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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在身体里的记忆》第七章 废楼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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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得下定决心要忘记韩冰的晚上,乔帆把所有和她有关的物品都摆放在阳台上。这些年没有送出去的生日礼物、情人节礼物,憨仔,开花的t恤,已经洗到发黄的运动鞋……当它们浩浩荡荡地合阵,乔帆才惊讶地发现,韩冰留下的痕迹太多太多。他不得不找来很大的塑料袋,才勉强能把所有东西都装下去。拎着慢慢一大袋子下楼,乔帆总有一种错觉,他提着的就是这么多年光阴的重量。

向欣予既然已经知道住址,出于尊重,乔帆确实觉得应该把这些东西都扔掉。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但是,睡下还不到两个多小时,他忽然间满头大汗醒来,然后穿着拖鞋短裤就飞下楼,把那大袋子东西都拎到车的后备箱。改日有机会回家,交给白海棠保存吧。他真得不忍丢掉任何一件东西。

韩冰把高冷作剑,让另有企图的人无法近前。很多人说她仗着韩局长飞扬跋扈。只有乔帆知道,她的恶完全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她温柔的样子,就像柳梢的朝阳。高三上学期,课业任务极其繁重。为了缓解压力,学校破天荒恩准高三各班举办元旦晚会。韩冰和乔帆,一个是团支书,一个是班长,被推选为晚会的主力:主持加合唱。白海棠趴在二楼教室后的窗户上,看儿子有板有眼地主持。韩局长和祝丽娟坐着小轿车,一路开到楼底下。然后,被班主任一步一回头地引进班里做观众。

轮到韩冰和乔帆演唱了,一只麦克风却怎么也不出声。乔帆安慰韩冰,说:“别慌,我来看看。”掀开电池盖鼓捣了几下,问题就解决了。可面对韩局长和祝丽娟,他心里发怯不敢开口。是韩冰悄悄在他耳边说,“我要你好好跟我唱!”乔帆方才深吸气,切入状态。两个人配合默契,完美演绎了李宗盛和陈淑桦的《你走你的路》。

你走你的路

用我无法追赶的脚步

我也许将独自跳舞

也许独自在街头漫步

我也曾经想过回头

寻找来时的路

心中的你已经太模糊……

韩局长使劲为女儿鼓掌的同时,眼睛也在扫视站在女儿身边的乔帆。过后,他对女儿说,“那小子,看起来像个人才!”祝丽娟却满脸不屑,“什么人才啊?一脸穷怯样,能有什么大出息?”韩冰没有说话,谁的建议也无法影响她。对乔帆,她就是喜欢。想安慰他失去父亲的伤痛,想扶直他被贫穷压弯的腰杆,想陪伴他去四野八荒浪迹天涯。

废楼和学校之间几百米的距离,让他们可以悄无声息躲开其他同学的眼光,趁着上晚自习之前的一个多小时,安静地在那里相遇。废楼里基本没有什么物品,能搬得都搬走了。就连楼梯上的钢筋都被人们扒走了。即使黄昏,光线幽暗,他们也可以安然走到楼顶。手电筒被乔帆抓在手里,不到非常必要,是不会打开的。他们不想这私密的圣地被别人叨扰。他们会一起在这里背书。历史书上的大事记年表,乔帆怎么也记不住。韩冰捏着他的鼻子,直到背对年份为止。

“乔帆,”韩冰若有所思地说,“你说要是这个地方永远属于我们多好?所有的坏人都不让他们来,只有我们。”

“这里用不了多久可能就会被拆除。但一定会有那么一个地方,只属于我们,闯入者,格杀勿论!至少,我心里的城,只有一张通行证,它就在你的手里。”

韩冰咯咯笑着,把乔帆面冲墙牢牢按住,然后,用墙壁上掉下来的白石灰块,惦着脚,连蹦带跳,上下其手,在石灰墙上,描画乔帆的轮廓。不明就里的乔帆,顶着鼻尖上的泥灰,大喊:“你要干什么啊?”

“代表你宣示对这栋楼的主权啊。你的轮廓像在这里,谁敢进?”

乔帆定睛一看,这才知道小女子刚才一通忙活,原来是干这个。不容韩冰反抗,他也如法炮制,把韩冰柔弱的身体压向墙,画出她纤瘦的轮廓。一边画,一边嘟囔着说:“不能让我一个人作壁上观啊,得有我的公主陪着才好!”

两个人拍拍手上的白灰,看墙上画完的轮廓人,觉得好傻。乔帆想了想,在韩冰那侧画出马尾辫,这样看上去就自然多了。韩冰打算继续往楼上走,对着乔帆说:“我们俩好傻,为什么要面壁?感觉像要被枪毙似的,一点都不威风。楼顶去了哦。”

乔帆眼睛继续盯着墙上的一对儿,右手却快过韩冰一步,把她拉回到自己身边,“你说,我们俩这样傻不傻?”乔帆的脸靠向韩冰,让她有些躲闪不得。她看向乔帆的眼睛,昏暗的光线里,似闪非闪。乔帆越来越急促的呼吸,真切地把韩冰包围。在这破败的房子里,躁动的青春,躲过了星光,在暗夜里安放。

这个隐匿的地方,一直荒废着。乔帆窃喜,在高三的繁重学习生活中,他和韩冰竟然还可以时常逃进废楼里,谈天说地。乔帆的脸上开始长青春痘,一段时间下来,留下好几个痘印。要不是他得幸遗传了母亲的容貌基因,真有可能会一痘毁所有。青春痘去了之后,反而减弱一些稚气。韩冰眼里的乔帆更加帅气。平时半闭微睁的眼睛,只有在看到韩冰的时候,才会睁到最大,双目如炬,炯炯有神。

升学率就像一面飘扬的旗帜,左右着应考生的一切。从高二下学期开始,学校就要求他们住宿,两周才能回一次家。食堂炒菜做饭的大师傅们,可能有驾驶证,但肯定没有厨师症,饭菜做的寡淡无味。乔帆买来的则更难以下咽。为了省钱,他一日三餐,都不买荤菜。早晨一个馒头一碗粥,中午多是一份炒土豆配两个馒头,晚上可能会买份水煮面条,随便浇点什么卤在上面。一到饭店,别的同学都蜂拥到食堂,乔帆总会用各种理由拖延,差不多总是最后一个打饭。看到这一切的韩冰,把自己的饭票放进乔帆手里。乔帆拒绝,她生气地说,“别瞎矫情,饿着王子的胃,拿你是问!”

那个黄昏,乔帆又抄起语文书,打算去废楼等韩冰。他刚走到二楼,就发现,他和韩冰画在墙上的轮廓,大变活人,赫然站着隔壁班的郝晓东和杜磊,学校里有名的两个刺头儿。乔帆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化解尴尬,郝晓东冲着乔帆就来了,“乔帆,行啊你!泡小妞挺会选地方,这破屋烂墙的,够野性!”

乔帆说:“你别瞎说,我就是上这里背书,清净。”

一旁的杜磊阴阳怪气地说:“清净?我看是随性吧。谁也看不到你们,想抱就抱,想亲就亲,多随性啊!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就没有女孩愿意跟我来啊?”

“你们俩不要欺人太甚。说我可以,不要牵连别人。”乔帆的手紧紧攥住书,强忍着不爆发。

“欺人太甚?”郝晓东又向前走几步,说,“是你气人太甚。你说你有啥?凭什么连局长的女儿都跟你好?”

“不许你们说韩冰!我再警告你们一次,说我可以,不要嚼韩冰的舌根!”

“哎哟喂,这就护上了。”郝晓东右手食指点着乔帆的胸脯咄咄逼人地说:“我说她咋地,说她咋地?她跟你在这黑灯瞎火的破楼里亲嘴,可被我看……”

“见”字还没来得及出口,乔帆的拳头就擂在郝晓东脸上。郝晓东一个不防,踉踉跄跄地后退好几步,被杜磊扶住。两个人气急败坏地上前,一个揪住乔帆的t恤,扭结在下巴处;另一个照着乔帆的肚子就是一拳,打得他晚上吃的西红柿鸡蛋面,还没来得及被胃蠕动分解,就滚到肠道里。疼痛加坠涨的不适感顿时向他袭来。他用力把瘦弱的杜磊甩开,腾出手对郝晓东一通狠擂,打得他完全失去还手之力。杜磊反扑过来,拦住乔帆的腰,就把他整个人往地上摁。缓过劲的郝晓东借机踩住乔帆的腰,正想一雪刚才被连擂之仇。“住手!把乔帆给我放开!”韩冰大喊一声,推开郝晓东,站在乔帆身前,“再动乔帆一下,试试!”

“让开!”郝晓东没好气地冲韩冰嚷,“这是男生之间的事情。”

“那你告诉我,乔帆怎么妨碍你们了?”韩冰扶起乔帆,依然面无惧色地站在他身前。

还没等郝晓东回答,乔帆就把韩冰一把拽到自己身后,说:“韩冰,躲开。我还没孬到让女人护着的地步。”

一旁的郝晓东和杜磊看这架势,两张脏嘴,就开始飚粪。“哟,敢做敢当啊。我说呢,这破楼鬼都不敢近,你们俩却敢把这里当洞房。”

“是啊,是啊,”杜磊连声附和,“我们都看见了,抱得可真紧,把持不住了吧……”

韩冰毫不示弱地推开乔帆,两眼喷火地瞪着郝晓东和杜磊,愤愤地说:“郝晓东、杜磊,我鄙视你们。我就是喜欢乔帆,你们管得着吗?”

郝晓东胸脯一挺,指着乔帆说,“韩冰,你掉不掉价,喜欢一个连爹都没有的人?”

韩冰抓住乔帆的胳膊,站在他身边,冲着郝晓东就骂上了。“你有爹,可你爹连教养都没给你,张嘴喷粪,伸手就打,你算什么玩意?”

“你骂谁不是玩意?”

“我就骂你了。不是不是玩意,是非常不是玩意,一万个不是玩意。”

郝晓东急眼了,他提高嗓门,大喊:“你别逼我动手打女人啊。”

乔帆怕韩冰吃亏,往她身前再站一步,回击郝晓东:“你敢动韩冰,今天咱们就得有一个种这里。我看谁敢动她?”

杜磊看郝晓东吃亏受气了,哥们儿义气就冒出来,伸手就要去抓乔帆身后的韩冰。韩冰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对乔帆说:“乔帆,你要是个男人,就给我打回去。你把他们打死,我陪你坐牢;他们打死你,我给你当寡妇。”

乔帆的怒气也被激发到极限,他抬脚就去踹郝晓东,被杜磊给挡住。乔帆回身抓起地上的碎转头,打算拼命。眼见乔帆已经气疯,杜磊慌忙拦住郝晓东,说:“东子,好汉不吃眼前亏。韩冰她爸是局长,咱们得罪不起!”

郝晓东也意识到,今天说闲话的代价有点大,再纠缠下去,恐怕真会你死我活。虚张声势地招架几下,在杜磊连拉带扯后,就离开了废楼。

乔帆抹掉嘴角的血迹,急切地问韩冰:“你有没有受伤?”

韩冰竟然笑笑说:“你刚才像头狮子一样护着我,你几时见过,母狮子受伤?”

乔帆捏捏韩冰的脸,责怪地说:“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韩冰这才守住笑,面露惋惜之色,对乔帆说:“可惜,我们的秘密基地暴露了。”

“哎,那也没办法。”两个人神情忧伤。秘密基地暴露还算小事,郝晓东和杜磊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人心之恶?韩冰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果不其然,郝晓东和杜磊四处散布谣言,说乔帆和韩冰在废楼胡来。班主任胡一水把乔帆叫到办公室,大发雷霆。命令乔帆把他妈叫学校谈谈,听候处分。韩冰冷脸跑到胡一水面前,说:“胡老师,您叫乔帆妈妈算怎么回事?是我主动跟乔帆联系的,要找也是找我爸啊。”

胡一水眼珠子一转,大声嚷道:“找你爸,就找你爸,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这件事情后来不了了之。据说,胡老师对着电话里,连续说了好多个“是”。谁也没有被记过处分,大家本着以大局为重的原则,重新回归题海。郝晓东和杜磊从此和乔帆、韩冰势不两立。但乔帆和韩冰再也不能无所顾忌地到废楼去。高考那天早晨,乔帆揣着白海棠给煮好的两个鸡蛋,等在韩冰考场门口。却远远看到韩文起和祝丽娟带着司机,一路护送韩冰走过来。他慌忙装作找考场,匆匆走开。

直到高考放榜,他们俩都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有时候,乔帆会一个人骑车到县城,在废楼里,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上去,又走下来。一次都没有偶遇韩冰。县城街道上的绿树枝叶更加繁茂,数不清的知了躲在树杈上,“知了!知了!”叫个没完没了。乔帆心烦得无所适从。白海棠也发觉儿子的心事,但是,任凭她怎么盘问,乔帆就是一个字也不说。

填报志愿那天,全高三的学生挤在老师办公室和教学楼之间的泡桐树下,商量着填报哪所学校,什么专业。乔帆很想找韩冰商量一下,可是,胡一水的眼睛、郝晓东的眼睛、杜磊的眼睛,都在有意无意盯着他,他没有办法和韩冰多说什么。眼看着大多数同学都填报完毕,离开学校。乔帆的焦虑更加严重。这时,韩冰主动走到他跟前,说:“乔帆,你要报哪个学校?”

乔帆急得像砸不开橡果的松鼠,“我不知道啊?让我看看你填的呗。”

“给你,看就是。”

乔帆迅速看了看韩冰的前三个志愿,想都没想,就照葫芦画瓢地填完自己的志愿。他希望老天能够眷顾他和韩冰,让他们在失去废楼的使用权之后,还能有一个共同的大学,或至少是一个共同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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