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描述那是个怎样的场景，像是陷入了无边的臆幻，躯体、意识尽皆溃散，又像是有一个无底的漩涡凝视着她，吸纳着她，将她的残骸向更深更冷的地方拖去……

林佳卿觉得自己的身体时而猛的下坠，时而轻如羽毛飘扬，她在一个似真似假、亦真亦幻的边界上来回挣扎着。

她究竟还保不保有一个躯体还很难讲，但某一时刻她仿佛感觉到了眼皮的位置上猛地一凉，像是冷风极速逡巡而过。

这种真实的触感像跟细线，陡然一牵将她重新拽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世界中来。

林佳卿倏地睁开眼，阳光铺天盖地的涌进眼睑，一同纷纷扬扬的还有对面人手一扬便漫天飘舞纸屑。

林佳卿抬起头懵懵懂懂的看了看落下来的纸屑，同时所有的感官瞬间扎回了她的身体中，像真空的洞穴一瞬间被充满，周围讥笑、嘲讽、喝倒彩、不屑的眼神和看笑话的嘴脸一一地灌进来。

这个颇为熟悉的、在她心头萦绕多年飘散不去的噩梦般的场景，使林佳卿心头一紧，立刻看向对面——真的是他！

对面的猴脸男生屁股松垮的坐在桌子边角上，收回抛出纸屑的那只手，嫌脏一样擦了擦，嘴角的唾沫星子被他呸的一下喷的老远：“我说林佳卿，到底是什么让你产生能追上周奇这种错觉的啊？还敢写情书，你每天起床都不照镜子的吗？也不看看自己那副德行。”

像是看到场特别搞笑的表演，他嘴巴咧到了耳根，拍了拍旁边椅子上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在玩着手机男生的肩膀：“周奇，你也真可以，这么荣幸的被‘女神’看上了，我的妈啊，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诶不对说错了，这应该是土鸡看上了雄孔雀，哈哈哈哈。”

男生笑的动作太大，差点从桌子上摔下去，踉跄了一下干脆蹲在了地上仰着头向她不三不四的笑。

那个雄孔雀抬头瞥了他一眼淡淡的说了句：“别太过分。”就又回到了这会儿千金都不换的手机上。

另一边的男生耸了耸肩：“可不是怎么的，胖头鱼你别自信的太过分，这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可是件可怕的事啊。”

林佳卿此时此刻望着他们有点懵。他们就像是隔着一层幕布的皮影小人儿，仿佛离她很远，但又触手可及。

从高处的坠落的风声依然在她的耳道里啸响，种种光景仿佛仍在迅速抛向后方——

一切都在飞驰、本应在迅速的逝去，这会儿的她本该已是天桥下的一滩烂泥了，又到底为什么现在仍旧活生生的站在大学校园里呢？

如果只是临死之前的走马灯，为什么又要如此生动细致地闪回这样让她恶心至颤栗的场景呢？

那些美好的东西呢？铺天盖地、花花绿绿铺展开的美好回忆呢？

坐在中间眉眼周正的男生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愿意瞟过来，两边的两个人倒像是说相声似的配合默契，一唱一和的：“多尴尬啊你都不觉得吗？周奇什么形象啊，你再看看你，有能入眼的么？有点自知之明好吗……”

林佳卿顺着他挑挑拣拣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膀大腰圆身体，是的，这是第二次了。

这就是她大学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告白，但就算是在梦境中、就算是在人间与死地的交界，也绝没有道理教她忍受第二次这般折辱——甚至是一次也不应该，没有人应该承受这些。

林佳卿瞅了那个长相不比自己优秀的男生一眼，撇开他，直勾勾的盯着认真玩手机的男生笑了下：“行，谢谢你，你的意思我知道了。”

周奇玩手机的手指一顿，那男生也楞了一下，仿佛对她的态度有些稀奇，要笑不笑地：“知道了？知道什么了？现在这事儿，倒是大家都知道了！”

林佳卿看着他混不吝的模样，听着他像含了颗珠子似的粘连的儿化音，实在是觉得有些无奈的好笑。

她心说，不是你们嚷嚷，别人能知道吗？

蹲下身把碎纸片捡干净，站起来，林佳卿平静的看着这帮人——这帮丝毫不清楚自己有多残酷也丝毫不打算为自己所作所为道歉的年轻人，一字一顿道：“我道个歉吧。”

她的目光平静而不起波澜，像是陈述早餐还是喜欢喝牛奶这样平庸的事情一样，说：“我眼光不太好，真是很抱歉。”

林佳卿说完就转身拔步离开了。周围那帮人的脸色大概是变了，林佳卿想着。

毕竟他们都是看主子脸色行事的人，应该也不会追过来，周奇那么要面子，他当然知道追过来一定更难看。

她不知道自己内心中此刻满意的宁静与和缓是根植于何物的力量，这股力量绵绵不绝又坚韧柔和。

也许那正是清楚此时此刻不过是个转瞬即逝的梦境而所拥有的单枪匹马、无所畏惧的勇气。因为已经没什么好顾虑的了，在梦境一切都已经消失了。

她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平和——看上去甚至是呆滞的，回到宿舍。

林佳卿并没有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对于一个濒死的闪回来讲这一切未免显得过于漫长了。她在宿舍里开始慢慢梳理，一切是如何的开始，如何的进行，又如何的结束。

她记得自己是个公司的ceo，有一个打算结婚的小明星男友，男友说有一个想做的项目，完成项目就结婚。

多好多美的承诺啊，可没等到结婚，那人就和公司的一个高层跑了，电露泡影破灭了，项目也出了问题，公检法的人又找上门查封了公司——那是她仅剩的精神支柱了。

林佳卿记得自己万念俱灰的上了高架桥。

她记得低下头时看到的下方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景象，繁华、欣欣向荣，可以轻易抛却自己于滚滚烟尘之中，泯灭的无声无息。

可怎么现在自己却在这个地方呢？

林佳卿站起来看了一圈宿舍，看到了桌子上的一把水果刀。

楼道里突然响起来脚步声，有女孩子拉拉杂杂的吵闹传了进来。

一个女孩说：“诶，你们说搞不搞笑，就有人这么不自量力啊，那胖头鱼多看得起自己，硬要往周奇身上贴，被人当面说成那样丢不丢人啊。还是女孩子呢，要是我指不定脸都要烂光了。”

另一个女孩说：“你可别提了……就这么会儿功夫现在全校都快知道了，刚才别的班同学还问我这件事儿呢，说她是咱们宿舍的……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啊。平时一脚踹不出个屁，你跟她说话都爱答不理的，不知道还以为你欠着她呢……她还说看上周奇是自己眼光差诶，她是什么人啊真是够了……”

第一个女声调笑道：“怎么？你这么生气，心疼啊？我知道你也喜欢周奇。”

“瞎说八道什么啊，我就是看不惯……我就奇了怪了，胖头鱼向来胆小，还抠抠搜搜的，这次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了。”

“嗨，估计自己也知道丢人，想挽回点面子呗……”

另一道更柔弱的声音响起来：“……可是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没错呀，林佳卿挺可怜……”

第一个女声尖利起来：“你知道什么啊？你知道她什么样的人么，你巴着她人家还膈应你不及呢，你还帮她说话？”

话音落下的同时宿舍的们也被从外面打开，开头的两个女生看到林佳卿都没说话，翻着白眼回到各自的位置。

帮林佳卿说话的短发女生面上尴尬，想说什么缓和下气氛，却在看到林佳卿手里的刀和胳膊上的血时面色一白，赶紧上前一把抢过去刀，急道：“佳卿，你这是干什么！别想不开啊，他们那么做是他们不对，你别伤害你自己啊！走，我跟你去包扎。”

林佳卿看着皱着眉头小脸煞白的姑娘，又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会疼，还会流血。林佳卿觉得这事愈发的荒谬了。

顺着抓着自己的手看过去，女生把着她的手，正絮絮叨叨的念着什么，眉头紧蹙。她突然有点感动，还有点惊喜，她从来不记得还有这样一个小个子的室友人还挺好。她根本毫无印象。

林佳卿尽量轻地从她手里抽出来自己的胳膊，拍了拍女生的手，安抚地笑了笑说：“我没事，皮外伤。不会想不开的，你放心吧。”

那女孩却拉着她不放：“那怎么行，走去包扎下吧！”

林佳卿想了想，也觉得或许刚好可以问她一些事，就顺从地跟她出了门。

林佳卿眼光瞟过另外两个室友，她们看似装模作样的稳稳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实则不出声地偷偷瞧着两人，眼带讥讽。

包扎好，林佳卿心里打好草稿，开口问：“我们现在……”

女孩好像很清楚她要问什么，自发的接过去道：“下午没课，我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了，她们两个应该还在，你……现在要跟我回宿舍吗？”

林佳卿没有听明白：“回家？不是我想问现在是什么时间？”

室友：“今天周五啊，佳卿，你没事吧？”

林佳卿愣了下，点了点头：“哦，没事。行，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会儿。”看着女生似乎还有些不放心，她便向着她笑起来，举起手打包票道：“别担心，我会把自己看好的，绝不乱来。”

室友走后，林佳卿自己又躺在来苏水味儿浓厚的医务室床上待了一会儿。

窗帘没有拉，明晃晃的阳光顺着窗框照进来，白亮得刺眼，可也异常的真实——不管是眼眶底泛起的酸胀，还是长久望向太阳而一片片掠过的麻黑，都异常真实。

她心里其实隐约有个念头，但又不是很敢确信。究竟是不是老天给了她一次人生翻盘的机会，让她把之前过得一团糟的人生重新来过——这样的机会实在是绝无仅有，是做梦也不敢想象的。

何况她已经很久不做梦了。

林佳卿突然感到心脏一点一点，愈发蓬勃的跳跃起来，渐渐震荡着她的胸腔。她甚至可以听到血液愈来愈快的从血管里淙淙流过的啸响。

究竟可不可以相信呢……

她举起自己浑圆的手臂，看着包扎的齐整的白绷带，心里有了个决定。

她觉得自己需要立刻确定自己的猜想是不是真的。

——必须先回家一趟。打定主意，林佳卿翻身而起，快步朝校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