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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妖乱》第八章:意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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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朝阳升起之时,在楼顶静坐一夜的楚泽也睁开了双眼。

这一夜终究没有再发生什么其他事情。

当昨夜听完楚泽讲的一切后,老邋遢拿起了自己的酒葫芦,痛饮了一口,然后将余下的皆倾倒在了楼外。

老人的身形显得更佝偻了,一口酒饮下,就如喝醉了一样。楚泽有心去搀扶,却被摆手拒绝。

分明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老人,一个人踩着摇摇晃晃的步子,沉默着走向了黑暗里。

直到离开,老人始终抿着嘴一言不发,原本的意气风发在这一刻皆散去,只给楚泽留下了一个普通老人落寞的背影。

这位顾三川也许是老邋遢的弟子,或者忘年交。楚泽没有询问老人,害怕在老人的心头再插一刀。

偷偷摸上顶楼的苏叁也很罕见的没睡着,东倒西歪的陪着楚泽坐了一夜,面色苍白,眼中尽是血丝。

透过苏叁脸上的苍白,楚泽看到苏叁挣扎的表情。

苏叁犹豫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李道之前辈说得对,有些事放在心里不说,终究是意难平。”

楚泽犹记得就在昨天相同的时间,老邋遢找到他们两个,最后留下了一句话。

昨夜苏叁在大殿顶上犹豫不决、几欲开口,恐怕也真是因为这句话的缘故。

“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但有些事情若是太过勉强,说出来也未必好受。”楚泽站起身,拍了拍苏叁的肩膀。

这几日的相处,苏叁大多表现出来的性格都是乐天和洒脱,楚泽也习惯了在烦闷的抄书时候,苏叁翻来覆去讲的那几个老掉牙的笑话。

可楚泽更清楚,这样的苏叁并非真正的苏叁。他乐天、洒脱、没心没肺,在这些行为和性格背后隐藏着的,是一颗敏感的心灵。

“我要讲!”

苏叁突然站了起来,因为坐久了脚麻,跌跌撞撞的退了好几步,靠在一个书架上才没能摔倒。

苏叁声音沙哑的喊道:“我不想再当一个窝囊废了,所以我要讲!我必须讲!”

楚泽能够看见苏叁眼眶里的泪水几度打转,但少年最后却忍住没流下一滴。

初见苏叁时,他穿着一身得体的绸缎衣衫。不过楚泽依旧能够看出这套衣服其实已经有些年头了,几个关节部分也已经隐隐磨损的泛白。

苏叁讲笑话,讲市井里的趣闻轶事,讲江湖上的种种传闻。可从未向楚泽提起过他的家庭,他的来历。

老邋遢也许知道苏叁的身世,所以才会对他们两人说出那句话。楚泽不想暗中打听这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少年的消息,若是苏叁不想说,他也不想勉强。可要是苏叁想要说,楚泽绝不会拒绝少年向他敞开心扉。

但楚泽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我姓苏,可我生长在大夏龙雀城。”

苏叁似乎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冲着楚泽艰难的笑了笑,走出了大荒楼,走到了走廊的晨光里。

“对我来说,那覆灭的北魏、那个被称之为武神的爷爷,都太过遥远,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安安稳稳的家。”

“我的父亲身体一直都不好,如果不是当年苏家的护卫,西门叔叔一直不离不弃,恐怕苏家早就散了。”

楚泽看着晨光中的苏叁,脑海中却倒映出了十年之前,火光里自己苍白的那张脸。那时的自己浑浑噩噩,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的,是他胸中那一股难平之意。

“可是他不应该做那样的事!”

苏叁的表情忽然一下狰狞了起来,楚泽只感觉到自己身后的云梦剑不断颤抖,似乎在抵抗某种莫大的压力。

“父亲不许我修行,所以我只好暗地里求着西门叔叔教我。西门叔叔拗不过我,教给我一段练气的方法。我照他的方法练气,发现厨房里的铁刀会因为我的吐纳不停颤动。于是我害怕了,我不再想着修行,想着成为大侠,我只想陪着爹娘在这小院之中过一辈子。”

寻常春秋遗民想要普普通通过一辈子也就罢了。可北魏苏氏一门,不但是将门,还是北魏最有名的武道世家。江湖上无数修行者,都盯着苏家流失在外的《余烬集》剑术,一旦被人发现蛛丝马迹,苏叁就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直到那一日,我像往常一样回到家中,但一切都变了。”

苏叁语气平静,但两只手死死抓住栏杆,十指几乎陷入了木头之中。

“我看到全身是血的西门叔叔的冲出大门,表情宛如凶神恶煞。我看到被一剑刺死在房里的父亲,我看到衣衫凌乱、双目失神的母亲。”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叁深深吸了一口气,扬起了自己的头颅。

“我后悔当时冲出去想要杀了那个禽兽,我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陪在生性柔弱的母亲身边。”

大荒楼的木料终究是上等木材,苏叁没能够掐断栏杆,只在上方留下了是十个浅浅的印记。

“节哀。”

楚泽此时完全能够想象苏叁说得那一幕场景,他走到苏叁面前,给了这个倔强扬起头的少年一个轻轻的拥抱。

“他还在龙雀城里,可我始终不敢去找他。我只要闭上眼,眼前只剩下他拿着长剑,浑身是血朝我走来的模样。”

楚泽感觉自己肩膀上的衣衫湿了,少年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位西门可曾有天人境界?”

“没有。”

“可有五境?”

“没有。”

“那我们便去杀了他。”

“可是……”

苏叁看着楚泽,眼前的小道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之中一片清澈,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

“如果你当我是朋友,那你的仇便有我的一份。了结这事之后,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江湖。”

楚泽凝实着苏叁,他并非杀人狂魔,但也绝不畏惧杀人,尤其是杀那该杀之人。

“好!”

苏叁又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这一次的笑容里没有心酸,只有真心的喜悦。

世上再难平之意,终有可平之时。

……

大夏龙雀城东门,随着朝阳升起,暮春的暖意再度驱走寒冷,玄崇门缓缓打开,迎接来往通商的游商,奔走忙碌的普通人,还有鱼龙混杂的的修行者。

由于是皇城的缘故,所以连大夏龙雀守城的卫兵平均都有着小二境的实力。

刚配合着东市署的署吏检查完一个商队之后,士兵们揉动着手腕关节,重新走回到城门处。

就在此时,人群之中的某个诡异身影引起了守城士兵的注意。因为和其他人相比,这个家伙显得太过与众不同。

这人站在人群之中,就像站在鸡群之中的一只孤鹤,显露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孤立气质。况且这家伙还穿着一袭黑色斗篷,兜帽将他的脸完全遮住,使他整个人都隐藏的黑暗之中。

“喂!你,来龙雀城干什么的?”

两个士兵对视了一眼,提起了手中的长枪,迎着人流,走到了黑斗篷的面前。

“找人。”

黑斗篷里传出来的声音近乎虚无,差点让士兵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把你的兜帽摘下来!”

明明是在白昼,站在日光下,两个士兵却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一丝寒冷的错觉。这让他们两个更加用力的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并且把枪尖朝着身前的黑斗篷微微倾斜了一分。

黑斗篷冷笑一声,从兜帽深处传来一个极遥远的声音,“既然二位对我不放心,那我就让二位彻底放心好了。”

听到兜帽下声音的士兵非但没感觉到安心,反而感觉心脏被一只大手攥紧了一般,握枪的手臂不断颤抖,豆大的汗水不住的从额头上涌出。

“停下!停下!”

两个士兵手中长枪已经提起,想要阻止黑斗篷的动作,可一切都晚了一步。

黑斗篷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了一双没有任何波动的黑色眸子。

黑眸深处,似有九瓣血莲缓缓转动。

下一刻,数声惊呼声响起,两名士兵死死抓住手中的长枪,脸色苍白的栽倒在大路的中央,双目已然失去了所有神采。

等到一同值守的士兵察觉到不对,想要寻找刚才两人盘问的黑色身影时,混乱嘈杂的人流之中早已不见黑斗篷的任何踪迹。

琳琅桥,当初楚泽就在桥上远望过河畔的大荒楼。

就在楚泽所站在的那个位置上,一个身着黑斗篷的人扶着栏杆,也将自己的视线投向了大荒楼。

“大荒楼,道之师弟,师兄我可终于找到你了。”

黑斗篷下伸出一只指节修长的白皙大手,随手将一封信丢向了空中。这封信飘飘摇摇,居然随着风一路高飞,朝着远处的大荒楼飘零过去。

再回首,黑斗篷已再度消失在人群之中。

……

发生在玄崇门的意外,成为了大夏龙雀的普通百姓的又一个新的茶余饭后的谈资。它没能传到位于游龙和飞雀河畔的大荒楼深处,没能够影响楚泽和苏叁的选择,更没能够阻止夜晚的再度到来。

苏叁吹灭了油灯,收好了余烬集,将抄好的十本古籍整齐的叠在一起,悄声退出了房间,合上了两扇木门。

门外楚泽正提着一盏灯笼,驱散了四周的黑暗。

“可准备好了?”

楚泽看着苏叁,干净的双眸里透露出一股坚决。

“嗯。”

苏叁紧握着双拳,脸色因为心中的不平静的,而产生了一丝潮红。

他想离开这座城市,但他不想带着遗憾离开,有些事,若不去做,意难平,终成心魔。

楚泽和苏叁再度跨过大荒楼那高高的门槛,转身已是站在了门外月光里。

“多谢前辈这几日的照拂,晚辈今夜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也许日后再难和前辈相见,还望前辈保重。”

楚泽望着大荒楼,朗声直言,朝着大荒楼重重一拜。

黑暗的大荒楼依旧寂静,老邋遢似乎早已不再楼中。

楚泽重新站起,抽出背后长剑递给了苏叁,手执灯笼,成了领路人。

“走吧。”

两个少年,一点灯火,在黑暗之中越行越远。今夜,他们为杀人而去。

大荒楼,十二重高楼,老邋遢靠在柱旁,一身酒气。

“走罢,远离这是非之地。”

在老邋遢的身旁,一封未开之信静静躺在地上,信上以凌冽大赵行楷写着“师弟亲启”四字。

“所恨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老邋遢一把从地上站起,身形摇晃,可眼神之中却发出极度坚决的光芒。

“但有些不平之意,终究要平的!”

老邋遢丢下酒葫芦,一步踏出大荒楼。

今夜看似平静的大夏龙雀城,终于以大荒楼为中心,生出圈圈涟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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