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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开到城里去》第六章 父亲恢复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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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寻路父亲去找游队长报到,办了复职手续。这个只读过一年中学的中年医生,在高歌猛进的改革大潮中,他不愿意成为牺牲者。同事们的嘲讽,家人的鄙视,生活的无助,都令他心痛不已。

他一次次求人、求工作、求生存,他一次次挣扎、一次次彷徨……一次次的失败和打击,令他整夜失眠,几乎掉光了所有头发。如果说六十年代初,他们这一代人承受的是饿肚子的体肤之苦。那么这次改革,他这类人承受的就是精神之痛了。但是,他总算熬过来了。

现在,他认为那些煎熬是值得的,他又当上医生了。让那些嘲笑自己、等着看笑话的家伙笑掉大牙去吧。因为大牙是他们自己的,与他无关。

他从十三岁就跟随师傅学中医,后来参军奔前程到了部队。在部队,中医虽然没有派上多少用场,但是因为中医,部队把他分到了医院,主修了西医外科。三年的兵役生活,他学会了包扎抢救、学会了移筋接骨、开刀缝合,成了半个外科医生。再后来,他转业到地矿队工作,成了地矿队的医生。因为工作需要常年翻山越岭、颠沛流离,携带中草药材不方便,他的中医还是没用上。他需要懂西医。于是,他《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不离手的同时,又专注于苦学西医。他不懂数理化,但是还是硬生生背会了好些化学反应的方程式,认识了好多临床上使用的化学药品名称及其用途。最终,他成了一位并不多见的中西医结合,兼懂内外科的医生。

他为产妇接过生,他为小孩看过病,他为老人治好过专业医生没有治愈过的疑难杂症。他会开处方,他会针灸,他会打针开刀,他还会为人清创伤口。只不过随时更换工作地点的关系,许多病人只治疗到一半,他就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转而到了另一个他们找不到陌生地方。

要是那些年的交通和通讯再先进些,他早就名声在外了。要他突然放弃几十年的寒窗苦读、真枪实战练了将近一辈子的本事,去当什么炊事员,他真的觉得很可惜。那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游队长在好多年前来找他看过病。因为他老是心慌、咳嗽,还伴随胸部不适,去了好几个县人民医院,看了好长时间的病,吃了将近一马车的药都不见好。于是,在寻路父亲他们分队领导的介绍下,游队长找到了他。

寻路父亲一把脉,发现队长脉搏骤起骤落,急促有力;再用听诊器一听,发现他的心律失常,还伴随杂音。他马上断定他患的是心脏病,于是建议马上去医院做个心电图。游队长立即叫人把自己送到大城市的医院检查,拿到结果一看,果然如寻路父亲所诊断的那样,他患上了心脏病。

从那时起,人到中年的游队长,对这个年轻的医生就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认定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一有病就来找他看,两人渐渐熟悉起来。后来游队长了解到,这个医生不仅医术高明,而且写得一手好字,虽然文化不高,但是勤奋好学,乐于吃苦,经常苦读到深夜。每一次派出去培训都一丝不苟地认真对待,不像别人,总是趁培训难得进城的机会,到处闲逛。

听说单位撤了医务室,寻路的父亲已经失业,半年的时间只领取基本生活费,而且马上就连基本生活费都没有了。游队长觉得,是时候帮一把这个傲气的医生了。

当游队长得知他最小的儿子在喷漆车间上班后,非常吃惊,他劝他说:“小陈啊!孩子还小,别让他去那种地方。你当医生的就懂,那样会生病的。”

寻路父亲说:“队长啊,我已经半年多没上班了,一家人要吃饭,大的两个娃娃还要上学,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哦?他读书不努力,家里没钱,只能那样了。”

“这样吧,孩子还小,就让他跟我们出队去挖槽子吧,你们父子两互相也有个照顾。工作是计件的,干多少算多少。是苦了点,但是比去吸毒气强啊。”游队长当即说道。

“那真是谢谢队长了。”寻路父亲一听游队长可以安排工作,连忙又问道:“游队长,还要人挖槽子吗?我有个堂弟在农村,可不可以来?因为超生了娃儿,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你能不能再帮个忙?”

书记想了一想道:“人倒是已经够了,既然是你堂弟,那就来吧,反正是计件,人多人少影响不了什么的。”

父亲像是中了大奖,几乎是小跑着去邮局打电报给堂弟。在邮局,他写电文的手不住地打颤,写错了三四次才将电文写好,让人发电报给堂弟,要他速速从老家赶来上班。

在进城之前,因为房子、山林、田地之类的事,他已经和两个亲弟弟闹翻了。原因是他们拼命阻止他家把房子卖给外人,希望把房子无偿留给他们。他们扬言说,要是哪个敢买他家的房子,他们哥俩就打断他的腿。如果他这个哥哥不把房子留给他们,就让他全家不出门,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如果他家要是胆敢留下来不走,就让他们生不如死。

因为这事,他的小弟弟跟寻路的母亲起了冲突,小弟弟把寻路的母亲头部打成重伤,还拒出医药费。后来,双方闹至公堂,闹得很凶,都尽所能出钱出力,拉关系走后门,希望打赢官司。最后,由法院判决:小弟弟赔偿寻路母亲一半的医药费。

他家吃了天大的亏,他们也认了。可是,对方仍然揪住他们家的房子不放。他们家可是要走的人,摊上这种事,几乎所有的亲戚和朋友,包括寻路的亲奶奶都向着弟弟们,没人愿意帮他们。为了避嫌,许多人连话都不愿意跟他们讲。

寻路母亲没办法,就去找村上和乡政府。谁知两个弟弟很霸气,用“不放寻路他们家走”这件事要挟乡上和村上。最后,除了寻路家的稻田退给了生产队分给外人外,他们把寻路家所有的山林和旱地全部要了过来。房子也以两千元的低价“卖”给了两个弟弟。那可是两三百平方的新房子啊!寻路他们家发誓,与两个强盗弟弟家老死不相往来。

因为那时他们老家还不通车,在他们家离开家乡的时候,只有他的堂弟和几个处得好的乡亲过来送他们。堂弟他们用肩挑背扛的方式帮他们把行李送到县城,送他们上路。而他的两个亲弟弟,在他们离开家的那个黎明,就在隔壁假装呼呼大睡。等他们一行人前脚一离开,他们后脚就放鞭炮庆贺。那刺耳的鞭炮声,至今仍然常常在耳边回响。

这次,他给堂弟找到工作了,不但可以报答他对自己全家的深情厚意,而且也可以有力显示一下,他这个做大哥的能力了。他们不是背地里骂他,说人人开药铺都发家致富了,唯独他这个哥哥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折了本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吗?还有,谁叫他们在利益面前,不顾手足情分吃人不吐骨头的?两个该死的弟弟要是听说,自己给堂弟找工作,而不给他们找,该气得吐血了吧?那就让他们吐死好了!他们会不会后悔呢?一想到这个,父亲觉得总算又出了第二口恶气。

出第一口恶气是寻路考上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背着寻路他们,马上写信告诉堂弟这个光宗耀祖的好消息,说他终于培养出一只凤凰了。在他们那个几千人的行政村中,乃至几万人的乡里,家里有孩子考上也大学是凤毛麟角的稀罕事。寻路可是家族中的第一个大学生,而且是第一个女大学生。如果族谱没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他一定把这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写上去。

虽然寻路考上的大学也只是一所三流大学,但是他却在给堂弟的信中把这所大学吹捧上天,说是即便是清华、北大,在某些方面都还不如它。虽然还不知道寻路今后的就业方向,他却在信中承诺,要是寻路哪天有出息了,一定要她记得她这位堂叔,记得他曾经帮过他们家的忙。而且以后一定要她记得,关照堂叔家的弟弟妹妹们。更主要的是,他希望堂弟把寻路考上大学的消息,在不经意间传给他的两个弟弟,眼红死他们,让他们捶胸悔恨,让他们气绝身亡。

堂叔很快来到寻路他们家,因为他在他们家排行老大,寻路他们一直叫他大叔。他的妻子一直被这些孩子叫大婶。

大叔跟父亲一样当过兵,但是没有父亲好运,转业还安排工作,因为父亲有爷爷老朋友的照管。况且两人生活在不同的时代,时代需求不一样。大叔和寻路不共戴天的小叔叔一样,转业就回到家结婚生子了。

大叔前两胎生了两个女娃,有个还死了。接着他又生了第三胎,结果还是女儿。大叔夫妻两不到黄河心不死,他们一鼓作气又生了第四胎,是个儿子。大叔总算有儿子了。

大概是孩子多,负担重的原因吧,大叔到寻路家,寻路差点没有认出他来。他们看到的不再是那个白白胖胖、英俊潇洒的转业兵。他看上去非常憔悴,而且脸色发青,那件没有领章的绿色军衣已经洗得发黄。在老家的时候,不是重要场合,大叔可舍不得穿它。虽然只是出来打工,但是大叔把它穿来了,而且这次他还穿着崭新的解放鞋。

说来难以令人置信,那时在寻路老家,或许在全国范围内,农村人在夏天都不穿鞋的。哪怕是去城里办事,大家都一律赤着脚走几十里路去,又走几十里回来。要是哪个农村人有双拖鞋穿着去赶集,那回头率简直不输于当今的网红。

家里住不下,寻路父亲只好带他们去住招待所。那里有电视看,可以洗热水澡,可是每晚上要出两块钱,可把堂叔心疼坏了。虽然父亲教会大叔开关电视机,但是他还是急不可待地要上班去,每天都在问堂哥能不能走了。因为他来到路费还是向大神的娘家借的,得赶紧抓时间还上。这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的,不但没钱进来,花费反而不少,怎么不令人着急呢?

在出队的前一天,寻路父亲带着游队长开具的单位证明,一个人背着双肩包到城里的医药公司,特意针对游队长的心脏病,进了几种特效的处方药和一些常用的其他药品。他担心一旦发生意外,一般的药控制不了游队长的病情。

寻全听说要跟父亲一起出去上班,本来心中有千万个不愿意,可是听说大说也要去,他便动摇了。他喜欢这个堂叔胜过自己的父亲。他知道父亲的脾气,从小见到他就害怕。父亲对他来时候,就是恐怖的代名词,他永远忘不了前年年底发生的那件事。

那年,父亲向单位提出停薪留职在家家开药铺。有一天,寻全因为一个人在家没事,就拿出父亲的手电筒把玩,他拧开电筒的屁股,取出里面的电池。拿着钉锤把电池锤烂,抖出里面黑粉,把黑粉抹在自己脸上、墙上和桌子上,到处都是。他不知道,在敲电池的过程中,不小心把前面的透光玻璃也给敲碎了。

父亲见了,火气一下子涌上脑门。他二话不说,拿起棍子就要打他。当时寻全被吓住了,见父亲凶神恶煞地拿着棍子快步走来,就知道疾风骤雨般的毒打又要开始了。他撒腿就跑,还不住地回头看。父亲追了几步追不上,情急之中,他取下挂在墙上的鸟枪对准寻全就要开枪。寻路一见吓哭了。她尖叫着喊奶奶救命。奶奶踉跄着跑过来,死死拖住儿子,孙子才得以逃脱。

那次,寻枪在外面晃荡了一年多才回到家,期间没人去找过他。寻路母亲有几次表示担忧,要出去找,都被父亲粗暴地制止了。他咬牙切齿骂道:“他既然不想回来就不要去找。找回来了,他还会跑第二次、第三次,那样还怎么管得下来?老子看他在外面怎么混?!哪个再提,下场跟他一样!”之后,谁也不再提寻全的事。

后来,母亲偷偷打听到,寻全是跟他的同学在一起。那个同学的母亲跟着人贩子跑了,父亲不知所踪。母亲想:寻全住在那里,跟那孩子相依为命,也比回来吃父亲的炮眼强啊。于是,母亲就放下心来没去找他。谁知,寻全这一走就是一年多。要不是那个孩子父亲回来赶他走,他是万万不愿意回家的。

回家那天,寻全睡在在家门口的草窝里,不敢进门,是奶奶发现他的。她把他带到父亲面前,叫他跪下,并教他说道:“爸爸,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父亲看也不看他一眼说:“好吧,你既然认错了,那就算了吧。”寻全当时已经没有人样了,头发很长,眼窝陷下去很深,像是大病了一场。他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回到家他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要不是奶奶怕他撑出个好歹来,阻止了他,那晚他一定撑死在家里了。

寻路他们三个孩子一直都希望父亲就呆在地矿队,不要回家。反正他一回家,他们三个就怕得要命,父亲说话稍微大声一点,他们就会浑身发抖,说话都会打哆嗦——因为他打人真的太狠了。

寻全出了那件事件事,寻路和寻安还有他们的母亲比寻全本人还要恨父亲。他们三个孩子一致的想法是:他们宁愿不要这样的父亲,他最好待在外面,到死也别回来。

寻全见大叔叔真的来了,就高高兴兴地同意跟父亲出去挖槽子了。很快,一辆大解放卡车拉着父亲他们向热带地区出发了。寻路、寻安和母亲如释重负,却不免担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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