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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丝路》第5章 七十三、表爱慕尚知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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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年最近总往清凉寺去,我看不是什么好事。”这日,驼子和盼儿在西市的肆里盘点货物,一边说道。

“肆里的事情都差不多妥帖了,把他闷在家里也是无益。”盼儿漫不经心地说。一段安宁静好的日子后,她像所有幸福的小女子一样,不去想太多的事。她悠然地说道:“哥哥从前就是不着家的,他呆不住。”

“归年不是从前的归年了。”驼子叹口气说道:“你不知道我们一路西去都经历了什么。我想他一定还想着那个萱奴,想忘记,又忘不掉,这种痛深藏于心,排遣不去,他才往寺里去,以求心内的安宁。”

“那个萱奴,到底是何方神圣?值得我哥哥这样痴情。”盼儿皱着眉道:“哥哥从前可是风流品性,从不专情的。”

“一言难尽……”驼子眼前浮现出萱奴的身影,想了一会儿叹口气道:“容貌倾城,色艺俱佳,难得是她禀性纯良,宁可为了旁人牺牲自己。和萱奴分开以后,好几次夜里,我都看见归年流着眼泪彻夜难眠。”

“你这样说,倒是难办了。”盼儿说道:“痴心是□□,发作起来会要人的命的。我们该想个法子让哥哥忘了那个女子。唉,驼子,你看尚知公主怎么样?她的模样很好,对哥哥也很热络,几次上门来找哥哥,说是借哥哥的半字谱,其实我都看得出来,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哥哥对她淡淡的,并不上心。是不是哥哥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事。”驼子摇摇头说道:“根本是归年没有正眼看过她。以尚知公主的容貌,走到哪里不是引人瞩目?偏归年是那个样子。欲念过重既是贪,但欲念全无也让人怕——岂不成了草木、石头?我们试着撮合他们,看成是不成。但归年不是喜欢攀龙附凤的人,所以未必能成。”

“听雁书小姐说,好些富家公子还追求尚知公主呢。”盼儿说道。

“好了,不说了。我要走了。前些日子一个波斯人带来一批玛瑙,说成色极好,我去看看,若真是不错就给买回来——就在东市,两三个时辰就回来。”驼子说完带着伙计们自去了。盼儿和丫鬟珠儿守在商肆里,百无聊赖地串着一堆佛珠,预备出售。忽然外面传来一阵笑声,原来却是尚知公主和她的丫鬟玲珑。盼儿巴不得来个人和她说话,于是忙迎上去拉住尚知公主的手说道:“这几天才说你不上我家去了,想着你,你就来了。”

“前几日染了风寒,在床上睡了三四天才好。”尚知公主笑着说道:“今天觉得身上轻爽,就来看你们。哪,我还着人做了粟子面小饼子,搁在食盒子里还是热的,玲珑,你拿出来。”

玲珑从食盒里拿出一盘小饼子,黄灿灿的甚是精巧。盼儿捻了一个吃进嘴里,一边说道:“还是热的,真是好吃,又软又糯。难得姐姐身子病了,还想给我们做这样好食。姐姐病了,该着人来告诉我们,我们也好上门去看望。”盼儿一边说,一边已经吃了三五个饼子下去,却觉得有些噎住了,拿手拍着胸脯。

“你慢些。”尚知公主替她拍背,一边吩咐珠儿:“快给你家姑娘倒热茶来,就着水咽下去就好了。”

正说着,门口过来一个挑着炉火担子卖羊肉汤的小贬,不停地吆喝着。盼儿听了吆喝,便说道:“不用茶,正好就着羊汤吃饼子。珠儿,你去买四碗来我们吃,这些日子总是肚子饥,见着什么都好吃。”珠儿年方十二三岁,胖胖的也是嘴馋,听了这话,忙跑出去端了四碗羊汤,放在案几上,四个人坐下来,就着羊汤吃饼子。才端起碗,门口来了两个人,看似一对母女,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看着倒像逃荒的,她们站着门口,向商肆里观望着,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咬着手指头,对母亲说道:“娘,我也想喝羊汤。”

“小姐,我们的汤太香了,把叫花子都招来了。”珠儿对盼儿说道:“我去把她们赶走吧。”

“算了,也怪可怜的。”尚知公主叹道:“把我这一碗端给她们喝吧。”玲珑听了,便端了一碗羊汤送给门口的娘俩。叫花子小女孩接过碗,喝了一口,抬起头看了看母亲,把碗端起来递到母亲面前,说道:“娘,你也喝吧,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羸瘦的母亲慈爱地看着女儿,推让道:“儿啊,你喝吧,一会儿看凉了。”

别人听了这话还犹可,盼儿却落下泪来,她说道:“我娘也是这样,有好吃的总是留着给我。珠儿,你把她们请进来,我们这里有炉火,让她们坐在炉子跟前吃,也省得羊汤结上油。”

“小姐,她们身上有虱子。”珠儿小声嘀咕道。

“快去!”盼儿呵斥道。珠儿不情不愿地把叫花子母女带了进来,母女两个千恩万谢,扭扭捏捏地坐了下来,吃着美食。

“你们从哪里来?”盼儿问道。

“洛阳。”叫花子母亲答道:“今年洛阳涝灾,绝收了。”

“你们家里没有旁人了吗?”尚知公主问道。

“都死了。一路上她爹把吃食都给了这娃娃,最后殍倒在路上。”母亲说道:“我们这是往陇州投亲去呢。”

盼儿听了这话,想到疼爱自己的爹,又滴下泪来,把自己那碗羊汤也给了娘俩,见盘里的饼子已经吃完了,玲珑手里还捏着一个,忙夺过来递给小女孩,弄得玲珑目瞪口呆,哭笑不得。

一时母女俩吃毕,便要告辞而去,盼儿忙拿了几十文钱递到叫花子母亲手里,说道:“陇州还远着呢。你们拿着路上用吧。”尚知公主见盼儿这样大方,才要拦着,盼儿早把钱塞到了叫花子母亲手里。那女人拿了这钱,却说道:“这却不能受的!已经受了你们的饭食,是为了活命,再受你们的钱财,却没廉耻了!”

众人不妨叫花子女人这样有气节,倒有些佩服。盼儿仍旧劝道:“你们一介女流,身无分文,恐怕受人欺负。好歹拿着这些钱,再不用为了一碗羹汤看人眼色。”

“好心的小姐,菩萨保佑你。”女人流泪道:“只是我们平白受了旁人钱财,于心不安。不如这样,我这里有一面镜子,仍十几代家传下来的,若小姐有心帮我们,便把它买了去。我看着你们这样珠宝商肆,也有用处。”女人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却是一面灵兽葡萄纹铜镜,做得倒也精巧,镜子背面有两个字:天寿。盼儿自小不喜读书,也不识得字,于是问道:“这是什么字?”

叫花子女人说道:“天寿。”

“可是什么意思?”盼儿问。

女人一愣,随即答道:“无非是个吉祥话,寿命如天呗。我自来也没问过。”

盼儿点点头,问女人:“这要多少钱?”

“小姐慈悲心肠,我再不敢要高价钱的。从前有人给两贯钱来买,我都没卖,如今给小姐,一贯钱也就罢了。”女人说道。

“我怎么好讨你们的便宜?”盼儿急急地说道:“你们这样落魄了,全指望它活命呢。珠儿,去拿两贯钱来。”

“小姐,等姑爷回来看看再说吧。”珠儿听了这话,不禁有些着急,说道:“你也不十分懂的,万一看错了眼。”

“你只管去拿钱,休要罗嗦。”盼儿有些不耐烦,呵斥珠儿。尚知公主在一边也劝道:“还是等驼子回来再说吧。两贯钱,不是小数目。”

“小姐们既然不信我,也罢了。”女人神色凄楚地说:“把镜子还我就是了。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我原本是饿死都不卖的,一则我这小女儿这个形状,我也怕有个闪失;二则遇上小姐这样的善人,这东西也是物得其所。所以我才拿出来。这番打扰了,我们仍旧上路吧。多谢。”女人收起镜子就要走,盼儿听了这话,越发心酸,忙拦住娘俩,跑到柜台里拿出两贯钱,递给女人,说道:“既然决意将祖传的物件卖给我,也是对我的抬爱,岂能辜负?把钱收好了上路吧。”盼儿把钱执意塞给女人,女人也不再推辞,把身上沉重的包袱解下来,挂到女儿身上,自己把两贯钱用一个布包包起来,挎在身上,走出门去。那女孩却说道:“娘,包袱太沉了,我背不动。”

“没用的东西,你将就些,好多着呢。”女人拉起女孩的胳膊,拽着她就走。

“站住!”尚知公主看了这场面,突然喊道。盼儿和两个丫头听了这一声喝,倒给吓了一跳。那叫花子女人却像没听见一般,仍旧拉着女孩向前走。尚知公主急急地奔到叫花子母女面前,把母亲拽住,说道:“这镜子我们不买了,你们把钱还给我们。”

“姑娘这是怎么说?”叫花子女人脸拉长了,愠怒地说道:“钱货两清了,岂能反悔?都是这么做买卖,还有信义吗?”说完又要走。

这时玲珑见公主拦住叫花子母女,情知必有缘故,也上前来拦住了母女两人,珠儿也上前帮忙,叫花子女人无法,只得由着三个人拉扯回了肆里。

“你还有脸说信义?”尚知公主指着女人斥道:“你本是骗子。我妹妹好心待你,舍你钱财,你还嫌少,拿个破镜子来骗了两贯钱!”

“平白无故,你为什么说我是骗子?”女人满脸无辜地说道,眼睛只瞧着盼儿。盼儿见叫花子女人满面凄楚,似被冤枉了,忙小声对尚知公主说:“姐姐怎么知道她是骗子?别冤枉了人。”

“好,我告诉你们她为什么是骗子。”尚知公主说道:“其一:你怀揣宝物,为什么还让丈夫饿死了?与情理不合。其二:‘天寿’,哪里是寿命如天的意思,它是隋天寿年间所制,乃是一个年号,你可以不知道天寿的含义。但是你说这镜子传了十几代,岂不是说谎?天寿年间到现在不过几十年,你家竟能有十几代人?与年代不合。其三:我看这孩子,也不是你亲生的。”尚知公主上前抓起女孩的胳膊,捋起她的袖子,女孩纤细的手臂竟有烫伤的痕迹,一块块齐齐整整的,倒像烙铁所烫。尚知公主正色说道:“刚才你们娘俩为一碗羊汤你辞我让的,都是惺惺作态吧?你倒说说,这孩子胳膊上的伤,是从哪来的?”

女人听了尚知公主一通揭露,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嗫嚅着说了一句:“不管怎样,我的镜子是个宝物,你们又没吃亏。”

正纠缠间,驼子带着伙计们从外面回来,见尚知公主和一个妇人争吵,忙上前询问,尚知公主等人说了原委,驼子把那铜镜拿过来端详着,突然,他举起来就摔到地上,铜镜兀自裂成了两半,中间却是灰色的。

“这是铜包铅!”驼子说道:“哪里是什么古铜镜。骗人的把戏。”

“你,你居然骗我!”盼儿指着叫花子女人厉声说道:“枉我一片真心可怜你!你怎么能骗我?”

“把她带去送官吧。”驼子说道。伙计们都围了上来,就要带着母女俩送官。这时外面却涌进几个男人来,似街头的地痞无赖一般,为首的一个男人说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今番走错了道,多有得罪。望兄弟高抬贵手,放过我婆娘。感激不尽。”

“不行!”盼儿气愤地说道:“你们坑蒙拐骗,伤天害理,非抓去送官不可!”

为首的地痞阴笑一声说道:“小姐,江湖自有江湖道,有些事,不是官府能管的。比如说,你今天把我婆娘抓去送了官,平了你心头之火,谁知道你这商肆哪天不会烧起一把无名火?那时节,官府都查得出来吗?”

“你!”盼儿有些气结,说不出话来。

“驼子,把他们放了吧。”尚知公主说道。驼子思忖一会儿,点点头,对伙计们说道:“把他们都放了。把我们的钱还来。”

“这是自然。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为首的地痞说道,从他婆娘包袱里拿出两贯钱扔到地上,拽着娘俩就要走。

“慢着,钱我不要了。”盼儿突然喝道。

地痞们都诧异地看着盼儿,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钱我不要了,你们把这孩子留下。”盼儿说道:“这女娃不是你们的亲人,跟着你们也是受罪。我用这两贯钱把她买来,可否?”

“哟,这可不行。”地痞头子说道:“她可是我的摇钱树,怎么才值两贯钱?”

“你们丧尽天良!”盼儿斥道:“拿人家孩子来骗钱,把她伤成这样!”盼儿把女娃的袖子捋起来,露出了刺眼的伤疤。

“这个也给你们。”尚知公主把手腕上的一只金镯子褪下来,交给叫花子女人:“再别多说了。把这孩子留下,赶快带着你们的人离开这里。不然,我们即刻报官,再者,我们的手下也不少,也不怕和你们斗法。到时候,不知是谁家烧起无名火呢。”

地痞听了这话,把地上的钱捡起来,带着一干人鸟兽一般散去。留下那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晚间,一家人围坐在炉火旁吃着晚饭。

“今日,多亏了尚知公主姐姐。”盼儿笑着说道:“不是她机敏,我险些被骗了。”

“你呀,倒有一腔善心,就是冒冒失失的。”驼子温存地数落盼儿:“我一时离开商肆,你就要出乱子。”

“也不怪盼儿,她自小在富家深宅里长大,不知这世上什么魑魅魍魉都有。我爱四处走动,倒常与这些市井百姓打交道,因此知道一些其中的机巧。”尚知公主说道:“只是这孩子怎么安置呢?”她看着端着碗只顾吃饭的女娃。

“就住在我这儿吧。”盼儿说道:“无非多加一双筷子。尚知公主姐姐,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只管说。”尚知公主说道。

“你也搬过来同我们住吧。你虽贵有公主府邸,却也无亲无故的。你若不嫌弃我们这里门楣低矮,就屈尊降贵搬到我们这里来吧。”盼儿说道:“我们家也颇有几间房子,我把正房收拾出来给你住。平时驼子出去了,你也可以和我做个伴,遇事帮我拿个主意。多少好处。驼子,你说是不是?”

驼子冷不防被问,不知如何作答,其实,他大概明白盼儿的用意——这是为了撮合尚知公主和归年呢。于是他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归年说道:“这要问归年,他是当家主事的。”

归年一直听着众人说话,未发一言,这会儿被问,手里的筷子在半空停住了。半晌慢慢落下来,他淡然地说道:“只怕不是十分妥当。尚知公主身份尊贵,这样搬到我家来未免惹人物议,也毁了尚知公主清誉,阻碍以后的姻缘……”

尚知公主听了这话,呆呆地看着归年,心里满怀的希望败落了一地,眼里擒满泪水说道:“是了,我还忘了事上有清誉一事,我竟不自爱,每每地跑到府上来,惹人物议。我该回去了。”她起身就往外走去。

“姐姐站住!”盼儿上前抓住尚知公主,把她强拉回来,按着坐下,她瞪着归年说道:“哥,你说的都是屁话!我们须不是什么世家贵族,讲什么清誉,怕什么物议,我说姐姐住得,姐姐就住得!尚知公主姐姐的声誉很好,看中她的人多了,有权势的,有钱财的,她瞅都不瞅一眼,她品性清高,情有独钟,这就是最好的清誉。”

尚知公主在陆家住了下来,晚上,盼儿和尚知公主围在烛火前,说着心事。

“我知道你的好意,是想撮合我和归年。”尚知公主幽幽地说道:“但是归年对我并不上心,任谁也看得出来,我在这里赖着,也不安生呢。他若再厌弃我,反而不好了。”

“哥哥一定是得了失心病了。”盼儿撅着嘴说道:“你这样天仙一样的人物,又冰雪聪明,对他又一往情深,他却不动心。唉,也怪那个萱奴,不知是何方神圣,把他的魂都勾去了。”

“是你从前说的那个舞姬吗?”尚知公主问道。

“嗯。”盼儿点点头:“不过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哥哥是块石头,只要你把他一直捂在手心里,他也有暖过来的一天。其实,哥哥一直都是一个心痴意软的人,经不得别人对他好。你别灰心,早晚哥哥会在意你,喜欢你的。我也会帮你。”

尚知公主点点头,对盼儿说道:“多谢妹妹了。不瞒你说,自见归年第一眼起,我就心生爱慕了。他的眼睛里,那份落寞与淡淡的哀愁,让我心痛。他的琵琶声一响起,让我的魂魄不知所终。自十四岁起,他是我唯一心心念念的人。所以,为了能得到他的垂青,我也不怕做个寡廉鲜耻的人。纵然被人耻笑,也不能羞惭。”

“姐姐!”盼儿握住尚知公主的手,心里一阵酸楚的热流:“谢谢你对我哥哥情有独钟。其实我看着哥哥孤零零的一个人,心里好不难受。而且,最近他常往清凉寺里去,说是去听诵经,我更是担心。那佛经,咱们闲来听听,修身养性也就罢了,若真是参透了,转了心性,可不完了?哥哥青春正盛呢,正是享人生繁华的时候,万不能入到那清虚寒苦之地去。”

尚知公主和盼儿的手握在一起,沉重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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