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骄阳似火，柏油马路和高楼大厦仿佛下一秒就会在太阳下融化。各种颜色的金属车顶泛着刺眼的光芒，拥挤在路口，几分钟后散向四面八方。怕晒的女人们躲在遮阳伞下的方寸荫凉里急匆匆赶路，涌入写字楼、商场、医院或菜市场。韩文华和乔帆约好，去韩冰的出租屋取她要的东西。

“姑姑，你是不是恨我？”正在开车的乔帆，冷不丁地对坐在副驾驶的韩文华发问。

“乔帆，这话从何说起？”韩文华揉揉惺忪的眼睛说。

“姑姑，你人善，不责备我。其实我看得出来，你怪罪我和别人结了婚，没有履行当初对你的承诺。”乔帆说道。

韩文华沉默一会儿，说：“与其说是怪罪，不如说是心酸。前前后后，你对韩冰的好，我是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我和老袁不能常常陪在她身边。你替我们做了许多。我们感谢还来不及呢。怎么还能怪罪你？可惜呀，你和韩冰有缘无分。等她出院，我们打算带她回老家静养。到那时，你的生活也可以回归正常啦。”

“我现在的生活就很正常。照顾韩冰，陪伴她重新站起来，健健康康地生活。大学马上要毕业那年，韩冰突然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遍寻不着；十年后，她躲躲闪闪、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乔帆的思绪一下子被带进回忆里。

元溪师大后的山坡上，生长着很多野果树。毛桃、山楂、樱桃……，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红红绿绿，大小不一，展示着大自然的无尽诱惑。每遇上一棵樱桃树，韩冰都必站树下仰望端详一番。一同出游的方剑云和张蓓蓓又搂又抱，恨不能全程合体。所有的野果、风景、山风、溪流都在他俩的眼前遁形。肆意爱、随性爱的无拘无束让落寞随行的乔帆好生羡慕。好几次，乔帆屁颠颠地跑到韩冰前面，嬉皮笑脸地央她：“亲爱的，你理理我呗，我比樱桃更耐看。”韩冰笑而不语，伸手扶住垂下来的樱桃枝，自顾自欣赏樱桃果儿珠圆玉润的美。一脸失望的乔帆，只好无精打采地跟在韩冰身后，偶尔举起手机，给她拍拍照。

五月中旬，大部分野樱桃都进入成熟期。红果绿叶连绵成片，地势高一点的陡山坡上更是如此。由于一般路人够不到，树枝上挂的果子出奇多。韩冰一时兴起，招呼也不打，执意往陡坡上踩。一不小心，脚下踩空，沙石瞬间滚滚而下，韩冰惊呼一声，身体也向外仰斜出去。危急时刻，乔帆的长胳膊、长腿，成就英雄救美的好戏。在韩冰身体倾斜过45度之前，一把将她拉回安全地带——自己的怀里。

“哎呀，”韩冰惨兮兮地说，“吓死我了。”“大小姐，搞错没有？真正被吓死的人是我。这一山野樱桃有那么好看吗？我都被冷落大半天了。”乔帆抱怨道。

“反正比你好看。”韩冰从乔帆的怀里挣脱，边跑边说。

“你就气我吧。干脆，你嫁给樱桃得了。”

“我要是嫁给樱桃，那你怎么办？”

“做个果农，树前树后伺候着呗。我可能上辈子欠你太多，离开你不能活啊。”

韩冰噗哧笑了。手里晃着几颗小樱桃，送到嘴里一颗，咬下去，眉头当即皱起。砸吧着小嘴儿，对乔帆说：“哎呀，好酸啊。你这果农怎么当的？”

张蓓蓓在前边挥手招呼他们：“韩冰，乔帆，你们快过来。这里的草地太棒了。我们过去休息休息。”韩冰还没有从樱桃的酸涩缓过劲儿来，答应着：“你们先去，我们随后就来。”话音刚落，她的视线就被乔帆手中一颗异形樱桃给吸引住。这颗果子比一般的稍大些，透亮的红色。从侧面看极像一颗心。韩冰把果子举在阳光下，笑出五月里最灿烂的模样。

如今，野生樱桃的季节已过，乔帆之后再没机会去师大后山坡散步。记忆中的一幕闪闪回回，韩冰笑成仙女的样子，无数次撞击他的心扉。怎能把她彻底忘记，关在心门之外？

“红灯！”韩文华急急地喊道。乔帆飘忽远走的心思被忽然拉回。他下意识地调整调整握方向盘的手势，说：“姑姑，水中石的妹妹是韩冰亲生母亲，这件事情，韩冰本人小时候就知道吗？”

“哎，也许早知道就好了，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麻烦。人有时候就爱自欺欺人，觉得秘密肯定能保守。哪儿有这么容易啊？秘密早晚会被知道。”韩文华一阵伤感，低声说道。

乔帆说：“我印象当中，韩冰原来的妈妈对她也还可以。我们都没觉察出任何异样。”

韩文华点点头说：“那是因为祝丽娟被人完全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当年她自己生的孩子落地便夭折。我哥为了保全他和水中月的孩子，也是怕事情败露，自毁前程，才出此下策。后来，祝丽娟知道真相，变得丧心病狂，见谁骂谁，逮谁跟谁掐。硬是把韩冰给逼出家门。”

乔帆心中隐隐作痛，痛感自己失职，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直觉告诉他，韩冰当年的消失肯定和家里的事情有关。到底受了什么样的伤害？乔帆想破头，也找不到答案。汽车驶入韩冰租住的小区。这是乔帆第一次来。推开稍显破旧的楼门时，他一直在试图体验韩冰带着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走进这道门时的心情。严杰森不是她的男朋友。她是一个人搬来这里的。楼梯台阶有破损，角落里乱七八糟地堆放着破花盆、旧家电，还有一辆车座消失的共享单车。空气里飘散着一种潮湿发霉的气味。

韩文华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叹气。少年时娇贵如公主的侄女，落到这步田地，她这当姑姑的于心何忍？这次，就算韩冰不愿意，韩文华来硬的，也不能由着她这么作践自己。锁闭许久的防盗门被打开，淡雅的香味扑面而来。好久不见的憨仔坐在收拾齐整的床上，呆萌萌地望向乔帆。他快步走过去，把憨仔拿在手里。老友重逢的激动，充盈着他的心脏。

“这个娃娃看起来很旧，怎么还摆在床上呢？”韩文华不解地问。

乔帆没有回答，憨仔的意义是他和韩冰之间的秘密，永远只属于他们两个。他温柔地把憨仔放回原来的位置，准备收拾东西。韩冰需要的，一样都不能落下。他扭头对韩文华说：“姑姑，你收拾韩冰的换洗衣物。我帮她拿其他物品。咱们俩得快点，回去的时候肯定躲不过堵车。韩冰还在医院等着我们呢。”

韩文华应声说好，随后走向衣柜。床头小柜上的确有一本书，微微蒙尘，夹着粉色带流苏的书签。乔帆轻轻吹掉封面的尘土，把它集中到沙发上。护肤品、发圈、梳子之类的都收拾妥当后，韩文华还在忙活着叠衣服。乔帆想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的东西需要带，顺手拉开床头柜的小抽屉。蓝色的抽屉垫板上，齐整地码着厚厚两摞纸。乔帆仔细一看，一摞纸上是文字。最上面的一张字体很大，赫然写着——我的红尘里，不能没有你。另一摞纸上是铅绘的图画，只有个别元素被处理成彩色，比如太阳、花朵、果子和小昆虫。颜色基本一致，没有太大的变化，却也和单调的铅灰色形成巨大的反差。乔帆小心翻看着，十几页之后，方才明白过来，这是韩冰写的故事，还有匹配文字的漫画。乔帆没有多言，自作主张地把全部稿子放进行李箱的夹层。也许，这本书就是打开韩冰心门的钥匙。

离开重症监护病房的韩冰，身体渐渐恢复起来。水中月和邓文英在水中石的陪伴下，又来过几次。虽然不能有母女之间亲切的交流，韩冰心下仍觉温暖。灾难像巨石从天而降，本以为不存在的亲人，也因此降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吉凶一左一右，制约平衡。人既要有承受厄运的勇气，也要有面对喜乐的从容。韩冰不断告诫自己，一步生，半步死。只不过有些东西很难放下。成长也因此被无限延迟。

“爸，我还好。一会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这些日子，你瘦了很多。”午睡醒来，韩冰看到韩文起斜靠在椅子上，一脸倦容，便心疼地说道。

“小冰，爸爸没关系。只要你彻底好起来。”韩文起安慰女儿。

“已经在恢复，你不要为我担心。”韩冰说着，撑起身体，想往枕头上躺躺。肩颈处缝针的疤痕露出大半。

“小冰，伤口还疼吗？”韩文起问。

“疼，总要些时间。”

“可能会落下伤疤。别怕，将来爸爸带你整容，一定让它不留任何痕迹。”韩文起用连自己也不信的假话，安慰女儿。韩冰比一般女孩子更爱美。对此，韩文起印象深刻至极。韩冰读高中的时候，偶尔会睡过头。只剩十分钟，是吃饭，还是洗漱？韩冰的选择永远都是后者。一场车祸，在她的身体里，留下若干钢钉、刀口。缝合线最终也会化在肉里。这些隐形的伤，会一天天被人们忽略。最触目惊心的便是体外的疤痕、印记。它们破坏了韩冰曾经最引以为傲的美丽。

韩冰费劲力气折腾好久，总感觉身体下面有什么东西硌着她。陷入沉思的韩文起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只是坐在床边长久发呆。韩冰用没输液的手臂，伸到身体下摸索，动作看起来很别扭。她左躺不舒服，右侧躺也不舒服。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情，对被重创的韩冰来说，变得无比艰难。

这时，乔帆提着大包小包和韩文华一前一后走回房间，正好看到这一幕。他当即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到床边，制止韩冰无谓的努力。

“你的手臂有伤，打这么大的弯，会造成二次伤害的。”乔帆说完，不由分说地按住韩冰的手臂，轻轻地托起她的上半身，把团在她身体下的毛巾小心拽出来。

可能是碍于有很多长辈在场，韩冰超乎寻常地温顺，没有跟乔帆互怼。落日的余辉洒在渐渐安静下来的花园里。花在开，树也葱绿。若不是偶尔会有救护车驶进驶出，谁会想到这里是医院？死神肆无忌惮地到处乱窜，医生、护士和家属齐齐站成排，为救治伤痛和挽留生命竭尽所能。韩冰和乔帆之间，绝对是一段孽缘。她轰然倒下，他从天而降。每一次都是如此。

“叔叔，姑姑，”乔帆擦擦脑门上的汗说，“我还不饿，你们先去外面吃点饭，之后再来替我。”

韩文华扶韩文起慢慢站起，说：“那乔帆就辛苦你了。我和我哥下去吃饭。顺便去超市买些东西。大概八点左右回来。晚上你姑父会过来，我们两个值班。你今天晚上就回去好好休息休息。这么多天都在病房守着，再强壮的身体也吃不消的。”

乔帆说：“姑姑，没事，我身体一点问题也没有。就算回家，我心里也不踏实。还是在这里寸步不离守着她好些。”

“哎，韩冰，你看乔帆对你多好。这次要是没他，我和你爸，还有你姑父，吓也得吓个半死。”韩文华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

病房的们重新关上，韩冰默默地看乔帆一会烧开水，一会整理物品，不停地忙碌，心里百味杂陈。如果没有那么多不堪的曾经，如果没有那么多真切的现实，他俩一定会慢慢成为偶尔会拌嘴斗气、但谁也离不开谁的老夫老妻。韩冰下意识地摇摇头，阻止自己再幻想下去。

时针指向8点，乔帆落寞地坐在沙发上发呆，安静等待韩文华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