎叫什么呢，这是我师妹，叫姐姐啊！”

那人皱吧着一张脸，捂着脖子，缩着肩，眉毛也丧气地垮了下来，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犯了什么样巨大的错误。张嘴道：“对、对不起……阿——姐——”但这两个词儿就是倒也倒不过来，像是都囫囵个儿卡在了嗓子眼儿里，急得小男生抓耳挠腮看着都要哭出来了。

林佳卿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怪我长得老相儿。再说反正叫个阿姨也没错，她的内心确实就是个老阿姨啊。遂开口解围道，“我姓林，叫林佳卿，你叫我林老师就行了。”

男孩儿顿时感动道：“我、我叫赵彦安！林老师好！林老师辛苦了！”

林佳卿越教越纳闷，这个小孩儿不仅阿姨姐姐倒不过嘴，安培定则还能指了北，但据程澄所说他却是在m大附中读高一的。

倒也不是她有什么偏见，可这水平当真能上m大附中？

林佳卿道：“可以把你最近一次月考的数学物理的卷子给我看看么？”

“啊？”赵彦安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深深望了林佳卿一眼，眼神空洞如古井，面庞苍白如墙皮。仿佛不意之间耳闻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噩耗。

“……就不在了？”

“不……不是……林老师啊，这个，能不看吗？”

“当然不能？”林佳卿好笑道，“我不看怎么知道你学的怎么样啊？”

赵彦安只要丧着脑袋，慢吞吞的蹭起来一步一步好像两条长腿被个透明的绳子绑住了似的挪向自己的房间。

林佳卿偷偷伸着头，只见男生进了屋里往床上直挺挺一扑腾，手径直伸到床头的垃圾桶里，掏了半天，扒出个纸团，倒是一点不讲究地搁被子上摊开捋了几遍，离了老远林佳卿都听见那张可怜巴巴的卷子“咵沙咵沙”伤筋动骨的响声。

林佳卿看了三回手表，他才磨磨唧唧，拎起卷子准备起身了。临走出房门时，顿了几秒又从书包里抽了另一张卷子。

林佳卿一看到赵彦安回来右手里那张明显被揉巴过的卷子就乐了，她憋着笑赶紧起身接过来：“你这是干嘛？没考好也别揉……”

“哎……这不是，考得很不好么……”

只见这张物理卷上一片鲜亮的红叉叉，分数那栏林佳卿看了好几遍，方才勉强确认了那确然是一个匪夷所思的“9”。

一个明目张胆的个位数。

形单影只，没有十位数作伴。

林佳卿心中突然卷起一座万仞高山，阴影笼罩了她的全身，不得不叫人仰止。她勉力把那句“就是选择题全选b也不至于得9分啊”给囫囵咽了下去，还不忘面色如常地伸手道：“不还拿出张卷子吗，也给我看看吧。”

赵彦安一听本来垂头搭脑的，立时眼睛一亮，献宝似的双手把个卷子呈了上来，屁股后面仿佛有个尾巴摇啊摇。

看他出房间的时候竟然主动拿了张卷子，林佳卿想也知道那肯定明显是小男生带过来给自己找面儿的，但她俨然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林佳卿怀着壮士断腕的心态打开了板板整整的第二张，是张数学卷子——闭了闭眼，再睁开，林佳卿一鼓作气扫到分数栏，果不其然只有45分。

得翻一番才够得上及格线。

再仔细一看，就对了几个选择填空，大题就没有写出来的。

林佳卿昧著良心：“呵呵，数学考得比物理好点儿。”

赵彦安琥珀似的瞳仁刷得就亮了，颇以为然地点点脑袋：“是吧，我也这么觉得，主要是选择题对的多，蒙——发挥得好……物理这次就不行了，点背儿啊真的是！哎——完美的避过了正确选项……”

林佳卿脸都要笑僵了：“这个，可以看出来提分空间还是很大的。”

赵彦安竟然也没听出这话的不对来，此时竟是一脸斗志昂扬地“嗯嗯”应和上了。

那张好看的脸在此时的林佳卿看来便毫不意外的笼罩了一层智障的疑云。她实在憋不住了，犹豫了犹豫还是问了出来：“你是m大附中的？m大附中挺好的哦？”

“对啊！怎么啦？我们学校可出名了！”男生心大的很，一副纯然天真的笑模笑样，色浅的眼睛也亮晶晶的像是块儿浸饱了阳光的茶玻璃，这让林佳卿不觉为难起来，感觉说点什么都像是犯罪。

“那看来中考的时候蒙——发挥得挺好的吧……”林佳卿捏住自己眉心。

“其实没有啦……”赵彦安摆摆手，看着有点惭愧有点羞赧。

“嗯？”这是终于琢磨过味儿来不是在夸他了？

赵彦安伸手挠了挠头道：“我原来一直没好好学，所以基础很差，但是在距中考还有3个月的时候，好在我及时醒悟啊，发愤图强没日没夜地刷了三月题！”赵彦安煞有介事的比出来三根手指头，一脸意犹未尽。

林佳卿突然对自己充满了怀疑，难不成他还真是自己考上的？

“可惜屁用都没有啊！中考考得简直是一团糟。”

虽然这才是意料之中的发展吧，但林佳卿还是：“？？？？”

赵彦安停了一会，像在整理措辞，“不过……我爸觉得我这种精神值得嘉奖，他就给m大附中捐了个图书馆——”

谜一样的沉默。

沉默了很长时间。

林佳卿抬头看着少年脸上近乎讨好的微笑，心想这小孩真是白瞎长这么好看了。

但她还是决定向五斗米折腰，自暴自弃地抹了一把脸也露出个笑来：“没事儿，现在起，好好学也不晚的。”

“不过我得先摸清你大概是个什么基础，不然这也补不了啊。一会你如果没事的话，跟我一块去买一点测验卷，测测看，让我有个数。”

林佳卿敲了敲桌子：“还有什么问题吧？”

赵彦安还是一脸傻不愣登的，乐呵呵道：“没什么问题啊，走吧！”

作为一个半路出家自学成才，却能以顶尖狙击手姿态在吃人的金融市场纵横多年的女ceo——虽然是以跳楼做了那个多年的结尾——林佳卿的眼光不可谓是不毒辣，下手不可谓是不利落。

赶到书店后，她极为迅速地挑选了好几十本卷子，大步流星奔向收银台，雄赳赳气昂昂地一放，再对着跟来的老管家递去一个宛如特务接头的眼神，老管家立即心领神会，冲上前把钱付了。

总时长不足十分钟。

赵彦安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哆哆嗦嗦地指着二人手上高高挪起的书堆：“一点试卷？”

林佳卿一脸这有什么不对的表情：“走吧！”继而绽开一个堪称明媚的笑容——那笑容在她圆滚滚的脸盘上显得格外有亲和力，简直像一朵呲开了的向日葵——抬手拍了拍身边懵逼了的少年瘦棱棱的肩膀，“以后这些就都是你的了！”

赵彦安终于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