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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鸽传》第二章 新年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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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宏二十六年除夕,大雪飘扬,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梁都许多年不曾下这样大的雪,阿娘说上一次见还是在我出生的时候,十四年,当真是许久了。

宫里的人都在为除夕夜忙碌,栖霞宫里却只有三三两两的宫人扫雪,这座宫殿里终日安静,他们只偶尔朝这边望上一眼,然后埋头低声耳语,我抠着指头甚是无奈,从小爹娘就说我聪慧懂事,哪曾想进宫不到十日,便闯出这样多的祸事,三天两头被罚。眼瞧着天色渐暗,雪又渐渐大起来,几片雪花纠缠在一起,不偏不倚正好落上我脸颊,惹得一阵痒痒,趁着没人看见正要伸手去抓,却见韶敏姑姑从宫门进来,只得停下动作,硬着脖子忍着。

积雪承着步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慢慢朝这边靠近,待一双脚进入视线,我才抬头,可怜巴巴喊了声:“姑姑。”

“这又是怎么了?”她问。

“我又惹娘娘不高兴了。”我吐吐舌头。

她十分无奈的感叹一声,道:“天色暗了,等娘娘歇下,就回去吧。”话毕,又深深看我一眼才离去。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朱玉台传来乐声,我捶打着早已麻木的双腿,拖着笨重的身子往回走,远处乐声悠扬更显得此处冷清,头次这样过年,还真是不习惯。城外西郊住的虽都是贫民,但到过年的时候还是十分热闹的,阿娘每年都会赶制新衣,除夕夜我都和项阳一起放爆竹,今年少了我,说不定那小子还会哭鼻子呢!一想起我进宫时他那一脸委屈的样子,就忍不住乐,不等笑出声,院墙一角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吓我一跳,挪着步子过去,只见两棵松树周围堆着雪,原是树上的积雪塌了,这才舒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不想左手被人用力一扯,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到雪堆里,紧接着耳边传来阵阵笑声。

顺着声音寻去,只见一少年躲在暗处正捂嘴偷乐,看着十六七岁的样子,竟如此幼稚!我怒目望过去:“什么人在栖霞宫撒野!”

他从树下走出来,低头看我,一副居高临下的气势,脸上却是忍不住的笑意,清了清嗓子,问:“你刚刚走路的样子怎么那么奇怪?”

我忍着屁股上的疼痛起身,拍打粘在身上的雪,并不正眼儿瞧他,“要你管!”

待我将衣服清理干净,他又幽幽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瞥他一眼,不准备作答。他双手环抱胸前,又撇了撇嘴,“算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但是,今夜你在这里见到我的事,不许告诉别人,否则,”他一边说着,一边靠过来,语气中带了丝威胁,“我便处死你!“

看到等在门口的阿黛,那个捣蛋鬼的身影才从脑海中散去,回神间,阿黛已飞奔到面前,一边搀我进屋一边抱怨:“娘娘也太狠心了,不就是摔了只杯子吗,竟让你从午时一直站到现在,外面那样大的雪,冻坏了可怎么好!”

坐上床榻,屁股还是略微有些疼,我一边揉屁股一边十分凄惨的望着她,“有吃的吗?我一天没吃东西,都快饿死了!”

她一笑:“我就知道!”说着,转身走向桌案:“今早尚膳局送来的两盒点心,娘娘一口也没吃,全分给宫人了,我带了两块回来,专程给你留着的。”

我丝毫不客气的伸手抓过,嘴里塞满酥饼,却没有一丝甜味,幽幽道:“我想爹娘了。”

忽然听我这样说,她坐到我旁边,拍拍我的背,安慰道:“我刚来也是这样的,老是想家想爹娘,等时间长了就好了。”

我转头看着她一脸纯真的样子,不由一笑,这丫头比我小一岁,却早我一年进宫,栖霞宫里人一向少,之前都是她自己住这间屋子,我来之后她才有个伴,所以与我十分亲近,我冲她一笑,继续吃东西,也是,一开始都是最难熬的,慢慢就习惯了。

折腾一天,我连衣服都懒得换便直直躺到床上,手臂却被什么东西膈着,掀开被子一看,竟是一个小包袱,忙翻身面向墙壁,小心翼翼打开包袱,只一眼便看出是阿娘做的新鞋,我将鞋紧紧抱在怀里,这才心满意足闭上眼。

对面床上传来翻身的窸窣声,接着想起阿黛的声音,“你睡着了吗?”

“没呢。”我闭着眼答。

她又翻了个身,“我也睡不着!别的宫里都那样热闹,你瞧咱们。”她顿了顿,接着说:“她们说,姀妃娘娘身体不好,又不讨陛下喜欢,这栖霞宫平日就跟冷宫一样,也只有逢年过节,才有人想起来!可我们娘娘样貌不差,性子也好,陛下怎么会不喜欢呢?我猜她一定还在为她的孩子难过,也是可怜,真希望她快些振作起来,我们也能好过些。“她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片刻,房间里安静下来,我将被子裹紧,重新闭上眼。

跟韶敏姑姑进宫那天,是我头次得见姀妃娘娘,她的寝殿里光线昏暗,飘着极浓厚的檀香。她半倚在榻上,不时清咳两声,我跪了半晌才被允许起身,她命我抬头,端详了好一阵。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肤色白得有些异样,眼睛没有神采,透着几分慵懒,她曾有过一个孩子,听说是一个很可爱的小皇子,若还在世,应该同如今的太子一般大小,夭折时不足两岁。宫里的人都说她认为是虔贵妃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所以视虔贵妃为死敌,可虔贵妃如今在后宫如鱼得水,儿子也被封为太子,皇上独宠虔贵妃,她便成了一个可怜的女人。

大年初一,各宫依例要去长明宫请安,姀妃依旧得了特许在宫中静养,免了参拜,却还是特意让韶敏姑姑前去谢恩,我同两名宫女带着经书与姑姑同行。出了栖霞宫,四处都弥漫着新年的热闹气氛,未免再惹事,我一路都安分的埋着头,只偶尔瞧见什么新鲜事物才多看上两眼,穿过数条大大小小的巷道,长明宫的牌匾映入眼帘,站在宫门外都能听见里面众人说话的声音,皇后娘娘宫里果然热闹。

在门口候了片刻,才有人迎出来,姑姑俯身行礼,“棠清姑姑好!”我们也跟着一福。

棠清笑着引我们进屋,一边道:“今儿晨起皇后娘娘还说呢,姀妃娘娘近来身体欠安,都快半年没出门了!现下正值新年,皇后娘娘诸事繁多,也实在抽不出身过去瞧瞧。“

说话间,已至大殿,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十多个妃嫔坐于两侧,我们随韶敏姑姑上前跪拜皇后,“栖霞宫掌事宫女韶敏拜见皇后娘娘,恭请皇后娘娘金安!我家小主身体抱恙,不宜出门,特亲手抄录经书十卷,为陛下和娘娘祈福。“

皇后极温和的笑道:”姀妃有心了!“说着,朝棠清道:”将这些经书供奉到佛堂去,再将本宫先前挑的那两匹云锦取来。“吩咐完,转身回来:”先前东渡遭了洪灾,云锦也大量减产,今年进贡上来的只有二十匹,两日前才送到宫里,本宫特意留了两匹,姀妃是南方人,最适合这样精巧的布料,到时候送去尚服局制成衣裳,正好能赶上她四月里的生辰。“

从长明宫出来,我难得偷闲跟在最后,这才细细打量四周,只惜整座皇城都被白雪包裹,一片苍茫。我呼出一大口气,遇冷凝成白雾,惺惺拍了拍手,突然脚踝被撞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一个雪球,顺着雪地上的痕迹望过去,只见一小女孩儿站在一棵松树旁,小脸儿通红,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也不知是哪位公主。

我见姑姑已走远,便弯腰将雪球捡起还过去,她高兴的伸过手来,我瞧她一双小手也冻得通红,便将雪球放到地上,从怀中掏出手帕铺到她手上,才重新捡起雪球给她,又蹲下身理了理她的裙角,轻声提醒:“这里积雪厚,当心摔着,玩儿雪的时候要护着手,不然来年要生冻疮的。”她只安静听着,最后冲我甜甜一笑,认真点头。

见姑姑几人已不见踪影,我才起身准备离开,不想那公主突然喊一声:“母妃!”顺势望去,只见一位盛装的嫔妃在宫人的拥簇下走近,只得重新跪下俯身叩头。

公主得意的将雪球举到她母妃面前,那妃子无奈一笑,一边暖着她的小脸儿,一边温柔的教导她注意安全,公主笑着答应,她轻声一笑,又问:“这是哪个宫的?”

想来是在说我,我正要答话,公主却抢先一步:“她刚刚从母后那里出来的,我也不知道,母妃你看!”说着,她又伸出手展示那条手帕,那妃子瞧了我一眼,说了声,起来吧,便带着公主往长明宫去了。

接连几天皇宫里都极热闹,姀妃难得的舒心几日,于我而言,不在雪地里罚站自然就是最高兴的事。因着是新年,韶敏姑姑默许我们偶尔偷个懒,阿黛自然坐不住,晚饭都不吃便拉着我出门,接连几晚朱玉台都有宴会,照她的话说,各宫都去凑热闹,咱们本就离得远,要是去晚了,就没有好位置了。

朱玉台承办宫中大小宴会,一年中很少冷清,新年晚宴,皇上邀各皇室宗亲一同入宫,更是热闹,帝后与一众嫔妃坐于观阁内,我们挤破头也未曾得见一眼,只得惺惺退出来,继续观看歌舞。中午的饭菜有些凉,本就吃得不多,眼下我已饿得头晕目眩,一旁的阿黛却依旧兴致勃勃,我只得找个角落坐着。

靠坐在树下,想着阿娘每年除夕夜准备的饭菜,忍不住流口水。早些年,阿爹经营一家医馆,他医术颇高,医馆的生意向来不错,韶敏姑姑每次出宫,都会来买些草药,和爹娘便是在那时熟识的。原本家中还算过得去,不想后来钱家的幼子醉酒死在医馆,钱父硬说是爹爹治死的,买通县官抄了医馆,还判阿爹此生再不得行医,我们落得身无分文,这才辗转到西郊。

正出神,手臂忽的被什么东西击中,疼得我差点惊呼出声,顺着石子飞来的方向看去,竟又是他,他似也认出我,放下作势再次出手的胳膊,望望四周,快步跑过来。连着被他捉弄两次,我也没打算给好脸色,他既未表明身份,倒免了起身请安。

待他站到面前,我依旧靠坐在树下,自顾自望着夜空,片刻,才听见他问:“都偷懒跑出来了,坐在这里干什么?”

“清静。”我依旧目不斜视。

“嗯,疼吗?”他隐隐有几分内疚,见我一直不做声,便似有似无的感叹一声,坐到我旁边。

远处鼓乐齐鸣,树下的这一方天地却格外安静,直到我的肚子咕咕作响,他才忍不住笑出声,我转头怒目看去,他才收了笑,从怀里掏出两块薏须糕递过来,我毫不客气拿过一块,他勾起嘴角,拿着另一块吃起来。以前项阳得了好东西也总会留给我,他自幼生长在西郊,长我半岁,对我处处照顾,如今隔着一堵宫墙,天各一方,也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

再看面前这人,明明是堂堂大津国的皇子,却在这样的场合揣着糕点独自跑出来,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也不知是否受了什么委屈。直到他轻笑出声,我才意识到自己失礼,忙收回视线,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他问:“老实说,你早猜到我的身份了吧?”

不知是该继续装傻,还是立马跪下磕头认错,我纠结良久,不想又惹得他一笑,只是这一回的笑声里添了一丝爽朗,“当我没问。”

两人又沉默的坐了一阵,他转头往朱玉台瞧了一眼,随即戳戳我的手臂:“你先走吧。”我虽疑惑,还是乖乖起身离开,待走出一大截,回头一看,只见那日遇见的小公主正鬼鬼祟祟往树下跑,难怪。

在人群中找到阿黛时,她依旧兴致昂扬,见我回来,忙拉我凑上前,一边激动的说:“回来得正好,快看,寰方国的司皖郡主要出来了!”

说话间,只见一位身着五彩罗衣的女子上台,她的华衣不同于寻常舞女,身姿轻盈,举手投足尽显柔美,众人看得痴迷,早已沉醉其中,之前就听闻寰方的女子善舞,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今夜这场宴会,这支舞当拔得头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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