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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祠》春暄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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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绛滤了茶,用银条子濞去浮沫,将茶盏放在地上轻轻推至皇帝面前:「你既然无话可说,喝过茶就走吧。」

皇帝缓缓抬起头:「我以为——我以为你一直有话想对我说。」

「你觉得我还会想说什么。」文绛端起茶盏掩袖轻呷,而后让一让皇帝,「你也尝尝。」

皇帝毫不犹豫饮下一口,旋即用力吐出来:「真苦!」

文绛微笑:「从前你倒不嫌苦,阿翁面前,这柳叶你一向喫得香甜。」她侧过头静静望着皇帝,许久又添一句,「时境不同了。」

皇帝也望一望她,捧起茶盏一饮而尽。他觉得自己笨口拙舌思维迟滞,满腹怨恨发不出,也无法就此吞下去。

文绛轻叹:「既已吃过茶,你就去吧。」

皇帝想了想,垂手放下茶盏,缓缓站起身。

「从前你每见我一次,都盼是最后一次。」文绛也跟着站起身,徐徐张开折扇掩住脸咯咯笑起来,「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不会的。」皇帝几乎脱口而出,文绛的目光微微一避,很快又落回到他脸上。皇帝迅速岔开话题,「四儿——」

文绛肩头一震。漫浩虛空之外,忽然隐隐传来一声气断声咽的「母亲」。

这一刻时空被割裂。一道宫墙,两边各是一场生死。刀甲声尖锐明晰,潮水般涌起又消退。皇帝悚然转过身冲到窗前——

「四儿!」

十几名守卫鲜血淋漓翻倒一地,侍女们惊叫奔走,雨更急,风花飒飒,一匹白马惶然徘徊。

绫躲在花树后。少枔提刀疾走的背影高拔,健硕,充满力量,却有种刚极必折的孤勇。少枔首如飞蓬,衣袍沥血,砍出缺口的刀提在月光下,嗒然的,像一声怅叹。

残夜将尽。薄明一寸寸自东而来,浪潮般顷刻间冲散漆黑的夜空。满庭花叶静静飘落。庭际有一株雪柳,一鞭一鞭的白色花随风摇曳。有鸟鸣。

只这么一晃儿,绫就再也没有阻止少枔的机会。铿锵的刀甲声此起彼伏。绫看到元度驅馬上前,拼命別住少枔。松明的火光太热也太刺眼,她几乎看不清两人的面容。元度的身量同样高大,铜墙铁壁般挡在少枔面前。天地剎静,风停雨歇。少枔猛然迸出一声悲泣:「元少将就没有母亲吗!」

元度微微一怔,含泪屈服。

夜尽了,晨空之上堆满云层,花木的影子挣扎着蔓延向最后的黑暗。

螭头铁锁已经锈蚀,雨水向下拖开锈迹,洇入殿门苍重的木质。弃置多年的绮绫殿阴冷潮湿,一片昏暗,破碎的布幔幽然翻卷,高处两排人形身披绮罗,似笑非笑,落满尘埃。香花和纸灰的烟火气混着一丝霉味劈头盖脸地扑入口鼻。

少枔一瞬间有些头晕。

一路荊棘,豁出性命,不过是为了更慘烈的生离死別。时光静止。文绛泪如泉涌。皇帝面目悚然,亦有无措。

「母亲!」

文绛徐徐避过脸,湿润的目光一寸一寸移向皇帝:「主上是不是也要连四儿一齐处置?」

皇帝的辩解与脸色一般苍白:「我并不想处置你,更不会处置四儿。人世有太多无常与无奈。我是罪人,却也不知去怪罪谁。」

文绛苦笑:「所以我不求你。」

少枔此时的神情难以形容。悲惶,无助,整个人死死护住母亲,汗水与泪水浸透衣衫,满心恨意一丝也发不出来。文绛轻轻挽住他,一点点摩挲他掌心狰狞的刀伤:「服贾为商、读书为仕、披甲为戎,都是以天下为念。你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能求的,想求的,你都不要求。刚极必折,亲极必仇。你不要误人,也不要为人所误。愿你在这乱世之中,善自珍重,长乐长安。」

这并不是她一向教导少枔的话。然而聪明如少枔,怎会不懂她如此苦心。文绛与少枔对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人世的无常与无奈,你都知道了。」

都知道。到了这个地步,至苦至痛,还有谁不能体会。

少枔苦笑:「君臣父子。」

文绛颔首:「君臣父子。」

少枔望向皇帝:「君臣父子?」

皇帝不语。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皇帝对少枔的判罚未免太重:抗旨,闯宫,私会乱党,辱没宗室。于是举世哗然之际,少枔未有一声辩解,便被脱去簪缨押入宗正司,「非死得不出」。

清延并不觉得意外。从御前回来,清延又折去栖鸾殿坐了坐。其时羽贺夫人已被封为安熙嫔,修葺过的栖鸾殿朴素而宽敞,日光明晃晃的,将满案花果清供照出一丝香甜味。

安熙嫔依然很年轻,整个人秀净且温顺,独自坐在勾栏里做针黹,面前焚着一炉清淡的柏子香。

清延上去见了礼,然后在花厅里坐下来。安熙嫔叫了茶,小小的一盏,两人都喝得很珍惜。默声喝毕茶,安熙嫔终于忍不住怯怯地抛出问题:「身在后宫,不应侈谈天下,可还是想问殿下一句,四之宫往后是不是——大抵就是如此了?」

清延含笑反问:「不然嫔希望呢?」

安熙嫔脸一白,忙岔开话头:「桂宫要回来了。」

清延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小妹要回来了。」

栖鸾殿就在这一刻静到极致,一朵凌霄花猝然坠落,惊飞了庭院中悠然渔食的白鸟。

安熙嫔的叹息似有若无:「桂宫就这样去了十四年。」

「我母亲也去了十四年。」清延忽然提起谢瑗,又不自在地放下,「如果六弟还活着,应该和桂宫一样大了。」

语气很轻,却猝然触发了安熙嫔一生最惨痛的回忆:当年安熙嫔受迫于谢瑗,鬼使神差在少枔的汤饮中混入盐粉,分量虽小,却足以腐蚀婴儿娇嫩的肚肠。少枔垂危。而这一念之差,也将安熙嫔的六皇子推入死境。文绛性情大变,带人冲入栖鸾殿,抱出六皇子,剥去襁褓丢进校场,而后——

而后一声鞭喝,万马奔腾。

事后安熙嫔一寸寸爬去校场寻找儿子的尸骨,马蹄杂乱,扬起的沙尘堆出散乱的小丘。三天三夜,足以让六皇子的骨肉被东西南北往来狂奔的烈马一点一点拖入泥土。

她什么都没有找到。

回到栖鸾殿再看女儿,乌檀摇车早已空空如也。四个月大的桂宫松岑被平家带走,从此再没有音讯。

安熙嫔独自咽下全部痛苦,行尸走肉般敷衍人生,对亲生骨肉只字不提。松岑后来被寄养在澧南平氏封郡下的农人家,粗枝大叶地长大。松岑从没有机会读书识字,澧南无尽的山水便是她全部的生活。

直到两年前少枔驻军瑶浦,兄妹二人在机缘巧合下碰面。

后来再看,这次偶遇足使松岑永生铭记。少枔把她从山坳里捞出来,散开她沾满草屑的长发梳成发髻。他惊于她男儿般健壮的四肢与不屈的灵魂,教她马术,带她到围场行猎,安抚她,宽容她。他们用矛枪猎杀野兽,剥下皮围在腰间载歌载舞。松岑怀抱皮壶大口饮酒,醉则牵住少枔吻他面颊。少枔无法向她说明世上亲论,她太敏感,太骄傲,对这世界也太不屑。

这一切安熙嫔自然无从知晓。许久她引袖沾了沾眼角:「桂宫回来就很好,栖鸾殿终究还是太寂寞了。」

清延欠一欠身:「嫔说笑了。来日方长,这内里以后怎么会寂寞呢。」

不知怎么,「来日方长」四个字落在安熙嫔耳中,却像极了一句恶毒无比的诅咒。安熙嫔神情恍惚地笑了笑:「是啊,怎么会寂寞呢。」

清延也看着她笑:「嫔的路怕是要更长。和我母亲的一样长。」

两人短暂对望。安熙嫔轻声问:「中宫都好罢?」

清延点点头:「都好。过几日会叫嫔上去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两人都不愿再说下去。香燃尽了,茶也喝到无味。清延起身告去,走到门口忽然回身说了句,「这生涯,不知道嫔是不是也过腻了。」

自己的生涯无疑是过厌了。清延无从推想安熙嫔的生涯,只是一向觉得,她的生涯与自己的十分相似。文绛在时,两人的处境都很压抑。危机四伏,被弃置,被轻慢。清延总觉得安熙嫔与自己应该有些共鸣,却不知道她对未来是否也心存反手一搏的志向。他言语间小心试探,确认她对谢瑗从无二心。他鄙夷这种愚忠,却也赞赏这种愚忠。

清延何曾不希望绫也如此愚忠——不是忠于文绛,而是自己。绫最聪明,也最糊涂。她多半是这内里最「至情」的人。既然文绛能用一个情字缚住她,他为何不可以。

就像他曾以文绛性命诱少枔回京。

绫一直很好奇,究竟是谁擅自放出赐死文绛的消息。她在文绛身边十年,在皇帝身边也快四年,他们的恩怨纠葛她看得比谁都清楚。如果说平家是皇帝的一个死局,那么文绛就是他心中一根刺,刺进去痛,□□更痛。所以皇帝宁可留下她,一辈子装聋作哑地过下去。

所谓当局者迷,这一层少枔自然没有想到。少枔生在政治漩涡之中,却十分天真。平家覆亡毫无徵兆。菀州丰饶的□□让他流连忘返。晴光划野,满目浮华。少枔离营春狩,反手搭箭,上中飞鸟,转身又中獐麋。一只白枭箭一般飞还,他扬手使之停于臂鞲。菀州令满眼叹服。少枔很谦卑:「平家子侄皆擅驭射。我只是半个平家人。」

菀州令笑道:「我也是半个平家人。」

少枔亦笑:「二公子自然也是半个平家人。」

菀州胥家世代是平家家臣。菀州令胥燊与少枔一样,生母也是平氏女族。两人自幼相识,有手足之谊。平家败亡的消息传到菀州,胥燊迅速判断局势,拼命阻止少枔返京。他们按住不发,借夜狩之机策马出奔。

出骊安时已是黄昏,过了云孚便能看见金刀犀甲的骑兵与弓骑兵成队驰行于田垄坂道。乡民惊骇交加,奔逃避让,人人口耳相传——

时局激变。钟州令谢珩计杀平相国,平家满门尽遭屠戮。皇帝多年忍辱,都在昨夜修成正果。

这一刻,从前诸般不可置信都变为彻骨的悲痛。春汛之期春水涨发,冲垮桥梁,到了清川舟马都不能前行。崖石之下滚滚波涛,渡舟的残骸与牲畜死尸若隐若现。

少枔又一次翻悔,执意渡水北上。他眼中流泪心头滴血,在塌陷的舟渡前驱马徘徊,焦急无告。胥燊苦劝无果,只得一咬牙将他拦腰抱住。两人在泥浆中撕扯翻滚,都哭得气断声咽。民人言之凿凿:平家嫡支五十七人,男子枭首,女族赐自戕,小儿籍没为奴。

这其中,有胥燊的母亲,也有枕流。

难言的剧痛。少枔悲极呕血,一时只是惘然流泪,无望又无措。他视枕流如性命;他们生息相连,枕流便是他命脉所在。东八条犹如炼狱。平家极致的荣华顷刻间灰飞烟灭。门庭轰塌,血泚焦土。枕流被人掳上车驾,纷乱中不知所终。

纵然绝望,却仍有希望。

哪怕他如今幽闭在京,断绝与外界的全部联系。

在镜州得知处决文绛的消息。少枔甩开胥燊,不顾一切杀回内里。清延没有拦住他——清延根本不想阻拦他。宫门洞开,他一人一骑,如入无人之境。绫与元度想要拦住他,却已经太迟。

于是少枔罪加一等,身陷囹圄,任人宰割。

夜色沉沉,一场大戏也将落幕。少枔下狱次日,谢瑗以妃子仪仗至绮绫殿请见文绛。

时隔十四年,这是她们第一次相见,也是最后一次。

谢瑗妆仪简素,合膝坐在文绛下首,好似当年怯怯跪在她面前的安熙嫔。她很谦卑,仔细肃一肃衣衫,礼上如仪:「中宫。」

「中宫。」文绛回礼,是敬称更是自嘲。「我们老姊妹,不想又见到了。」

谢瑗微笑:「人世无常。」

文绛轻轻点点头:「南边一切都好罢?」

谢瑗笑答:「都好的。这一次北上,就不打算回去了。」

一问一答亲切自然,并没有成王败寇的悬殊。大概是风波看尽、年华老去、棱角磨光——事已至此,两人都很安心:好不能更好,坏也不会更坏。未来无比明晰。彼此之间,不过是再谈一笔交易。

既是交易,又是豪赌。赌谢瑗以平家为鉴,赌她心存大局,赌她与文绛一样磊落。

也赌文绛言出必行——纵然,纵然条件是她性命。

风起了。窗外已有夏时水边窒闷的腥味。庭际铺满白沙,白沙中央遍布碎石,听说是受佛陀点化的众生。

文绛静静望一望谢瑗:「多谢。」

谢瑗欠身:「多得中宫体谅。」

文绛有些失神,许久起身将谢瑗送至中庭:「但愿君王千岁,南朝国祚无疆。」

谢瑗默声离去。

如今世人眼中,文绛的死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因此并没有人着力渲染她死去的细节。时值六月,从伽闍山运来的砂土将绮绫殿与文绛一同填埋。偶尔绫路过此地,想起那日文绛俨妆盛服,宣念佛号,在风雨中坐化而去,不觉悲从中来。

平家的时代在此终结。文绛既死,少枔获罪,谢瑗所担心的只剩一个平惟良。

带兵出走、流亡南夏的侍从中将平惟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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