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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鸾华章》第一百一十章 假痴不癫燕王弄机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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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神香柔和温宜的气息在寝殿中弥散开来,此刻的朱棣闭目静躺在暖榻上,似已睡去。

送走医官后,妙弋一直守在榻边,她握着朱棣的手,伏在他身侧,眼泪无声无息滑落。这一日经历的实在太多,先是得到师父遇害的悲讯,又惊悉燕王癫疯失常,她只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正暗自神伤着,妙弋忽觉一只温暖的手掌抚上她脑后,她原本握着的那只手也有力地回握住她的。她下意识地坐直身子,一双泪眼朝朱棣看去,果见他如往常一般满含笑意地凝望着她。

“四郎……你,你没事了?”妙弋难掩惊喜之色,可她稍加思索,又觉哪里不对,沉下脸道:“莫非你先前是在装疯?”

朱棣知她信以为真,自是抱歉非常,靠坐起身,一面为她揩泪,一面陪着笑脸道:“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叫你受惊了,是我的错。”

妙弋气不打一出来,推开他的手,蹙眉道:“殿下使得好计谋,连我也一并作弄了!”说罢起身便要离开,他慌忙掀被下床,鞋履也顾不得穿,追上她从后紧抱住,连哄带解释地说了半晌。

原来,朝廷已出手对朱棣留在京中的势力展开肃清,最先被查处的便是六部中位高权重的大员,居放则首当其冲,他与妻子辛夷被双双下狱,狱吏威逼利诱,迫他夫妻供述出更多燕王留于京城的旧部,可两人矢忠不二,被折磨的遍体鳞伤也未曾吐口。锦衣卫与禁军紧锣密鼓地大肆抓捕与燕王有旧的官绅朋僚,京中官场凡与燕王有过私交者皆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为平息态势,身在北平的朱棣不得不装疯作傻,以退为进。

妙弋明白了他的苦衷,心中只余疼惜。见她终于消了气,朱棣贴着她温情道:“你原来这么在乎我,所有人都不敢朝我靠近时,你却义无反顾地冲上来抱我,护着我。”

妙弋脸颊发烫,佯嗔道:“谁抱你了,自作多情。你害上疯病的事只怕已传出王府,如今该怎么收场?”

朱棣笑道:“好戏才开演,可别急着收场。朝廷巴不得我一病不起,也省得费力削藩了,我就是要让那些藏身暗处的探子们把这消息传回京去,好给我多预留些砥砺蛰伏的时间。”

砥砺蛰伏,这与她托盈月转达柳岸,一同韬晦待时的话何其相似。妙弋从他怀中转回身,澄明且笃定地道:“四郎,陛下失察失误,纵容金吾卫封杀异己,我想,我们有责任让他听到不同的声音,正视己过,做回父皇曾期冀他成为的仁明之君。”

朱棣敛容道:“我一直犹豫未决,是否该踏出那一步。还记得我曾问过你,朝廷若强要削废并进,把对付十二第的那一套搬来北平王府,你希望我如何应对……”

妙弋打断他,切切地道:“现在起,我改变主意了,于公于私,我们都要搏上一把!十二弟自焚,阅文书院大屠杀,我师父,还有我爹的死,都与应天皇城中那对母子休戚相关。若我们失去藩地,苟延残喘地活成一介草民,便永远没了话语权,只能任由佞臣蛊惑圣心,横行无忌。到那一天,边地危怠,冤仇难报,我怕是会生不如死。”

朱棣重重点了点头,他终于等到了妙弋的首肯,于他而言,现时境遇真如箭在弦上,而她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行事的方向,自这一刻起,漫漫前路愈加清晰。

朱棣半拥了她,感喟道:“父皇曾有训令,若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如今正是奸臣当道的多事之秋,我会时刻准备起兵勤王,清君侧,靖国难。妙弋,你能站在我身边支持靖难,这一战我便胜利了一半。”

妙弋温柔却坚定地道:“四郎,我会尽全力助你,我们绝不能输,这条路一旦决定走下去,你我身后便只剩悬崖绝壁,再无退路。”

当日,燕王下令为阅文书院逝去的冤魂安设灵位,陪伴妙弋遥祭追思,告慰亡灵。

不大熟谙世情的玉映,近来也隐隐感觉到燕王府内的氛围越发微妙,姑母已有数日顾不上照管她,而天澈自打入冰湖救人染上风寒后,一直抱病卧床,未再同她姐妹相见。她想念天澈,似已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可又不好意思主动提出去看他,忍了好几日,终于决定拽上姐姐一同前去探病。

若漪早已看出她对天澈的心思,却从不说破。她不觉得天澈会看上玉映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论品貌论才学,她自信胜出妹妹许多,因此暗暗卯着股劲儿,要将那个男人争取到自己身边来,叫她那位从小到大傲慢无礼,仗着嫡女身份,凡事都要强压自己一头的妹妹也尝尝得不到的滋味。

姐妹二人各怀心事,来到天澈居住的院落,正屋内经声佛号不绝于耳,似在做法会道场。她二人满腹疑问地靠近房门,见数位僧人背对大门,端立于内堂,面向香案上供奉着的佛像诵经,中间一位披着袈裟的和尚与众人不同,唯独他一人坐于蒲团上。

玉映大咧咧地正要往里闯,被若漪伸手拉住,道:“妹妹可别失了礼数,咱们还是多待一刻,等天澈出来吧。”

这一提醒,她马上意识到佛前确是不能鲁莽,朝姐姐吐了吐舌头,乖乖退在门侧耐心等待。不多久功夫,法会结束,众僧准备离开之际,那蒲团上的和尚像病中未愈一般,缓慢地扶着小沙弥起身相送,在他转回身之际,两姐妹也看清了他的脸,那不正是天澈!两人惊诧地呆立住,原来拨动她二人春心,令她姐妹情海掀起波澜的男子,真实身份竟是出家之人!

天澈泰然送走僧众,来到两姐妹面前,他的神情态度与往常并无不同,仍是一副温和疏离的样子,只是把问候的礼仪换作佛门惯常的合十礼。玉映打心里不能接受,她摇头往后退着,道:“你,你怎么能是个没有头发的……这不是你!”

天澈淡然道:“二小姐若不习惯我的装束,今日法会已毕,我稍后再去换回常服便是。”

玉映似受到极大的伤害,根本没有办法继续面对天澈,她趁眼泪掉下前,返身跑走。若漪呆呆望着他剃度留下的戒疤,亦是无所适从,然而妹妹的离开,倒是给了她与天澈独处的机会,她鼓起勇气问道:“你……会还俗吗?”

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不会。”

若漪不死心,又问道:“如果说为了我呢?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你会为我脱离佛门吗?”

天澈垂目观心,冷然道:“大小姐错爱了,今生今世我都是佛门中人,绝无还俗之念。”

若漪再无话可说,惘然若失地疾行出屋外。两姐妹相继逃离,令天澈莫名觉得内疚,他并非故意让她们看到这副僧人的装扮,可在他以真实面貌相对她二人时,却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其实,他早觉察到玉映和若漪明里暗里对他殷勤示好,可作为佛门弟子,他已斩断俗念,摒弃了儿女之情,余生只愿守护王妃一世安好,便再无他想。

夜来梦多,妙弋睡不踏实,轻悄地从朱棣身旁起身,她披衣来到妆台前,缓缓打开妆奁,从下层屉子中取出只小巧精致的首饰盒,打开盒盖,里面赫然一对朱红莹润的耳坠。她微微有些惊讶,这首饰盒是东宫大太监刘霖受太子之托送还给她的,彼时此中仅存放着一只朱砂耳坠,却不知为何竟变成了一对?

妙弋百思不得其解,转首看了看帷帐中安睡着的朱棣,难道是他所为?太子钟情于她,曾是皇城乃至京师无人不知的事,朱棣从不理会这些风传,更未在她面前问及相关内情,他无条件的信任与维护令她深为感动。她依稀记得,当年遗失东宫的另一只耳坠极可能是被朱棣拣去……事隔经年,又凑成这一对,定是他有意放入的。他一以贯之地细心呵护着与她秘而不宣的小事,其实也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他给予的深情厚爱亦得到了她全身心的交付与真情。

她的指尖轻滑过朱砂耳坠圆润的弧度,心中感触良多,“二十年了,这两只普普通通的耳坠辗转又凑成一对。二十年来,四郎对我重情重诺,恩宠日盛,我愿为了他,逆势而行,在所不惜!太子哥哥,允炆信错了人,做了许多伤害皇室宗亲的事,朝廷无休止的裁军削藩,诛杀异己,只会令边地遗患无穷,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我和四郎不能眼看他一错再错,希望我们的视死若归能够给他以警示。太子哥哥,请你莫要怪我。”

连日来,燕王闭门养病,藩地诸事皆交由朱能,张玉代为襄理。期间不乏真心或假意的臣属登府探视,一概被王妃以燕王病重,不便见客为由推搪过去。

若漪心中狐疑,欲探知真相,她特意熬煮了药膳,亲送至姑母处,不出她所料,燕王深居内殿,根本无法得见。姑母迎出收下药膳,与她闲叙一番家常,她却并未从姑母脸上看出丝毫哀伤的神色,自此断定,燕王根本无恙,或者说他在装病!

若漪回到住处后,立即着手处理情报,她将信鸽藏在食盒子里,绕行至后花园偏僻无人处,蹑手蹑脚地将它放飞,而后手搭凉棚,目送它越飞越高,忽然,不知从何处俯冲来一只猎鹰,它张开利爪,迅捷又准确地擒获信鸽,消失在重檐斗拱之后。

若漪顿时惊慌无措,生怕曝露了她间谍的身份,忙循着猎鹰飞去的方向一路追寻过去。此时,几重殿阁外的开阔庭院中,猎鹰已安然落于鹰架上,天澈一手提着信鸽,丝毫不耽误他展开匿藏的笺纸,快速阅尽险些流传出王府的秘密情报。他妥善保存了到手物证,抄起兵器奔出院外,不多时,急转来附近的若漪险些与搜寻中的天澈撞个满怀,她慌里慌张的神色似乎已说明了什么,天澈反应极快,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时间,强势逼问道:“亏得王妃那么信任你,你却背叛她做了内奸,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若漪猝不及防,以为就此败露,随即赧颜汗下,支支吾吾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天澈情知事关重大,不待她多做辩解,道一声“得罪了!”便强行将她带至王妃面前。

妙弋不敢置信地看过截获来的信鸽和留下若漪笔迹的笺纸,只觉心痛难当,她何其爱护这个嫡亲的侄女,给予了她充分的信任,可她却仗着这般亲近的关系,暗地里做下最为伤人的勾当。

若漪跪在姑母身前,不时心虚地瞄向她,发觉她面色愈加难看,不安地想:“绝不能让姑母知道我在替吕嫣做事,否则,我娘亲的秘密就遮盖不住了,我得为自己留条后路,才有机会继续报仇。”

妙弋揉碎了笺纸,满眼失望地看着她,问道:“数九寒天,信鸽哪里能够飞回京城?王府外,可是有人在接应你?”

若漪脑子转的飞快,迅速想好了对策,挤出几滴眼泪,苦涩地道:“父亲从未告知那放信鸽与我接洽的究竟是何人,姑母,您要怪就怪我好了,千万别责备我爹,他太不易了。”

这一招嫁祸于人用的极妙,她的父亲有足够的理由借助女儿能够深入燕藩的便利条件,套得重要情报,呈给朝廷以示忠心。而妙弋又岂会料想到侄女竟与吕嫣同流合污,甚至不惜拉她无辜的父亲下水,只为给元凶打掩护。

妙弋对允恭的误会已成,思及从前同弟弟之间的矛盾再深,也未真的对他心生怨恨,可这次的事,关系到燕藩存亡,实在令她无法原谅。她忽而想起玉映,未知那孩子是否也同若漪一道,成了潜藏在北平王府的线人?她本想开口问若漪,又怕得到肯定的答案,再添伤痛,遂叫她暂且回房去,听候燕王发落。

天澈可以想像得到王妃此刻纠结的感受,本想近前安慰她几句,却见燕王已从大殿侧门方向走出,看情形,方才殿内发生的一切,八成早被他看在眼里。

妙弋见到朱棣的那刻,满心歉疚与委屈化作无声滴落的泪水,打湿见者的心底。天澈默默退出殿外,只闻见燕王关怀解劝,不许王妃自责内疚的话语,他不由舒了口气,深为王妃感到慰藉。

朱棣的确听得因由,却不打算追究若漪的责任,见妙弋屈膝下拜的动作,慌得他疾步上前抱扶住,道:“北平府替朝廷办事的暗探不在少数,若漪不过是其中最无足轻重的一个,不必因她做下的错事来惩罚自己,这本就与你无关。”

妙弋难以释怀,激动地道:“是我太傻太蠢,不懂对亲眷设防,其实哪里还有什么亲眷关系可言,陛下对你们这些皇叔不也毫不留情,从未讲过客气二字?我发誓,从今往后,再没有徐允恭这个弟弟!”

朱棣笑着摇了摇头,大度地道:“听我说,魏国公能放炽儿他们兄弟离京归来,此一件事,你我便须承他一世之恩情,所以,不必同他计较这些,赶明儿送若漪和玉映回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妙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我是她嫡亲的姑母,尚未替她求情,你倒念及她父亲的好来。”

朱棣轻抚着她的脸颊,笑道:“别忘了,当年她出生时,还是你我接生,把她迎来这世上,此等渊源,还不足以对她宽容以待么。”

妙弋点点头,目光转而落在桌案陈放的物证上,她心中清楚,对背叛者惯施雷霆手段的朱棣,之所以对若漪不予问责,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她,这份细腻的感情,怎不令她感动。

不几日,若漪姐妹便在天澈的护送下离开王府,玉映自打见到天澈僧人装扮,知晓他真实身份后,一直未再同他有过交集,她始终不能接受,在她情窦初开时爱上的人,居然是个绝无还俗之念的和尚!她心知与他再无可能,除了哀怨地多望他几回,再无别的办法。

城门外,天澈立马与车帷内的两姐妹礼貌道别,若漪本以为他会一直护卫她们进京,不想离别已在眼前。她看着帘外即将远去的身影,再顾不得妹妹异样的眼光,跳下马车直朝他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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