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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秣陵春》第九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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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是曹雪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但随即想到圣母老太太这条路子,便既说道:“如果只是替太太请一幅诰封,容易;我还有一两个人可求,弄个虚衔,太太的诰封不就有了吗?”

曹雪芹小小不大;正好翠宝来通知,饭已经开出来了,便将这件事扯过去了。

“你们吃了吗?“

“没有吃,可也算吃过了。像我们,年下哪有正正经经吃一顿饭的,饿了随便找点东西就凑付了。你一个人吃去吧,马上就有一拨客来,我得去预备预备。”

“交给我吧!”翠宝接口,“你陪芹二爷聊聊,也听听咱们二爷在那儿干些什么。”

这一下倒提醒了锦儿,陪曹雪芹吃饭时,便问起曹震的情形,当然,最关心的是可曾拈花惹草?

“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人家的庄园,打哪儿去拈花惹草?”

“我也不过随便问问。”锦儿笑道:“你就这么护着他。”

“倒不是我回护他。”曹雪芹说:“震二哥现在办事越发周到了。这回的功劳,大概都会记在他头上,今年一定升官,说不定还是很掌权的缺。”

“你怎么知道?是什么掌权的缺分?”

曹雪芹的看法是,海望要保曹頫当内务府堂郎中,曹頫怕器满易盈,心存谦退;这一来当然就要提拔曹震,不但会升为主事,而且还往多半会把他留在身边办事。军机大臣的亲信,自然会补一个掌权的缺。

听他谈得津津有味,锦儿不由得奇怪,“你自己不爱做官,对人家做官倒是挺关心的。”她困惑的问:“我就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人各有志,我不爱做官,是受不管那拘束;四叔也不是做官的人,所以我赞成他退守。震二个不同,她爱做官,也会做官,正好弥补我的短处,所以我格外关心。再说,她得了好缺分,不大家都好吗?““这倒也是实话。不过,你不做官干什么呢?就这么浪荡一生?”

“逍遥自在,浪荡一生也不坏。”

“唉!”锦儿叹口气,“真有你的。”

见此光景,曹雪芹自觉有负她的期望,不免歉然,为了安慰她,便又说道:“我虽不做官,可不是不愿意做事。像这一回,四叔要我跟着去办笔墨,我不也去了吗?将来震二哥要我替她办事,只要不受名义的拘束,我还不是一样尽心尽力。”

“这才是!”锦儿高兴了,“你的见识到底比他们高,有你帮着他,他就升了官,我也放心。”

“怎么?震二哥升了官,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怕他爬得高,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怕他爬得高,摔得重啊!”

“不会的。家有贤妻,就不会有祸事。而况,翠宝姐又跟你同心协力,还怕管不住震二哥?”

“这也难说得很。”锦儿又说:“好在有你替我做耳目。”

曹雪芹笑一笑问道:“你要我替你坐哪方面的耳目?”

“你别笑!”锦儿正色说道:“你以为我怕他在外面玩不正经的女人,要你替我做耳目?不是的。我是怕他办事离谱,用不该用的人,拿不该拿的钱,再栽上一个大跟斗,怎么得了?雪芹,你得答应我,倘有这种情形,你一定得劝他;哪怕弟兄翻脸,你也不能马虎。你们弟兄为这个翻脸,我一定站在你这边,四老爷也一定会说你做的对。”

一番慷慨陈词,使得曹雪芹肃然起敬;心里在想,当初震二奶奶若有锦儿的见识,又何止于落得个抄家的命运?感旧伤逝,思绪如潮,竟忘了回答锦儿的话。

“雪芹,”锦儿哪知他的心情,微带不悦的问道:“怎么,你答应不下来。”

“不,不!”曹雪芹急忙否认,“我一定找你的意思办。”说着,举起杯来相敬。

锦儿也陪他干了一杯,复又嘱咐;“有什么事,譬如看他情形不大对,你知道了告诉我,我知道了告诉你,咱们先私下商量着办。你看好不好?”

“好!”曹雪芹忽然想起一件事,“明儿中午四叔要到我哪里来吃饭,你来不来?”

“怎么不来?原就打算好的,年初二到四老爷那里打个转,就来陪太太一天。”

第二天锦儿带着孩子很早就到了;马夫人问翠宝何以不一起来?锦儿看着曹雪芹笑了。

“怎么回事?”秋月奇怪的问。

“她怕雪芹笑话他。”

这就越发令人不解了,不过曹雪芹是猜得到的,“今儿你出的新鲜主意,”他说:“让翠宝姐换了旗装,不过就穿一件袍子,头上、脚下满不是那回事,不伦不类,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接着,锦儿说了不愿让翠宝觉得委屈,所以劝她该换旗装的缘故。这是名分所关,没有人能说让翠宝也着红裙,不过,曹家一向都是汉装,加上一个穿旗袍的在内,显得刺眼,却必须得想办法。

大家心里都这样在想,不过办法到最后是秋月想出来的,“锦二奶奶”,她说:“你肯委屈一点儿,他就不觉得委屈了。”

“喔,”锦儿问说:“要我怎么委屈。”

“你不着红裙,跟她穿得一样,不就不显了吗?”

“对!这话很通,”锦儿颇有从善如流的雅量,“把你的裙子借一条给我,我马上就换。”

秋月笑道:“我只有一条裙子,只穿过两回,可舍不得借给你。”

按大家族的规矩,青衣侍儿本无着裙之理,只以秋月的身份不同了,马夫人特为作了一条新裙子给她,而且鼓励她穿着,但几年以来,她却只穿过两回。其中的缘故,锦儿明白,心中一动,正要开口有所陈说时,只听桐生在中门外大声传报“四老爷来了。”

于是曹雪芹迎了出去,将曹頫引入堂屋,先是他为马夫人贺年,然后秋月与杏香来为他拜年。进而一早已经到他哪里去过了,此刻只是侍坐,不许行礼。

曹頫在马夫人面前,大为夸赞侄儿,雪芹如今真是老练的多了,他说:“这回亏得有他,不然怕要大费周章。”

“那还不是四叔教的。”马夫人谦虚地说:“常跟四叔在一起办事,总能学点儿东西。”

“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曹頫说道:“乌二小姐依旧待字闺中。这回在热河,凌都统还提起,他说,乌二小姐对王府那面的顾虑既然没有了,不妨旧事重提,他很想做这个媒。二嫂,我看这件事,很可以办。”

听得这番话,最感兴趣的是锦儿,“原来乌二小姐还没有人家。”她问:“四老爷这回看见她了没有?”

“人在吉林,我怎么看得到。”

“乌都统升了吉林将军了。”站在她身旁的秋月,为她解释。

“喔,”锦儿没有再说话,只看着马夫人。

一屋子的人,视线都集中在马夫人脸上,她却只注意杏香的神色,看她只是关切,别无异样的表情,方始徐徐答道:“这件事得好好儿核计。也许咱们愿意,人家倒不肯呢?先得看看乌二小姐本人的意思?”

“我去!”锦儿自告奋勇。

秋月知道马夫人的话含蓄,其中有许多不便在大庭广众之间谈的情形,因而推一推锦儿说:“你先别起劲,将来少不得有你的分;只怕来回跑还不止一趟两趟。”

这就连曹頫都听出来了,这头婚事之中,有许多障碍在。于是他的热心也减低了,说一声:“大家慢慢核计吧!”便既丢开了。

接下来的话题,仍旧是在曹雪芹身上。曹頫认为只有做官才能荣宗耀祖,光大门楣,这个根深地固的想法是不会改的。但要做怎样的一个官?却与一般内务府出身的人,有不同的见解。他觉得做官不是勤劳王事,就是为民兴利;内务府那种只想能派阔差使,不管哪种差使是多么卑微萎缩,向他的一个堂兄曹颀,派在乾清宫茶膳房,当茶房总领,而且因为“皇上所用奶茶,与主子、阿哥等所用奶茶不同。”为总管太监奸告而受处分,在曹頫就觉得是非常屈辱的一件事。因此对于曹雪芹不愿从内务府去讨出身,在他不以为非。官总应该做,要走一条正路;多少年来,它不是对曹雪芹提出这样的督责,只以曹雪芹一见八股就头痛,以至每一次都无结果。可是,曹頫并不死心,这天又踢了起来。

“要论你肚子里的货色,应该两榜出身,无奈你视诗文如仇敌,以致蹉跎至今。雪芹,”曹頫脸上忽然出现了罕见的诡谲的神色,“你要是有志气,何不克敌致果?”

“四叔,”曹雪芹问道:“你是要我习武事,立军功?”

“非也,非也!我是说,你既然是诗文如仇敌,就要把它打倒、降服,让时文怕你,你不要怕时文。”

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锦儿尤其欣赏,老实说道:“二十多年,从没有听四老爷说古这么风趣的话。”

站在一旁的秋月,便鼓励曹雪芹:“芹二爷,何不听四老爷的话,发个狠心,降服了时文,先当秀才,后中举----”

“联捷成进士。”曹頫接口说道:“那时候你不必怕时文,时文也不必怕你,两不往来了。”

“我是不懂什么,”马夫人叶开口了,“从前听老太爷说过,学政对旗童总是从宽的,八旗的根本在骑射,文字上马虎点,不要紧。”

曹雪芹对曹頫的要求,一向采取虚与委蛇、不了了之的办法;但母亲也如此说,却不能不立刻表示态度,否则便是默认,默认既须做到。

“进了学,能不能中举人可没有把握。‘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所以,‘场中莫论文’,进了学不能中举人,全家就都麻烦了。”

“别胡说八道!”锦儿首先驳他,“有什么麻烦?”

“秀才每年有岁考,又有科考,欠考要补考,不补会革秀才,求荣反辱。那时候每年要忙一次。”

“不要紧。”秋月接口:“一年忙一次算得了什么?”

“那时白忙,考好了,至多补个廪生,替新进学的人作保,可以赚几文,咱们又不在乎这个。烤得不好,麻烦多多,何必让老太太替我担心着集?”

曹雪芹这话自然有些过甚其次;锦儿听出来有些不大对,却无从指摘,只看着曹頫,希望他能驳他。

曹頫倒是开口了,但非驳斥;“雪芹,”他说:“我看你去捐个监生吧!”

成为监生,便有负秋闱的资格,而不必受秀才岁试之累,曹雪芹无法拒绝,但也不愿马上接受,只说:“让我想一想。”

“好吧,你仔细想一想。”

听得曹頫这样说,最热心的锦儿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等曹頫辞去以后,锦儿、秋月,还有曹雪芹,都聚集在马夫人的屋子里,谈论乌家那头亲事。谈来谈去,一无结果。锦儿极力赞成,马夫人认为乌二小姐并非佳妇,但仍应访求淑女,秋月很少说话,但意向偏于曹雪芹,而曹雪芹的说法很新:“一动不如一静,”当然,他跟秋月都有一个不便说出来的顾虑,怕因此会伤了杏香的感情。

吃完晚饭,送走了锦儿,曹雪芹回到梦陶轩,杏香照例替他剔亮了书桌上的灯,沏了极酽的茶,预备他看书;但曹雪芹却有些意兴阑珊的模样。

“怎么了?”杏香问道:“是有两件大事要想?”

曹雪芹愣了一下,等会过意来,方始答说:“只有一件大事。”

“那一件?”杏香平静得问:“终身大事?”

“不是。四老爷要我捐监生。曹雪芹是个监生,说出去多难听。”

“这是你多心。不见得监生个个是‘儒林外史’上的严监生。”

“还有一层。既是监生,少不得要下场,子午卯酉,三年吃一回辛苦;逢恩科还多受一回罪。何苦?”

“逍遥三年,只吃一回辛苦,也抵的过。我劝你听四老爷的话,省得大家都为这件事提你操心。”

“等我核计、核计,咱们不谈这个了。”

“那么谈乌二小姐?”

“这也没有好谈的。”

“谈谈怕什么?”

“你别说了!”曹雪芹忽然变得粗暴,“烦人不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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