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道袍小人凌空而立，双手向上剑指，模糊的五官凭空生出一种威严。老妪在尘土中咳嗽着，渐渐露出了她那灰色的身形。

“咳咳，好一个连环计，是老婆子我有些轻敌了。不过你这道行……还不够看啊！”鬼婆婆双目圆睁，一把抓住了悬空的玉童子，玉童子身上乍然迸发出浓烈的黑气，同时五官逐渐清晰起来，是一张俊俏的童子面容，身着的道袍也开始出现了墨色的花纹。黑气逐渐蔓延，附着在鬼婆婆脸上，再一刻不停的向下攀爬。于此同时，鬼婆婆的气息越来越强大，玉童子身上的黑气完全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一股令人厌恶而恐惧的气息逐渐散发开来，好像一直浑身散发着恶臭的狂狮，你不会想去反抗它，也不会想去靠近它，沈仕墨眉头微皱：“魔障？”

鬼婆婆身上的黑气从躯干开始，化为一根黑色的枝条逐渐向上，在脸上交织往复，细看似是开出一朵黑色的花。鬼婆婆顺手一招，在座的“食客”都晃晃悠悠的向她走来，每走一步，他们朽烂的身体便开始迅速坍塌。转眼间，鬼居里的死灵都化成了一具具的白骨，每一具尸体身上早已腐烂的皮肉裹挟了充满憎恶的怨恨，像找到了一个宣泄点，汹涌的涌向鬼婆婆。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越长越盛的魔障，满意回答道：“不错，肮脏的肉体，堕落的灵魂，世上一切不洁之物的集合物，就是魔障！魔得之方生，人触之即死。”

沈仕墨忽然眉头舒展开来，手捏着一张新的符咒阴仄仄的笑了起来。鬼婆婆又是一愣，心叫不好，连环计后面还有一环！

“鬼婆婆，真是抱歉！火曰：炎上！再炸你一次！”御火符化为一枚火球迅速的飞向鬼婆婆。“小子，你好胆！”

轰！轰！轰！

又是一连串的强烈爆炸，爆炸掀起的威力把一侧的墙壁都轰得粉碎。外面的雨云终于崩溃了，豆大的雨点啪啪啪啪得砸向地面。鬼婆婆强压心中的暴怒，双手黑气缠绕，一连串黑气化成的球轰向沈仕墨，而其则迅捷的翻滚到一旁，迅速避开了黑气轰击，并没有选择正面硬刚。

“无耻小儿，出来受死！”

仕墨迅速找了一面断墙，手忙脚乱的在一堆符箓中翻找出之前准备的子母记忆符的子符贴在额头。鬼婆婆的资料在脑海如幻灯片一幕幕在脑海放映：鬼婆婆，原名唐姬，因缘际会得到器蛊玉童子，能够引动魔障上身御敌，魔障不似毒无方可解，又因其只是控制若干逝者的尸体，并不作出有损人民群众利益的事，相反还多次帮本所完成数个任务，故不对其作何处罚。然而周遭近日常有人口无故失踪，经调查其已堕落为魔，经五位高层决定，收回其器蛊，唐姬生死不论。

沈仕墨深呼吸一口气大喊：“唐姬！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鬼婆婆猛然一惊，浑浊的双眼猛然一清，但随即又恢复混沌，脸上黑色的花朵完全绽开，清晰可辨花瓣为五。沈仕墨突然想到资料上最后四个红字，生死不论。心不由的一疼，高层不知道，难道作为他这个地府足下沈家的人还能不知道吗。

沈仕墨突然暴喝一声，脚下的地面绽裂成一个巨大半圆形凹陷，下一秒，仕墨已如离弦之箭般窜到了唐姬身前。双手交错，将掌心一枚红色的符咒贴在了她的额头。”记忆符！“

那个瞬间，仿佛滂沱的大雨都停住了，因爆炸翻滚而起的尘土和雨水一起混成泥浆，和回忆一起肆意在这乡下泥泞的小道上流淌。

“柳姬，你过门后便是我唐家的人了，以后从前的姓氏也随过去忘了吧。“红绸帷，火盆炕，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诶，你们知道吗，二少爷娶得那位啊，原是咱苏州妓院的一小姐。”

“有这事？这样子也不如何啊，那妓院叫啥名？在咱苏州哪？”

“好像是叫红楼。”

“嘻嘻，红楼？真土，三流的妓院吧，都没听说过。咱二少爷是不是……咳咳，来了。”

丫鬟们在洗衣房乱嚼舌根，正碰上来找某个丫鬟的唐姬。唐姬虽听得真真切切，不知反驳什么，眼神一黯又反身折回房去了。

原本要丫鬟们做什么，早就不重要了。唐姬在那雕花大床上翻来覆去的哭着，想来自己从小在一县令府上做丫鬟，这知府一家本就对下人随打随骂，后知府贪赃枉法被革职，男的充军女的官卖，她便被官卖到这所妓院，继续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

这名为红楼的妓院本就没有多少银子，想来用为数不多的银子买了唐姬本想一炮走红，在苏州城打出名气。谁料唐姬实在是不好看，怎么打扮都没用。人生的起落像一个铅块压的她眉头紧锁。不是抬不起来，是她根本不想抬，有谁会喜欢一个整天眉头紧锁的女人呢。

这时的唐心像照进她深渊里的一束光，让她整个人都明媚起来，后来顺着一般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情节，他们也顺利成章的喜结连理。她没有选择改变别人的看法和洗白过去，正如唐心所说从她改变姓氏的那一刻，她的过去便随风而逝了。只是别人口中的她，逃不掉便也随它去。

我们世上最难堵的便是说闲话人的嘴。

说的多了，本就是纸里包火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大家长的耳朵里。加上一直没有子嗣，丫鬟们嘴里的八卦越传越乱，说什么身子脏，不干净等等，大家长信以为真，终于在一个夜里把她赶了出去，而可怜的二少爷唐心，则被软禁了。

无处可去的唐姬在人生地不熟的苏州辗转碰到了一个疯老道，这次和说书的套路不一样，这次的疯老道是真的疯。

那个夜晚在苏州城外的破庙里，疯老道奸污了她。那个年代，女人本就像是用之即弃的货物，没有任何的冤情可诉。

一夜的风雨，窗外那一勾狼牙月似咬破了夜空，万物都被浸泡在一片漆黑之中。唐姬彻夜未眠，被玷污后她想过很多，想过生，想过死，最后还是没有落下那个念头，那么多年的苦都熬过来了，再等等，再等等……二郎他会来救我的，会的，一定会的。

天亮了，疯老道提了提裤子，疯疯癫癫的笑着：“诶嘻嘻，小娘子昨晚可快活呀？”唐姬不答，双眼无神的看着天，两颗泪水化成线落了下来。疯老道见她不说话，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酒，从包裹里扯出一段拇指粗的铁链来，将没来得及反应的唐姬双手束好，悠哉悠哉的说道：“我看你福缘浅薄，在这吃人的世上就不要待了，随我而去吧。”

从那以后，唐姬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拿着玉童子的鬼婆婆。

回忆结束，记忆符也化为灰烬被雨打落在地上。

唐姬脸上早已泪流满面，五片花瓣不知不觉谢了一片，沈仕墨猛然感觉到她的气息又再度拔高了一筹，唐姬双目赤红，一言不发一拳轰向沈仕墨的胸口。这一切都是在瞬息之间完成，而这一瞬正是沈仕墨旧力已消新力未生的空档，这一拳带着魔障的黑气，将沈仕墨轰飞五米之远！

唐姬脸上的花瓣又谢了一片。气息再度提升：“小鬼，你千不该让我记起当年的事。我实话告诉你，玉童子的力量源自心中的恨，心中恨意越浓魔障越盛。你注意到我脸上的魔障之花了吗，这就是拜那个疯老道所赐，他为我烙下了这朵花，每凋谢一瓣，我的能力便拔高一分。原本食用人肉已经让我压制心中的恨意，魔障不会被激发出来，但你用的符咒。让我回忆起心内最不愿记起的事，所以你就该死！”

仕墨只觉得喉咙一甜，咳嗽一下便咳出血来。即便如此，沈仕墨仍旧灵台清明，忍住翻腾的内脏，缓了好一会，终于是开了口：“唐姬前辈，你不觉得事有蹊跷吗？”

“你这小鬼点子多得很，废话少说，受死！”她周身黑气缭绕，三步便几近到了仕墨跟前。

“疯老道就是唐心前辈所托的！”

“你……你说什么？”黑气化为一个巨大的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衣服。

“其实，唐姬前辈，您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咳咳。”沈仕墨的声音像一支短匕，正插在唐姬心中那个可能性上。

唐姬像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岁，满头灰发顷刻变成了雪白。脸上的五篇花瓣登时谢了两瓣。恐怖的气息险些压的仕墨喘不过气。

“我知道你是那个地府足下沈家的人，你都知道了什么，说吧。”她没有管身上爆发出的力量足以一拳轰爆面前这个小辈的脑袋，反而安安静静的盘膝坐下来，身上的黑气化为一把大伞为二人挡雨。

沈仕墨叹了一口气，缓缓说出了这个当事人早已猜到的秘密：“唐姬前辈，你其实早就自己猜到答案了……”见唐姬不为所动，他只是摇摇头：“我沈家先祖当年与地府鬼判是好兄弟，因缘际会，沈家一部分人有沟通阴阳的能力。这种能力叫判官笔。判官笔能一定程度上与地府的人沟通。恰好我二哥是个中翘楚，我托他找了一下。发现了他的灵魂……”

“是我二郎吗？百年了，为何他还没有投胎！”唐姬急切的问。

“投胎？怎么可能！他在十八层地狱第一层——拔舌地狱。因想用你提炼玉童子的力量。玉童子可以转化你的恨意，也能够在你使用它力量同时强化自身。唐心前辈和你相遇，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所计划好的。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攻略！”

“不可能！不会的！二郎同我恩爱非常！他不会这么做的！”

“前辈，那我问你当日你被赶出家门，为何唐心前辈没有来阻止！”

“那是因为被大家长软禁了！若是，若是……”

“可那传播消息的人，是唐心前辈身边最得力的小厮啊……您不会不知道的…”

花落无声，最后一片花瓣也凋谢了。刹那间，那根黑色的茎飞速生长，自花谢处一分为二，一枝奔左另一枝奔右，在唐姬苍老的身上飞速缠绕，每一处穴位，都是一个花苞。

“唐姬前辈！”沈仕墨心知结果却依然忍不住，流下泪来。

“没关系，没关系……我都知道，都明白。我与二郎成婚后虽琴瑟和谐，举案齐眉，但没过几年他就开始在各种琐碎小事上挑剔我的不是，那时我以为是厌倦了。毕竟我是**出身，也没想太多，结果哪知他迷上这类邪术……”

“……其实我早就知道，玉童子是一对……”

唐姬身上的花苞在话语间都开始慢慢绽放，鲜血自每个穴位密密麻麻的渗出：“咳咳，都是命啊。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我还是很怀念二郎刚娶我的那几年。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了。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二郎，我真的……好想你啊……”

魔障之花在终于完全绽放，黑气将唐姬撕得粉碎！玉童子从一地破碎的衣衫中抖落，化为一个玉雕的小人，孤零零的立在废墟里的血泊中，满地黑色的血，慢慢被他吸收了。

魔障，魔得之方生，人触之即死。这本就不是人类能用的力量。

沈仕墨拾起玉童子，顺着门外的黄线晃晃悠悠的走了。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