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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海明月传》第75章 番外 叶清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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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清桓十七岁来嘉兴关,二十岁升百夫长,二十三岁任嘉兴关侦查部副将。

这片雁北草原,他待了六年,自然再熟悉不过了。

他最喜欢在军中休沐的时候带着弟兄们自嘉兴关北上出塞,一直纵马奔驰过芒山,那辽阔无垠的雁北草原便尽收眼底——

崆峒河蜿蜒而过,在绒缎一般青翠的厚草垫上切出优美的弧线,在远处金光灿烂之下闪着斑驳的光芒;连绵不绝的芒山缀着成片的密林,随着山峦的起伏簇拥着一座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峰。

这里有许多异族部落,大多散落在芒山脚下水草丰美的地方。

这些人多是从西边来的,逐水草而居,大部分都没什么恶意。再加上嘉兴关守将徐尽扬立下了严格的军令,使得他们与嘉兴关守军井水不犯河水,始终保持着和平的往来。

叶清桓与几户牧民相熟,每逢他们来到这儿,热情好客的牧民们便请他们吃肉喝酒。

手里握着烤着滋滋冒油的手把肉,再痛饮两杯上佳的美酒,好不快活。

吃饱了饭,他们便跟牧民家里的少年们一同赛马、摔跤。

他们没想到,这一天却撞上一个意外。

北方异族虽然不复百年前的鼎盛时期,但仍有许多部落存留着许多过去的传统。其中有一些甚至还带着浓重的血色,却依旧被所有人视为对神明的尊敬。

叶清桓他们这一天遇见的,就是传说中持续了百年之久的剑客大赛。

*剑客冢*

所有部落都有剑客。

他们代表着部落的希望,要背负着重任与其他部落的剑客们真刀真枪地战斗。

原本叶清桓以为,这同他们在嘉兴关的军演没有太大的差别。能借此看看这些传说中的剑客们灵活的身法,显然能大开眼界。于是,他兴奋地带着兄弟们走进人群里,与族人一同观赛。

场上正有两人对战,一位青衣剑客手持一柄长剑,正与另一个看起来年少一些的剑客战斗。

青衣剑客动作极小,却以整个身体为心,利用长剑的优势游刃有余地飞舞着刺向对面,招招狠毒。只十几个回合过去,少年剑客便已经有些接不住,他的额前渐渐泛起汗珠,小腿也有些颤抖。

刚刚开始的时候,叶清桓还在为青衣剑客叫好,可渐渐地他却喊不出声了。因为那青衣剑客显然没有点到为止的意思。他的剑锋变得愈发凌厉地刺向对手。若不是少年剑客身法还算灵巧,恐怕早已被他刺中要害。

叶清桓逐渐皱起眉头,忍不住出声道:“此战既然已注定胜局,缘何还要穷追不舍?”

他声音不算小,可周围的人却没有人回他的话。所有人都沉默着看向场中那个已经满身伤痕、疲惫不堪的少年,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叶清桓看见众人的反应,便愈发急躁了起来。就在他安耐不住要冲上去时,却被身旁一位异族长者厉声喝止:“外族人!你看着便好。”

叶清桓回头怒道:“他快要死了!”

“他不死,今年的剑客大赛永远不能结束。”

叶清桓陡然怔住,他身后的弟兄们也愤然问道:“一个剑术如此娴熟的剑客,却这样欺负一个小孩,这如何算得公平?”

“今年轮到他了。”

听闻此言,叶清桓觉得有些诧异,便示意弟兄们安静,转而直视着老人的侧脸问道:“老人家,我敢问这剑客大赛,为何一定要有人牺牲?”

这时候,原本洋溢着金色阳光的草场渐渐有阴云蔓延天际,天空中飘起了几丝雨滴,坠在肌肤上一片冰冷。

老人仰起头来看向天空,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光泽:

“剑客冢。”

“什么?”

见眼前的青年穷追不舍,老人叹了口气,指了指远处的雪山之下:

“那座森林里,有一千一百个剑客冢。每一个都是在剑客大赛落败的剑客。这是天命,绝非人力可逆转。你们是外族人,不必理解,只需旁观……”

叶清桓微微睁开双眸,片刻之后竟愤然拔出腰间佩剑。

那凌冽的光在阴云下晃出一道银光——

“那么——”

他提高了声音,向场中众人大声呐喊道:“既然是剑客争锋,那一定不拘身份罢?叶清桓请诸位赐教。”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那一身赤色身影便自人群里跃出,

他猜得没错。

这剑客大赛虽古板守旧,但从未有过一条规定不允许外族人参与。

于是他赫然站在场中,也并未有人前来阻拦他。

此时那少年剑客被长剑逼退,正强撑在地上,勉强睁开眼睛来看他。

雨雾朦胧,唯有那一身红衣和他手中的剑光清晰。

青衣剑客收起眼眸中狠厉的光芒,不屑一顾地看着他:“你是汉人,没必要送死。让开。”

叶清桓并没有理会他。他转过身去对远处的长老们躬身行了汉礼,高声道:“这是贵部内务,我叶某本不该插手。只是各位,若要动手,请寻一位不相上下的对手,而不是一个孩子。”

青衣剑客明显感受到了羞辱,重新提剑,还不等对方反应便伺机刺来,手段阴狠且毒辣。

谁承想原本背过身的叶清桓突然闪身,以剑鞘相抵——只听对方的剑锋发出一声尖锐的声音,竟被他卡在了剑鞘的缺口处。

叶清桓冷冷看了他一眼,道:“背后冷剑,非君子所为。”

青衣剑客仰天大笑:“中州懦夫,先赢了我手中的剑!”

叶清桓冷哼一声,将剑鞘扔到一旁,手腕灵巧一扬,剑锋直指地面。

青衣剑客再次率先出招,只见他一个虚假动作闪身绕到叶清桓左侧,手中的剑却凌空换了手,剑锋直插对方后背!

叶清桓闪躲不及,反手提起剑柄狠狠撞向对方腰后,就在对方吃痛,剑锋缓了三寸有余的地方,他一个闪身腾起,手中剑锋直指对方咽喉!

只见青衣剑客狠狠闭上双眼,似乎已然知道结局,只等着下一刻的死亡。

谁知他手腕一痛,长剑坠地,咽喉间的痛感却迟迟没有传来。

他不由地睁开双眼,只见那红衣少年手中的剑早已落下,直视着他。

他有些错愕,也有些羞愧,不禁开口问道:“外族人,你为何不动手?”

“呵。”

叶清桓冷冷笑了一声,将他的长剑踢到一边,朝人群中呐喊:“还有哪位剑客愿意与叶某比试?”

又有几人从人群之中走出,愿意与他比试一番。

接着,叶清桓又战胜五人,均是点到为止,并没有伤及他们的性命。

经过这几次比试,叶清桓身上也多了不少伤口,与他赤红的衣裳连成一片,竟有些分不出来。

他夺得了大赛的桂冠,而场中却一片寂静。

唯有最开始的那名少年剑客站在场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叫好。

叶清桓看向他,笑了笑,像乌云乍然褪去后的阳光。

他明白,自己是坏了规矩,总归要受到惩罚。

于是他将剑丢在他方才的战利品堆上,走到那几位长老面前开口:“我毁了剑客大赛,自当受罚。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人群里的弟兄们骚动了起来,却被叶清桓厉声喝止。

“我今日所为皆是自愿,若我今日死了,你们不得寻仇。这是军令!”

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话,他们都注视着那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们,等着他们的决定。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湿透了泥土,将鲜血渗入泥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平日里互相针对的族长们如今却都沉默了下来。他们又互相对视了良久,竟相视一笑泯恩仇。

这么多年,他们这些雁北后人各自为营,互相争锋,才将这一残忍的大赛保留下来,作为和平年代里互相争出高低的方式。

其实所有人都曾经想过废除这一竞赛,可没有一个人肯率先提出这一决议。而如今,有一个年轻人以这样莽撞而唐突的方式打破了僵局。

偏偏雁北人就喜欢这样直接的方式。

一位族长走了出来,站在叶清桓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用非常不标准的汉语道:“年轻人,感谢你。”

叶清桓愣了一愣,看见远处那个少年剑客走到他面前,一边哭一边朝他说着谢谢。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凑了上来,不断地用西洲话和汉语说着:“谢谢,谢谢……”

他看向远处那位给他讲述剑客冢的老人,也在远处朝他作了一揖…...

从那天之后,在雁北和芒山以南的八大部落终于通过了废除剑客大赛的决议。

从此之后,芒山之下的剑客冢,再不添新坟。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那个剑法高超却心怀仁慈的外族人。

*事变*

那天叶清桓在青衣剑客手下救出的少年,正是完颜赤。

他们两个自那天相识之后,便屡屡在一起喝酒吃肉,聊天赛马。

两个人性情相投,再加上那过命的交情,自然打成一片。

每逢休沐,叶清桓便带上好酒去找完颜赤,在他的蒙古包蹭吃蹭喝。

完颜赤也总能算准他来的时间,提前便将杀羊生火。等他来了,火上便有了滋滋冒油的羊腿。

叶清桓后来才知道,完颜赤天生就是个驯养好马的高手。于是他在夏季母马产仔的时候,笑着向完颜赤约定好,等来年春天小马驹长大了,他要一匹毛色最好的汗血宝马。

可是还没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嘉兴关便陷落了。

叶清桓率领的侦查军在关外驻扎,得了徐尽扬撤离的消息便立刻开始疏散百姓。

从嘉兴关到翰漠平原,叶清桓不断地率军游击,将零零散散的村落疏散了三十多个之多。

直到他们遇到敌军主力,叶清桓为了掩护百姓,便率领弟兄们孤军深入敌后,打算和他们撞个鱼死网破。

可幸运的是,他们撞上的是正在俘虏劳工的后备军。

于是侦查军全军沦为劳工,被送到遥远的青海做苦工。

他们的日子彻底沦入了地狱,不见丝毫光芒。

他们每天只能吃最下作的食物,住在马棚里,日复一日地做着苦工。

有许多兄弟来到青海之后因为受寒病倒了,可下场也不过是被丢弃在荒野里活活饿死。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八个多月。最开始的时候,弟兄们还会互相鼓励。

可是到了后来,他们身边倒下去的人越来越多,也只有叶清桓强撑着头颅,看着身后的人坚定地说:“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这句话成了那些时日里他们说过最多的话。

*杜鹃花*

后来,他们终于被解救了出来。而救他们的人,是大明到访东平的使臣和他的从属。

这也是叶清桓第一次见到海月。

那个穿着一身素衣,腰间佩一柄雪亮弯刀的女孩,模样不过十七八岁,眼睛里罕见的纯净,如同一汪深泉。

他心里不由地泛起一阵波澜,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像花朵一般娇弱的女孩,竟然是护送使臣的大镖头。

所以他不禁笑了笑,轻声道:“叶某见过项镖头。”

女孩来扶他,眼里亮晶晶地,颇为正经地道:“海月有礼,诸位平日叫我项镖头便是。”

叶清桓注意到她的袖口被不大细密的针线缝着,隐约能瞧见里面绣着两朵嫣红的杜鹃花。

*不可言说*

叶清桓不知道自己对海月的感情是何时开始变化的。

或许是头一次见她开始的一份悸动,或许是她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时候,或许是她褪去锋芒温柔递给他大半块烤饼的时候。

那汪清泉滋养着他干枯已久的心。他渐渐从项海月身上看见了自己曾经追随过的那个身影,那个在绝望之中依然屹立不倒的身影。

可是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再让那个身影重蹈覆辙。

于是他甘愿听从她,保护她,站在她身后默默地守护。他期盼着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他终于能有机会说出藏在心里许久的话。

“海月……”

叶清桓常常独自一人无声地念出她的名字,脸上常常溢出极为好看的笑容。

完颜赤早明白他的心思,于是屡屡会在这时候笑骂一声:“白痴。”

打下东平城之后,叶清桓专门去寻了一位汉人绣娘,替他在领间绣了一朵小小的杜鹃花。藏在他离心口最近的地方,不为旁人所识。

可谁也没想到,这枚小小的杜鹃花还未长成的时候,便被严酷的寒霜包裹,再也没了花开的那一天。

*雁北,雁北。*

叶清桓十七岁来嘉兴关,二十岁升百夫长,二十三岁任嘉兴关侦查军副将。

二十五岁嘉兴关失陷,他流落西洲。

二十六岁他被项海月所救,在同年随同项海月一起踏上收复雁北的路。

这是他认识雁北的第九个年头。

这里的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峦起伏,都是那样的陌生又熟悉。

从前的雁北八大部落早已因为战乱四散而去,蒙古包曾经驻扎的痕迹也长出新的草地。

因为没有牛羊,这里的青草疯狂地生长,走在里面几乎要没过马腿。

那天他与海月分别之后,率领手下的两千余人,带着人质寻找与颉莫叛军约定好的地点。

其实叶清桓很早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因为一路走来,本应有哨岗的地方却空无一人。他有感觉,他们走的每一步都离某种陷阱更近。

直到他看见漫山遍野伏击的敌军时,心中突突地闪过那个银色身影,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大喝一声:“稳住!周启兰何在?!”

“末将在!”

“我命你率兵一千,即可赶往项将军处,帮助他们突围!”

“参将…...”

“服从命令!”

“是!”

于是这一次,他把活下去的机会硬生生对折了一半,分给了项海月。

当看见周启兰的身影远去之后,叶清桓的思绪短暂地飞向了远方。若这次活下来,他一定要告诉海月,其实他一直都很喜欢她。

假如他能活下去,他们之间会有故事。

他的眼眸在逐渐西沉的暮色里浮上一层温柔。片刻之后,叶清桓拔出腰间佩戴已久的长剑,狠狠劈向那作为人质的颉莫叛军大将檀岳。

霎时间,鲜血溅了他一脸,晚霞照耀之下他浑身赤色,宛如当年站在雁北的那个行侠仗义的剑客。

唯一不同的,这一次他的长剑将饮血,然后大杀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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