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乾坤轩辕录》第六回 秦云敷按舞秦云馆 金香玉倚歌金香楼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话说凌芷素因不见轩辕,便到他房中来看视。谁知扑了个空,只得闷闷的回房去了。原来那日林雨舒生日,李轩辕携了九尾狐,悄悄的躲离了山门,便运天残步斗术,径上北溟苦海。真个去得迅速,快如掣电,疾如流星。原来这天残步斗术,一步就有九万里之遥。展眼已到苦境,只见山涛夹雪,壁浪带冰,猛然触动往事,不觉泪如雨下。于是踏冰而渡,行到那海心处,只听滑喇的一声,冰底下一道寒光,穿冰裂冻,射冲斗府。少顷,见一宝剑,自冰中出,盘旋而起,光鉴毫芒。轩辕收了宝剑,复转本山,方从大殿门前经过,正欲回房,忽见林雨舒追了出来,两眼微红,便将此剑送她。后又传与她剑诀,直待三艳去后,便仍携了九尾狐下山,径往水云城外而来。

这水云城离紫焰山甚近,不过四五十里的路程。李轩辕下得山来,只管慢慢的走着,晓行夜宿,渴饮饥餐。如此走了三四日,至第五日上,那天忽阴将下来。须臾雪至,朔风凛凛,侵肌裂骨,落至半夜方止。轩辕却浑然不觉,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只管出神。这日到了水云城外,忽抬头见一座牌坊,上书三个大字,乃是“水云城”。于是转过牌坊,便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轩辕信步行来,但见花街柳陌,汉苑隋堤,楚馆秦楼,鼓乐喧天,弦歌匝地,真个热闹非常。当日天色已晚,便在水云城中歇下,次早仍出来闲步。那日正走之间,忽见对面一座修馆,那门上有一青地大匾,匾上有镌着斗大的三个大字,乃“秦云馆”。李轩辕见了一个‘云’字,心中便似戳了一刀,又勾起伤心来。只见那馆门紧闭,便怔怔的站在门外,一夜竟不知所之。

却说这秦云馆乃歌舞场,亦天下会同取乐之所。那馆中有一舞姬,名唤秦云敷,因其舞如神,别号洛仙者。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素练魔舞,压倒群芳。艳冠百花仙,名盖九州城。天下风流者,何啻千万也。豪商巨贾,高门大户,公子王孙,墨客文人,慕芳名而来者,不绝如流;掷千金以悦者,袂连如云。自古极乐场中,惟钱是道;风流世界,惟色是命。诸风流子至此,岂有惜金者哉!肯爱千金贪欢媾,只图片时之趣兴。况那云敷乃百花之莲,可远观而不可近亵者!千金观一舞,万两难近前。因此那些流荡浪子,愈加羡爱,千金万银,沉沦风月。四生六道因色误,永堕沉沦不翻身。正是:

极乐场中贪极乐,风流堆里恋风流。

原来当晚五更时分,那云敷得了一梦,梦见青檀开花,凤凰来仪;又见千鸨入丛,众芳摇落。因凭床默思,心下忖度,不知何兆,忽想到:“青者,寓情也;檀者,寓郎也。青檀者,情郎也。凤凰自天来,不是凡俗种。此檀花引凤之兆,不知所寓者谁也?花鸨者,淫物也。百鸟之至贱,万类之至淫。”因起来卷帘看天色,远远望见街上一人,默默的站在门外喝酒。其时天色微明,一鸟不闻,百虫俱绝。秦云敷只瞧了一瞧,复又把帘子放下来,却在窗内隔帘悄视,心中暗暗想道:“尝闻江湖传说,当今天下之人,有一万恶之徒,混名人称‘千花盗’。最是天下第一淫人,偷香窃玉,流恶无穷,不知可是那厮?方才所梦二者,不知何兆?是梦则无可如何,若兆则诛此淫盗,拔草除根,清疮起毒。”即唤侍儿进来商议,当有两个贴身丫鬟,一曰绿珠,一曰紫玉,进来问是何事。秦云敷道:“今日将有客临馆,谨以酒馔款留,不要放他出门,待我辨明正邪,剪除奸贼,诛灭淫盗。荡却妖氛平天下,庶使苍生安六礼。”

说毕,乃吩咐二人道:“珠儿开门,玉儿备酒,门开一叶,酒备十坛。”紫玉乃问:“姐姐要什么酒?”秦云敷听了,向匣中取出一个宝瓶,说道:“尝闻那厮善化,实难分辨,我这有一瓶香露,名儿叫做‘鸟堕羽’,你把这个瓶子拿去,再备十坛好酒,每坛蘸上一滴,却分与诸客吃,人吃醉一日,鸟吃坠百羽。”二人听了问道:“姑娘从哪儿得来?”秦云敷笑道:“乃天河素女所赠也。我下界之时,素女曾与我说及,那厮乃昆仑山下,一只千年青花鸨。因偷吃瑶池仙蕊,遂得以修炼成精,恐玄女见罪于他,复又窃视《素女经》,炼成‘阴阳合气术’。那厮秉性淫贱,今初世为人,径走下界来,荼毒人间,淫祸女子。吾奉王母懿旨,下界历劫,重修道果。亦是天理昭彰,今其恶稔既盈,天道祸淫,亡徵已兆。可知俗语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鸟投网而自毙,兔落臼而待死。我今已布下罗网,只待那厮一露头,管教他入我网来,定将那淫贱鸟魔,管叫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铩羽摧翎,断翅折足。生无安巢之穴,死无葬身之地。”

绿珠紫玉道:“姐姐美貌,世所稀见,如何屈身于此,每日只以舞为乐?世间尽是些须眉浊物,姐姐这身清冷香气,怕被那些臭男人熏臭了。”秦云敷笑道:“真是傻丫头。俗古人有云:‘大隐居尘,何必深山守静孤。’既是下元注世,则当入世而为,曾见俗书有云:‘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但本芙蓉质,不怕秽所染。常怀赤子心,何愁污所侵。”二人听了,都相视笑道:“真真姐姐是‘入世’了,只剩我们是‘世外’人呢。”说着,三人都笑了。秦云敷也笑道:“出世入世,惟心而已。入乎世而身无所系,心无所染,虽寄身尘中,亦为世外人矣;出乎世而身有所挂,心有所牵,即高蹈天外,亦为寰中人也。”绿珠紫玉二人听了,都点头微笑不语。秦云敷笑道:“现门外有一人,不知是正是邪,我今放出饵食,布下天罗地网,珠儿去开门,玉儿去备酒,今日大开嘉场,广纳四方游客,待我辨明正邪,却好下手诛灭。”二人听了,才又说道:“那淫鸟若敢来犯,看我不把他装在笼子里,一根一根的,拔光他的臭毛。”三人计议已定,紫玉自去备酒,绿珠自去开门。这里秦云敷自在窗下对镜理妆,淡扫蛾眉,薄施丹唇,运筹帷幄不提。

却说街上行人渐喧,李轩辕方欲走时,只听呀的一声,馆门开处,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穿着水绿衣裙的丫鬟走了出来,雪肤花貌,仪态盈然,含笑说道:“我家姑娘,正才梳洗,妆犹未盛。因见帘外雀鸟,不似往日聒噪,今一声儿不闻,叫我说:‘这里鸟儿,朝啼暮唤,晨昏无差。昨儿晚上,叫了又叫;今日早起,鸟雀无声。想是雅客来宾,鸟儿不敢驯扰。但有棹雪而来者,可去开门接待。”秉我家姑娘之意,尊客便随我进来,且吃杯水酒掸尘,如何?”

李轩辕听说,因问道:“不知你家姑娘是谁?”丫鬟回身指道:“那匾上写的不是?我家小姐便是姓秦。”李轩辕听了,却不认识,因道:“素不相识,怎好搅扰?”遂辞而不入,方欲走时。那丫鬟忙道:“且住!”李轩辕便止住步,乃问:“如何?”丫鬟道:“这是我家姑娘的好意,如何不肯进来坐坐?俗话说:‘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我这里有那金山、银山、珠山、宝山,也买不到的好酒,你便跟我进去,且吃一杯何妨!再不然,怕我们酒里有毒?还是多嫌着我们脏?”李轩辕说声“岂敢”,于是便随她进去。

一时,来至仪门前,便有一股甜香袭了人来。又见两边有一副对联:“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正看时,只听一声帘子响,里面出来一个丫鬟,冰肌雪貌,如花似玉。于是二人打起帘笼,将李轩辕让入馆中,那绿衣丫鬟即便退出。李轩辕笑了一笑,随那紫衣丫鬟出了后门,穿廊度院,出亭过池。一路行来,但见奇花馥郁,异草芬芳。庭载栖凤竹,池养化龙鱼。檐垂纤纤蔓,墙攀细细藤。行不多时,竟来至一所在,有亭不知其数。其间铺陈华丽,非别馆之可比。只见罗帷高挂,湘帘垂地,筵开玳瑁,褥设芙蓉。丫鬟请入一花亭中。李轩辕乃入亭坐下,又有丫鬟上来献茶。茶毕,隔着帘子向外瞧了一瞧,只见汀中一座千金花台,石流琥珀光,地铺金莲纹。下面见有一池沼,其中一无菱、荇、莲之属。众亭环抱池沿,四座湘帘遮映。正饮间,宾客纷至,款斟漫酌,高谈快论,说的是绿窗风月,谈的是绣阁烟霞。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嫦娥出广寒。正乱间,忽听一派笙箫之乐,帘幕高挂,管弦匝地。须臾乐止,只见那池当中,千莲出水,万叶撑波,流光荡月,皱碧铺纹。少时,见一女子,自光中出,高蹈瑶台,舞袖迥雪。貌比神妃之妍,舞有天魔之态。僧尼道俗仰头看,公子王孙把杯停。美人果是花真身,仙姬何如玉琢成。诗曰:

玉笛飞声起罗绮,翠管流音入莲池。

姣花台上乍摇风,弱柳池边初拂水。

玉颜皎皎九秋霜,珠翠辉辉明月光。

翩若惊鸿随风舞,婉若游龙乘云翔。

貌过王嫱人间少,舞赛飞燕世无双。

凌波微步水滟滟,凭虚御风云茫茫。

一丛倾城动海岛,曾向瑶台舞几遭。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蓉出渌波。

九华台上踏歌声,七香殿里奏琅璈。

天阙沉沉按歌舞,仙乐飘飘锁重楼。

玉颜眇眇愁无极,世上茫茫人自死。

乌飞兔走度何年?暑往寒来经几时?

天上流光不能穷,未仆闲愁何日终。

日暖鼓瑟呼小玉,夜凉吹笙唤双成。

昨夜响环招萼绿,今宵鸣佩别飞琼。

青天有月临高馆,嫦娥孤栖复谁怜?

一落人间与天别,独抱幽芳降尘凡。

华筵不见三春暮,绣户长飞九秋云。

才貌自怜世所稀,可堪孤馆贮红颜。

娉娉袅袅花罩雾,楚楚娇娇柳摇烟。

头戴八宝攒珠髻,发绾三山飞凤钗。

身穿百绉留仙裙,手戴两仪双金钏。

腰系蓝田白玉带,足踏青霄步云履。

玉带飘扬云遮月,金莲摇拽步生花。

翠袖笼玉笋纤纤,湘裙露金莲窄窄。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拽裙时云欲生。

雾袖低回莲拂水,云袂飘飖雪萦风。

目眇眇兮时流沔,衣飘飘兮欲溯空。

青女被霜舂玉屑,素娥和露插芙蓉。

玉带轻罗纤纤手,荷衣莲袂弱弱柳。

洛神初舞凌波仙,湘妃一别倾城女。

吴妖小玉飞作鹤,越艳西施沉为鱼。

佳人一去东流水,楚馆秦楼空雾雨。

花卸莲池春复秋,明月西归水东流。

今年花卸复明年,明年花开为谁妍?

天上人间想如一,千歌万舞传盛世。

倾城绝舞无双女,天下驰名第一姬。

李轩辕正饮间,忽见天花乱坠,氤氲匝地。客到花间迷,云从石上起。六出飞花入池中,顷刻之间不见影。那女子舞罢,诸客皆昏倒,酒乱肠腑痴似醉,色迷心窍忘姓氏。忽而巽地风生,诸客皆飘卷去。李轩辕坐帘中,漫把银壶独酌。忽听环佩叮当,那女子飞下瑶台,款款来至案前,笑吟吟的道:“吾姓秦名云敷,不知尊客高姓?”李轩辕见那女子,不过十五六七岁,生得花容月貌,离尘绝俗,真有倾国之姿。李轩辕看罢,不觉心中一动,又勾起愁思来,离恨千端,闲愁万种。倾酒浓如愁,举杯重如山,入口不知味,心痛愈难禁。咳嗽半日,方说道:“知事少时烦恼少,识人多处是非多。在下风尘之客,何劳姑娘致问。”

秦云敷听了,忽袖中拔出剑来,放虹霓之光,满空有白虹七十二道,南北通经,东西联络。虹网盖似天罗,照耀亮如白昼。秦云敷更不打话,脚踏莲花,手持宝剑,使一个“白虹贯日”,寒光闪灼分心刺。身似飘叶,如燕投林;剑似飞虹,如龙出壑。足下莲花生赤焰,手中宝剑迸虹光。白莲生万朵,虹雾护千层。此花本是无情物,盖地遮天把眼迷。纷纷扰扰,团团滚滚。纷纷扰扰出馆门,团团滚滚遮斗府。李轩辕只当不知,杯不停,酒还倾。山崩眼前浑不动,海泛身后只如然。世上茫茫人无数,哪个男儿是丈夫。那宝剑飞来,未及伤身,便化做一道白虹,钻入秦云敷袖中。秦云敷收了剑,说道:“你不是千花盗?”李轩辕听说,便问什么千花盗。秦云敷冷笑道:“你不知道?”李轩辕道:“在下所知者甚少,所不知者忒多,那千花盗什么草盗,竟不曾听见说过。”秦云敷道:“你还装憨呢!江湖上谁人不知,那个不晓,千花盗作恶多端,淫人妻女,不可胜数。专在女子身上下手,被其玷辱之女子,何啻千数之多也,致有此诨号,其生性狡猾,犹擅邪术,飞天遁地,人莫奈何。”

李轩辕听罢,举觞无言。秦云敷又道:“你真不知道?”李轩辕放下杯来,叹道:“在下乃山野之人,原一井底之蛙耳。”秦云敷道:“既如此说,你叫什么?”李轩辕道:“姑娘不会想知道的。”秦云敷听了,纳闷道:“你不说,我自然不知道,你倒是说来我听听。”李轩辕道:“我晦气的很,名字更晦气,姑娘还是不知道的好。”秦云敷只是纳闷。李轩辕瞅了她一眼,问道:“适才那是‘雨霁剑’?”秦云敷道:“你认得?”李轩辕道:“近年来江湖中传说,有个人称‘凌波仙子’的,年纪虽不大,然剑舞如神,手中一把‘雨霁剑’。雨霁初虹,扫净妖氛。淫魔闻风以逃,色鬼望剑而靡。”秦云敷道:“我这宝剑,遇邪而诛,遇正则避。今你还能吃酒,可见不是邪属,适才得罪了。”因叫:“珠儿,拿个褥子来。”绿珠答应了一声,少时,抱了一个金花褥子来,铺在对面椅子上。二人遂隔帘而坐,半卷湘帘半遮面。秦云敷敛裾坐下,命紫玉重治美酒,另上佳肴。紫玉领命下去,另整上酒肴来。一把镂金乌银壶,两个掐丝珐琅杯。

秦云敷笑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妾身一个女子,尚以美酒相待,何君堂堂须眉,却不肯道知名姓,诚不若脂粉裙钗?如此待客之道,在君岂不愧些?”李轩辕一面斟酒,一面微微笑道:“姑娘是主,在下乃宾,秦姑娘乃东道主人,在家何言客哉耶?”秦云敷道:“夫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你我皆是尘世中人,岂非天地之旅客哉?”李轩辕道:“有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在下敬姑娘一杯。”秦云敷也道:“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也敬公子一杯。”李轩辕道:“蒙秦姑娘厚爱,在下铭感盛情。”说毕,二人相视而笑,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秦云敷饮毕,细看形容,莫可与表:春锁眉梢,如烟将淡;秋笼眼角,如露未浓。虽靥笑而眉蹙,即容舒而眼颦。眉聚春云千般恨,眼横秋水万种愁。秦云敷不觉看痴了,心下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连神仙也比下去了。倒不像凡俗中人,但不知是谁?他既不愿说,又不好细问。”思忖半晌,因说道:“公子适才在门外贮望,不知所为何事?”李轩辕便说‘避雪’。秦云敷又问:“客从何来?意欲何往?”李轩辕道:“在下四海漂沦,不知何往,不知何来。行无定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秦云敷听了,只道他不肯多话,也不在意,又道:“可爱花枝否?”李轩辕便说道:“花枝何如酒!”秦云敷便放下酒壶,拿起一朵芙蓉来,乃问:“花与妾孰胜?”李轩辕举着酒杯,微微笑道:“花既不解饮,徒将香袭人。美人颜如玉,终宵看不足。”秦云敷端起酒来说道:“妾与酒何如?”轩辕微微笑道:“美人自带三分酒,风流何须傍金樽。”

秦云敷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语,心中想道:“尝闻天下第一郎,当属探花郎莫二。此人文采风流,非同凡俗,不知可是他?”心中想着,愈添疑思,又笑劝酒道:“此乃不世佳酿,多吃一杯何妨。”心下又想:“此人既非千花盗,何以饮我此酒而不醉?若此人果然是那探花郎,则那千花盗又在何处?别是逃了罢?还是没进来呢?”正想着,忽听帘外嗽声,便起身谢罪道:“略坐,少即来陪。”李轩辕忙说声“姑娘请便”,秦云敷已掀帘出去了。

至亭外,绿珠紫玉二人悄问道:“如何?”秦云敷道:“我看此人神清气净,目蕴金光,非同凡俗。此酒不足以醉他,且在书房中摆下一席,将那‘醉芙蓉’拿出来,待我试过再说罢。”绿珠因道:“适才姑娘拔剑之时,我见天山掉下一根花翎,不知可是那厮?怕是逃了去也。”秦云敷道:“如今既然逃了,也只得罢了,日后总有机会,现在且不论。玉儿,快去拿酒来。”紫玉答应了一声,来至洛湖边上,望湖心吹一口仙气,只见那水当中,钻出个宝瓶来。原来这酒须贮在水中,酒气方能聚而不泄。紫玉将右手伸出,把宝瓶托在掌上,径回书房来中等候。绿珠紫玉二人,便调倚安桌,设摆酒果。秦云敷自进来笑道:“俗语说:‘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今日喜遇佳客,良宵未已,不有佳酿,何伸雅怀?我尚有珍藏密敛的美酒,此酒乃不世出之佳酿,今宵欲邀君一醉,不知可纳芹意否?”李轩辕听了,并不推辞。秦云敷说声“请”,在前导引,二人来至书房中,那里已备下酒馔,于是分宾主坐了。秦云敷便斟了一杯醉芙蓉,递与李轩辕道:“你尝尝如何?”

李轩辕因干过,自觉清香甘冽,荡气回肠,唇齿留香。说道:“果是好酒。”秦云敷道:“这酒却有个名字,今倒要请你猜猜。你若说得出来,我才算佩服你。”李轩辕听了,微微笑道:“此酒名曰‘醉芙蓉’,乃广寒仙子所制。《群仙录》上说:‘广寒有仙曰素娥,春插芙蓉,秋采丹桂,日夜捣之,乃制长生药。未竟,舂以芙蓉之蕊,采以丹桂之露,加以九阳之泉,和以太阴之水,醱醅上千斤,千斤酿一壶。诗云:‘金乌淬水凝日精,白兔捣药醉芙蓉。一从酒炼经三载,药倒诸天鬼神惊。’此酒清香甘冽,非凡酿之可比。醇似烈火,入口如烧;冽如寒冰,下腹若冻。素娥不胜酒力,乃倾盏于莲池,见芙蓉皆倒,浮泛娇难举。素娥以为得趣,因名曰‘醉芙蓉’。”秦云敷听罢,那名字却对,便信以为真,因暗点头儿,只觉非此故典,不能彰其妙也。李轩辕又道:“《广寒记》有云:‘嫦娥奔月插芙蓉,千年开花千年子。人间百酒何足论,不及天上一壶春。’”诗曰:

广寒琼筵开,满斟芙蓉醅。

绝世此佳酿,瑶池见所稀。

三瓢九阳泉,一杓太阴水。

醅醱三春暮,相蒸千夜急。

玉壶贮秋月,深藏在莲池。

密密不通风,层层相覆盖。

花开几度春,捧出咸池洗。

仙饮三分醉,人尝一厘死。

秦云敷听故典有趣,不觉早已听得痴了,也不辨其由来,只盼他多说故典,却怔怔的望着他,半日方说道:“此酒尘中既无,你怎么知道的?”轩辕在山海界时,每日只和兰姬、墨琪、云罗三人为伴,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或采露撷花。有时闲居无聊,轩辕便说些故典或笑话儿与她们排遣,说完了书中的,便自己杜撰。那轩辕本来聪敏,有的没的诌了无数,墨琪云罗又都不爱听。幽兰姬虽性情孤介,懒与人共,却也不理论。轩辕便常到她窗外来讲,幽兰姬也不去睬他。但每见他来讲时,便自向窗前静听。轩辕头一个见幽兰姬喜欢,第二见墨琪、云罗也爱听,他便下了十二分功夫,益发说的鵷动鸾飞,把那枝头上引来雀儿,垂檐下坠落鹦哥。

当下,轩辕见她怔了,便忍着笑,端起酒来说道:“古人诗云‘芙蓉自天来,不向水中出’。姑娘适云此酒,乃不世之佳酿,既然不是尘世中物,想是天上掉下来的。在下乃酒鬼,是酒知三分,曾见《酒经》上有两句诗云:‘芙蓉仙醪天上出,不向人间醉白头。’说的便是此酒了。然而此酒,虽冽而冰不足,即醇而辣有余。”秦云敷听了半日,又痴了半日,心中益发罕异,怔怔答道:“此酒本在瑶池贮着,凡间并无此水可藏,泄了精气,也是有的。”心下却在想:“我此番下界,乃奉娘娘懿旨,拯济苍生,普救黎元。广寒仙子素与我亲厚,临行前将此酒送我。难道仙子亦曾送与凡人,不然世人如何得知,却去立书箸说也?这故典却有意思。”秦云敷想毕,自觉忘情,忙用话岔道:“公子适云乃从江湖中来,不知可听见过探花郎么?”

李轩辕听了,举觞在手道:“传说也是个酒鬼,酒鬼从来只认酒。我只认得酒,却不认得人。”说完饮干。秦云敷听了,瞅着说道:“恍惚江湖有人传说,探花郎便是千花盗,不知公子可听见说过?”李轩辕一面斟酒,一面微微笑道:“天上众星皆拱北,世间无水不朝东。群星北拱因天坼,万水东流由地倾。从来是非多出处,莫问秋风与飞蓬。身居黑海何愁雨,人在江湖不怕风。”秦云敷听了,点头叹道:“尝闻古人有云:‘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俗语说‘一人传虚,百人传实。’便没有的事,也被那起小人,浪起飞花,谣言垢语的说实了。”李轩辕道:“人云亦云是非多,以讹传讹真实少。天下是非凭人说,世间无事不多磨。”秦云敷听了道:“花落多因风雨逼,墙倒只为众人推。石穿尽是滴水钻,名毁皆由垢谣积。”李轩辕便叹气说:“百年是非无穷尽,千古明月冷照人。今宵万事且休伦,莫向酒杯容易散。”秦云敷见说,只抿着嘴笑。美人执壶,檀郎把盏。秦云敷款执玉壶,笑吟吟美貌横生;李轩辕漫把银盏,意绵绵神思并驰。正是:

美人如花堪缱绻,檀郎似水怎缠绵。

秦云敷隔帘飞觞,杯来酒满;李轩辕探筵接盏,酒到杯干。二人款谈漫饮,渐至兴浓,愈添佳酿。秦云敷道:“还可饮三蕉叶否?”李轩辕道:“一壶还嫌少,三杯何足道。”秦云敷听了笑道:“君既有此雅量,待我拿杯子来。”说着,就唤紫玉来,说道:“把那‘七品觥’拿来。”紫玉听说,去了半日,手中捧了一个匣子来。秦云敷接过,打开匣子,取出七个杯儿,一一摆在案上。原来那七品觥,乃蓬莱盏、海山螺、匏子卮、幔卷荷、金蕉叶、玉蟾儿。一个个精巧异常,金彩珠光,剔透玲珑。李轩辕看了,点头称赏。秦云敷笑道:“当此良辰,人生几何?座有嘉宾樽有桂,莫辞终宵醉。这七品觥最是极妙,酒虽一色,味则有别。我们姊妹三个女孩子,因没有这么大量的,所以也没人敢使它。我先竟不知你有此雅量,必定要轮次吃一遍方妙。”说着便斟了七盏。李轩辕看时,但见香飘芙蓉,酒泛琥珀,玉浪细细,金波滟滟。秦云敷说声“请”,李轩辕也不推辞,于是轮次品尝,将那七盏仙醪,吃了个罄尽。俄见湖上清风徐来,凉意袭人。秦云敷因多吃了两杯,摇摇已有三分酒意。态生两靥之晕,如花未宿;眼横一寸之波,似水将流。时夜已三更,当头一轮明月,照射池台,飞渡横塘。秦云敷慢启秋波,袅袅站了起来,掠湖而去,跃蹬水上,凌波起舞,忽有乐声盈耳,非丝非竹,乃草木发音,金石振响,一似清弦翠管,直如纶音仙乐。东风半放千树摇,美人一舞百花开。鹊搭长桥霜满天,今宵明月胜蓬莱。

秦云敷舞够多时,不胜娇袅,跌在波心,莲衣覆水,青丝散乱。李轩辕将身一闪,将她抱上岸来,见一棵桂花树下,有一块青板石凳,便把她放在石上,依树而憩。好一似湘妃倚竹睡,却就如嫦娥傍桂眠。再看她身上衣服,却不曾沾湿半片。因把自己穿的一件大白羽纱的鹤氅脱下,替她披在身上御寒,说声‘得罪了’,自己坐在远处一块山子石上,喝起闷酒来。原来秦云敷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意欲一试他品行如何。这时见他一边远远坐着,知他是个君子,却在树下悄悄偷看,见其形容寂寞,不胜凄凉。身上穿著五凤滚翎袍:鸿鹄鵷鶵相随飞,朱雀青鸾鸣昊日。鸑鷟腾云向中霄,五凤朝阳辉彩翼。舞金翎,飞彩羽,滚凤团凰,五色飘辉。满空金翎飘舞,遍地火羽散落。

秦云谷看罢,便吃一大惊,也不顾别的,忙走上来瞧瞧,诧异道:“这是金翎火羽袍?”李轩辕连忙起身,说道:“姑娘醒了。”秦云敷点头,把鹤氅递还,微微笑道:“多谢了。”李轩辕一面接了,因问道:“姑娘认得?”话未说完,只见火光一闪,那鹤氅已化为灰烬。李轩辕一怔,不知何故。秦云敷也是一怔,半日说道:“当年赴蟠桃会,曾有一面之缘。传说混沌初开之际,天地间有五只凤凰:一曰鵷鶵,一曰朱雀,一曰青鸾,一曰鸑鷟,一曰鸿鹄。黄鵷、朱雀、青鸾、紫鸑、白鹄五凤。乃五行之精元,感天地之造化,相时而动,应运而生。”李轩辕道:“既为五行化生,当为玄者,何反云紫?”秦云敷道:“鸟以凤为尊,色以紫为贵。玄者黑也,衰丧之色,凤贵而尊,雅不容俗,贵不容贱,乃褪其玄而出紫,去其卑而长其贵。就‘玄’一字而论,本是幽深高妙之意,一如玄女之‘玄’哉!”说道这里,不觉的脸儿一红,含笑说:“见笑了。”李轩辕忙道“岂敢”。

秦云敷道:“当五凤寿终之时,齐集于昆仑山后,焚香涅磐,浴火重生。那五凤的毛片,乃太阳之精羽,浴火之时,其身自解,众毛散落,却于浴凤池内,煅成一幅绫锦。后为九圣母所得,乃集二十四仙姬,裁制有九九八十一日,方才机成一袍,因系五凤涅磐所化,遂名为‘金翎火羽袍’。一次蟠桃会上,欲献与王母为寿,但炙的王母手疼,因与概天神众穿试,众仙皆不可近,群神俱莫能穿。王母乃道:‘此乃神凤之至宝,天地间,孰能御五凤耶?百鸟之王,凤之最灵,今无能者,以俟后人。’玄女遂沉于浴凤池内,今不知几千百年矣!所谓‘物各有主’,不想你竟得了。”说着,忽拍手笑道:“是了,原来如此。先前我与你所吃之酒,便是那浴凤池之水酿成,今酒气氤氲,五凤感发。这叫‘和鸣相召’,那凤凰是何等尊贵,怎么容得那污秽沾染。况这凡俗衣服,岂耐太阳真火?”

李轩辕听了,点头不语。秦云敷道:“笋因落箨方成竹,鱼为奔波始化龙。今‘飞凰’之兆已见,日后定骑凤于九天之上矣。”李轩辕听了,看天不语,一时天亮,便告辞出来,秦云敷十分款留,无奈李轩辕恳辞,只得送出馆门,临走时,犹缠绵不舍。李轩辕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说毕,飘然而去。秦云敷因问:“你住哪儿?等有空儿,我请你喝酒。”李轩辕道:“浮萍飘泊本无根,浪迹天涯君莫问。嗟予酒迹行处有,四海飘沦类转蓬。”说着,一径去了。秦云敷听了,痴在门外,如有所失,看他去远了,犹望着街上出神。少时,紫玉来寻她,方关门进去,不提。

却说李轩辕款步行来,那水云城里,公子小姐,墨客文人,僧尼道俗,行商坐贾,街上的人都站在两边,家家户户,无不纷纷争看赞赏。都赞:“好个俏郎君!好件宝衣裳!那里得这件衣裳穿穿,就立刻死了,也是情愿的。”李轩辕低头走着,总未听见这些话。一时出得城去,忽想起九尾狐来,因问道:“灵儿,没事罢?”话未说了,只听嘤的一声,九尾狐滚下地来,现了本相,只见金光艳艳,瑞气腾腾。李轩辕低头一看,见九尾狐遍身如金,不由得发了个怔,一时方省悟过来。原来那九尾狐藏在袖子里运息,不意得征凤鸾之瑞,遂养就一身灵气,人道将成,及臻化境。

李轩辕看罢,才放下心来,笑道:“饿了不曾?”那九尾狐便摇头儿。原来昨夜已得了好处,正是‘神足不思睡,气满不思食’。李轩辕抬头看天,忽想起秦云敷所说千花盗之事来,不免又添了一层伤感。又记挂着幽兰姬、墨琪、云罗三人,至今尚无下落,早又五内摧伤,泪如雨下。由此而推之于天下者,恨不能化身千亿,拯济世人于苦海,拔渡世间于沉沦。于是携了九尾狐,驱光逐影,周流六合,旋转八荒,剪恶除凶,行侠仗义。孤雁长飞不胜情,暑往寒来秋复春。凡有井水饮处,皆知探花郎者。诗曰:

千凶耳最明,万恶先震惊。

群魔皆隐迹,众妖尽藏形。

事了拂衣去,深藏姓与名。

茫茫人不识,但唤探花郎。

倏忽又腊尽春回,展眼人间三月暮。一日,九尾狐得证人道,复得换人身,跟着李轩辕四处漂沦,流寓不定。李轩辕甚是不忍,意欲叫她避世清修,免得腿脚奔忙之苦。白千灵急得只是哭,说至死也是不去的。李轩辕见如此,情知扭她不过,忙又安慰一番,只得依她留下。原来那九尾狐自征祥瑞,便尽心修悟,今功完行满,竟已修成人道,遂得脱却狐胎兽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李轩辕自为她欢喜,每奔波闲暇之余,便教她读书识字,学人礼,习仙道,朝真降圣,念咒书符。这白千灵相貌既美,且禀赋又聪敏,李轩辕一教便会,学什么无不成者,只是日短根基尚浅,非一朝之促可至也。

这日,二人来到一庄村,庄上约有四五百人家。看其外象最是极好,却不知其就里如何。于是二人款步行来,只见家家凝愁,户户生悲。无限朱门生锈色,几多华屋作狐冢。千灵见了这般形况,遂不禁相问:“轩辕哥哥,他们是怎么了?”轩辕道:“俗语说:‘入门不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想是此方人家有甚烦难,今日天色已晚,先找个落脚之处,打听清楚再说罢。”正行间,见前面有一家酒店,那门上有一木牌,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乃是“金香楼”。门前拴着一只哈巴狗儿,望见李轩辕,不由得蹲着身,伏在尘埃,动也不敢动动。二人入酒店坐下,只有一个老者在那里打盹。

那老者半梦半醒,忽睁眼见了二人,定睛一看,忙迎上来问道:“二位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来我们村庄作什么?”李轩辕道:“今日路过宝方,天色已晚,权为借宿一夜。”老者听了道:“二位请别的庄上去罢,我们这庄上不干净。”二人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这话怎么说?”老者叹道:“二位乃是外客,本庄之事,不足外道。”千灵只觉渴了,因向老者问道:“店家,可有酒没有?”老者道:“如今别说酒了,就连水也无!”二人听说,愈加纳闷。轩辕便摸出自己常日吃酒的那只酒囊来递与千灵,笑道:“你若不嫌脏,就吃这个罢。”千灵十分欢喜,自己未得人道之先,已见过这酒囊,知也是个宝贝,轩辕素爱如珍,从不与人沾碰。于是接过吃了一口,只见那酒囊十分精致,上面绣得好人物字样,一面是个紫发美人,面上罩着白纱;一面是八六个篆字,道是:“赠君以酒,酌以忘忧”。千灵看了不解。因又翻过正面来看那美人,只觉姿容幽绝,莫可胜赞。又看了半日,但不知是谁,因递与轩辕。方欲说话时,忽听楼上有人作歌曰:

百花猗猗,骤雨摧之!

群芳郁郁,狂飙虐之!

烟树摇摇,霜雪压之!

尘香碌碌,轱轮碾之!

燕居危巢,何枝可依?

人处漏室,何穴可栖?

宵不待旦,朝不虑夕。

生不知年,死不知日。

天网恢恢,鬼神何在?

芥若得时,扬扬其葳。

花如失节,恹恹其蕤。

予怀怆然,感慨今昔。

问彼苍天,为祸者谁?

风雨晦冥,何时方霁?

望君子兮未来,将乘风而流逝。

云青青兮不尽,道渺渺兮无极。

酒何以兮愁苦,眉心折而含悲。

独抚琴以太息,惟长歌而舒怀。

那老者听了此歌,不禁心中悲戚。轩辕、千灵二人听了,是女子的声音。千灵因悄悄说道:“轩辕哥哥,这是女孩子的声音。”李轩辕点头不语。那老者叹了一声,禁不住腮边落泪,一蹲身坐在椅子上。李轩辕便问老者,这歌唱者系谁。老者见问,拭泪说道:“那是我女儿。”说着,又捶胸叫道:“天啊!我苦命的儿呀!”二人不解。千灵问道:“老人家,因何这般伤心?”轩辕也道:“老人家,有什么烦难之事,不妨说出来听听。”老者垂泪道:“不中用,不中用。”白千灵道:“还没说什么事,如何不中用。”老者道:“二位原是远来的,我们这庄家人的事,二位便有所不知了。我们这里,原有千个人家居住。此处属冀州中土界分,原先唤做万花甸,次又唤名千花庄,今易名百花村也。”二人都诧异,忙问因何。

老者乃说道:“庄中有一个妖魔,神通广大,法力高强,自三年前来此,今在河底洞作神,浑号‘千花洞主’也。自那洞主入村以来,人人皆不得安生。”李轩辕听了问道:“既有妖魔在此作耗,难道本方土地不管么?”黄石公嗐了一声道:“快别提那起杀神,真真成了奴才了。那个千花洞主,什么棺材座子,四时洞中设宴,请的那些山神土地,妖魔鬼怪,聚淫高乐,纵情酒色,淫迭无度。那起杀神,只管他们自己日夜高乐去,哪里还有功夫来管我们死活?将那一条河俱浊,鱼虾灭绝,流臭漂腥。只因老天蒙蔽,猖狂愈甚。自其来此,常时入村,欺虐村民,玷辱妇女。恃手段,欺天欺民;弄神通;施淫施威。幸而香玉得奇香护身,方可暂时平安,近来我只觉淡了些,终久如何是可?后来那起杀神,也不知为何,潜藏在百花河底,虽不入村,却仍作耗。但教四时祭祀,那香花蜡烛、金银器皿、六畜牲醪,自不必说。他还要女色,不论大小,供其淫乐。可恨这些个畜生,怎么也没人治他。”李轩辕心中虽怒,外面却不肯露出,知道自己轻易也动怒不得,跺跺脚儿便山崩地裂,少不得忍住。

那白千灵听了,不禁触动往事,又是心酸,又是悲叹。又听老者道:“若不依时,就要淹杀。那些祭祀的女子,被他玩烦了放回,因不堪玷辱折磨,一个个悬梁自缢。那死去女子的家人,只是口不敢言,惟有背地里愤怨。如今村庄上人口萧疏,已不及原来一半了。”千灵拭泪道:“你们何不离了这里?”老者捶胸嗐道:“不中用!那起杀神滑贼的紧,将我们圈在这里,更别说那占泉霸井,划地为牢。何况我们庄家人,都是土生土长的,离了地的庄农饿死,能走到什么去处?打猎砍柴,得香花蜡烛烧祭;凿井穿泉,得银钱丢井里头。真正占山占水占林木,抢金抢银抢女色。白供着这起杀神,如此天长日久,我们都不得活了。”千灵听到这里,愈觉心酸,眼中落泪。轩辕只管吃酒,也不理论。忽听楼上一阵脚步响,下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生得肌骨莹润,十分标致。猗猗佳人,如玉如金。天生一段奇香,馥郁散麝。正是:

世间未闻花解语,如今却见玉生香。

老者抬头见他女儿下来,忙起身止道:“只管在房里呆着去罢,这会子下来做什么?若被那洞主知道,这也是玩得的!”他女儿道:“我才不怕他们,大不了一死。”老者听了,便急道:“你这孩子,当着外客,只管胡说,还不回房去!”轩辕、千灵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那女子身上发出。千灵悄说道:“这个姐姐身上好香!”老者道:“这便是我女儿,名唤金香玉,老拙叫做黄石公。”千灵道:“怎么姐姐姓金?”黄石公道:“老拙今年五十八岁,年轻时家道艰难,一生无妻无儿。那年我入山砍柴,见山下路边草科里,睡着一个初生女婴,遍体生香,蜂蝶缭绕。便抱回庄中暂托人抚养,我们村塾中有个老先生,见这孩子天生奇香,便取名叫做金香玉。后来我卖柴攒了些本钱,便在庄中干了这件营生。”千灵听了“天生奇香”四字,十分有趣,两眼只瞅着香玉。金香玉见二人遍身绫罗,气质高雅,举止超逸。又见千灵是个绝色的女子,金鬓闪灼,黛眉横翠。端的是女貌郎才,世所见稀,不可胜赞。金香玉看毕,悄问她爹道:“这二人是谁?”黄石公道:“天晚借宿的。”金香玉听说,又打量了二人一眼。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响,黄石公打了个跌,不知来者系谁。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念念有如临敌日,心心常似过桥时。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