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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香》第六章 桃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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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春。

凤姨不时往门外张望着,天色早都黑了下来,玉楼春门外此时华盖云集,香车满路,却唯独不见夏忽的身影,她心底怒极,指着那几个人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姑娘还不回来,姑娘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小心你们的狗命!”下午抬轿的四个人跪在地上,寒蝉若禁。

凤姨第一次没了主意,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犹如热锅蚂蚁一般。

她许久之前便想选几个丫鬟随身服侍夏忽,却总是被她拒绝。于是这件事便一直拖了下来,她心底蓦然就没有了底。又过了半刻钟,夏忽仍旧没有回来。凤姨再也坐不住了,她换了衣服,叫了一撵轿子,她打算亲自去公主府问一问,即使现下天色已晚,即使遭受公主苛责,她也要去一问

冯四延看着喝了药下去的夏忽,她仍旧昏迷不醒,冯四延总觉得她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一点。他忽然下了一个决定,他不能见死不救,尤其不能见着这样的姑娘就此殒命。他换了一身衣服,拿了帽子,看着黑嗔嗔夜色,终于是走了出去。

皇子府。

“殿下,吏部的冯四延求见。”管家站在一旁,低声道。

“冯四延?”华凉把手中的书放下,眼角眉梢浮现出一种饶有兴趣的意味:“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且去请他进来,让我来看一看这倔强如牛的小吏有什么怪事。”

管家眉头跳了跳,出去请了冯四延进来。

冯四延见了华凉便行了个大礼“微臣给三殿下请安。”

华凉一副郑重的样子,点了点头,“起来吧。”

“小妹顽劣,今日午后在街市上游玩,马车撞到了一位姑娘,这姑娘便一直昏迷不醒。”冯四延顿了顿“这姑娘怕是有性命之忧。”华凉哦了一声,“那你这是何意?”“微臣听闻殿下府中有良医圣手,性命关天,微臣不敢马虎。”冯四延叩头“微臣斗胆请殿下开恩,请府中名医来瞧一瞧这位姑娘。”华凉垂了眸,不紧不慢的说,“依着本朝律令,这撞死了人便是该以命相抵的。”

冯四延又是一叩头“微臣管教无方!舍妹犯了错受罚是应当的,但却不能平白连累了旁人。请殿下开恩!”华凉点了点头“你这话倒也有理。”他转头对着管家吩咐道“你去请千面过来。”

千面乃普天之下仅次于无缺公子的医手,因当年在泯水河畔不幸落水,偏偏这千面又不识水性,在水中挣扎着大喊救命,恰巧被在泯水游玩的华凉所救。千面被华凉精湛的泳技所折服,于是便决定跟随华凉,遂成为了三皇子府的门客。世人是这样盛传的,至于真假,冯四延就不得而知。

千面走了进来。冯四延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千面一身红衣,长发未束,肆意的飘扬着,他的额间点了一朵盛开的火红桃花,眼角眉梢全然是一种邪魅涓狂的姿态。冯四延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望向千面,同样是容貌惊为天人,华凉是淡漠清贵,而千面却是妖娆邪魅。冯四延被他的那种潋滟的光芒所吸引。

“又让我去救人!”千面的声音低沉而清冽“我顶讨厌在这种黑漆漆的夜里在外面走来走去。”

“人命关天。”华凉淡淡的说“你若现在便走,倒还有轿子可让你坐,若再晚了,可就要你自己走去。”

千面转向冯四延“你这病人长的可是极丑么?极丑的人我可是不救的。”

“是一个极美的姑娘!”冯四延道,他心底万分着急,可偏偏华凉与千面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这让他更为焦灼。千面轻轻的笑了一声,“若是如此,便是最好。”华凉饮了一口茶。重又拾起了书,一页页的翻看着。管家立在一旁,幽幽的说道“这冯四延官职不高却极是傲气,不曾想今日却也求上了殿下。”

华凉斜了管家一眼,“这是什么让人骄傲的事情么!”

管家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奴才知错了。”

千面回来的时候,是气冲冲的。他径直推开了书房的门。

华凉自书中抬起了头,看着千面的一双桃花眼中泛起的那一层层的火光,不禁问道“怎么?那冯四延骗了你?美女变做丑无盐了?”“你竟偷我的药拿去给了别人!”千面冷冷的道“你可知我那药是费了多少心血制成的么?”

华凉心下微沉,他猜测出那女子定然是玉楼春的夏忽,“那姑娘现下如何了?”千面冷哼一声“自然是醒了的。”他顿了顿“不知是哪个庸医说那姑娘快死了,让那撞上了人的姑娘把眼睛都哭肿了。”华凉笑道“既然醒了便也不负你这声名在外的显赫。”“这对兄妹倒是个倒霉的玩意。”千面在华凉旁边坐下,“那位姑娘本身就有极重的伤,这一撞,倒是将那未好全的伤一并引了出来,便显得格外的凶险。”

华凉的目光凝了一下“她的旧伤?”

“小伤罢了”千面道“她似乎是服了不少的灵丹妙药下去,否则,她也断活不到今日。”华凉犹是疑惑,却不欲再问。千面却不依不饶“你又如何与她相识?”

“数面之缘罢了。”华凉叹道。

千面又哼了一声“那姑娘倒生的极为美艳。你即将药给了这样好看的姑娘我便也不再追究你了。”华凉淡淡一笑,合了书,道“夜深露重,早些休息吧。”

翌日。

冯绮端了热水和锦帕早早的立在床边,又将煮好的粥食端进了房中的床榻边。

夏忽极倦,似乎怎样也睁不开眼。却又有脚步声和低语声持续不断,她心底困倦,却隐约记得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不能如此睡去,她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睁开了眼。却是极为陌生的地方,淡粉色的床苇,粉色的锦被,极为朴实。并不似玉楼春里的装饰那样奢华,却有一种玉楼春无法相比的宁静与安适。

夏忽动了动身子,想要翻一个身子,却惊觉全身没有丝毫的力气。

轻微的动静却被冯绮听到了,她掀开床帘,看到夏忽睁开的眼睛,瞬间喜出望外,“姐姐,你醒了么?你饿么?”

夏忽摇了摇头。

冯绮欢呼着跑出了屋子隔着好远依旧能听到她的声音“大哥大哥,姐姐醒了呢!”夏忽攒了点力气挣扎着坐了起来,她一夜未归,想必凤姨定然是担心坏了。想到这里她想着要先告知凤姨一声才好。

那姑娘很快便又欢快的跑了进来,“姐姐,你先喝点粥好么?大哥说病人吃了饭才能好好的养病!”夏忽道“这个粥待它冷一冷再吃也无妨,劳烦姑娘唤你兄长过来,我有些事情要请他帮忙。”

冯四延第一次见到美艳如夏忽这样的妙龄女子,一张口便紧张的不得了,“姑娘的……的……身体……有没有好点了?”

夏忽翘首看着冯四延,只觉得这样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却有些结巴,当真是可惜了“公子不必担心,我已好了很多。”冯四延笑了笑,仿若是手忙脚乱的不知所措“姑娘……你……你有什么事情……要要……”冯四延惊觉自己的话也说不完整,便停了话语,只是呆呆的看着夏忽,脸色早已涨成猪肝色了。

夏忽只当他是口齿不伶俐,便也没有多想,接着他的话讲了下去“公子,可有闲暇时间替我送一封信?”她看着冯四延,莞尔一笑“昨日已一夜未归,想必家中之人定是担心坏了。”

冯四延点点头“这这本是应该的!”

夏忽笑道“劳烦公子替我取纸笔过来吧。”

冯四延点了点头,转身去取。

夏忽将信写完,装进信封中之后递给冯四延。

冯四延只看得见信封上的簪花小字,那字迹在冯四延看来已是极美的了。他又看向夏忽“我叫……叫……冯四延,我妹妹名唤冯绮,姑娘有事……事……可直接唤我们的名字。”

“宋公子可知道玉楼春?”夏忽嘴角含了淡笑,静静的望着冯四延问。冯四延听到玉楼春的名字,只觉得心底蒙了一团火,又看着夏忽的淡笑忍着不欲发作,他道“玉楼春我是知道的。”“那便劳烦冯公子把这封信送至玉楼春,亲手将此信交于玉楼春的凤姨。”夏忽道。“那……那……姑娘可是玉楼春的姑娘?”冯四延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又涨成了猪肝色。

“公子所言不错。”夏忽点头。

冯四延又气又怒,辟手夺了信冲出了门,怒气消尽之后便觉得怅然若失,他不敢相信她这样的姑娘却是玉楼春那种烟花之地的女子,一张床榻万人酣睡。冯四延想到这里只觉得额头的青筋突突的跳着,他在玉楼春的街道上徘徊了许久也不能平复下心底的动乱。

从玉楼春出来之后,他的内心又突然有点窃喜。

那位姑娘容貌倾城,谈吐不凡,便连字也是写的极好,她像是神仙一样的人,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吏部的小小吏员,劳苦一年不过只得几锭银子,却养活一家老小,清贫度日,与她相比,他好像是在泥潭里摸爬滚打的人。

她既为青楼女子,那么这种云泥之别,便也消失不见了。

冯四延在集市买了一条鱼带了回去。

他回到家的时候,却见到自己的家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那马匹的毛色极好,像是流着光和油一样,马车也是用的上好的锦缎,淡紫色的雕花云锦像是烟霞一样美丽。

他推开了门走了进去,他看到的是一个衣着靓丽的女子,跟着几个小厮模样的人,那女子在与卧榻上的姑娘说话。而冯绮站在一边,眼中似乎含了泪。

冯绮见到他回来,便朝他叫道“大哥,她们要把姐姐带走!”

那女子转过身,对着冯四延行了一个礼“冯公子,我家小姐身子虚弱,得公子相救极是感激,只是既已寻到了小姐,便要带她回去养伤,也不必再叨扰冯公子。”

冯四延看向了夏忽,正欲说什么,却被门外的声音打断“你若带她回去了,那本公子便不必再替她看病了。”踏入门来的是一身红衣的千面。

玉楼春的小姐转向夏忽“姑娘,他是?”

夏忽昨日本是在昏迷之中才让千面把的脉,她不曾想到如此难请的神医千面竟然又来了。她记得那时她的母亲生了重病,瞧了许多大夫也未曾治好,便是宫廷御医也束手无策。偏偏那时她的师父无缺公子又在云游四方,她虽学了一点医术,却是蜻蜓点水,并不曾好好研习,亦不知母亲之病根源在哪里。那时,千面早已声名鹊起,虽是少年,却精于医术,便连她的师父无缺公子亦曾称赞过他的医术。那时候千面刚刚到皇子府做门客,他父亲以跪拜之礼相待,也未曾见到过千面的人影。

后来,母亲的病却自己慢慢的好了起来,这件事才算作罢。

夏忽回过神,她淡淡的开口,却并不是回答那丫鬟刚刚的问题,而是朝向千面“多谢公子心意,夏忽心领。只是我已觉的身子好多了,不敢再劳烦公子。”

千面的眼角眉梢带着一种淡淡的风韵,此时,他勾着唇角笑了起来,更是显得整张脸邪魅异常,“那可不成。”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夏忽走过来“你既经了我的手,便不能让你死掉。

夏忽并非不愿意让千面诊治,可她却无比的担忧,凭着千面的医术定然能发现自己虚空的底子……她不知道冯四延如何能请到这样的人来给自己诊病,她想着托词刚要开口,却又被千面突然放大的脸颊吓的心头颤了颤,千面的脸凑的极尽,近到夏忽清楚的看得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挺拔俊秀的鼻子,肤如凝脂的肌肤,他身上的桃花香味似乎若有若无的萦绕在鼻尖。

“莫非,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害怕被我知晓?”千面轻轻的开口,温热的鼻息扑在夏忽的面颊上。夏忽虽身在玉楼春,却也只是弹琴跳舞以艺博人赞赏,从未与陌生男子离得这样近过,她的脸颊霎时便红透了。

千面挑眉,笑了笑,便径自在床榻边坐下,替夏忽把起了脉,夏忽不敢再挣扎,只能任由他带着暖意的手指搭上自己的手腕。

千面并未说什么,他看了夏忽一眼,便把目光转向了玉楼春的丫鬟“你暂且回去吧。若是你主子来要人,让她来找我便是。”玉楼春的丫鬟虽心有不甘,却碍于千面的威名,并不敢在说什么,遂起身告辞。他又转向冯四延,“呆子,提着鱼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屋子的人很快散去,夏忽这时才明白千面的用心。

千面笑吟吟的站着,“你的身子想必你自己也知道。”夏忽抬眸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千面却不再讲话。他就那样站着,虽是寻常站着,却也是让人移不开目光,好似潋滟犹如霞光,让人炫目。

“玉楼春亦不是什么好地方。”千面又望向夏忽“你不如借着这等机会从中走出来,倒也是好事一桩。”

夏忽只觉得这话很是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想了许久才惊觉千面这话与宋远之有几分神似。她抬头望向千面“多谢公子叮嘱,夏忽感激不尽。”

“我看你年纪不大,却是满嘴的客套话。”千面似乎是蹙了眉“你倒也不必来谢我,我不过受人所托才来与你这番闲扯。”

夏忽疑惑“受人所托?”

千面却只是笑笑,拂了拂衣袖,“药我会差人送过来,你安心休息吧。”

夏忽万般狐疑,然而千面却转身即走,她便是想追问,也不得追问。她在这京城中哪里还会有故人,来叮嘱她烟花之地不可久留。

冯绮在门外探头探脑,夏忽早已看到她,却不出声唤她,冯绮乌黑的眸子里满是娇羞与小小的欢喜。

冯绮一路小跑至夏忽的床前“姐姐,你能与我讲讲那位公子的事情么。”

夏忽一时被她问住,并不明白她指得是谁,然而转念一想便知是千面,她嘴角含了笑意,静静的看着冯绮,却见她脸颊生出两朵飞霞。

冯绮那种娇羞期盼的眼神夏忽一望便知,千面并非寻常人,少年成名,惊才绝绝,皇庭贵戚,江湖名士,寻常布衣,无一不给其三分颜面,自是高不可攀。夏忽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并不能劝阻冯绮什么,情爱这种事情,三言两语并不能劝慰,她的心思终究要她自己来圆满和偿还。

夏忽迟疑了许久,才开口“我与他萍水相逢,所知甚少。”

“可是哥哥说他名声很大,京城中的人都知道他!”冯绮眨了眨眼眸,望着夏忽,似乎极是不满意这个回答。

“京城中的传言如何能信?”夏忽笑道“左不过是别人添油加醋,就此传扬出去,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冯绮似乎是明白,又似乎是不明白。

弯月如钩,冷光清照。

华凉淡淡一笑,仿若并未听见千面的话,只是捧着浓茶抿了一口。

“那姑娘虽在玉楼春呆了许久,却极是羞涩”千面夺了华凉手中的浓茶,放在桌子上,“我不是与你说过许多次,这浓茶不要喝。”

华凉斜了他一眼“你莫不是又去捉弄人家了?”千面笑叹道“左不过凑她近了点而已,怎能算作作弄呢。”

华凉起身,伸了伸懒腰,对着千面道“走吧,我随你去走一走。”千面亦站起身“你如何随我去走一走?”

华凉淡笑“我也左不过捉弄冯四延一番。”

千面一边摇头一边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天空突然飘落了几点雨花,华凉撑了油伞和千面慢慢的往冯四延家中走去。快近门口之时,却望见华嫣的马车停在门外,华凉与千面面面相觑,皆不知华嫣怎会在此处。

华凉朝着千面摆摆手,转身走进旁边的茶楼。

千面哼了一声,却是随着华凉一同走了进去。

两人坐了半刻钟左右,便见到华嫣携着丫鬟婢女从冯四延家中走出来,冯四延与冯绮以礼相送。华嫣言笑晏晏,对着冯家兄妹亦是守礼如仪,毫无半分轻慢。

千面瞥见华凉低沉的神色,便出声劝道,“让她受点苦楚也并非坏事,起码现在没有当初那股子刁蛮跋扈,对着寻常人亦能敛了性子。”

华凉微微叹气,“她与夏忽,又是如何?”

千面勾了唇角,“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华凉总觉得隐隐有哪里不对劲,似乎是他疏漏了什么,但仔细回想一番,又并无什么发现。

华凉喝完了杯中的茶,起身便走,雨势倏的凌厉了起来,瓢泼大雨兜头而下。轻而小的油伞挡不住这样的疾风骤雨,华凉负了手站在楼下望着乌压压的天空沉思。

“我早提醒过你的,你却不听。”千面甩了甩袖子,朝着华凉哂笑道“如今怎样?冒雨走回去么?”

华凉仿若并不曾听见,隔了许久,才朝着千面笑了笑,说“你且冒雨回去,我再坐一会儿便是。”

千面耶了一声,嘴角挑了一丝笑“你怎地如此不厚道!”华凉笑道“我也从未说过,自己是厚道之人。”千面却不再接话,敛了神色,隔了许久才又出声唤道“苏偃,当真是要娶公主么?”

华凉淡淡的神色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波动,千面饶是在他身边多年,也仍旧莫不准他心底的喜怒。

华凉道“父皇旨意已下,他如何会抗命?”

千面的叹息随着雨声嘀嗒落下而弥漫。

茶香涌动,凉意四起,忽然有渗人的寂寥,扑面而来,原来京城的隆冬,又这样悄无声息的临近。

对于华嫣公主的提议,夏忽心底其实早已有了斟酌,只是她唯一犹疑得便是,华嫣堂堂天朝公主,为何三番五次放低了姿态来邀她入府。她无法知晓她这样做的原因,所以她仍旧在迟疑,看似温柔谦逊的礼待,恐怕不知背后有何图谋。

这样的契机却是来的刚刚好,华嫣公主与苏偃的婚事已是定了下来,虽然完婚的大吉之日还未决定,但想必也不远了。

想到这里夏忽叹了一口气。

冯四延恰好听到了这一声叹息。于是他掀帘而入,“夏姑娘在为何事忧心?”夏忽垂眸浅笑道“伤春悲秋,无事感慨。”冯四延瞥见夏忽眼角眉梢的清凉神色,又见窗外乌云滚滚,雨势瓢泼,便笑道“这京城中常有瓢泼大雨,让人措手不及。”夏忽静默,前尘往事亦如窗外的云层翻涌进她的心底,她那时不过垂髫之年,一家仍旧在扬州居住,她光着脚在荡游亭的荷花池中挖莲藕,突然下起了暴雨,她躲闪不急,被浇了个雨淋头。她为了避雨躲进荡游亭中,不巧亭中却有人对弈,她唯恐打扰他们,在犹豫之际却被亭中正专心对弈的陌生男子唤了进去。

她捋去衣服和头发上的水,便静静的站在一边望着那一池荷花。

其中的一位长者笑着对她招手“女娃娃,快过来喝杯热茶。”

她当时虽年纪尚小,却极为喜欢下棋,她朝着那老者道“老爷爷,我不喝茶,只想看你们下棋。”

那老者登时便哈哈笑了起来,他对着那年轻男子说“这女娃娃倒是有意思。”

那年轻男子转了头看向她,对她说“你可会下棋?”

她点了点头。

“那你棋下的可好?”年轻男子又问。

她想了想后笑道“我不知道我下的好不好。”那年轻男子想了想之后对她说“你若赢了这个老爷爷,我便收你做徒弟。”她那时不知天高地厚,犹不知眼前的人是谁。她撇了撇嘴,说“你无半分过人之处,如何当的起我的一声师父?”

那年老者仰天长笑,许久才止了笑声,“这女娃娃口气不小。”

那棋局,是下了许久的。

直到她父亲带了人来到荡游亭来寻她,他们的棋局仍未下完。父亲本是要带她回家,听得那年轻男子的姓名之后便行礼弓腰,站在一旁直等到棋局结束。

那年老长着最终是输掉了这盘棋局。

他虽输了棋,却并无不悦,只说了一句“后生可畏。”便离开了。

她起身叫了一声爹爹,我肚子饿了,眼角眉梢俱是困倦。

那年轻男子点了点头,对着她说道“这从今往后,你的师傅便是我了。”

她极是不满,躲在父亲怀里不愿出声。

谁知父亲似是大喜,“小女得公子垂青,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那年轻男子笑了笑,“待我日后再登门拜访。”

回去的路上,她仍旧能感觉到父亲的欣喜,父亲甚至将她一路抱回了家。

她并不解。

却听得父亲称那年轻男子为“无缺公子”,她便也开始欢喜。

那时,无缺公子便已名满天下,如她这样的孩童,便亦知晓,无缺公子,李植饮是如何的惊才绝绝,无所不能。

“夏姑娘?”冯四延突然看到她脸上的那种似喜似悲的表情,不禁心下奇怪。夏忽回神,对着冯四延露出一抹歉意的微笑“想起一点往事。”冯四延看着夏忽,半响才郑重说道“夏姑娘,你能不能不要再去玉楼春!”夏忽心中惊诧,她看着冯四延,不知如何回答他。

“那种……那种……肮脏之地……”冯四延顿了一下,似乎是攥了极大的勇气,憋红了脸“我家中有半亩良田,父母高堂健在,还有一个妹妹冯绮,如果……如果姑娘不嫌弃……我愿倾家荡产……救姑娘于水深火热……我愿意娶姑娘为妻!””冯四延这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掷地有声。

夏忽疑是自己听错了。

她这许多年懵懵懂懂一路走来,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我愿意娶姑娘为妻。”她看着冯四延满脸的期待和羞赫,却不知如何回应他的一片情深。至亲生死不知,家仇无以得报,而她,如飘零之枯叶,她又如何能够祸害旁人!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笑像是春日飘落在水波中的花瓣,轻轻的,柔柔的。她站了起来,看着冯四延真挚的目光,坚定无比的说道“冯公子,夏忽此生,都不会再嫁的。”

冯四延像是被谁重重的击打了一拳,他神色变得惨淡无比“为什么?是我……是我……配不上姑娘么?”夏忽慌忙摇头“冯公子,夏忽早已许下誓言,此生当不再嫁!”冯四延的脸变得和夏忽一样苍白“我真的想要娶姑娘为妻,姑娘若嫁于我,我便绝不再娶!”夏忽心口一滞,她心中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境居然在这种时候,乍然到来。

她看着冯四延,眉头轻皱“夏忽心中执念未除,冯公子此番盛情,夏忽……夏忽无以为报。”

冯四延只觉得心口血淋淋的痛,他禁不住后退了一步,他看着夏忽绝美脸庞上决绝的神情,他知晓了她的心意,他捧出的真心,被她这样无情的践踏,还有他的尊严……他破门而出,受了许多力的木门晃晃悠悠,吱吱作响。

夏忽的那一声“冯公子”被冷冽的气流冲散,散成了一片又一片的叹息。

夏忽推开窗,原来雨早已停了,冷风轻轻的吹着,扬起夏忽的长发。冯四延衷肠诉的太过突兀,夏忽活到今日,也未曾遇见这样直白而热烈的求婚,她心底既欢喜又黯然。

天被乌云压的很低,仿若举手便可触碰天际,院子中的一颗桂树被洗刷的碧绿清新,那些盆栽的菊花早已残碎不堪,夏忽忍不住叹气。她知道,她该离开了。她怎能懦弱至此,躲避在旁人家中不愿意面对纷繁杂乱毫无头绪的生活。

她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雕花菱镜梳好了头发。夏忽看得出来,冯家并不富足,招待她这几日想必也是费尽了心思。她从玉楼春去公主府的时候亦未带什么贵重的东西。她想了想,便将头上的两支碧玉钗取了下来,亦把手腕上戴着的镶着珍珠的玉镯放在了桌子上。

此时,窗外早已一片漆黑如墨。

冯四延负气出走,而冯绮,亦不知跑到了哪里去。空荡荡的庭院仿若荒无人烟一般。

夏忽留了一封信,和着那一只玉镯、两支玉钗放在冯绮日常梳妆的那张案上。她不愿亏欠旁人更多的东西,这数日来的照应已极是难得,她能够做的事情,能够补偿冯家兄妹的,也只有这点东西而已。

她踏步而出,却被冷风吹的险些退了回去,风很大,刮的对面茶楼的旌旗呼啦啦的响,街道上,早已是寂静无声,四下里冷冷清清,夏忽心底忽然生出一种隐约的不安。似乎是太过清净,她加快了脚步,朝着公主府的方向疾步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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