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射进屋里的光线忽然被屏的严严实实，两个人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堵在了门口。他们的目光向小屋内扫了一圈，立刻就看到了藏头露腚的哮天犬。

“哮天犬，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其中一个人大踏步上前，从杨戬身后探臂膀将哮天犬拽着尾巴倒拖了出来。哮天犬被他倒提着，爪子乱抓。冷不防那人的手被抓了一下，疼的松了手。哮天犬落在了地上，呲着牙齿，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老三和老四？他们怎么来了？”失了哮天犬的支撑而倒回床上的杨戬一听声音就认出了这两人，想来这两人应该是来接哮天犬回灌江口的，心便放了下来。这样——也好。

进来抓哮天犬的是老三，还堵在门口的是老四。不多时，小屋内已经被折腾得不像样子了，地上的碎肉和骨头，在追打中被踢飞踩烂。终于，哮天犬被逼到了屋内的死角，而他的力量已经用尽了。看着梅山兄弟越逼越近，哮天犬赤红着眼睛，用爪子拼命抓着自己的脖子，脖项间的皮毛都给血湿透了。原来他的脖项之上有一条极细的链条，越是挣扎，扣的越紧。

杨戬费力地举目看向哮天犬，顿时认出了他脖子上的链条，正是自己当年送给梅山兄弟用以防身的锁妖链！顿时，他原本平静的目光变得一片森冷。

哮天犬已经被锁妖链勒得翻出白眼，但爪子仍然拼命抓着。梅山老四赶紧过去按住他，生怕他把自己的脖子给勒断。哮天犬已不是第一次走失，这兄弟俩早就配合默契，老四拿了哮天犬后，老三麻利地取出万宝囊将其装入。这万宝囊亦是杨戬赠于梅山兄弟的宝物，任哮天犬如何挣扎，都无法破囊而出；但囊内灵气弃沛，却有着安抚他心神之效。

“哮天犬别闹，我们一会儿就回家了。”梅山老三、老四笑着拍拍乱动的万宝囊，从头到尾，两兄弟都不屑看床上的“无耻小人”一眼，他们拿了哮天犬出门踏云就走。

此时，姜凝冰恰好拿着熬好了的鸡汁粥过来，影影绰绰地看见梅山兄弟驾云而去，她心里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进了小屋。一看还好，屋中虽凌乱不堪，杨戬还是平平安安地卧在床上，不过……他的眼里为何是一片肃杀之气？

姜凝冰忙放下了碗，走到床边替杨戬拭着额上的冷汗：“大哥，刚才……什么人来过？”杨戬凝神不语，目光中渐渐有了嘲讽之意。姜凝冰吃惊不小，又问道：“大哥，到底怎么了？你……没事吧？”杨戬看着她，神情慢慢柔和下来：“阿冰，没事。刚才，是梅山兄弟来了……他们，带走了哮天犬。”

姜凝冰一皱眉：“我说这青天白日的，怎么天上飞了两个人影儿？我差点还当是见了鬼呢。”杨戬微微苦笑了一下。姜凝冰转身取了粥来，扶起杨戬喂他。但杨戬只吃了小半碗，便示意不要了。姜凝冰知他心情不好，也不拗他，放下碗自去将屋子收拾齐整了，这才拿了粥碗出去。

谁知三天之后，一场大祸便降临了小屋。

这天傍晚时分，姜凝冰刚给杨戬擦完身盖好被子，就听见门猛地一声大响。她急忙抬头看去，原来是沉香，一手提着把明晃晃的宝剑闯了进来。

姑娘心下一惊，见他面目狰狞、目光迷乱，不禁下意识地护在了床边。沉香却对她“视而不见”，只顾向杨戬怒吼道：“你已经输了！你赢不了我，你现在只是个废人，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凭什么？！”一道红光乍起，沉香手中的剑已深深扎进了猛然和身扑在杨戬身上的姜凝冰体内，并透过她的身子刺进了杨戬的右胸……

血色在刹那间晕染开来。杨戬只听见姜凝冰低声地问了他一句：“大哥……你……怎么样？”就没了声息，他顿时心中大震，看向沉香的目光中除了怜悯，更多的却是愤怒。以他的见识，自然看得出沉香这种情形是练功走火入魔，而自己，就是他的心魔。“沉香，我带给你的阴影，当真就这么大么？可是，你怎么能……去伤害一个凡人？……”杨戬默思着。

沉香手握剑柄，无意识地用力搅动。杨戬目光倏冷，二话不说已聚起真元，神目强开，一道银芒直刺沉香双眼。沉香的眼神渐渐恍惚，松开手踉跄退后，最后一下子瘫倒在门口，而杨戬也是一口血喷将出来，脸色立时灰败如死。

小玉便在这时追了过来，一眼看见倒在门外的沉香，惊呼着查看他的情形，竟是未向屋里看上一眼。待确定沉香只是昏睡了过去，她松了一口气，抱起丈夫便转身回屋去了。

沉香被小玉带走后，杨戬再也难以抑制，一阵剧烈的咳嗽，在冰冷死寂的小屋内响起。沉香那一剑，虽有姜凝冰的身体挡着，但仍是重伤了他的右肺叶，转瞬间血沫便溢满了整个胸腔。寻常的呼吸，对此刻的杨戬而言，已经是酷刑一般；唯有努力咳出肺中的血，才能使自己不至于窒息。而猛咳之时，带动着插在他们二人身上的利剑不住晃动，鲜血便随着每一次晃动，从那可怕的创口中迸涌而出。

感觉到姜凝冰的身子已渐渐冷却，杨戬黯然地阖了眼，任点点晶莹从眼角滑落。突然他颈间的银饰闪出一道白光，在空中一个回旋便反射回了杨戬身上。霎时强劲的力道冲击着破碎的经脉，杨戬再忍不住，一下子昏死了过去。

昏迷中的杨戬不曾看到，此时小屋的空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一身天青色的衣裙，朴素中透着优雅；平凡的面容上一双大且亮的眸子却灿若星辰，长长的发丝如黑瀑布一般披在身后，周身散发着柔和的青色光芒，那双眼中满是掩不住的忧伤。

是的，她便是姜凝冰，也是——姜冰。就在她的血与杨戬的血融汇在一起的时候，她魂魄的封印便打开了，久远的记忆瞬时恢复。她记起了自己本是炎帝神农的次女、女娲娘娘的首徒，女娲宫的首座大护法；记起了封神战后自己的二兄一姐均为了三界众生舍身。记起了就在那一天，她正在火云洞外的紫芝崖上采药，忽然小师妹雨霞赶来传师傅口谕，急召她回女娲宫。

她回到女娲宫，意外地发现神王伏羲、轩辕黄帝和自己的父亲都在，师傅神色凝重地告诉她：古神们已打算退往三界外的洪荒之地，将对三界众生的守护责任移交给已经强大起来了的天庭。她有些吃惊，却只是安静地听着。师傅的神色却渐渐柔和起来，温柔地凝视着她。

又忆起女娲那温和的话语：“冰儿，你是和我们一起走呢，还是留下来？”她微笑道：“师傅，您只管吩咐，弟子无不从命。”伏羲走了过来：“傻孩子，你师傅是要你自己作决定。要知道一旦去了洪荒，你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女娲也道：“我其实很希望，火云洞和女娲宫的道统，能在三界留下一脉……”

她静静地思忖一刻，微微笑着看向那边的父亲，慢慢说道：“神王，师傅，我愿意留下来。不过，我想以凡人之身留下。我要投入轮回，世世行医救人，愿将我一身之功德，护佑天下善人，换取众生恶业的消散……”伏羲看了看女娲和神农、轩辕，含笑点头：“好，冰儿，你既有此宏愿，我们自当成全。不过千年之后，希望你能救助一人。”

她并没有询问千年之后的事情，只是任神王将她所有的法力神通封进了魂魄之中，一灵真性投入了地府。就在进入轮回隧道之前，身后蓦地传来女娲的声音：“冰儿，当你与神王的传承者以血相逢之时，就是你封印破除的时候了！”

结束了回忆，姑娘轻轻一挥手，床上插住二人的宝剑便飞回了它的主人那里。再一扬手凌虚急点杨戬伤处附近的几处大穴，先替他止住了血流。刚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忽然暗叫了一声：“不好！”青光一闪已经穿出了小屋，径奔华山方向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杨戬慢慢地醒了过来。小心地吸入一口气，他忽地一怔：“嗯？那把剑呢？”不过随即一颗心便不可遏制地大痛起来：“阿冰……”原来姜凝冰为了不压着他胸口断裂的肋骨，和身扑下时伸手撑住了床板；此刻她人虽殒命，那双手却依然固执地撑着，因此她的身子只是轻轻挨着他而已……

杨戬的泪水，缓缓沁出了眼角。他知道，受了沉香那样的一剑，他的阿冰是不会活过来了。她的血已流尽，身子也已经冷却了，不是吗？可为什么？为什么？！这该死的本该是他啊！这样想着，心头一阵浊气上涌，他不自觉地提气逆冲，竟欲自伤！

忽然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姜凝冰的声音：“大哥……你……怎么样？”杨戬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忙散去内息，苦涩一笑，暗道：“杨戬，你竟也会做这种小儿女之事么？阿冰她若知道了，又该骂你不知好歹了吧……”

思绪数转，又想起了九灵洞之事，想起了那约战的独臂人。当初到底是自己一时心软，才给三妹留下了隐患，如今封印在银饰里的法力已经拿回，自己还是留些精力应付了昔日之约再说吧？如今他已失去了阿冰，难道还要再看着三妹受伤害吗？绝不能！

但是今晚……今晚真的无心练功了。就这么放纵一回吧？只一回就好。杨戬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做。夜，还是那样漫长。只是夜再长，也有天明的时候；而人心冷了，却要怎样才能暖回来呢？

第二天晚上，有一双脚出现在小屋的床边。杨戬抬眼看时，是那个独臂人。心中微凛，他忍着胸口的疼痛看向他：是要提前找三妹报仇吗？不，他不是这种人。

那独臂人已将姜凝冰的“尸体”轻轻搬开，低头查看着杨戬的伤势。突然，他将紫玉杖指向了杨戬的胸口，杨戬却只定定地看着，并不紧张。因他知道，这与他深仇难解的独臂人，亦是他难得的知己。只是他今天来，是为了什么呢？

“我一直想交你这个朋友，可惜的是，这个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知道吗？我大哥死了，还有我唯一的侄子，就是上次陪我来的那个年轻人。”独臂人茫然绝望的声音，在屋中回荡着，“我大哥修的是道术，不能近战，更不能杀人。我给你时间恢复决战，他却以为我惧怕了你妹妹与外甥。为此事我们争了好几次，谁知大哥他……他竟不惜自己和爱子形神俱灭，利用伏羲水镜布下了灭神大阵，也迫我主持大阵，报此血仇。”

杨戬的目光凌厉如刀，倏而紧缩。身为司法天神多年，他所了解的隐密远较常人为多。那伏羲水镜是伏羲神王遗下的神器，虽然如今谁也不知它的具体功用，但本身算不得一件凶器。只是，若以它为阵眼发动灭神大阵，则纵然是三清四御陷身其中，也只能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独臂人的声音仍在传来：“半年后阵法将全部完成，我必要依我大哥的遗命报仇。真君，虽答应过在击败你前决不向令妹复仇，但现在，我已没得选择。”缓缓走开一步，仿佛不堪重负般，他喃喃地又道：“我一生追求武道，末了，却要用阵法去杀人报仇；我一生最想交的朋友，却又只能成为我最大的敌人……”他向杨戬看去，却见杨戬的目光已投在了那边的“尸体”上，随后又看向他，似有所求。

独臂人长叹一声，点头道：“我明白。这位姑娘是为你而亡，我会帮你好好安葬她的。只不过，真君，你还要不要坚持你的守护？你我那一战，你并无胜数。而你的付出，却未必能得到任何回报。”

杨戬神色中现出几分苦涩，将目光垂下。独臂人叹道：“我懂了，真君。半年后你该恢复一战之力了。所以，在发动阵法时，我会给你一个机会，那算对我不守承诺的补偿。只是，我希望你值得。”杨戬微微地笑了一下。

独臂人又道：“我修习的是妖功，体质异于常人，若碰到你的伤口，会让它更加恶化，所以我不能替你疗伤了，你……”杨戬安静地看着他，眼中分明写了三个字：“不要紧”。独臂人叹了口气，浓烟从足下腾起，将他与那边的“尸体”都隐入了黑暗之中。他来得突然，走得也毫无征兆。

杨戬躺在床上，静静地思索着。灭神大阵，他必须要战败独臂人，然后才能想办法破阵救人，而时间，只有区区半年。来得及吗？但心念一转，又想到了姜凝冰。想着她舍命为自己挡下了沉香的一剑，最后的一句话竟还是在挂念着自己……

心痛又一次如潮水般袭来，杨戬闭了眼睛，任泪水又一次滚滚而落。半晌，他黯然地想着：“阿冰，对不起，我必须完成我的承诺。我知道，你一直盼着我恢复，希望我好好地活着……可我……你原谅我好吗？等我做完此事，就来陪你……三妹，让二哥为你最后遮挡一次风雨吧？我累了，真的太累了……以后的路，你和沉香就自己走下去吧？”他咬着牙、忍着痛再度调动内息，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重铸元神，以便全力应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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