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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花开的地方等你》第15章 流岚凭风起,寂静不知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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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整天,不好过吧。”邱紫莎坐在杨霏身边,递给她一瓶饮料。

她稍一微笑,转头望病床上的叶瑾南。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一个睡着的孩子。细长的眉毛下眼形饱满,鼻梁稍挺,唇尖稍曲,尽管脸色苍白却似乎藏着笑意。

身边的生命体征监测器不时提醒着她,他并不是安稳入睡。她于是跟着那些仪器追到他的脸上,正视那半透明的呼吸罩子和纯白的纱布。只要一抬起头,就能看到铝铁支架上几瓶连串的药水,还有床头不停冒水泡的氧气插瓶。但是一低下头,又总是很快忘记,忘记隔绝两人的床铺和呼吸罩子。一整天都在这种提醒和遗忘当中走来走去。

肩膀上忽然有了一些重量,她转过头,碰上紫莎担忧的目光,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为了昏迷不醒的人,但是恍惚发觉是为了自己。

她还是一笑,手上的冷饮已经失去了冷意,倒是手心微凉感觉罐子上有些温热。

“干妈呢?”她问。

“去吃饭了,要回家拿衣服,过会再回来。”杨霏说。

“那你呢?”紫莎问,“昨晚我回去了,你一直在这里对不对?你也一天没休息没吃东西了,这怎么行?”

“我不饿。”

身边再无回话,但是杨霏自那天起发现,紫莎每天都来,并且带上食物和饮料。有时候杨霏会想,她似乎是专门来看她然后顺便问问叶瑾南的状况,她似乎并没有那般任性跋扈了。

大多数的时候,病房里只有方敏和杨霏两个人。静谧的夏季午后,蝉鸣鸟叫隔着窗扉也能清晰听闻,还有炫目的阳光和火热的温度。尽管医院中央空调保持26℃,但是由窗缝和紫莎身上的热度,杨霏依然能感觉到夏季的闷热和浓浓的绿意。

她并不多话,所以与方敏也并无多少交流,除却第一个夜晚向她解释让她相信自己的真心,她也找不到其他的话题。而方敏也不言语,她们既不沟通、也不了解,但是都关注着、守护着同一个人。

杨霏时常坐在靠门的椅子上,看着方敏坐在叶瑾南身边,而当光线从他们两个人的头上打下来的时候便会有一种恍如隔世而又神奇不已的感觉。她把这种感觉解释为母子之间的联结,并且想象着自己坐在他身边的时候的那种情景,以及从此蔓延出去,想到更多的人相互依偎又或者相互隔离的那种场景。

每当此时,她就会自然而然地把这些感受抽象理解成爱,但是在某一个午后她发觉这样子的理解未免太过笼统模糊了。

又是一个晴转多云的天气,方敏回家拿换洗的日用品。她坐在叶瑾南床边的椅子上,手肘撑着床头柜,看着他。

然后忽然想起大概这是他的意思,沉睡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在竭尽全力冲刺完之后让她有一个时间能跟他静静地相爱。

他脸上的呼吸罩子已经撤了,呼吸平稳让他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他应该算得上白了,笑起来就是个谦谦君子,温和正经;生气严肃的时候眉心一紧,眉梢一勾便能把眼睛里的凌利带出来,显出男孩子血气方刚的气质。鼻梁挺拔,倘若鼻翼尖一些就会是更好看的鹰钩鼻了,但是偏就成了圆润的肉,捏起来刚好舒服。鼻子前端的沟壑稍浅,像是印泥上按压留下的印记,从鼻中隔一直延续到唇中央。

她用棉签蘸盐水在那两片唇上滑动,以免他因为干燥而掉皮。然后看着他,期盼着那合起的嘴唇会张开,舔那淡淡的盐水。但是没有。她忽然有了个念头,抬头看门外没人,一笑。俯下身借着床头柜的支撑,把头伸到他脸的一侧,对着那两片唇上的水珠轻轻吹气。

脑海中浮现出课本里《童趣》的黄毛孩子,随之而来的就是在面馆里看着她的碗大快朵颐的男孩。

“我一直觉得你是不同的,成绩好,但不是书呆子;热情,不浮躁。那时候的你怎么能那么勇敢呢?知道我的生日就送礼物,因为喜欢就说喜欢,因为想要抓住就不放手。我真的、真的很羡慕你啊,傻小子……”

“就算被拒绝,没有回应,也总是在食堂里坐在我对面,在小组学习的时候到我们组旁边,谁给你的信心,以为没有人看得见?就算在有监控的图书室,也敢靠近,还喘得那么大声。我都看见了呀,你不知道……”她笑,指尖点了点他的额角。

“学校后门我走了很多遍,从高一就开始走,就算要绕远路回家,也走。因为那里安静,在那里我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去理会大路上叽叽喳喳的人。《简爱》也不是第一次看,爱德华和简爱争执的段落早就烂熟了,而且,我听见了。当你走到最近的树的后面,我就知道是你。那时候,我只是盯着爱德华、简爱、爱德华……我不知道你会对我说什么……”

“有好几次我都会想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要来?每一次都那么突然,又……理所当然?多亏你了。想想看,在皇冠后街不小心打通你的电话;新年答应了你出门,然后早晨就看见你;去补习社,也能看见你……在你身上,我算是踏出了很多个第一步了吧……”

“我喜欢看你画画,画那些古老的、残旧的村落建筑,画那些想象中的建筑。每当我听见你认真地对我讲建筑的设计理念,房子的历史,还有那些有趣的建筑材料,我就会觉得,那些冰凉、坚硬、老旧的房子其实并不阴森可怕。建筑,因为人,而变得温暖鲜活。而你,因为这些显得那么有希望,又与众不同。”

“还记不记得你问过我的梦想。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因为我不敢,不敢让你知道我其实没有梦想。”她笑,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眼泪的重量。“叶瑾南,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即使是最艰难迷茫的时候也没有说过。杨霏,在她十八年的人生里,没有梦想。她只是走在大路上,努力着不去不好的地方……”

“……那些信任、理解、包容,我都得到了。我想要跟你在一起。想要把你给我的也都给你,想过要在你的身边把从前的……那些东西拿出来,扔掉,把整个你留在那里。可是好难。那天看见你倒下,我好疼——我……可是只要有你,我一定能坚持下去。我已经实践了一次给你看,是不是?这一年只争朝夕,你都看到了是不是?那些阴影,不管是意见不同还是争论,我们都一起看着它过去了是不是?”

“……我等你,等你醒过来。”眼泪流淌过脸颊,苦涩的泪滴浸润了嘴尖,缓缓渗进心里。“傻小子,你要抓紧时间休息,再过几天就要起床了……叶瑾南,之前听不见没关系,但是现在一定要听见呀。要醒过来,不要认输。你说过要为了我设计……”

杨霏把他当成了树洞,把所有能说出口的、不能说出口的话都说了。她轻轻地伏在他的身上,隔着被子听那颗心脏收缩跳跃的声音,泪水一滴一滴在棉毛被子上晕染开,像是层层浅灰色的花。稍一低眉,她看见了那只修长白皙的手,细细的毛发下面有青蓝的静脉交错。凸起的静脉像是盘亘手背的绳,她戳戳暗暗,最后整只手握了起来。

跟往常的感觉不一样,许是久久未动,掌心的温热退却了很多,凉凉的指尖有一种舒服的触感。她的指尖在手背上轻轻划过,当感觉到肌肤表层细毛的摩擦时,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像是被他抓住的感觉。

她下意识扭头望那边闭目的人,没有动静。

然后抬起手,往那手背的静脉和肌肤亲了一下,就像麻雀捕虫一样轻轻一啄,火热的竟然是她的脸颊。她往里收嘴唇,抿住嘴,连同新落下的泪滴咽了进去。

窗边新采的桂花开得正盛,桂香御风而行。窗外一片艳阳,几棵香樟在微风中枝叶颤动,碧绿的叶层层叠叠,商量着要在白色地界将浓荫和生机渲染到底。

洁净的走廊里偶尔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高悬在天花板的灯牌时时刻刻提醒着正在流逝的时间和稳定变化的温湿度。

杨霏坐在护士站对面的长椅上,望着走动的护士和缓缓挪动的病人。腹下有一股温暖的液体淌出,伴随着阵痛。她的眼睛里漏出一抹尴尬,在看见邱紫莎走近的时候迅速敛起,但还是在褐色的瞳仁里流露出淡淡的晦涩。

“杨霏,怎么不进去?”紫莎坐在她身边,问道。

她摇摇头,随口道:“阿姨在,我出来坐坐。”

抬眸又望了望护士站,忽然看见熟悉的护士长,但是转念想起身边的邱紫莎,咬了咬唇。

“杨霏,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哎。”她问。

“没什么。”

“这些天都在医院,休息不好吧。”

“嗯。”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

“那你捂着肚子干嘛?”

杨霏一怔,下意识低下头松开手。心下尴尬非常。她抬起头,碰上了那个女孩的会心一笑。

杨霏从洗手间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站在走廊尽头,她依稀能够听见紫莎在楼梯间讲电话的声音。声音时高时低,因为遥远而显得模糊。

窗外杭城的夜幕刚刚降临,绵延不绝的道路两排是亮着的灯,盏盏橘黄串联成巨大的火龙。上桥的车辆还在增加,像是从远方赶来参加集市的妇人一样,挤成一堆,大家都默契地等待、挪动,没有想象中喇叭齐鸣的嘈杂景象。车灯开始慢慢打亮,每一辆远去的车都成了光圈包围下的质点,向着目的地远去。

杨霏转过身,看邱紫莎走过来。她伸手递过一包纸巾,

“还你。”

她摇头,伸手一挡让她停下,“你拿着吧。”

杨霏收了起来,心里有些不解。她看着紫莎走过来,走到她的身边,双手握着不锈钢栏杆,眺望远方。她便转过身,望着那天河般的车流和闪烁的灯影。然后听见紫莎说:

“生理期很重要,你竟然也能忘得彻底,因为这尴尬的坐在医院大厅。这种事,除了你也没谁能做了。”

她置语气中的嘲讽一笑,目光未曾离开那点点星河。

“紫莎,谢谢。”

“不用,小事。”她轻声道,转过身脸上却毫无笑意。

“杨霏?”她望着窗外的车流,杨霏回头看她。

“阿南出事的时候,你在哪?”

杨霏心中一凛,“怎么了?”

“我原本以为,阿南是在理科楼楼下受伤的,但是现在看来不是。”她转过头,倚在栏杆上望着空旷无人的走廊,说:“那时候理科楼的拐角有人,有我的朋友和另外的人。他们看见,阿南身边还有一个人。你说,那会是谁啊?”

紫莎转过身嫣然一笑,眼底里流出了淡淡的冷意。杨霏迎上她的目光,既不躲闪也不避让,甚至看不到恐惧,反而冷静得让她害怕。

“那个人是你。对不对?”

“是。”话音刚落,紫莎心里便一惊,她的笑意陡然消散,一抹阴云笼罩在额头。

“所以,那时候你就看着他受伤,看着他晕倒,然后一句话也不说,抛下他一个人逃跑了?”她低声说,眼珠子在音节落地的时候颤动不已。

“是。”

紫莎冲上前,抓起她的衣领,“你怎么能……怎么可以!”

“紫莎,大家来得很及时,救护车也来得很快。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在,什么都不会改变。”

“可他会死!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倒在那里,你就这样子丢下他躲起来了?如果他们来晚一步呢?如果掉下来的不是那个水瓶呢?你还能站在这里吗?”她吼道,一双红透的双眼写满了失望。

“他不会死。阿南不会有事的。”她一字一句地说,眼里的冷静像是坚冰冷却了紫莎的怒气。

“你到底有没有心。”紫莎慢慢放下手,转过身去撑着栏杆。

杨霏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般疲倦。转过身的时候听见她的声音:

“那一天在dreammaker,李科阳在我后面,你看到了,是不是?”

她眉毛一震,侧身,“是。”

邱紫莎缓缓合上眼,低下头不让玻璃窗倒映苦痛。

“还好吗?”杨霏问。没有主语,没有指向,听起来却包罗万象。

“不好,很不好。”她抬起头,看着玻璃上的杨霏,低声道:“失恋了,阿南受伤,樊彬手术现在还没醒,改了志愿。怎么样?看我一塌糊涂,还来这里伸张正义。”

“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是啊,何止我一个人。彬彬生病,脑瘤,记忆力消退,把理科楼当成了启德楼,等着把她推开的朋友。脑部肿瘤,要动这么大的手术。手术之前还记得祝我生日快乐,一进手术室就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她侧着脑袋,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柳叶眉倒挂着紧紧皱起。

“还有你。到底是看到他倒下,还留在这里,你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杨霏眨了眨眼皮,眼底一片干涩。玻璃窗里浅浅地倒映着紫莎自嘲的微笑,唇角勾起不止一点的苦涩感。她忽地从这寂静中感觉到一种朦胧的痛楚,源泉来自站在身边的紫莎,从她的声音和身体渗透到空气当中。她咽了咽唾沫,却发觉喉咙也是干涸的。

她站在窗前,望着高楼外绵延无境的城区,心中悬空的城沉沉欲坠。她记得,启德楼,小学初中的教学楼都是这个名字,那个从小到大的朋友,那份隐隐约约的友谊。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什么?”紫莎愣怔。

“肿瘤检查,手术,昏迷,什么时候开始的?”每蹦出一个词都是契合心跳和干瘪喉咙的挑战。

“重要吗?”她发出一声哂笑。

杨霏望着她的眼睛,全盘接收了冲射出来的挑衅,眼底心里坚实的壁垒在构筑冷静。

“现在还有什么比阿南重要?过了这个星期半个月就过去了,他的苏醒就会变成奇迹。”她握起杨霏的手,挑眉看她,“守住他吧,如果你爱他。但是如果想逃跑,就逃跑吧,越早越好。干妈信你,不就是赌他爱你、你爱他吗?”

杨霏拨开她的手,没有回应。转身离开的时候,热量从双手流失殆尽,她的眸底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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