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纷纷扬扬

静谧地飘落在黑色的瓦片上，小小的村落笼罩在暗夜之中。

忽然一声婴儿的哭啼，打破了夜的寂静，伴随着哭声而来的，是一个女子的褴褛身影，她将一个破烂襁褓放入了屋子的门前，便急匆匆地离去。

她站在村口回望着那个方向，眼眸之中有一丝不舍，最后只能低下头幽幽啜泣着，渐渐隐没在雪夜之中……

晶莹的白雪之上，有一颗滚烫的流星划落。

………

“林婆婆，你真的要收养这个野娃子吗？”

问话的，是一个穿着粗布袍子，盘着发髻的妇女，她的手指逗弄着襁褓中的小小婴儿，语气中却有了一些担心。

“寒冬腊月的，这娃子就放在我门口，俺总不能眼睁睁看他被冻死吧？”一位老妪抱着婴儿，轻轻地摇晃着臂膀，就像一位慈爱的母亲。

“唉，也不知道是谁能下这么狠的心，把自己娃都抛了！”另外一个妇人也不禁插起了嘴，把孩子的母亲一顿损。

“定是个苦命人吧…没准是菩萨显灵，看俺没了儿子，就送俺一个孙儿吧！”林婆婆望着怀中婴儿天真无邪的睡颜，心中顿时欢喜了三分。

“就光您一个老人家，养个孩子可不容易，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家家都没几口余粮啊！”

“菩萨保佑，总会有办法的！”林婆婆一直皱拢的脸庞忽然舒展了，她不由得抱紧了襁褓，舍不得撒开手。

“咿呀…”

婴儿睁开了黑水晶般明亮的眼睛，倒映着那慈爱的脸庞，眼眸划过了一颗璀璨的流星……

……

“那些兵又来征粮，还让不让人活了？眼看就要过冬了，连糊口的米都没几颗了！”

“就是，辛辛苦苦种的粮食，都要上缴，这不是明抢吗？”

村口的土垛上，几个揣着袖口的汉子蹲在一起，却只敢对着苍天骂骂咧咧。

这时候一个竹球滚到了他们的脚边。

“小娃子，一边玩去！”

一个汉子把竹球踢了回去，没好气地对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嚷嚷道，在那孩子的边上站着一位背着锄头的老妪，背脊已经弯得如虾一般。

“林婆婆你这是上哪去？”

“俺去山上挖点吃得来，这娃子在长身体，可饿不得！”林婆婆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咧嘴笑了笑，黑黄的牙齿几乎快掉光了。

“林婆婆，可别说俺们不救济你们，你也看到了，今天被收走了多少石粮，这谁家没个孩子要养啊！实在是没法了呀！”

“就是就是，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你这娃子不如送人得了！反正也不是亲生的！”

“嗐！胡说什么，这就是俺亲孙子！乖乖站在这里不要走，俺上山挖点野菜去！”

林婆婆怒瞪了那些汉子一眼，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扛着锄头艰难地沿着小路上了山。

“嗯！”

那个孩子手捧着竹球，乖巧地坐在木牌坊下面，静静等待着老妪的回来。

从黄昏

到黑夜

直至天空泛起白鱼肚，他也没等到熟悉的人回来。

……

“不好了！出人命了！”

一个汉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他敲响了一个锣鼓，顿时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聚集了过来。

“出啥事了？瞎叫什么你？”村里的老人问道。

“俺家媳妇早上去山里挖菜，在涧沟里面看到一具死尸，看起来像林婆婆啊！”

“哎呦，怪不得昨天怎么没看到她，那个野娃好像在牌坊下坐了一宿呢！快快快！带俺们去看看，把那野娃也叫上！”

一群人急匆匆地出了村口，上了山里，在那汉子的带领下，他们终于来到了山涧下，只见一具佝偻的尸体横卧在乱石堆中，正是失踪了一天的林婆婆。

“婆婆…醒醒…”

孩子认出了那是最熟悉的人，他蹲在尸体面前，轻轻摇着她，却无法得到任何的回应。

林婆婆紧闭着眼睛，口鼻处是一片早已干枯的血迹，干瘪枯瘦的手中，却依然死死地攥着半块薯根。

“她恐怕是挖东西的时候，从那边上滑下去了，年纪大了抓不住藤了…唉，何苦呢！”

那个汉子取来了一块粗布，盖在了林婆婆的脸上，由几个年轻人的抬下了山。

………

天似乎一下子寒了起来，祠堂内熊熊的火焰，正在铁盆里面燃烧，周围尽是取暖的大人，而一个懵懂的孩子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这娃子之前是由林婆婆养大的，现在她老人家走了，该由谁照顾呢？老四，你家比较宽裕点，能不能……”老村长拄着木杖，开始商讨林婆婆的后事。

“咱家也没余粮啊，俺爹俺娘，媳妇两娃五张嘴，全要我一个挣！我哪有能力再供一个啊？”

那个被村长称作老四的人立刻摆了摆手，生怕被推上这个包袱。

“老三，俺记得你家就一个闺女吧？好歹也是个男娃，要不要继过来？”村长又把希望寄托到了另外一个人身上。

“这娃子看起来呆呆的，也不灵泼！养大了怕也是个傻子，再说了俺媳妇又不是不能再生，只是眼下实在没钱再养一个娃罢了！”

村长又问了几个人，大家都是纷纷摇头，今年粮食本就欠收，加上又被强征了一笔，谁家不是勒紧腰带过活？

“现在这世道，可实在是逼得人没法活了啊，不然林婆婆这把年纪，哪还要拼上老命到山里去刨野薯啊！”

“要不俺有个法子！”一位耳尖猴腮的汉子眼睛咕噜一转，突然站出来说话了。

“哦？你说说看？”

“俺在城里认识个熟人，专收童子做学徒，要不咱把这娃送他得了，好歹能糊口饭吃！”

“你确定不是卖人的勾当？骗我们可是要天打五雷轰的！”村长听后心里隐隐有些担心。

“哎呀，您老就放心吧！城里日子是俺村里能比的吗，再差还能差过活活饿死？俺这也是为大伙好，谁家也没法多一张口啊！”

“…唉，那就这么办吧！你去城里跑一趟吧，把娃子安顿好！”

“好嘞！”

村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看着墨色的云层，把事情敲定后，便散了集会。

半个月后，村口悠悠开来了一辆马车，薄薄的初雪已经覆盖了大地，车轮留下了长长的辙迹。

“哎呦，总算是把您个给盼来了！小子过来！”

那位尖嘴猴腮的汉子，早候在牌坊下盼着它到。他粗暴地拉扯着男孩，把那他抱上了马车。

随后马车夫就偷偷地递给了那人两块银元，便准备扬鞭启程。

“等等，说好的三个大洋，怎么就给两个？”

那汉子突然拉住了马车夫的手，他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急促地逼问道。

“哟，这么小的娃子，哪值三个大钱？要不是个男娃，上边急着要人，你连两块大洋都没有！要不乐意你把他带走，别不识趣！”

“……好好好，两块就两块吧！别把俺卖娃子的事情和别人说！”他死死捏着两块银元，生怕从手心溜走。

“切，瞧你这怂样！驾！”马车夫鄙视得撇了他一眼，振臂一挥鞭子，马车便滴溜溜地向前跑去。

那马车篷里面，都是一些半大的孩子，扑闪着明亮的眼睛，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此刻都盯着新来的那个男孩。

“过来，老实点！”

一个男人把他往里面一推，守在了篷车口。

男孩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声音，他透过随风摇动的布帘子，呆呆地凝望着外面的天空，似乎又在下雪了。

他在风雪之中来到这里，却又在风雪之中离开………

………

“咣当…咣当…”

火车的铁皮箱内，黑暗而冰冷，尽是令人作呕的味道，汗味、尿味、血味还有腐烂的气息。

男孩坐在黑暗的角落里面，身体随着火车的节奏而震动，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相当无比煎熬。

“咯噔拉哒…”

“啧，好臭，臭死了！你们是猪仔吗，这么能拉？”火车终于停下，铁门被打开，一个粗壮的男人捂住了鼻子，把车上的孩子一个个拎下。

“这个娃死了，我都说了多少次了，快要死的不要放一起！否则会跟着死一大片的，你看这个也不动了！”

另外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踢了踢一个已经发僵的小女孩，她没能撑过漫长的火车之旅，永远地倒在了这里。

“别吵啦，就死了三个，算不错了！剩下的给点吃得就又精神了！”粗壮男子拉过绳子，把系住手脚的孩子推上一辆卡车。

“什么就死了三个？这可都是银子啊！你知不知道我转手卖给洋人，那得翻多少？死一个我都心疼！”

西装革履的男人弹掉了手里的香烟，说道：“手脚利索点，这批仔得先养一段时间，否则直接装货出海，估计全都得折腾死了！”

“掌柜的，你说洋人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买这些娃子啊？”那个粗壮男子捆好了绳子以后，上了驾驶室发动了卡车。

“你懂个屁，小娃子才好控制，给口吃的就走，洋文也学得快！像那个西洋的种植园，铁路，矿山哪不需要人手？”

“不对啊，那小孩又干不了体力活！难不成还要白养他们不成？”

“呵，这我哪知道，听说洋人还特别喜欢玩小孩呢，不过仅限漂亮的那种。反正他们想怎么样我们管不着，只要收着钱就行了！”

衣装革履的男人摸了摸自己头发，掏出香烟美滋滋地吸了一口。

“呸，那还真是恶心！”粗壮男子往外边吐了一口口水，表达了内心的憎恶。

………

“馒头，过来吃！”

粗壮男子打开了像牢房一样的铁门，手里拿着一篮粗馒头，像喂狗一样丢了进去。

“我的！我的！”

几个力气大的男娃子，挤在了最前面，粗暴地抢夺着馒头，恨不得把食物都霸占过来。

“唔…”

瘦弱的男孩被挤到了一边，默默地抱着大腿蹲在了一边，眼睛死死盯着香喷喷的馒头，偷偷咽着口水。

“抢啥？！都滚一边去！”

粗野的骂声从男人嘴里蹦出，吓得所有孩子往后一缩，只见他把一块馒头丢掉了瘦弱男孩的面前，随后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蛋，啧啧地感叹了一下。

“多吃点吧，小娃子！我看你早晚被洋人捅屁股，哈哈哈！”

“…啊呜…”

他迫不及待地抓住馒头往嘴巴里塞去，大口地咀嚼着，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咣当……”

铁门再次被关上，只剩下狼吞虎咽的孩子们，以及墙上闪烁的小蜡烛，小小的明黄烛火之中，偶尔会闪现一只美丽的眼眸。

那是艾达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