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朦朦亮，鸿悦的儿子伯霄跟着外婆和季霖从家里赶过来，今天要送娴雅走，家里人都来了医院。

邬奶奶穿过走廊的层层人墙，挤到漪澜病房门口，问唐婉莹，“这孩子怎么总不醒啊？”

“老人家，她刚受了刺激，身上的伤口愈合的不好，现在发高烧昏迷。”

季森过来扶住她，“奶奶，咱们今天还是先送娴雅走吧，漪澜交给医院，舒大夫和婶婶他们会帮忙照顾的。”

唐婉莹点头称是，“我理解您替她难受，可您着急也帮不上她，还是先忙那件事吧。”

奶奶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左右都难放下手，这里就拜托你们了。”招呼着邬家人送娴雅去殡仪馆。

世上最难的离别，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上午十点钟，伯霄捧着娴雅的骨灰盒，季霖捧着她的遗像走出殡仪馆，天空阴沉沉的好像又要下雪，偶尔一阵北风带起来一层寒意。大家一路都沉默压抑，没人想说话。娴雅的离去似乎抽走了这个家里所有的欢笑之源。

回到市区的宅子里，安置好娴雅的骨灰和灵位，全家人上了香。

鸿泰请大家坐下来，转达了乡下那位五姑婆的话：“按没出嫁姑娘的规矩，头七之前要把孙女儿带回老宅安放。不用太多人跟着回去，属虎、属马、属牛的不能去，鸿欣也不用去，怕冲了你的喜事。”

奶奶抬手打断他的话，摸出烟袋叫沚滟给她点上火，“你们该上班的上班去吧，德旺两口子都在，明天我带着季霖一起陪她回去。”

伯霄站赶来嚷着，“姥姥，我也要去送娴雅姐。”鸿悦一把按住他，王彬沉着嗓子咳了一声：“你属什么呀？”伯霄张口结舌不敢说自己是属牛的，急得满脸通红，“刚才就是我抱着回来的，这怎么就不能再送她去老宅了？”

奶奶敲敲烟袋锅儿，“都别想了，五姑婆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以后自然有机会再带你们回去看她。”

沚滟抹着眼角，心里想跟着去，又不敢违了奶奶的命令，一直拉着鸿泰的胳膊，鸿泰也明白她的意思，摇摇头，转过头对奶奶说，“妈，我们听您的安排，只是怕您身体吃不消这长途劳累，不如您就住到那边，过了小年儿我们也过去陪您，今年就在老宅过除夕，您看这样行吗？等一会儿我们俩去医院照顾漪澜，也省得大伙儿跟着忙乎。”说着话手握着沚滟的手，能感觉出他微微在颤抖。

奶奶点点头：“这几天的确累了，今天没重要事的都在家休息吧。”

龙詟和青青看这边没什么事情再需要他们，站起身来说：“奶奶，我们也去医院，您好生休息吧。”跟着鸿泰夫妻俩一起出了门。

富亚茹寻了个没人在意的空档时间，悄悄问奶奶：“您看，我把漪澜带我那住段时间怎么样？让沚滟平静平静再送回来。”

奶奶沉思半晌，拉着她的手说“她的朋友都在官渡，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怕不习惯。我知道你心疼她，这样，等到能出院的时候问问她自己的意见，你也在家多待些日子，过了年再走，好不？”富亚茹觉得也有道理，点头同意。

医院。

邬漪澜持续昏迷伴随高烧四十度，一边输着液，一边沚滟给她擦身做物理降温，从中午折腾到夜里。

傍晚的时候龙詟接了个电话，公司那边春节前要发货的一批订制特型材料在轧钢厂出了问题，他要和季森连夜赶过去处理麻烦，沚滟明白他们公司刚成立，业务才起步，耽搁了失信可不好。眼下也没什么事情让他们做，遂起身送走他们，然后叫青青也跟着唐婉莹回了家。几个孩子这几天忙前忙后都没来得及好好睡上一觉，哪个妈妈不心疼，看着青青下楼的背影发了会儿呆，突然问鸿泰，“怎么今天没见罗琳那孩子来送娴雅？”

鸿泰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人又多，事又乱，我怎么都不记得她来没来。好像昨天见着过似的，跟季森就在楼下那个厅里说话，你这一提我倒觉得她好像有什么事找季森，后来就没再注意。”两个又再次陷入沉默，靠在椅子里偶尔打个盹儿，睡又睡不实。

挨到凌晨近三点，漪澜悠悠醒来。

动动四肢已经没之前那么难受，转头看见父母坐在椅子里像是睡着了，轻轻掀开被子坐起来，输液瓶里还剩一小半的药水，伸手把针头拔了下来，再继续输进去的话怕自己会像一个装满水的汽球一样炸开。

沚滟猛的睁开眼睛，漪澜的动作再轻，也还是惊醒了她。“你醒了？怎么把针拔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说着就过来坐在她身边，用被子包住她只穿着单衣的身子。

鸿泰也醒过来，按铃叫护士过来帮她做检查。

“爸，妈，天还没亮啊？给我收拾收拾，一会儿去送娴雅。大家都在楼下吗？”拽过自己的衣服就往身上套。

鸿泰赶紧拦了她，“你先别急着穿衣服，叫护士来给你再看看。持续发烧不是小事儿，养好了才能走。”

漪澜拉拉被子，裹紧一些，“持续发烧？我不是在楼下睡着了吗？好像睡着那会儿都快天亮了，是不是阴天？”

沚滟又心疼又好笑，拍了她一巴掌，“你睡了一天一夜，天当然还没亮，老实点，检查完再睡会儿。”

漪澜看看表，确实跟昨天时间差不多，仔细一想，眼泪掉了下来，“妈，你们已经把她……”

鸿泰上前抱住漪澜和沚滟，拍着她的头，“娴雅安置在家里，今天上午送她回乡下老宅。你要乖，配合治疗，尽快养好身体。爸妈不想你再有什么闪失，知道吗？”

漪澜擦着眼泪点头，护士进来量了体温，检查了伤口，“体温降到了正常范围，伤口没什么变化。等早班大夫来再改药吧。我先走了，有哪里不舒服就按铃。”

漪澜重新躺回床上，三个人各怀心事闭着眼睛假寐，依然睡不着。熬到五点钟，漪澜还是哀求着沚滟帮她梳洗好，换好衣服坐等大夫来查房。

舒大夫像有感应一样，提前上班来看漪澜。

“担心你一个晚上，如果今天还在发烧，就要再仔细检查一遍是不是有什么其他并发症了。还好伤口没有发炎，固定好不要乱动就没问题。是不是想回家休养了？”舒睿承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鸿泰。

沚滟瞧见舒大夫打眼色，应声说：“这孩子从小认床，医院的东西害怕她过敏，如果能回家休养最好了。”

“可以出院。不过回家也要跟在医院一样用药，二哥跟我去拿药方吧？”

鸿泰跟着他进了办公室，舒大夫看看左右没人，虚掩上门，转过身请鸿泰坐下，“二哥，一家人不藏着掖着。你知道我从小学医，家里一大半人都是大夫，可有些病大夫也瞧不好，不是我们不尽力，只是世上太多事解释不清楚……”

“那孩子的病……不好吗？”鸿泰心里一紧，若是漪澜也有个什么好歹，他不知道沚滟会怎么样，家里还有个拿漪澜当眼珠儿一样护着的奶奶呢。

“不是不好，也不是我不尽力，只是她这毛病有些古怪，伤口没发炎，其他的化验也看不出诱因，但总是这么昏迷和反复高烧……刚才见她精神状态跟常人没什么区别，不像烧了一天的人。你看，要不要回老家请人给看看外客？”舒睿承的话有些没底气，这是一个从医一辈子的大夫最大的悲哀，把自己的病人推到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幻世界中，寻求精神上的帮助。

鸿泰神情放松下来，对舒睿承讲出来这些话没感到太意外，“实不相瞒，前天我回去过，姑婆给了一包汤药，我看她喝了之后好很多。中午要送娴雅回老家入祖坟，要不然带上她一起回？她这身体能长途坐车吗？”事情总归是有了好转的希望，他实在是不敢想像坏的结果会给这个家再带来一次怎样的震动。

舒大夫拿过处方笺，写了两篇太空文递给鸿泰，“路不算远，车慢点开，不要太颠簸，固定好手臂不妨。这里开点治外伤的药，十天的量。你放心，方子是我家老爷子传下来的，现在献给医院了。还有固定肩膀和胳膊的护具，我家里倒是有几件，不过大小不合漪澜用，先从医院拿去应应急。”

鸿泰谢过他，去药房取好了药品和护具放回车上，到护士站租了轮椅，再转回病房接上沚滟母女回家。

奶奶家的客厅里。鸿启大伯正商量着今天下午回南方，警事单位人手不足，春节前会很忙，今年又不能在官渡过年。

门外一阵响动，鸿泰夫妇扶着漪澜进来，众人见到漪澜精神状态还不错，都长舒了一口气。

奶奶和鸿悦拉过她的手仔细查看着，“现在还疼得利害吗？头晕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富亚茹也站在她旁边帮她脱外套。

漪澜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眼睛瞟向安置娴雅骨灰盒的柜子，“我去给她上柱香。吃过午饭我跟奶奶一起回乡下老宅。”见大家都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她本就是跟我一体的人，送她回去理所应当。我知道你们会担心，但我的身体我自己明白，这么些年练功不是白练的，没那么脆弱，两个小时的车程而已，到了老宅也是在屋子里修养，出门还有轮椅呢。”

富亚茹还要说些什么，漪澜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站起身来拈了三支香，沚滟拿了火机替她点燃，那香头呼的爆起一团蓝火，吓得她双手一抖倒退一步，险些撞在鸿泰身上，鸿泰赶紧伸手扶住她，安慰道：“别怕，香里可能加了助燃粉。”漪澜微微一怔，不过还是先行了礼，将香插到香炉里。

鸿泰吩咐沚滟叫人送饭过来，“漪澜先去房里休息一会儿，吃过午饭就让司机送你们回老宅。大哥，你几点的飞机？我去送你。”

漪澜谢绝了欣欣搀扶，一个人慢吞吞的走回房间，关上门就坐在地板上，看着房间里那两张床发呆。

欣欣吐了吐舌头，自然而然的靠向李俊臣，小声嘀咕，“这丫头这一病变得怪怪的，以前恨不得掉根头发都要哭一会子喊人拿药的呢……”

奶奶也有些诧异，“你不说我倒没想这么多，她今天这样子好像是娴雅的风格。”

鸿泰惊得一手心的汗，低声吼了一句：“妈，您别瞎说。她怎么会变成娴雅的样子！”

奶奶被他叫得一哆嗦，拿起烟袋杆子敲到他头上，“你要造反了！我不过随口一说，被你吓出个好歹你就占山当大王了？”沚滟在他旁边也吓了一跳，又不敢伸手帮他揉。

欣欣眼珠子直转，猛的一拍大腿，“二哥，你有事儿瞒着我们。平时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个的人，今天怎么回事？”

鸿泰扔了一个白眼给她，但因着刚才脑门上那一个爆栗子没敢再吭声，缓缓蹲坐在奶奶脚边，压低声音说：“妈，不是我大惊小怪。刚才在舒大夫那他就说漪澜这病，医院没查出什么具体诱因，他还出主意让漪澜跟着您回老宅，请老人给瞧瞧是不是什么外客的毛病，我当着她面没敢说，您知道就行了，回去悄悄找五姑婆给她瞧瞧吧？”

一家人表情各自不同，欣欣、李俊臣和季霖明显不信这一套，富亚茹和鸿启脸色有些发白，他们是身有感触，冥冥有些看不见说不清的东西让他们跨了几千里等了几十年走到一起成为夫妻，还有什么比这更直观吗？

奶奶默不作声，沚滟控制不住的流着眼泪，转过头用纸巾捂着口鼻不敢让别人听见。鸿启清清嗓子，“老二，你也别说那么邪性，吓着孩子们。奶奶带着他们回去住一段时间也好，乡下空气好，安静，让漪澜安心静养，天大的事儿不是还有咱们这一家人呢嘛，再者说，她现在不是好好的？”

午饭就在这样怪异的氛围中结束。奶奶顾不得午睡，收拾整齐就带着漪澜、季霖和德旺一家三口上车出发，临行交待富亚茹过完元旦再走，又嘱咐鸿悦和欣欣多回家里住，陪陪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