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你知道一个人从成功峰顶直接跌入到失败谷底的滋味吗？”黄爷爷盯视着一体机，半晌，他将目光移向了面前的林继飞，吸了下鼻子，话中有话的说道。

林继飞不知所措的摇着头。作为八零后的他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三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几乎是一路顺境。

从读小学开始到硕士毕业，因为成绩优秀，每个学期他都会被学校和老师评为‘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学业结束后，他参军入伍，做了宣传干事。又因为文字功底扎实、笔杆子过硬，受到领导的重视。

如果不是因为这次出书的事情，他可能真的没机会感受到什么叫做失败。

犹豫片刻，林继飞将身子微微前倾，一脸认真的看着黄爷爷，用近乎于商量的口吻说道。

“出书算吗？”

“唉！”黄爷爷重重的叹了口气。很明显，他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林继飞看到黄爷爷的失望，失落的缩了下肩膀，身子直直的弹回到了沙发靠背上。

“你小子比起你爸当年可真是差远了，跟你爷爷更是没法比！”黄爷爷舒出一口气，显然对于林继飞眼下的表现颇为失望，“你这出书的事情别说还有我们配合，就算是没人帮，你那也根本不算个事。继飞啊，很多大起大落，不是池塘玩水，那样的风浪，你很难想象一个人该怎么扛过来。当年，三千台一体机因为品牌的问题全部滞销，好不容易求爷爷告奶奶的推了出去，人家还要性能检测。滞销就会带来工资迟发，大家都要养家糊口。发不出工资，即便是你爸他们那些人能受得了，可是家属有几个受得了的？你爸当年也没比你现在大几岁，听着偶尔的抱怨，诛心一样的抱怨，还是不愿放弃，还是咬紧牙关在那儿挺着！只为等一个奇迹，等一个可能。”

林继飞听黄爷爷这么说，不禁满脸赧颜，羞愧的低下头，不敢再正视下去。

黄爷爷说的是对的，和父亲当年所承受的压力相比。他因为写书所遇到的困难，确实不值得一提。

林继飞想起了发生在小学三年级时的一件事情。

曾经有那么几天，不爱回家的父亲林建国破天荒表现得极好，每天都是按部就班的下班回家。

与此同时，无论做什么事情却都是无精打采的，吃饭、看书、睡觉，没有一点活力。要不是后来有一天晚上起夜，自己偷听到了他和奶奶的对话，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想到这里，林继飞坐直了身子，抬起头看着黄爷爷，郑重的问道。

“爷爷，我记得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爸有几天整个人都很沮丧，后来还是在我奶奶的劝说下情绪才好转过来的。是不是就是因为一体机的事情啊？”

黄爷爷先是微微一愣，然后快速低下头去摆弄手指，在心中计算着时间。稍顷，待他垂下手后，肯定的答道。

“对，就是这件事。”

“爷爷，那后来这件事又是怎么处理的呢？三千台一体机究竟有没有卖出去呢？”林继飞急切的问道。

黄爷爷瞥了他一眼，从茶几上慢悠悠的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随后又操起了蒲扇，边轻轻的扇着风，边缓缓说道。

“要说你老爸就是有办法，无论是多棘手的事情到他那里都能被处理得游刃有余。你小子还真得多跟他学着点儿。”

林继飞凝视着黄爷爷，目光中满是热望与探求……

时间又在回转，回到了那个炎炎夏日，回转到那个满头大汗又面带坚毅的林建国身上。

和平百货大楼巍然耸立在繁华的天河街上，作为s市最大的国营百货大楼，每天这里都是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五楼家电商场经理室，sf厂供销处的王处长站在张经理的办公桌前，眼皮低垂，眸子黯淡，神情满是恳求。

张经理抬头看着他，唇角微扬，眼神中满是戏谑。

“王处长，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让我们留下这三千台一体机没有问题。但是我们必须要随机对其中的五十台进行检测。在检测的过程中，你们只能在一旁观看，却不能参与，免得暗动手脚。”张经理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口水，漫不经心的说道。

“你……”

王处长听张经理这么说，不禁便是一怔，不明白明明说好的事情，为什么对方会突然变卦。然而，为了能达成合作，他却不得不委曲求全的赔着笑脸，从随身的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递到对方的面前。

“张经理，咱们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你们商场留下三千台一体机。你放心，我们是军工企业，质量肯定没的说。而且咱们之前不也已经做过产品质量检测了吗？”

“是啊。”张经理不屑的看着王处长，故意拉长了声音说道，“可是谁又能确保你们的产品万无一失，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那你说怎么办？”王处长瞪视着张经理，问询道。他知道对方是在故意刁难，但是却还在忍让。

“这样吧，就按照我刚才说的那样。如果全部过关，那就把货留下。否则，你们就把货拉回去。”张经理站起身来，注视着王处长的目光中满是挑衅，神情淡然的说道。

张经理之所以要这样挤兑王处长不是没有原因的。昨天就在sf厂的一体机样品通过检测，答应签合同后，他的一个久未联系的远房亲戚突然登门拜访，希望能够留下自己厂子生产的风扇。张经理原不肯答应，但后来在提成的诱惑下，心也不禁动摇了起来。然而由于之前双方已有约定，所以不得不用这样的手段故意刁难，希望sf厂能够知难而退。

王处长被张经理的态度激怒，挺起脖子，瞪圆了双眼，据理力争着。

“张经理，做人做事要讲究诚信！我们已经按照要求进行了产品检测，而且也已经敲定好了合同细节。怎么今天把货运来了，就突然变卦了？你……”

他还没说完，肩膀被人猛地在后面拍了一下。讶异的转过头去，只见站在自己后面的正是总设计师林建国和副总设计师周天，他们的身后跟着的则是供销处的五名同事。

“林总，您……”王处长看着林建国，脸上的怒气倏忽被委屈所替代，

林建国看着王处长，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退到自己的身后去。随后，来到了办公桌前，态度友好的对张经理伸出了手，自报家门说道。

“您好，我是sf厂的总设计师林建国。”

张经理没有说话，也没有跟林建国握手。他只是静默的看着林建国，眼神中却透出了几分疑惑。

林建国略显尴尬的笑了笑，将手收了回去。很显然，他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到这样的冷遇。他转身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同事，心情略略安定了下来。随后，又转身对张经理笑道。

“张经理，你刚才跟王处长说的话我在外面全都听到了。没问题，我可以答应这个要求。”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在场每个人都受到很大的震动，不约而同的露出惊诧的表情。要知道，风扇样品的平均检测率是94.1﹪，想要达到100﹪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林总，咱们早就已经通过产品测试了，商场这是明摆着在欺负人！”王处长疾步来到林建国的身边，高声说道，语气中满是愤怒。

张经理快速的眨了下眼睛，目光中满是讶异。一霎那，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面前的这位林总设计师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会这么爽快便答应了自己的‘霸王要求’。经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建国，你……”周天也来到林建国的身边，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咱们要对产品有信心。”林建国看着周天，目光灼灼，信心满满的说道。

“你……说的是真的？”张经理半信半疑的说道。

林建国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张经理砸了砸嘴，有些茫然的看着林建国。他在心中盘桓了一会儿，却仍不明白对方的用意。最终只是说了个好字，然后派商场的几名员工跟着供销员下楼开箱拿货。

十分钟后，双方在样品检验室重新碰面。待众人坐定后，验货员便在张经理的要求下，接二连三的对一体机进行检测。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当检测还剩最后一个时，结果显示前面的49个全部合格。

张经理再也坐不住，猛然站起身来，狠狠地盯视着最后的一台一体机，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此时，他心里慌张得要命，如同一万匹骏马狂奔而过。

林建国瞥了一眼身旁的同事，只见每个人都在定定的盯视着检验台，脸上布满了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便微笑着点点头，示意要他们放松。

随后，他又将目光投向了最后一台一体机。趁人不注意，轻轻的呼了口气。作为总设计师，虽早在生产期，产品质量就已经过了严格的把关。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难题，他也没有办法做到全然自信。

“最后一台检测……合格！”稍顷，验货员报出了最终的结果。

sf的工作人员们纷纷站起身来，微笑击掌，互庆胜利。张经理耷拉着脑袋，目光呆滞的看着地面，他实在想不通，明明是新品上市，为什么能创造出这样的检测奇迹。

“张经理，可以卸货了吗？”林建国来到张经理的面前，客套的说道。

张经理转了一下眼珠，故作为难的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现在正是旺季，商场腾不出多余的柜台，而且人手也不够。只有厕所旁边的过道里有地儿，你们要是愿意的话就在那儿将就下吧。”

说完，还没等林继飞说话，他便匆匆推门而去。

“呸！”王处长狠狠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发泄着内心的怒火，“林总，这姓张的分明是在有意刁难咱们，真是个混蛋！”

“是啊，建国，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周天来到林建国的身边，神情沮丧的询问道，“我以前来买东西的时候，曾经去过厕所。那过道不禁狭窄，而且味道也……”

林建国神情怅然的看着台子上的一体机，拼命的压抑着内心的焦灼。既然眼下抱怨或是传递负面情绪都是无济于事的，那他就必须集中精力，想一切办法解决问题。

办法？！……

突然，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一般在林建国的脑海中闪过，他的眼前顿时一亮，迅速抬起头来，直言问道。

“周天，那个地方可以打地铺吗？”

“地铺？”周天不由便是一怔，讶异的重复道。

“对。”林建国点了点头，他缓步来到台子前，拿起其中的一台一体机，按动了开关。叶片转动，清风徐徐。顿了一顿，他转身对着周天等人斩钉截铁的说道，“我记得以前黄师傅曾经跟我说过，当初他跟着我爸刚来s市创建飞机实验室的时候，为了创收研制经费，曾经在闹市摆过地摊。既然现在同样是条件不允许，那咱们就算是打地铺，也一定要把这三千台一体机卖掉！”

周天等人信服的点着头，连连说好。

“王处长，麻烦你抓紧时间将这边的情况汇报给党委。请他们通知全厂职工和家属想办法进行宣传，尽可能的多动员些人来购买。”林建国看向王处长，郑重的说道。

“好。”王处长点了点头，回应道。

“你们去趟车间，请工人们务必想办法用剩下的材料赶制出三千个微型儿童飞机模型，明天作为赠品送给购买一体机的顾客。”林建国看着供销员们，胸有成竹的下达着命令。

供销员们纷纷称‘是’，跟着王处长一同转身离去。

林建国待众人走后，缓步来到周天的面前，抬起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猛抽了一下鼻子，微笑着感慨说道。

“好兄弟，现在就看咱们的了。”

周天的眼中闪着泪花，唇边却泛着笑意，一语双关的回道：“好兄弟，一人一半。”

林建国深情的看着周天，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百感交集，含泪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