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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暖冰心》第四回:受恩深处方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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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提姜凝冰如何来寻杨戬,单说三圣母和儿子趁夜将杨戬“劫“回了家,一时也有些犯难,不知该把他安置在哪里比较好?

此时的刘府早不是原来那破旧的灯笼店了,几进院落修葺一新,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窗瓦明净,比之当年沉香羡慕的那个什么王员外家,已不知威风了多少倍。因此三圣母只感到一阵头疼,看着儿子不语。还是沉香想了想说:“娘,对了,咱家后院不是还有间空着的柴房吗?”

一言提醒了三圣母,赶紧叫来了几个仆人,在最靠里的院落里草草收拾出一间小屋,随即便将杨戬安置了下来。也是,杨戬以前的作为毕竟伤得他们太深,因此虽把人带回了家,算是放下心来了,但他们可不想多看到杨戬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此后的几天里,日子平静无波,别处的欢乐永远与这小屋无关。刘府虽派了两个仆人来服侍杨戬的饮食,却都是敷衍了事。为何?只因他们一则风闻这个人的过去,颇为不齿;二则主人们反正对他不闻不问,他们也落了个省事清闲。待十数天后他们完全摸清了主人家对这个病人的态度后,送来的饭菜便一天天差了下去,口中的话也一天比一天难听起来。而杨戬似对这些毫无所觉,只要救出了**和三妹,让他们一家团圆,他自己就算万劫不复,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因那晚沉香粗鲁的动作,杨戬那被开天神斧震碎的肋骨和胸前本就未愈的伤口又裂开了,加上经脉之伤,他这些天来一直便是沉陷在永无止境的昏沉痛苦中,不得解脱。

谁也不会想到就在一月之后,这小屋外的阴影之中,却有两双眼睛看着里面的一切,由天明到入夜,片刻不曾移开。其中一人高大魁梧,身披黑袍,只剩了一条左臂,持着一根紫玉杖拄在地上,脸色铁青。另一人要年轻一些,英姿勃勃,边向屋内张望着边轻声说道:“叔叔,现在怎么办?人是找到了,可他现在这样子,怕是没可能再与您比试了!”独臂人不答,半晌,将紫玉杖在地上重重一顿,怒道:“太过份了!”

那年轻人一呆,奇道:“什么?”独臂人森然道:“杨戬怎么说也是三界中难得的好汉子,落魄至此还要受这些恶仆们的鸟气,当真是岂有此理!”年轻人不解地问道:“他不是和我们有仇吗?叔叔您何以代他不平?”独臂人“哼”了一声,说:“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目视断臂处,脸上显出沉痛之色,又道,“当年他的三妹受封在华山,不问青红皂白,将我九灵洞当成妖孽一举歼灭。她仗的是宝莲灯的法力,我虽败得不服却也无计可施。”

年轻人接口道:“是啊,当年叔叔您有九个结义兄弟,只有我爹爹和您逃出了生天。我爹爹以道术为主,不能实战,于是叔叔您才一人独闯华山,要为九灵洞惨死的弟兄们讨回公道。”独臂人叹道:“所以我才说那杨戬是三界中难得的好汉子。像我们这般的异类修真,从来是被目为妖物。上仙们杀便杀了,谁又会去计较公平与否?只有这杨戬,虽不允我伤害他妹妹,却是堂堂正正地与我一战,不依赖任何法宝。他虽断我一臂,但却令我输得心服口服。”

年轻人道:“但这杨戬在三界中的口碑极坏:**妹妹,追杀外甥,他对自己亲人做的那些事,简直是猪狗不如!”独臂人冷冷地道:“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武道修为。能练得出那手磊落阳刚的枪法的,又怎会是利欲熏心的无耻之辈?当年我折臂重伤之后,他曾允过我再战之约。二郎显圣真君的承诺必不虚允,只为此诺,他又怎能如此颓废,虚掷光阴一心等死?”独臂人口中说话,人已沉稳地向屋内走去,步伐间再无半点迟疑。

两道紫芒忽地闪出,照亮了这黑沉沉的小屋。杨戬勉强睁开眼,好一会才看清,一个手持紫玉杖的独臂人和一个面貌端正的年轻人,正悄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

“这是谁呢?”杨戬默默地回想着,突然心中一凛,眼神立时凌厉如刀。独臂人安静地看向杨戬,许久,他轻轻一叹,说道:“你想起来了?”杨戬微微苦笑了一下。独臂人凝视着杨戬,沉声道:“我的杖法已经大成,但你的承诺呢?当年你断我一臂之后,曾应允过我再次一战的机会呢?”

杨戬看向他,眼神里却有着几分怅然。独臂人视如不见,只续道,“杨戬,我会给你时间,你自己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履行。难道你想就这么躺上一辈子?二郎神,凭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给我一个交待!”

站在一旁的年轻人看着这情形,有些不解。他看看叔叔,又看看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不能言语的杨戬,只觉得二人神色之中,都飞扬着一种奇异的神采,没有了刻骨仇恨,却又分明是对放手一战的渴望。

“二郎神,我这次出山,就是为了当年九灵洞的那笔旧帐。你不是有着想守护的人吗?如果你还想坚持你的守护,那么,站起来罢,越快越好,因为你已别无选择。”那是独臂人留在小屋中的最后一句话。杨戬目送着他与那年轻人离开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太阳渐渐地照亮了小屋,送饭的两个仆人又来了。杨戬全身瘫痪,就是进食,也只能小幅度吃力地张口。两人可没这份耐心,一边骂一边无可奈何地等他咽下一口,再拨入另一口。饭食已经从白米饭变成了糙黄米,又变成混着糠带着砂石的陈米。那个叫刘富的瘦子,向同伴刘刚抱怨道:“我们算是倒霉,分来侍候个瘫子,别人有个什么事都有赏钱,我们可好,一点油水都没有。”

刘刚与他同病相怜,唉叹埋怨了一阵,又自我安慰道:“也好,活清闲些,就是钱少得可怜。哎,你听说了没有?咱们夫人和少爷都是神仙,这人过去也是,我看他饿几天也死不了,不如把那些钱咱俩平分了,如何?”

刘富大喜,巴不得如此。又喂了一口,杨戬微微启口,刘富将勺子一捣,磕在牙上,出了血。“呸”了一口,刘富把碗丢给刘刚:“伙计,轮到你了。下次我们轮流来吧,这哪用得着两人?”刘刚接过碗,也赞同刘富之语,这样他们就有更多的空闲了。

“每次吃个饭都要这么久,烦死人了!”这是刘富坐在那边的椅上无聊地抱怨。刘刚本就窝了火,再听了他的话,更是不乐意耐着性子再喂,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嘿嘿一笑:“看着兄弟,以后就这样。”说着一手掰开杨戬下颚,一手抓了饭捏成团塞入,也不待他咽下,两三把将半碗饭尽数塞了进去,拍拍手便和刘富走出去了。

刘富一边走一边佩服地夸着他,又说了一句:“我看,不如以后改成粥吧?只要灌进去就行,免得麻烦。”刘刚连连点头,两人渐渐走远了。

床上的杨戬只是努力地吞咽着,那塞满口腔的饭团几乎呛到了气管。塞得太满,不少都掉在了襟前、床上,但总算是咽下去了。

“若是被饭给噎死,那算不算是三界中一个更大的笑话呢?”他这样想着,露出一个苦涩而自嘲的笑容。忽然间,耳边依稀又响起了姜凝冰那清脆的声音:“大哥,你可慢着点吃,小心别噎着啊?”他不禁一震,急忙强迫自己快快忘了这个曾经带给他无穷温暖的姑娘。

人都走尽了,他又开始运功重铸元神。内息循了支离破碎的经脉游走,身上痛得犹如千百把钢刀在剜,他只咬紧了牙关忍耐着。但掉落的米饭却引来了老鼠。昏暗的小屋中,僵卧在床的人,几只耗子在爬来爬去,让人几疑这是停尸之地。

而刘富和刘刚却自得于想出的主意,只一人隔一两日送些粥来,果然减少了很多麻烦。只需掰开口,不管是热是冷,不管呛着与否,不管溢出多少,只管灌完,这一日的任务就算结束。而两人轮换,更是互相躲懒,总想着还有别人,这送饭来的日子竟越来越稀了。

一天又一天,孤寂的小屋,是被人遗忘的冷清,但杨戬心里却很平静。没有人来打扰,他聚合法力的速度便加快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屋外从寒风凛冽变成了春暖花开,又渐渐变成了骄阳似火。瑶姬也终于知道了杨戬住在刘府的事情,但却一直不曾来看过这个儿子。

几月来杨戬因法力的提升,已不止一次的远远就听到瑶姬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他有些期待,但又本能地想逃避,只求这脚步永远不要走进屋里。实在太久了,久到他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冲天火光里**愤怒的面孔,那印在自己颊上火辣炙痛的耳光,还有她看向自己神目的憎恨眼神,这便是**给予他的最后记忆。

当年劈开桃山之后,他将**抱在怀里,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充满了儿歌与欢笑的童年,但是**却冷冷地不肯看他。她依然认为他那次使用神目中的法力,是源于卖弄和心血来潮。

“不可使用你天生的法力!”**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我不能看着三妹掉下山崖……”他软弱地在心中为自己辩解着。

“但是你害了全家!你害死了你爹爹、你大哥,还有我几千年不见天日的痛苦。是你卖弄法力,才引来了天庭追捕我的天兵们!”瑶姬的声音斥责道。

想着想着,喉中微甜,一股血腥味涌将上来,他勉强忍着凝神细听,今晚那脚步声又一次在门前停下,既不推门而入,却也不离开。

“已发生的事,永不能再被原谅。但做过这么多,这次真正成功了,就让我再看上一眼也好?让我知道,我的那些努力,并没有白费。”他黯然地想着。

屋门已被推开了一条细缝,杨戬合上双目,却掩饰不住脸上的期待。但另一人的脚步停在了门前,于是那门又被阖了回去。

他听见三圣母在说话:“娘,夜深了,你出来这么久,小心别着了凉。”瑶姬轻声说了些什么,示意没有关系。三圣母又陪她在屋外站了一会,终于道:“要不,我陪你进去看看二……看看他?”瑶姬沉默了一会,淡谈地说:“算了,不进去了。他伤得你那么深,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孽子!”于是两人的足音便慢慢去得远了。

内息突然逆冲,这些日子以来辛苦采集的法力如脱缰野马般在体内乱蹿,一时间杨戬的脸色灰败如死,一口血毫不客气地溢出了唇角,几乎就要痛晕了过去。但他却没在意这些,任凭岔乱的真气重伤刚有起色的身体。几滴泪水从脸颊上缓缓滚落。

几千年了,他本以为自己早忘却了落泪的滋味。但是,他又有什么资格落泪呢?“孽子。”在**眼里,他终究还是那个害死爹爹和大哥的孽子啊!

小屋中的杨戬并不知道,几天之后,他又将面临着一场更大的痛苦。而在几百里之外,却有一人正跋山涉水地赶来。

原来,姜凝冰本打算在事发的第二天便去寻找杨戬,却因时近年关,被掌柜的强留了下来帮忙。姑娘勉强挨过了年去,再也忍不住了,急急忙忙地辞了工,带着这些年的所有积蓄,扮成走方郎中径向华山行去。哪知她走了一个来月,到了华山一看,圣母宫还是一片废墟,她苦笑一声,慢慢下了山。

在华山下漫无目的地走着,耳里听到的,无非是刘沉香如何孝感动天、劈山救母的“事迹”。姜凝冰蓦地心念一动,开始向路人打听,很快便弄清楚了三圣母因嫁了刘彦昌,现住在刘家村的事情。只是这刘家村究竟在哪州哪县,却没人说得清楚。

姜凝冰暗暗咬牙,心说只要自己一直去找,就不怕这刘家村会飞上天去!不过因为担心着杨戬,她这一路都赶得很急。就这样,从初春走到夏末,仗着自己精湛的医术换取着盘缠,姜凝冰已渐渐接近了刘家村。

而刘府中,这天下午,和同伴们赌钱赌得昏天暗地的刘富忽然想起有好几天没去给杨戬送饭了,也怕饿死了人他不好向主人家交代。便匆匆忙忙到厨房拿了碗隔夜的薄粥跑去小屋,正要给杨戬灌下去时,却见少**进来了。刘富有些惊讶,生怕小玉怪他服侍不力。小玉却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自己端起了粥碗。

米只是发了霉的陈米,熬成的粥也极稀薄,但加热了后,一样会散发出香味。对正在床上忍饥的病人而言,这种香味,大约更是诱人吧?

小玉将手举起,这双手白嫩、纤细,指甲泛着玫瑰红。此时她正将法力运到手上,让手上的一碗薄粥沸腾,翻滚着冒出热气。万年法力要做到这点易如反掌,并不在乎有多烫,有法力护体,这点热度对她来说算得上什么?

一碗沸粥托得稳稳的,伸向仇人的手,也稳定而执着,执着于自己记住的仇恨。

杨戬没有挣扎,也许是无力挣扎。小玉很轻易就翻正了他的身子。一手上移,掰开下颚,固定成一个屈辱的姿态,让他只能看着,等着那散发粥香的碗慢慢移近、移近……

突如其来的低喘和呛咳声,猛烈地震动着整个胸腔。小半碗沸粥已经毫无迟滞地灌了下去,纤细却有力的手指紧紧钳住唇,只在嘴角漏出少许残液。瘫痪的身体,在猛烈痛楚的袭击下震颤抽动,落在一心复仇的小玉眼里,却比最迷人的乐舞,更令她开怀欣悦。

沸粥入口的一刹那间,杨戬并没有太多感觉,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麻木的钝痛和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粥汤入口太急,没来得及想什么,他不由自主地想用力咳出来,嘴却被一只手掌盖得严实,气息一滞,粥便呛入了气管。火炙般的烫痛,使他一瞬间几乎昏死了过去。

小玉的手稍稍抬起又落下,盖住口鼻,紧紧地压下去,人为地造成不能呼吸的困境,迫使他拼命咽下滚烫的粥液,引起阵阵闷在胸口的咳喘。

但噩梦远没有结束。

小玉正俯身审视着他的神色,笑着用清脆娇柔的声音问道:“是不是呛着了啊?别急,别急,我会慢慢地,慢慢地全都喂给你……”手上再次运功,已有些冷却的粥面又翻滚起来。用力捏开口,碗凑到嘴边,顿了一顿,慢慢地倾斜。

滚沸的半流质,缓缓地倾入口腔,滑过舌面,滑过上次炙烫造成的红肿伤处,堵在咽喉里,被急喘的气流冲得倒溢,呛进肺里,令她的手掌,感应到那人又一阵更加剧烈的喘息痉挛。她知道他正艰难地挣扎着,想吸入一口空气缓解。她甚至能想象出,那空气被吸进肺里,会带来何等的清新舒适。但她却调皮地笑了,手中粥液如烧红的铁水,瞅准他吸气的瞬间,猛地向下倾出,堵死了所有空气进入的渠道。

于是刚才的煎熬,又完整地上演了一遍。小玉专注地感受着,看着他的眼睛,轻声梦呓般地笑问道:“香么?这粥的香味,引得我都饿了呢——比汤药不知好喝了多少倍……”话语嘎然而止,她困惑地偏偏头又摇摇头,好像要摇走什么不该有的记忆,继续微笑道:“来,你再尝尝,不要急哦。”

是啊,真的不急。她每次灌入口的沸粥都不会太多,他仰躺的姿势,会确保一点残汁都不能溢出口角;而她纤指的钳制,更会让所有的残酷,都能收获到最满意的果实。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看沸粥在仇人的喉舌间施虐,炙出复仇的印记,又怎么舍得着急,让这复仇的快乐,就这么轻易地结束?

可是粥只剩下了半碗,很快便见了底。小玉意犹未尽地抿抿唇,直起身,遗憾地瞅着他,拭去他嘴角的残粥,轻声细语地说道:“看来真的是很香啊。可**会生气的,会怪我没好好地伺候你……都是你的错嘛,喝得这么急!难得我有尽孝心的机会……”口气里,甚至有一丝撒娇的意味。放下空碗,她带着满足的微笑离去。

床上的杨戬,此时正强忍着剧烈的痛苦,看似漠然的神色里,分明隐藏了怜爱和谅解。刚才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小玉,似乎还在看向真君神殿里那个在他怀里撒娇的女孩。这孩子已如他所愿地忘了在神殿里的一切,他却记得,这个孩子曾想要叫他做爹爹……

不经意间,杨戬又想起了在姜凝冰的小草屋里过的日子。想起了那个善良的姑娘每次在给自己喂水喂饭的时候,总是细心体贴,一边喂还一边说着笑话让自己开心。她清脆如百灵鸟般的声音,让他每次的进食都成为一种享受。为了在寒冷的天气里保持饭菜的温度,姑娘每次只盛来小半碗,待自己吃完她又去盛,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想着这些,甜蜜的笑意在他嘴角渐渐泛起。

杨戬的口腔已给严重烫伤,那些下人却不知道,即便知道了又如何?依旧是粗暴的“服侍”,不会在乎。因此他发炎溃烂的口腔咽喉,使得进食也成了一项酷刑。

在第二场秋雨下来的时候,杨戬僵卧了大半年的小屋里,这天中午突然进来了一个人,一个让他既惊喜又无奈的人——姜凝冰。

周身仍是难言的疼痛,杨戬尽力收拢着体内杂乱的真气,冷汗从额上不住地渗出。他知道有人进了屋,正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他,不像是平素恶言恶行的仆人们。但他实在没精神睁眼,直到耳边响起了一声熟悉的呼唤,才令他猛然张开了眼睛。

原来,姜凝冰刚刚推开这小屋的门,冷不防便被飘起的灰尘呛了一下。她定了定神,仔细看时,只见阴暗的小屋内唯有一床一桌一椅,简陋之至。屋中到处堆积着尘土,屋角结满了蛛网,墙壁有几处破落,阵阵秋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让人遍体生凉。床上只有一张破席和薄薄的泛着霉味的褥子,一名男子仰卧其上,眉头紧锁着,面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紧抿着的菱唇泛着青紫,枯黄的卷发散在枕上。身上只盖了一床破烂的薄被,黑色的棉花露了出来,伸在被外的一只手已瘦成了皮包骨,泛着青黑色,无力的垂在床沿。

姑娘默默地看着床上的人,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已满是泪水。好一会,她才轻轻唤了一声:“大哥,对不起……我,我来晚了……”

这一声恍若春雷乍响,惊得杨戬猛地睁开眼来,死死盯住这近在咫尺的平凡面容,半天才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阿冰……是你?”姜凝冰应道:“是我。大哥,对不起,我……我本该早些来的……”一边说一边放下了手里的药箱和肩上的包袱,急急过去关好了窗户,才又走回到床前来,轻轻握住了杨戬冰凉的手。

杨戬此刻只疑身在梦中,但那双带着薄茧的纤纤素手已在他手上慢慢握紧,那温暖的触感不会有错;姜凝冰含泪的语声也清楚地传了过来:“大哥,对不起,我早该想到他们是不晓得照料人的……你放心,从今儿起,由我来照料你,不会让你再受罪了……”

杨戬吓了一跳,刚要问什么,就见姜凝冰匆匆地出去了。不久她端了一杯热水回来,小心地扶起杨戬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因杨戬躺的这床是没有床帮的,其实就是两张凳子架着块床板而已),将杯口凑到了他唇边:“来,大哥,你先喝点水。”杨戬抿了一口水,却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姜凝冰一怔,忙问:“大哥,你怎么了?”

杨戬怕她担心,忙吃力地摇了一下头。姑娘却不肯放过,将水杯放下,轻轻扶杨戬躺下,一面给他擦着汗一面道:“大哥,你张张口,让我看看。”杨戬抿紧了唇,只微笑了一下。姜凝冰蹙了眉道:“大哥!你怎么连我也瞒起来了?”

杨戬见她发急,无奈只得张开了嘴。姜凝冰仔细一瞧,只见舌面红肿、口腔和牙床溃烂,咽喉处也是如此;顿时心中一绞,强忍下骂人的冲动,平静地说:“大哥,还好,我这里有药,只是你莫嫌我亵渎。”说着开了药箱取出几味药材放入口中嚼烂了,口对口地渡给了杨戬,道:“大哥,你含着这药,会舒服些。”

药一入口,杨戬只觉一阵清凉,这些天来的口腔不适顿时轻了不少。他看着姜凝冰,目光中满是感激。刚想动唇“说话”,却被姜凝冰出言堵回:“大哥,我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我,可现在要紧的是先让药力发挥透了,所以你先别张口。”杨戬只得笑了笑,细细地一打量,但见姑娘风尘满面,整个人消瘦了不少。他可以想见她这一路的辛苦,不由暗暗一声叹息:“阿冰,你……你是何苦来啊?”

姜凝冰却没看杨戬的神情,只伸手摸了摸床上被褥,立时皱了眉:这被褥竟是水漉漉的。因天气已转冷,这么放着在床上,根本就干不了。想那些下人灌食喂水之余,自不会来操这份闲心,难怪杨戬的唇会被冻得青紫。

姑娘暗中咬牙,想骂却又怕杨戬难堪,只淡淡地笑了笑:“大哥,你等等,我先收拾了那边,再来给你换一床铺盖。”说完出去打了盆水,把积满灰尘的桌椅擦得干干净净,又将扫帚略浸湿了些,把墙角的蛛网和地上的浮土扫净,这才将杨戬小心抱起放在了椅上。

杨戬举目看时,原本黑沉沉的小屋此时焕然一新,他险些就认不出来了。目光转向姜凝冰时,只见她鬓边微微浸汗,双颊也飞起了淡淡的红晕,一双美目饱含柔情。杨戬不觉心似擂鼓,忙垂下了睫毛。

姜凝冰此时只想着怎么给杨戬换被褥的事情,倒是没留心他神情的异样。沉吟一霎,她过去把那些七零八落的被褥一股脑儿地卷了起来抱了出去,过了好一阵才抱了崭新的枕头被褥回来。杨戬坐在那边看着她忙碌,不禁暗暗佩服她的本事。为啥?你想啊,姜凝冰应是刚到刘府,居然就有本事去给他弄东弄西的,杨戬不禁好奇她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可惜人家不说,他也不好问。

待床铺收拾整齐了,姜凝冰才向杨戬轻轻一笑道:“大哥,好了,现在应该能睡觉了。”说着将他抱回了床上,又说:“对了大哥,你身上都湿透了,我给你换了衣服再睡吧?”杨戬顿时就红了脸。要知道此时的姜凝冰虽还是男子打扮,他可明白,眼前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姑娘!姜凝冰见状不由好笑,给他盖好了被子便转身出去。

不一会姜凝冰就端了一小盆热水回来,仍像原先那样关紧了门窗后,她毫无迟滞地过来就揭被子。杨戬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红着脸阖了眼睛。姜凝冰倒是做熟的手儿干得飞快,三下五除二褪了杨戬那身又脏又破的衣裳,用热毛巾小心地拭尽他身上的污垢,又解开了自己的包袱,取出前些时候为杨戬缝制的新衣给他换好,替他拉好了被子,想了想又伸手入被为他**起来。

杨戬慢慢张开眼睛,正对上姑娘那双美目。姜凝冰含笑问道:“大哥,如今可觉得好些了?”杨戬“说”:“舒服多了。对了阿冰,你是怎么来的?”姜凝冰道:“我?走来的。”杨戬无奈:“我是说,你是怎么找来的?”姜凝冰微微冷笑:“大哥,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气。就你那妹妹、外甥的事情,我随便找个人就打听出来了。”

“那你刚才说的……难道你要留下来不成?”“不错。”

杨戬立时吃了一惊:“什么?这不行!”姜凝冰微笑道:“大哥,这可由不得你了。从今儿起,这府里伺候你的差事就是我的,你若想打,我不还手;你若要骂,我不还口。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随了你去了。”几句话说的杨戬倒吸一口冷气,看着姑娘半晌无话。

姜凝冰却只管起身去倒了盆中残水,又去拿来一杯凉开水,将一包药粉化开,过来扶起杨戬的头,道:“大哥,来,先把这药水喝了。你口里的烫伤实在太重,我现在还不敢给你用汤药。对了,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杨戬默默饮尽药水,看了看姜凝冰,终于“开口”了:“阿冰,你……你不该来的!”姜凝冰放下水杯,平静地与他对视:“我不来安不了心。大哥,你不要担心我,自己好好养着就是。说句狂话,就算你那妹妹、外甥是什么神仙,我也不放在心上!当日他们竟敢在我家里劫人,这笔帐我会记得的。”说到末一句,眼神倏地凌厉起来。

杨戬见状心中一颤,却又不觉生出了赞赏之意,嗯,这才是他杨戬的……什么人呢?他一时不能说清。姜凝冰于他,是恩人?是朋友?还是知音?她给他的感觉,似妹又似……妻?……

姜凝冰却微笑了,仿佛刚才的凌厉本是幻觉。她微笑着看向杨戬,对他道:“大哥,你放心,以后我会好好给你调理,也不会让那些讨厌的家伙来扰了你的。”杨戬露出一个微笑:“谢谢你,阿冰。”姜凝冰顿时很是高兴:“哎,对了大哥,你现在不能吃烟火之物,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羊奶?”

杨戬闻言皱了皱眉,眼神里立时有了几分嫌恶。姜凝冰笑了一下:“对不起,大哥你就当我没说好了。”沉吟片刻又道:“对了,我去给你弄点胡麻汁来,又清凉又养人的。”说完跑了出去。杨戬瞅着她的背影,突然惊觉,自己怎么开始挑食了?不由得微微苦笑:杨戬啊杨戬,你果然还是陷进去了啊!

过了不知多久,姜凝冰笑嘻嘻地捧了一个大瓷碗回来,见杨戬闭目睡着,她也不叫他,自顾把碗放在桌上,又跑出去不知从哪里抱了一大捆干草来,在杨戬床边的地下铺开,再从包袱里取出一块粗布蒙在了草垫上。

杨戬被这“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开眼看时,原来是姜凝冰在打地铺呢。他心中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只低低地咳了一声。姜凝冰闻声抬头:“大哥你醒了?”起身去拿了那碗胡麻汁坐在了床边,将杨戬的头扶在了自己膝上,又笑了:“来,大哥你尝尝,这味儿怎么样?”一手端了碗,一手用小勺舀了半勺汁液送到他口里。

杨戬慢慢咽下这清凉的液体,只觉淡淡的清甜溢满了口腔、咽喉,清甜中还有些莲子的芳香。他不由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了十分享受的表情。姜凝冰见此情景,便舍了小勺,直接将碗口凑到了杨戬口边,慢慢地给他喂下了整碗胡麻汁。

许是很久没有吃到如此合心意的东西了吧?杨戬一口气将满满一大碗胡麻汁喝得涓滴不剩,喝完后还畅快地出了口长气,唇边漾起了一个微笑。姜凝冰含笑放下碗,举袖给他擦去嘴角边的残汁,扶他躺好,说:“大哥,你先歇着,我去吃点东西再来。”杨戬忙“回答”说:“你快去。真是的,怎么就知道管着我?”

姜凝冰“哧”地一声轻笑,替杨戬盖好了被子,拿了空碗转身出去,在关好屋门的一瞬间,她抬头望向前面的几进院落,不由暗暗冷笑:“这就是所谓的神仙府邸么?哼!三圣母,刘沉香,多谢你们对下人的事情不闻不问,要不然我还真不好进来呢。”

原来三天前姜凝冰就进了刘家村,想了想不能以郎中的身份上刘府,毕竟人家里住着神仙,要郎中作甚?可巧听说刘府在招收仆人,她便改扮成一个流浪汉的模样**请求收录。要知道她毕竟做过几年的酒店伙计,如何说话讨喜早就练的炉火纯青,因此三言两语便哄得刘府大管家心花儿大开,将她留了下来。

她虽心念杨戬,却也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所以强忍了心中挂念,花了两天的工夫将厨房里的众人打点好了,又私下里寻着了刘富、刘刚,与他们定了个“欺上不瞒下”的“换差合同”:她替二人承担照料杨戬的差事,二人每月将例银的五分之一给她。这二人本就既好赌又懒惰,巴不得脱了那苦差,此刻姜凝冰自己“送**”来,大喜之下哪还顾得推敲她是否别有用心?一口便应承了下来。就这样,姜凝冰化名“姜义”,光明正大地住进了刘府。

当天晚上,杨戬不知是不是因见了姜凝冰而放松了心神,一入夜就发起了高烧。头剧烈地痛着,浑身火热,口干舌燥,十分难过。

姜凝冰见他脸上烧得通红,知道不好。先给他喂了些温开水,又取了浸了井水的毛巾敷在他额上;仗着自己已将厨房中的几个厨娘、小厮都买通了,她偷偷去厨房里拿了个小炭炉和一个瓦罐来,就在小屋中熬上了药。

待汤药熬好放凉,已是二更时分。杨戬此时借助真气的运行已稍稍克制了发烧带来的不适,但也因此痛出了一身冷汗。姜凝冰见状心痛得不得了,忙让他先服了药,又替他换了干净衣服,才略松了口气。杨戬见姑娘为了他而忙得团团转,心中不忍,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自己练功的事情告诉她。

姜凝冰剔亮了油灯,坐在床边仔细观察着杨戬的气色,忽见杨戬“开口”道:“阿冰,我有话跟你说。”姑娘点点头:“嗯,大哥你说。”

“你可还记得,我是天上的二郎神?”“嗯,记得。”

“阿冰,以后你不要总是替我换衣服,换不过来的。”“怎么了?”

“我现在是在练功恢复,但是因为我全身经脉尽毁,所以一运功就会满身大汗。阿冰,你以后还是别忙了。”

“大哥,你是说,”姜凝冰现出喜色,声音却不大,“你只要继续练功,就有痊愈的可能?”杨戬微笑:“是。”姜凝冰想了想,又皱了眉头:“可是,我看你现在很痛苦的样子……你要完全恢复,需要多久?要是时间太长,你熬得住吗?”杨戬笑了:“没关系的。不过阿冰,这件事情,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姜凝冰心念一转已是明白:“大哥你放心,我会留神的。”杨戬笑了笑,将心神沉入了空明之境。

过了十来天,杨戬口腔中的烫伤已经基本痊愈,姜凝冰便开始如当初一般,变着花样给他调弄饮食。而刘府中的其他仆人因不齿杨戬为人,所以从不到这小屋来。姜凝冰暗叫谢天谢地,杨戬也放宽了心,每天除了吃饭喝水,剩下的时间全用在了练功上。

谁知好景不长。两个月后,前来拜访三圣母的神仙们越来越多,经常有人跑来小屋里瞧瞧,对着杨戬指指点点。杨戬固然厌烦,姜凝冰也觉得头痛,私下里也不知把这些所谓的神仙们骂了多少遍:当真不愧是神仙啊,这清闲的可真是——“好”!

所有来的人(神?)都是原封不动的说辞,清一色的指责与嘲弄,还有那道貌岸然的所谓改过自新的说教。也只有这时,杨戬的目光中偶尔会如从前那样显出凌厉的冷意与阴鸷。而这时,和他这样的目光一对,任何一个访客都会噤若寒蝉,不由自主地退了出去。

这天下午,杨戬又吓出去了一个来访者。不一会,姜凝冰端了一碗鸡汤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走进了小屋。她也是个精细人,为了随时能看清楚门外的情况,进来后并没有关严屋门,而是留了足够的缝隙。虽然这样屋子里会冷一点,但杨戬却对她的做法十分赞赏。

姑娘将杨戬扶起靠在自己怀中,一面给他喂着鸡汤一面低低地说:“大哥,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天有些奇怪?”杨戬吃力地“嗯?”了一声。姜凝冰继续说道:“我打听过了,原先并没有什么人对咱这里感兴趣,可这些天,那些走马灯似的神仙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呢?”

杨戬闻言一震,示意姑娘放下他,姜凝冰照做了。杨戬微笑“道”:“阿冰,原来你也看出来了?”姜凝冰点头道:“我只是有些奇怪而已。大哥,是不是我露了什么破绽了?”杨戬一笑:“不是你,是我。”“怎么了?”

“阿冰,我本是天上的司法天神,在天庭司法八百多年,不知有多少神仙是我亲手处置的,所以……”“我知道了!他们是在害怕,怕你一旦恢复过来,就会……”

杨戬微笑不语,心中却明白:真正在害怕的,只怕是另有其人吧?但他不能说出来,不能让姜凝冰忧心。因此沉默了一会,他“说话”了:“阿冰,这几天你就先不要管我了,要不然只怕真会露出破绽来。”姜凝冰蹙眉道:“可这天是越来越冷了,我实在是不放心啊。”杨戬一笑:“你忘了我也是神仙么?”姑娘“哧”地一声轻笑,又把鸡汤给他喂完了,说:“好吧,我就忍几天再来。大哥,你自己保重啊?”杨戬笑着眨了眨眼睛,姜凝冰拿了空碗闪出门去。

几日后的中午,刘彦昌站在这小屋门前已有半盏热茶的工夫。进?还是不进?始终沉吟难决。杨戬在他家住了近一年的光景,他从没去看过一眼,却会时不时旁敲侧击地从下人们口中打听他的近况。他不愿意想到这人、提到这个名字,但偏偏又希望能不动声色地旁观着这个人目前的一切。

那个人,杨戬,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神兵悍将的环拥下,银铠黑袍,毫不掩饰看向自己的不屑与憎恨。他从来就看不起自己,不明白他宠着爱着如珍如宝的小妹,怎么会看上自己这样百无一用的书生。是的,书生,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书生,既不出类拔萃,也没有什么特立独行的风骨气宇。可是,那么一个三界中清秀绝伦、如诗如歌的女子,却因为自己失足悬崖跌落在她的云彩之上,从此义无返顾地爱上了自己。

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吗?抱着和她的孩子,看着她被最信赖的哥哥压入那阴森潮湿的山底,恍如在梦中。然后的十几年,自己小心地隐藏着。平凡,那是自己最大的期待。可他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亲妹妹的孩子。不记得那些日子是怎么在绝望中一路走过来的,总之最后,自己居然赢了,赢得干净利落,却又莫名其妙。

沉香,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自踏出刘家村那一天起,就越来越像另一个人了呢?尽管那个人已在你的手里一败涂地、万劫不复,沦落到要靠他所不屑的人施舍怜悯,才能勉强生存下去的地步,但自己午夜梦回,只会“看见”这人用冷漠孤傲的眼神对着自己,而不是自己想像的那种卑微与乞求……

刘彦昌还在沉思,几声压抑不住的低咳从屋内传出,突然给了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精神一震,终于推门走了进去。屋内有些昏暗,也积了些灰尘(姜凝冰已经忍了好几天没来)。这若是在别处见到了,他定要叫来仆人们叱责一番,不过这间屋子,他没兴趣多管。

看来前些时听来的回禀没错,想是伤病又恶化了吧?杨戬的气色比预料中更差。刘彦昌走到床边,低着头细细打量,这也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从这个角度看向这个人。和三圣母还真颇为相似的,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妹。那么,当年怎么就下得了手,将他最宠的小妹关在山底二十年?刘彦昌不禁笑了笑,神仙又如何呢?还不是一样不如自己一介凡人。自己坚守了二十多年,终于得到了一个完整的家;而这个人,几千年的兄妹之情,却亲手一点一点地毁灭了去。

杨戬早听见有人进来了,知道不是姜凝冰,却也不是那些恶仆,他便懒得睁眼去看。既然仇恨不曾平复,那又何必非要所恨的人近在咫尺,留着彼此来面对这无休无止的折磨呢?

忽听那人开口道:“杨戬,我今日前来别无他意。只为听说了你的一些近况,放心不下,才来贸然打扰的,还希望你不要见怪。”声音极熟,却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刘彦昌?”他微微一愣,睁开双目扫了一眼,果然不错。心念一动,他多少猜出这书生的来意了,不由冷然一笑。

刘彦昌诚恳地笑道:“本来呢,三圣母也该来的,怎么说你们也是一家人。不过,她要照顾岳母大人,事多且杂,一时脱不开身。而且你也知道,岳母大人对你的行为始终有梗于怀。身为子女,我们怎么也不好逆了她老人家的意思。”

杨戬淡然地听着,在听到瑶姬时暗叹了一声。但生存即便已是一种责任与负担,却仍不容被任意围观议论。他知道这书生想要看的是些什么,偏强忍了身上因运功带来的不适,神色散漫,微微漾起一抹冷淡的笑容。

刘彦昌脸上的笑意为之一僵,半晌,突然道:“我今天来,其实只是为了沉香和三圣母。”话冲出口后,自己却是一呆,不知对眼前这人说出这话有什么意义?三圣母是他亲妹妹不错,但却被他亲手压在华山下二十余年;而沉香,更是在他的追杀围堵中硬打出了一块新天地来。这世上只怕除了这人自己,就再无他会关爱的人了。

但似已完全失了控,尽管刘彦昌心里在疑惑,口中却依然在继续:“你知道,三圣母是我这一生最爱的女子,沉香是我唯一的骨肉。为这两人我可以不惜一切,那也是我生存的责任——这一点,你明不明白?”话说出来,人却在发呆,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就如他不知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般地来了这屋里。方才杨戬睁开眼他就后悔了,这个人的目光,仍是和以前一样冷漠而居高临下。

“你毕竟曾是天界的司法天神,这些天来,也有不少神仙来看你。从来好人难做,你现在这个样子,知情者会说我们是因同情而收留了你,不知情的只怕会怪到了三圣母和沉香头上,以为他们未照顾好你,罔顾亲情。杨戬,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我,不肯放过我们全家是不是?”他越说越快,激动得语无伦次。

杨戬冷冷地看着他,“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三妹、沉香他们的看法呢?”他想,“只是,这个书生今日来这里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只怕他连自己到底在说什么都不太清楚吧?责任?他有什么资格提到责任?原来忘记,居然也是一种幸福?”

刘彦昌突然转身就走,走得很急很快,直到大步踏入正厅时,才蓦然惊觉。他在椅上缓缓坐下,心中说不出的不解与茫然。仿佛遗忘了某些东西,又仿佛被硬生生地塞入了什么。“不过,那小屋还真是冷清啊!”这是他对自己这趟莫名其妙的行径得到的唯一感受。

刘彦昌“落荒而逃”地走了,所以他没有看见,就在离小屋不远处的一棵老树后,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将他的话听了个一字不落。待他的背影一消失,那人倏地闪进了小屋。

杨戬闭着眼轻轻地咳了几声,感到一只手正缓缓地摩着他的胸口,他微笑着睁开了眼睛:“阿冰,你来了?”姜凝冰微微冷笑道:“是啊,刚才我可是听了一场‘好戏’呢。”杨戬一怔,无奈“道”:“你呀!对了,你怎么不多等几天再来?”姜凝冰道:“我都已经四天没来了!我说大哥,难道你想当第一个被饿死的神仙啊?”

杨戬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一不留神便牵动了胸腔里断裂的肋骨,顿时痛得他眼前发黑,冷汗涔涔而下。姜凝冰吓了一跳,忙握着他的手:“大哥,怎么了这是?”杨戬用力咬着唇,不让自己呻吟出来。姜凝冰见状一把脉,立刻明白了过来:“大哥,你忍一忍,我去拿药。”刚要转身,杨戬已平了这口气,吃力地发出含混的一句:“别,去……”

姜凝冰一怔,一面给他擦去额上的冷汗,一面问:“大哥,为什么?你为何一直不让我替你接骨?”杨戬慢慢动着唇:“阿冰,现在还不行。你知道,他们……”姜凝冰立刻明白,眼圈却不禁红了:“大哥……”杨戬微微一笑:“阿冰,我饿了。”姜凝冰点点头,急忙跑出去拿吃的。

过年了!

刘府中到处喜气洋洋,但杨戬居住的小屋永远是被人遗忘的角落。一更天了,炮仗的声音仍不断传来,外面是一派欢喜景象,可这里,却是格外萧索凄凉。杨戬静静地躺在床上,阖着眼假寐。

忽然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支银烛照着一个手托木盘的人轻轻走进,杨戬睁眼看时,可不正是姜凝冰?他微微地笑了一笑,就见姑娘把烛台和托盘先放在了桌上,对他笑道:“大哥,我再去拿盆炭火来,你等着啊?”匆匆而去又急急而回,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顿时令冷寂的小屋满室生春。

杨戬见姜凝冰关紧了屋门后到了床边来,不禁一笑:“阿冰,你……不用忙了?”姜凝冰笑道:“都好了。哎,大哥,今儿是除夕夜,我做了点菜,给你团年。”“什么是团年?”杨戬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姜凝冰一边过去把那边的托盘放在椅子上连椅端来,一边回答:“哦,这是我家乡的风俗,每到除夕夜,都要和自家的亲人一起吃年夜饭……”蓦然惊觉,忙住了口。杨戬只觉心中似被剜了一刀,神色黯然。

沉默了一会,姜凝冰勉强一笑:“大哥,对不起啊?我……”杨戬定了神:“没事,阿冰。嗯,你做了什么好菜?让我尝尝。”姑娘将他扶靠在自家怀里,先端过一碗鲜鱼羹来:“你瞧。”杨戬笑了一下,示意姜凝冰可以开始喂他。

姜凝冰一边将鱼羹一小勺一小勺地送进杨戬口里,一边轻轻说:“大哥,其实,咱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他们乐他们的,咱们吃咱们的,也没人来打扰,难得清静。对吧?”杨戬“唔”了一声。姜凝冰又道:“大哥,你知道吗?我这八年来,都是一人过年,可我照样过得乐呵:想吃啥喝啥,就自家做了痛痛快快地享用。别人家一家团圆与我什么相干?终不成我为了羡慕人家,就一个人在年外头蹲着?”

这最后一句话让杨戬心中一颤,想笑,却又觉得心酸,于是他微微摇摇头,表示不吃了。姜凝冰放下残羹,又端过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肉汤来(椅子底下就是火盆,所以上面的菜仍保持了温度),微笑道:“大哥,你不能饮酒,就喝几口汤吧?也算是过年的意思。”杨戬“嗯”了一声,却见姜凝冰自己先就着碗喝了一口,说道:“大哥,我敬你。”随即舀了一勺汤送到杨戬口边,杨戬喝下后略略动了下身体,姜凝冰心中有数,便将他扶躺下了。

姑娘看时,杨戬神色平静,唇边甚至还带了笑意,这笑容中没有苍凉,没有寂寥,反有几分释然、几分喜悦,她一时怔了:“大哥?”杨戬笑“道”:“阿冰,今天这汤,嗯……稍稍咸了一点。”姜凝冰一愣,忙又大喝了一口,仔细品了品,不对,咸淡适中,清淡里带着鲜美,没问题啊?低头再看,见杨戬眼中有一抹狡黠的笑意,她顿时反应过来:“好啊大哥,你想让我喝汤就明说,干嘛哄我?害得我还以为自家的手艺变差了呢!”

杨戬微笑,无声地“说”:“阿冰……”姜凝冰也笑了起来:“你说,该怎么罚你?”“随便你。”杨戬神色间一派散淡,眼里却有着浓浓的笑意。姜凝冰抓着他的话便道:“那好,就罚你把这汤里的肉全吃了,再喝下半碗汤去。”杨戬一惊:“阿冰,这是想撑死我哪?”姜凝冰自动忽略了那个“死”字,让步道:“好吧,你多喝点汤,我就罢休了。”杨戬眨了下眼睛表示同意。

待他吃饱后,姜凝冰给他掖好被角,笑了笑说:“大哥,我给你唱个歌儿吧?这过年也该乐呵乐呵。”杨戬睁大了眼睛看她,神色间隐隐有些期待。

“春风也吹开了金色的莲花,天边的云彩也变成了晚霞;我的家乡笑脸像鲜花一样开放,心随歌声飞遍天涯……”欢快的歌声在小屋中轻轻响起,杨戬慢慢阖了双目,思绪又回到了与姜凝冰初识时的日子:姑娘好说好笑,每天在小草屋时总是喜欢讲一些街坊上的趣闻给自己听,逗自己开心;他其实能明白,身为酒店伙计,姜凝冰的生活里实际上是充满了侮辱和轻视的,但这并未影响她快乐地活着。她还用这快乐一点点感染着自己,让自己在本该最痛苦的日子里享受到了几千年都不曾得到的温暖、幸福……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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