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大娘、大叔大婶，求你们可怜可怜，舍几个钱吧？”将主人平躺的木板车用绳子拉在身后，又黑又瘦、满面杂乱胡子的哮天犬四肢着地慢慢挪动，边爬边乞讨着。汗水从他脸上一滴滴地滚落，绳索深陷入肩，火辣辣地痛着；但更痛的是他的心。他不敢正面去看主人一眼，他不敢想象，一向冷傲的主人，此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这是一个北方的小镇，正是初秋时节，又恰逢赶集的日子，因此闹市里人来人往，喧声不断。来往的人们，用漠然的目光扫过这对主仆，偶尔也有人扔下一两个铜板，但更多的则是嘲弄与戏耍。“看啊，这个人真象一条狗！”一人指着哮天犬冲另一人挑了挑眉，取笑道，“你看他拉的那个人，年纪轻轻就沦落到这步田地，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

围观者的窃窃私语渐渐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大笑，顽童们逐着二人乱扔石块、烂菜叶，视之为绝好的游戏。旁边的大人非但不予制止，反道：“看到没有？小孩子如果不上进，这两人就是榜样了！”

哮天犬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回身抱起主人，从人群中发足狂奔出去。杨戬的身子不住地颤动着，手足是彻骨的冰凉。哮天犬尽选人少的巷子穿行，失魂落魄，泪流满面，喃喃地不停重复道：“对不起主人，对不起！可我没办法……我没法力了，我不能看着你死！对不起，对不起……”

突然他足下一绊，两人重重摔倒在地，哮天犬顾不得自己，抢上前扶起被摔出老远的杨戬，忙乱中头一低，终于还是触上了主人的目光。出乎他意料之外，杨戬眼神中并不如何愤怒，只是漠然地看向远方的天际，透出深深的疲惫，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和他再无关系。哮天犬吓坏了，赶紧抱起主人又奔了出去。

来到大街上，感觉到杨戬本就微弱的脉息越来越弱，当下哮天犬也顾不得什么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来往的人们求救：“行行好……救救我家主人吧？求求你们了！……”可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就是没人上前，急的哮天犬连连磕头，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就在一片嘈杂声中，哮天犬突然听到怀里的主人费尽全力吐出的含混声音。他一愣，急低头一看，却见主人的神色中竟是他不曾见过的焦躁不安！他有些不解，再顺了主人的目光望去，顿时整个人都为之僵住。

原来在大街另一头的一个胭脂摊前，一位清美绝伦的素衣仙子，手抱一只纯白小兔，正带着好奇的神色看着摊主调弄胭脂；另一个身着花衣的女子和她并肩而立，笑语盈盈地说着什么。

嫦娥和百花仙子？哮天犬呆滞地望向这两人的身影，突然觉出了剧烈的酸楚。再看到主人竟带了几分绝望的目光，他心中大痛，忙低声道：“主人，不会……她们不会见到您……我带您躲开，哮天犬一定能带您躲开的！”抱起杨戬，他起身低头拔步便跑，浑不顾撞倒了多少摊铺行人；他也没细辨方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清晰无比：绝不能让她们见到主人，主人一定会受不住的！

也不知狂奔了多久，哮天犬的眼前阵阵发花，只听“砰”地一声，他正撞在一辆柴车之上。几大捆木柴倒下，将他额上砸出老长一道口子，顿时血流满面。他顾不得自己，急忙扒开乱柴，将被压在车下的杨戬抱了出来。拉柴车的车夫大怒，连喝带骂，几脚踹来，哮天犬伏在杨戬身上任他踢打，却痛得他差点晕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别打啦！这位大哥，这两个乞丐也挺可怜的，你饶过他们吧？这些柴我们买下就是了！”

哮天犬嘴角抽搐，血模糊了他的双眼，什么也看不清。一只纤纤玉手伸将过来，捏着一块好看的丝巾，同时那声音又道：“流血了啊？你先拿去擦擦，一会再找个大夫。百花妹妹，你有碎银吗？给他们点去治伤？”哮天犬不敢去接那丝巾，用身子将杨戬死死盖住，又将自己的脸紧贴在地上，一任沙石硌得伤口生疼，也不抬起头来。

百花仙子的声音有些讶然，说道：“嗯？奇怪，这两个乞丐好象很眼熟。你起来，让我看看，我帮你包扎伤口？”哮天犬拼命摇头，在他身下，杨戬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虽然哮天犬挡在上面，但那柔和的声音甫一响起，他心中便是一颤，跟着脑中一片空白。他从未想过能再听见这声音，但此时，他却只希望自己早已死在沉香斧下，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哮天犬被强行拉开，然后两声诧异之极的惊呼响起。杨戬合上双眼，脸色已是一片惨白，近日略有起色的伤处又复大痛起来。他勉力忍着不哼出声，只盼自己就此痛死过去，就再不用面对即将到来的嘲讽与讥笑。

“哮天犬？你是哮天犬？”眼前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让百花仙子不禁叫出了声；急向地下望去，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便也映入眼中。想起被牛魔王囚禁的事情，她忍不住冷笑出声：“杨戬？居然是你？！原来你也会有今天！”

嫦娥怀抱玉兔，也低头看向杨戬。哮天犬爬过来挡在中间，泣不成声地叫道：“不是，他不是我主人……两位仙子，求你们了……他不是我主人，你们走吧？走吧！”

嫦娥柔声道：“让我看看。”绕过哮天犬，伸手搭上了杨戬的脉门，细辨良久，她才淡淡一笑说：“沉香说得没错，杨戬，你该是没机会复原了。不过这样也好，起码你还能过平凡的生活，而不是去造更多的杀孽！”百花仙子在旁拉长了声音道：“天界的司法天神？杨戬，你曾经的威风和杀气哪里去了？哮天犬，这种主人要来何用？他只会连累你，让你抬不起头来！我若是你，就任他自生自灭算了，多看他一眼，都是对自己不住。”哮天犬颤声道：“你……你说什么？！”猛地挣扎起来就要扑过去。

百花吃了一惊，嫦娥忙拉住她的手退了几步，又道：“哮天犬，你干什么？杨戬这卑鄙小人，不值得你这样待他的。”哮天犬刚想反驳，嫦娥已向百花要了几两碎银抛入杨戬怀中，又悠悠地叹道：“杨戬，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反省一下自己。这世上除了权势之外，还是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东西。你曾利欲薰心，不择手段，到头还是逃不过这种悲惨下场，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只有洗心革面，认真忏悔以前的种种，将来才有机会求得所有人的谅解。”

就在此时，哮天犬只听得主人一声惨笑，就见他口角溢出鲜红，面色铁青，双目紧闭，喉头一阵“咯咯”作响，竟是昏了过去。哮天犬骇得手足酸软，连连叫着：“主人，主人……”伏在杨戬身上痛哭起来。四下的围观者议论纷纷，却无人上前。

百花仙子在一旁冷冷地道：“嫦娥姐姐，你还真是好心。像他这样的人，活着只会害人而已。我们还是走吧？”嫦娥点了点头，刚要挽着百花移步离开，忽听一个清脆的语声从人群外传来：“这是怎么了？我看看，各位乡亲请让一下。”就见围观的人们闪开一条通路，一个青衣少年挑着一副酒担子挤了进来。

那少年放下担子蹲在杨戬身边，一手执了他腕子把脉，一手扯起了哮天犬：“哎，你还不快起来？这人不死也要被你压死了！”哮天犬赶紧直起身来，却见少年眉头一皱，喃喃自语：“这人内腑重伤，又痰堵咽喉，真是的……这拍也拍不得……”他忙叫道：“小哥，请你救救我主人！”

少年恍如未闻，皱着眉头沉吟片刻，伸手小心地扶杨戬坐起，一手扶稳他，一手托着他颈后，水色的双唇凑上了杨戬的唇，口对口用力一吸，就听“咕噜”一声响，少年随即扭头将一口带血的浓痰啐在了一旁。

旁边人见状都惊呆了，嫦娥和百花仙子更是瞪大了眼睛，面色诧异已极。青衣少年却无心去看四周人的反应，见杨戬呼吸仍是不畅，便依样葫芦地再来了一次，这次吸出的却是些黑红色的血块子。少年两道细长的眉毛不由拧到了一起，一面轻轻抚着杨戬的胸口为他顺气，一面扯下腰间的汗巾递给哮天犬：“兄弟，你的伤也不轻，自己包扎一下吧？”

哮天犬答应着接了汗巾正要包扎，突然眼前一阵发黑，顿时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少年也不多说什么，只将杨戬轻轻放下，过去替哮天犬包上了头，又在酒担里舀了半碗酒漱了口，过来扶起了杨戬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继续轻轻摩着他的胸口。

一阵呛咳从喉中挣出，随之而来的是内腑火炙般的难受，杨戬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一旁的哮天犬喜得跳了起来，叫道：“主人你醒了？我……我还以为你……”眩晕袭来，他又跌倒在地，却不忘向那青衣少年连声道谢。

杨戬无法回答哮天犬，但目光一转却见自己正半躺半靠在一个陌生的青衣少年怀中，顿时惊得他面色大变，忙要挣扎起来，却依然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周身是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青衣少年觉出他的异样，忙道：“哎，你别急啊？我放你下来就是了。你病的可不轻，千万别着急啊……”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将他放下。

杨戬勉力维持着清醒，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这少年相貌平平，唯有一双大且亮的眼睛甚是引人注目，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嘲讽和怜悯，只有真切的关心。他怔怔地看着这少年，心中不禁有几分茫然。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期翼的东西并不奢侈：家的温暖，亲人的微笑，那道柔和的月光。他甚至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够真正拥有，他只希望有机会远远地看着、守护着，那就足够了……

那边的百花忍不住对嫦娥道：“姐姐你看，这种卑鄙无耻之徒，也会有人同情？”嫦娥摇头道：“算了，他已经落得这种下场，再和他过不去，只会辱没了我们自己……”

青衣少年听了这些话，又见杨戬神色黯然，目光忽变得绝望，他不知为何心中怒气涌起，起身冲着嫦娥和百花便冷笑了一声：“我说二位姑娘，你们和他有仇啊？”嫦娥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地答：“啊？没有……”少年冷冷说道：“既然没仇没怨的，干嘛见死不救还要说这些风凉话儿？”随即又冲着围观的人群叫道：“各位乡亲，这儿又不耍把式，就不要看了吧？”

四下围着的人群闻言渐散，嫦娥和百花被这一言冲得面红耳赤，赶紧移步离去。少年“哼”了一声：“这都什么人啊？假清高，装正经！”低头看时，杨戬的脸色比刚才更差了。只因嫦娥的话，每一字都如利刃般一刀刀捅入他胸口，反复在他心中绞着。少年忙蹲下身子又扶住了他，一边替他摩着胸口，一边说：“我说这位大哥，你也莫气了。这世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多了，你计较也计较不来的。”哮天犬爬在杨戬身边，也连连点头。

杨戬默默地看着青衣少年，不禁露出一丝苦笑。他周身经络尽毁在开天神斧下，连开口说话都不能够，唯一能表达感情的只有目光和表情了。此刻他的心头虽有着一抹感动，但随后便被苦涩填满：“小兄弟，你虽是好心，可你知道吗？我是个天厌地弃的罪人啊！你这真心的关怀，我……我消受不起……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却是死亡……三界之中，还有比这更可笑的笑话吗？”头脑一阵昏沉，又不禁咳了几声。

正在这时，有一个高大汉子走上前来，从地上扶起了哮天犬。那人浓眉洪髭，正气凛然，正是梅山兄弟中的康老大。哮天犬扭头一看，不由惊喜地叫道：“康老大？是你……你快救救主人，救救二爷！”康老大面无表情，不肯向杨戬看上一眼，只道：“哮天犬，你怎会弄到这步田地？来，我先给你疗伤。”哮天犬怒道：“你什么意思？”康老大生硬地道：“我敬你忠义，不想你再受连累。这种卑鄙小人，又怎么配再当你的主人？！”手上加劲，硬将他拉了开来。

“卑鄙小人？或许吧？只是，几千年的兄弟，如今，你竟是用这样尖锐的字眼来称呼我吗？”康老大的话，又一字字刺入心底最痛的地方，杨戬本就灰败的脸色，更是惨白如纸。青衣少年吃了一惊，忙要安慰杨戬，却被他倏然麻木空洞的目光弄得纳闷不已，一时竟开口不得；手不由得一松，任杨戬平躺在了地上。

哮天犬双目火赤，叫道：“康老大，你这笨蛋！你怎么也来逼二爷？！”康老大脸上变色，怒道：“不要和康某再提那个卑鄙小人！”哮天犬又气又怒：“你说什么？！”转身就要回杨戬身边去，却被康老大一手扣住了手臂。他连连挣扎，又哪里挣得开？突然一阵眩晕，他便软软地晕了过去。

原来他在****受了小玉一掌，法力尽失，这些天来为照顾杨戬吃尽了苦头，刚才流了不少血，现在情绪又激愤难排，到底是支撑不住了。康老大将他横抱怀中，急渡入真气护住他心脉，只觉这狗儿虚弱之至，身上更是遍体鳞伤。头一低，他终于看向了杨戬，不由重重地啐了一口：“杨戬，看看哮天犬都被你毁成什么模样了？！现在这种下场原是你应有之报，你却不知悔改，生生又拖累了这等忠义的好汉子！”

杨戬脸上毫无表情，仿佛周围一切都不再对他有丝毫影响。但他仍忍不住看向康老大怀中的哮天犬，脸上现出了黯然之色。“确是我连累了他。那么，康老大，你带他离开吧？想个办法让他忘了我，对他而言，那或许会是最好的解脱。”他在心中默默答道。

青衣少年实在忍不住，扶起杨戬让他靠在了自己怀里，一面抚着他胸口一面冲着康老大道：“我说这位爷，人家大哥是刨了你家祖坟还是抱你家孩子下井了？”康老大抱着哮天犬，这才注意到青衣少年，不过对他的话一时却没反应过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青衣少年冷冷道，“你蓦地过来，平白地把人家一通乱骂，我还想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呢！”

康老大本想发作，仔细一看那少年却是凡人，只得忍了气道：“这位小兄弟，你是不知道这人曾经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如今这下场是他活该！听我一句劝，这种小人，你还是莫要管了，生死由命，随他去吧？”说完抱了哮天犬转身大步走去，再也不看杨戬一眼。

青衣少年见康老大抱了哮天犬去，刚想叫住他，却见杨戬目中有着释然之色，不禁奇道：“哎，这位大哥，人家劫了你的朋友去了。”杨戬唇边泛起一丝笑意，仿佛轻松了不少。少年摇摇头：“你还真是奇怪。”又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看来我今儿个出门没看黄历，尽遇着些奇怪的人！”

杨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却也无心去管。不料青衣少年又对他道：“这位大哥，你病得不轻，没人照顾不行。嗯，要不，你就跟我到我的下处去吧？”杨戬心头一震，忙费力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凭着残存的一丝内息护住虚弱的心脉，这辈子也无复元的希望了，如今又何必去连累一个凡人呢？

青衣少年见他目光里尽是拒意，也不勉强，轻轻扶他靠墙坐好，淡淡一笑说：“看你的意思是不乐意，那我也不勉强你了；你自己保重啊？”说完起身挑了酒担，一路吆喝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